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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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信赖一生的那个人最后摆给你的仍会是,一脸不屑!

每次回想起那晚的情形,苻生的心中都会涌起暴怒!原来以为已多少压服了、化解了的暴怒兜头砸下,从那一天起,他就重新陷入了暴怒之海……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不让你愤怒的!

那晚,先帝扶病登城后,苻菁手下三军尽弃刃束手。

苻生从不回忆那一晚,哪怕现在所有人都以为见识过他的暴怒,但其实他们都没见过他真正愤怒的时刻——他最愤怒的时刻他自己都不敢回想,那愤怒大到几乎殛碎他自己如齑粉——哪怕稍一回想,那愤怒都像会再一次摧毁自己!

三军束手后,苻菁做了什么?

他向城头看了一眼,眼神轻忽,若有讥笑,那讥笑既是对他的叔父苻健,也是对他的堂弟苻生。

然后他就饮刃自尽了!

可他以为如此就可以摆脱自己!

苻生从来不去回想那一刻,只要稍一想起,就像看着当日刚刚二十岁的自己是怎么从城头扑到城下,抢过一把槊,对着倒下的菁哥,一槊一槊地戮尸。

……他把他戳得稀烂,那个人,七岁时改变了自己一次,二十岁时又彻底改变了自己一次。他给过自己十三年的骄傲、低贱与幸福;然后他走了,留下了更甚的骄傲与低贱……却带走了幸福。

苻生闭上了自己的独眼。

见皇上猛然陷入沉默,苻融只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自己当年第一次奉旨入宿宫禁时,母亲曾对他说了一句:“从此,你要跟老虎做伴了。”

很多人都担心他熬不过。可朝政翻覆,多少重臣勇将不能自保于朝夕,他却趟着血海走过来了。因为他从未怕过,他知道,老虎也有受伤的时候,也有打盹的时候,也有忘情的时候。

他不满这个堂哥,却一向都肯去懂得这个堂哥。就像此刻,他看到堂哥那只独眼的眼帘沉重垂下的时刻,只觉得,这一闭眼,有着重重的生之沉痛。无论如何,那沉痛都严肃得令人尊重,也值得尊重。他想知道堂哥这一闭眼之下,向内自视时,所看到的自我是个什么样子。

苻生闭眼时,看到的不再是自己如何狂怒地狠戳着菁哥的尸体,而是在城上的先帝突然不支,受不了这个刺激,晕厥后被众人急扶入宫,城下诸军尽散,剩下的那个茫茫然立在城下的自己。

愤怒如洪水破堤,可浪头再大,也终将泄尽。

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不知那狂风骤雨肆虐后是如何看待被自己弄得疮痍满目的一切……苻生只记得自己跪了下来,一块一块地拼菁哥的尸首,他想把他再拼回个人形……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可他用一个大革囊裹着苻菁的碎尸,纵马狂奔入龙首原,用那把戳过菁哥的槊在高可及人的野草中生掘出一个穴时,才发现,自己的脸全是湿的……

他把菁哥埋在了那儿,用几块自己觉得再也不可能搬得动的石头堆在旁边做了标记。他没有把那么重的石头压在菁哥身上。只是把他用一层薄土轻轻地埋了,填平了,后来又怕他被野兽掘出,一遍一遍地用脚踩,把那土踩得很实……没错,没有人知道苻菁埋在哪儿,也没有人敢提。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发问,除了眼前这个小安乐。小安乐的眼神里始终有一点什么可以打动他,让他觉得那点儿东西有点儿像菁哥……那是什么?或许,是那眼神里像始终含着的一点歉意,像他对一切都有那么点儿抱歉,抱歉着这世上的一切贫寒、疾苦、残缺与丑恶……除了菁哥的歉意中,同时还夹杂着鄙视与嘲讽,那是自己终此一世也不可能明白的复杂神色。

苻生忽废然道:“有时我想,该给他修个墓了。”

苻融在旁边静悄悄地没应声。

……是不是该给他修个墓呢……修好后,是不是自己就不会在半夜惊醒,睁开这该死的独眼,在黑暗中再一次看见菁哥那张不改俊逸、不改慈怜、也不改轻蔑的脸?

