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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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锷叹道:"那你知道是什么人抓走的她?"

于小计咬牙道:"是卫尉寺干的。"

韩锷不由眉头就一皱。他缓缓在床边上坐了下来。要知当今朝廷的官署设置原有三省六部,外加一台五监九寺。卫尉寺就是'九寺'之一,掌皇室兵器和仪仗。

怎么于婕与轮回巷的事和皇室牵连会这么深?韩锷废然一叹,低声道:"小计,你知道,我出身于太白一脉,所修技击之术就是师承于彼。太白地近长安,我师傅人称'长庚老人',我们这一门,师徒相授,人并不多,也最少什么门规戒律。我师傅一生对我没有什么要求,最后我出师门之际,他只要求了我一件事。"他抬起眼--他虽远居于野,却也不是看不清这个时世的,这是一个末世,未世中最多倾轧,也是人人争斗。富门巨室,朝野诸势,一个个暗谋恶斗。--他心中一叹,轻轻道:"那就是,要求我绝不要卷入皇室与朝廷的事情中去。他一直没给我限什么戒条,只要求我这一件事,我曾在心中暗许,这一点,无论如何也要听他做到的。所以这几年,我虽四处漂荡,却也未曾卷入皇室与朝廷中事务。我这么说,你明白吗?--何况我就算身为技击好手,也不见得以一人之力就能对抗得了大内'紫宸'高手与那'五监''九寺'之力的。而你姐姐之事,分明与他们纠缠已深。"于小计怔怔地听着,听到这时才明白韩锷这是婉拒之意。他心中忧急,可口里也不知说些什么说,只觉得举世滔滔,无论如何,韩锷都是他最后的指望与依靠了。

他不再说话,跪在韩锷膝边,只将一张小脸在韩锷腿上轻轻蹭着。他在人前颇为刚挺,可在韩锷面前,心里说不出为什么的只有一种依赖信任。

韩锷怔怔地坐着,有一会,小腿上被小计一张小脸蹭得鼻涕眼泪一大片,却有一种温柔怜惜慢慢沿膝升了起来。他忽低头一笑,小计没看到,韩锷决定耍耍他,轻轻抬起他下颏,一脸严肃道:"所以……"他眉头一皱,小计眼看他分明就要拒绝了,眼里的泪儿断线儿的珠子似地就要往下掉,韩锷忽大笑道:"你个小调皮原来也有怕的时候!--所以……你姐姐被擒,我出手相救,就也只能算破例了,这样的事可一而不可再呀!"于小计当即兴奋起来,一跳而起,大叫道:"韩哥,你耍我。"韩锷兜兜他小下巴颏儿,笑道:"不耍你耍谁?原来你这孩子还这么会放赖。

其实,就算你不求我,我昨天也已答应你姐姐了,她的这回事我不会不管。但你这么会赖,昨天我就是没答应她,今儿只怕也要被你缠得不能不答应了。"于小计脸上红了一红,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把脸儿埋在韩锷腋下道:"韩大哥,你只要救了我姐姐,以后我情愿做你的跟班小厮,为奴为仆,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你说什么,我再没有不依的。"韩锷笑道:"罢了,收你当小厮?我救你姐姐还不够,还要养你一辈子?我当真昏了头了!天知道你小鬼还要给我惹出什么新鲜麻烦来。"小计见他玩笑,得机已扭股糖似地缠在他身上来,笑嘻嘻道:"韩爷,你知道我缺爹少娘的,我姐姐也不爱答理我,你就答应了吧。"楼下忽然传来一长二短的三击掌,小计脸色一正,道:"来了。"韩锷愕道:"什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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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小计举袖拭净脸上的泪,笑道:"是我帮韩爷约了个人。--我姐姐被捉前,就曾叮嘱我,如果她有事,那么她一但遭擒,就要我找两个人:一个是御史台的古超卓,一个就是韩大哥了。我昨晚先去找了那个古超卓,说如果他愿意见韩大哥的话,今天就在这客店楼下给我个声儿,我们在董家酒楼碰面。"韩锷心中不知怎么一跳,隐隐觉得:这于姓姐弟二人无论人看起来多么孤弱可怜,但其谋划算度却早已在找到自己之前就已筹划得丝丝入扣了,甚至象已算准了自已此来。而自己此来洛阳,怎么这些天给他的感觉却是:好多人老早就象在等着自己了!先是轮回巷中余国丈'冤魂'一现,再是安乐窝'余姑姑'莫明看相,怎么一步一步,都象要引自己卷入那东年秘事之中?