而最可恨的是,自己总会在夜里用这只独眼看到他;就是在白天,也像是无时不在用那只盲眼看到他……他无法摆脱,就像无法摆脱的这只盲眼:因为他是自己这只盲眼唯一能看到的事物……

天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么个晚上把那个他早该忘光的人再次想起。

可苻生从来不擅长控制自己。也许,能这么平静地想起他一次也好。

这还是他头一次如此平静地想起那个人。他望着苻融,忽安静地问:“你还记不记得菁哥原来很喜欢唱的一首汉人的歌?”

苻融点点头。

苻生喃喃道:“好像是……我所思兮……”

——我所思兮……

苻生忽摆摆手,冲着那些舞伎与乐师:“别吵了!小安乐,你给我唱一唱那首歌儿,好像叫《四愁诗》什么的。也只有你的嗓子最好,唱得出来。”

苻融点点头。

想了想,他把身前几案向前推了推,轻轻扬起下颌,清声唱了起来:

我所思兮在太山。

欲往从之梁父艰,

侧身东望涕沾翰。

一开始,他的声音还很轻,像找不到路径通向那道遥远记忆的门。

——这歌儿,确是他从菁哥那里第一次听到的。

苻家子弟读汉书,也是从菁哥开始的。那是头一个把汉人那些细腻、绵密、深刻、沛然的情绪引人他们这些氐人记忆的人。跟随这先行者的脚步,苻融才在汉人的书里认识到了什么叫做“美人香草”,原来那些五官平淡的汉人体内,跟氐人是不一样的,竟可以住着另一个高冠广袖,长剑香囊的自我,他们冠切云之崔嵬,佩香芷以自清——

美人赠我金错刀,

何以报之英琼瑶。

路远莫致倚逍遥,

何为怀忧心烦劳。

他引颈从容,清声玉振。

苻生已经半醉,要了个手鼓在那儿敲着合节。

……我想要去的地方在泰山之巅,我所知道的路途梁父为艰,我侧着身子东望、涕泪沾染衣襟,所求终不可得,却无法终止远攀……

苻融唱的是人生在世,无论你所居何位,才情几何,却所求终不可得,所托或明或灭的感觉。

……而年少时邂逅的美人曾赠送给我一把金错为饰的刀啊,而年少的我曾想倾我所有报她以一块英琼瑶噢……

——而人生终究如此辛劳!

——而你最后如此迢遥!

苻生独眼中的光泽渐渐转为平静。

不止他听进去了,筵下的那些舞伎们、堂下坐部乐的乐师们都听进去了。

有年轻的舞伎忽然想隐入暗处,隐身到不可见的地方,好悄悄地、偷看安乐王那仿佛会发光的脸。又怕目光投射过去,给安乐王那韶秀的脸上沾上墨点儿。

而年老些的乐师舞伎们别感于心,竟控不住脸上那怆然之色。

却见苻融喉结颤动,已歌到第二引。

我所思兮在桂林。

欲往从之湘水深,

侧身南望涕沾襟。

美人赠我琴琅玕,

何以报之双玉盘。

路远莫至倚惆怅,

何为怀忧心烦伤。

像最秀硬的手指按响了这世上最清韧的铁笛。

安乐王的喉中像藏着玉做的簧片,像干涸的河床上响起一声鹤唳,像记忆里的铁锈一朝拭尽,露出藏在心底的锋芒,用那锋芒切割起人生的情伤。

苻生本来最烦这些愁苦的曲子。

他这一生从没快乐过,所以才更追逐快乐——张筵作乐,何堪为此?但小安乐唱的他听得进去。

苻融一边唱一边想:我所思兮,在四方;我所愧兮,在中央……他看着烛光下堂哥那难得平静的脸,心里忽涌起一阵愧疚:这样的堂哥,是别人见不到的堂哥;这样的皇上,也是别人见不到的皇上。他却从没试图向别人解释过这一切,一半是为无从解释,一半也是为如果解释了,也就辜负了这种信任。

他心里平静而冷澈地想着:可就在昨天的此时此刻,自己也对着二哥唱过。他唱的是“东海大鱼化为龙”,还问过二哥:“你,想做皇帝吗?”