董家酒楼上,韩锷与古超卓相会的地方这回却是个雅座。那座位被三扇绢面屏风围了起来,屏风上的翎毛画得颇为雅致。窗外就是熙熙攘攘的街道与那条隔断南北的洛阳河。韩锷和于小计才进酒楼,就有个店伙迎了上来,把他们让入了那个雅座。

韩锷才入屏风后面,就见座上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丝袍常服的男子含笑站起。

那男子腰身极长,韩锷一见之下,已微微一惊:御史台中还有勤修技击一道的好手?

那男子修韧的腰干明显露出他定是从小就勤修博击之术的人。

小计却把这两人默默看着,在心中比较两人的身材哪个英挺,眼神中有一种小男孩渴望长大的神情。

那男子一见韩锷进来,一拱手,先是一揖,然后右手一伸,就要与韩锷拉手。

韩锷伸手相握,没料到眼看要触到时,那男子却手腕一翻,来拿韩锷腕脉。韩锷手腕一屈,已脱出他的拿扣,却伸指一弹,弹向那男子关寸之处;那男子也不含糊,腕底一沉,依旧来捉韩锷的腕脉,他所用分明就是技击术中以擒拿捉摔闻名于世的'龙门九打';韩锷习过此术,也当即以此'九打'中的一式'缠丝解腕'相避。两人面色不动,手里却勾转挑拿,闪攻电避,指掌偶然轻触,就在对方皮肤上带出一痕红印。韩锷忽一沉肘,一式'挑灯剔蕊'让开对方一拿,手掌一翻,已轻轻捉住对方五指,稳稳握住,对方只要一加力,他必也要加力相还了。

那人一愣,抬脸笑道:"韩兄!"

韩锷也望向对面人的眼睛:"古……超卓……兄?"那男子点头一笑。他们眼睛都正视对方,虽仅一刻,但已觉对方似同为坦荡之人--要知识人度相,眼睛原是最无可隐藏一个人心胸气度的地方。韩锷一笑松手,那古超卓已笑道:"怪道小弟每遇关中来的懂得技击之道的人,无论何等高手名宿,俱称韩兄少年英发,出身太白,迥异凡俗。当真名门才俊,于技击一术上,可已称为独步关中。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幸甚幸甚!"他又伸出手来与韩锷握了握,才笑道:"韩兄,请坐。"韩锷应声携小计入座。

小计不肯坐,只站在他背后,看他面上神色,似对搬得动韩锷这尊菩萨来大感得意。

只听古超卓笑道:"韩兄真的要插手洛阳桥上刺杀一案吗?"韩锷点点头,等着古超卓继续说下去。

只见古超卓望着窗外,忽废然叹道:"堂堂洛阳府尹居然在其所治下洛阳城最繁闹的天津桥上黄昏遇刺,传出来果足以天下耸动了。嘿嘿,我不说,韩兄大概也明白,这事怕没有这么简单。当此时势,此事一出,不能不说是乱象已现了。"韩锷心知于婕此事看似简单,其中内情一定非比寻常,否则此一案不会连列名朝廷重镇的'一台九寺'中'九寺'中的卫尉寺与'一台'御史台也有人出动。他淡淡道:"这案子看来很一般呀,众人目睹,证据极足,看来一审就足以定案的。"古超卓含笑看着他:"只是,韩兄,你为何不早不晚,却于这时来了洛阳城?

洛阳现今可是个险恶的城市,韩兄此来,就没有别的深意吗?"他一双眼直盯着韩锷,似要看进他肺腑一般。韩锷却也坦然地与他对望。倒是古超卓先低了眼,一叹道:"那倒也是,这案子本也平常,似已铁定,只是这案子发生的可太是时候!如果韩兄久居洛阳,且熟知城内典故,只怕就知我所言不虚了。

--只怕好多人不会觉得这案子一般的,也有不少人想挖一挖这案子的幕后。"他叹了一口气:"如今朝廷,在表面平和下,其实已不知藏了多少污垢。发生在十七年前一直未清的轮回巷一案就不说它了吧--当日就有人一意容忍,弄至今天,可真是尾大不掉。但总有人,总有人该来清理疏浚,不能由那污垢掩埋了整个严谨法度吧?--韩兄,你说可是?"韩锷避开他望来的眼神,笑道:"韩某一介野人,这些朝廷大事,原是不懂的了。古兄倒底想说什么?"古超卓望着他,似在猜他心中真正的想法,半晌哈哈一笑,低头用手里的筷子轻敲桌面:"我只奇怪,那洛阳尹于自望虽一直深藏若晦,可洛阳城中的技击名家只怕少有不知他出身'大凉山'一脉,手上功夫,嘿嘿,不是小弟乱猜,只怕在这卧虎藏龙之洛阳城中也足以自立一席之地的--他怎么会声都没吭的就被于姑娘一刀给杀了?"他话不说完,拿一双眼睛看着韩锷。韩锷也一皱眉,心头一闪,似想起那日在洛阳桥上听到的轿内那微促的喘息之声。那喘息声后来在于婕出手前,分明忽停。

他抬眼望向古超卓道:"古兄,我只想知道,于姑娘现在羁押何处?"古超卓一笑道:"韩兄可是想劫狱?你这么在一个朝中官员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探问消息,不觉太过……突兀?"说完,他朗声大笑。韩锷也不由笑道:"古兄玩笑,我还不至无视法度一至于斯。我出身太白,太白一派的规矩不用我说,古兄想也深知。韩某行走天涯,原还当不起古兄如此玩笑。古兄若不便说,那也罢了。"古超卓笑道:"她被卫尉寺所捉,昨天自然是关在卫尉寺的监押之处。那监押之处虽然秘密,我不晓得……"他看了韩锷身后的于小计一眼:"可这位小兄弟,身为洛阳城九门消息总管,就是全洛阳城人都找不到的去处,怕也没有他找不到的。"他话中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韩锷回看于小计一眼,心中不由一怔。只见于小计笑嘻嘻听着,见韩锷回看,便吐了吐舌头,韩锷就知他果然知道。

古超卓已又笑道:"小计这孩子果然机警。昨天一见到他姐姐被擒,就来找我。

如果我不是马上叫人拿了名刺到卫尉寺去询问此事及于姑娘下落,于姑娘此刻只怕……"他一笑住口,沉吟了下道:"不过今天,在我过问之后,于姑娘只怕就不会再身在卫尉寺监所了,按朝廷规矩,她怎么也会被转到大理寺的。不然有我们御史台盯着,他们卫尉寺做过了怕也不好看。不过'天牢''天牢',嘿嘿,今晚,韩兄有人引领的话不妨去见识见识。如我所料不错,于姑娘今夜只怕难过。"韩锷筹思了下,向古超卓一拱手,淡淡道:"多谢古兄了。我只想动问一句,还望古兄明告--我知古兄盯上这件事,只怕和朝中大局颇有关联。御史台与仆射堂也必都有不便出手明查的缘故,才有兴找我这外乡人通通气容我插手。我只想知道,如果我代查清了这个案子的幕后,古兄可有办法让那于姑娘逃过此劫?我韩某虽为一介野人,但也不想干扰朝廷法度,轻易冒犯朝廷之威,又贻天下侠以武犯禁'之讥。+ 何况真的惹动了'五监九寺'连上'紫宸'诸君,以后就是我韩锷躲得,她姐弟二人怕也躲不得的。"古超卓见话已入巷,便低头沉思,半晌道:"于姑娘此案,证据确凿。法内容情、法外施恩只怕都难办到了,我御史台也不便出面。不过我虽不行,但有一人怕还行。于姑娘此次死罪是难脱的,不过,也许那人出面能容她有个全尸还魂之机--只要韩兄真的查清了此案幕后。"韩锷轻轻一击掌,他要的就是这个。敲砖钉钉地追问道:"不知那人又是谁人?"古超卓声音压低了些:"洛阳王。"

他声音不重,似觉得此三字已足以解得韩锷所有疑惑。韩锷却一愕,怔道:

"谁是洛阳王?"

小计却已忍不住一脸喜色,轻轻在韩锷耳边道:"韩爷,洛阳王就是卜源呀。

他家三世以前曾被御口亲封为洛阳王的,世袭此位,在洛阳城中,是个跺跺脚满城都颤的主儿。洛阳城中,诸多势力,其中要数'龙门异、白马僧,洛阳王--震关东',另外还有'城南姓、北氓鬼,河洛书--定舆图'。有他出面,我姐姐是有救了。"韩锷对别的倒没注意--蜗牛角中争底事?--这朝中之斗,他看来真不过象是蜗角之争罢了。

但--'北氓鬼'?