这心中所想并没有激起他自己的惶恐。

人生恰是如此,有些事,你只能静静地任它发生;有时候,你会同时真心地做两件相反的事……就像皇上在苻菁夺宫那晚先后的戮尸与葬礼。

心底深藏的那些激楚如冰并没有妨碍他,反倒助他更能体会歌中深意:

我所思兮在汉阳。

欲往从之陇阪长,

侧身西望涕沾裳。

美人赠我貂襜褕,

何以报之明月珠。

路远莫至倚踟蹰,

何为怀忧心烦纡。

这一生,你四望皆愁——东方不可托些,西方不可托些,所有失去的,都无从招魂。

直到他唱到:“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

殿外小内监忽然回报:“下雪了。”

苻融静静歌着。他一曲歌罢,就见皇上一脸平静。

听完小内监回报,苻生忽然撑案而起,走到苻融案边,拉起他:“走,我们看雪去。”

***

长安城一冬无雪。

而这雪终于来时,就下得好大。

才出殿外,就见地上已落了一层。

殿前双阙朗秀,一望如琼宫玉阁。而三十六宫灯火,站在这高基上望去,如琳琅、如宝珠,寂寞的宫殿像等久了这场飞天舞袂,慌不及地把自己装点得遍身缟素。

殿前老树黑暗中只见其枝丫苍劲,伸向空中,如阵图、如笔势,可它也只不过是这阔大雪图中不起眼的一笔。这雪图如此之大,偌大的宫室隐隐只见轮廓。平时这宫室常让人恨其空旷,可这时举目空中,身边的宫室却陡然只见其小,觉得它不过像天地间的一方印。而天地,何尝管这急惶惶的署名?随它盖在这阔大白绢的不起眼处。就在这印前面,那白绢之上,已书写尽了所有繁华,所有饥寒,所有热烈,所有凄苦……篆隶交杂、行草兼备,那是普天下苍生写就的。

可书写人只管书写,哪曾想到会有人盖上戳来宣布拥有?

两人踩着雪,向殿前行去,身后留下两行足迹。

苻生不让人跟着,他自与小安乐走向雪中。

他八尺多高的身躯刚硬挺直,一步一顿,从后面望去,身姿如僵蚓枯树,艰窘得扭异。

洛娥此时也正藏在殿角的台基上看雪,猛然见到这两人走出来,生生在这才矾好的生绢上留下两行印迹。

皇上那足迹像火燎在竹简上的烧痕,记录的是千年前他先祖们断竹为箭、削竿为矛、裹兽皮以为裙、射猎于荒野、苦艰求生时,那些兽血在雪上滴出来的痕迹……

而这宫女望向苻融,却见其芝兰玉树,一步步行来,步态如草,而伫立似楷,是写在尺素上的一句好同。

两人于广场上立定,苻生执着苻融的手,他的手心滚烫,默然良久,忽定定地说:“小安乐,等我死时,当以你为殉。”

这样的雪满皇宫,天地都直白如此,当然说什么都可以的。苻融什么也没回答,看着眼前的一片片雪飘落,落到衣襟上,落在眉睫上,全无重量。苻融觉得自己整个人似被掏空了,站在那儿觉得自己像雪片一样毫无重量……

只听苻生叹息般地说道:“因为你有的我全都没有。我并不嫉妒——嫉妒是女人家的事。我只怕我死后你会被你关心的一切给糟蹋了而已。”

他看着苻融,像要看进这少年的心底:为什么他明明什么都有,却在心底还要暗藏着一个天下,仿佛那真的值得关心似的。

而多年前,自己一直不懂得的菁哥,好像也是这样的。可笑自己那时还傻傻地想过:菁哥若死,自己只怕会甘心为殉。

那是苻融记忆中这个堂哥最清醒的一次。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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