韩锷听到这三字却似心中一跳,眼光望向那条洛水,心里不知在想起些什么。

 

 

第六章 石火光中寄此身

 

傍晚时分,小计就打探了消息回来。于婕果已移送至天牢,但没关在天牢之内,而是关在天牢外的一处女监中,那里的名字叫做'粉儿监'。据说那里因为是女监,防卫原要较天牢松散多了。可韩锷听了心中反没欢喜,却增踌蹰。

他静思了会儿,喟然道:"知道你姐姐这么重大的案情为什么还没送入天牢吗?"小计摇摇头,他还在为姐姐没进天牢受苦而高兴。

韩锷叹了口气:"如果古超卓所说没错,那一定有人希望你姐姐早死早了。何况昨夜他们已见到过我,怕也知道有外人插手,自然早了早干净,只怕今夜就有人会来下手。这下手的人又必须是外面的人下手,所以他们才不关她入天牢,反关在什么'粉儿监'中,事后好推拖防卫不力之故吧。"小计一听,脸色就变了。

'粉儿监'的名字颇为香艳,可身处其地,韩锷才觉出那里的阴暗和那名字带给人的预想完全不同。

这里靠近洛水。洛阳城即为两都之一,按制也设有天牢。因为天牢中往往多设有水牢,所以长安的'天牢'侧近渭水,看来洛阳城也同此制式。为了今晚的事,韩锷特地换了身黑色衣靠。他立在洛阳河畔'粉儿监'旁边那小巷的暗影中,除了一双眼睛黑黑地放出些光彩外,全身上下暗哑无光。他的长剑缚在背后,全身裹扎紧密,更见出他的猿臂蜂腰。他全身的肌肉时松时紧,看来正在调息。外面更鼓已敲过三更,小计却全无睡意。韩锷看了看天色,轻轻一拍小计的肩,轻声道:"是时候了,我好进去了。"小计虽信他能力,心中还是不由担心。韩锷却一刮他下颏,轻笑道:"你先回去吧,今晚我不是要救你姐姐出来,所以还不用力搏。你不必担心,只管等我的好消息得了。"说着,他轻轻一耸身,人影腾了腾--五指一勾,'粉儿监'牢墙本不算高,他一抓之下已抓住了墙头。他将眼向墙内一望,只觉里面黑鸦鸦的雀寂无声,身形轻轻一翻,人已落在了院内。

和他所料不错,今晚这'粉儿监'中果似全无防范。'卫尉寺'与'大理寺'同居'九寺'之中,如果他们真与此案有迁连,看来他们已与大理寺打了招呼。韩锷却并不敢大意,一路藉物掩身,慢慢向那砖石牢房靠去。还没近前,鼻中已闻得一阵腐臭之味,他轻轻掩了掩鼻,将面幕一拉,遮住脸孔,先轻身上了房檐,然后五指用力,一块一块揭开屋瓦,凑眼下看。只见那牢舍并不算大,里面也几乎黑鸦鸦一片,远处拐角处隐有灯光。

韩锷算准方位,轻轻腾身,向那有灯光处的房顶挪去。及到,又轻轻一片片揭开屋瓦,开了个可容一身钻入的小洞,然后身形一耸,人已如狸猫一般钻入,停身在那灰尘积压的大梁之上,却点尘不惊。

他双腿一勾,藉着梁上阴影,人已倒挂而下。这一倒挂,他先见到一排大大的木笼--那牢房里面,原就是一长排一长排的木笼,每个笼中都可关人。就着那灯影,韩锷已见两侧的木笼中却都没有什么囚徒,只有自己垂身的地方,下面有一个女子手铐脚镣俱齐,被锁在里面。

他这位置只见得到那女子的头顶,只见那女子长发已乱,下颏正顶着自己蜷起的双膝,双臂抱膝,长发遮颊,虽见不到颜面,但看那身形,已知确是于婕。韩锷的脸已几乎贴在那木笼顶上,心中微微一动--这么从上视下,只见于婕那本嫌单弱的身影似乎越加娇怯了。韩锷只听得她一声声轻轻的呼吸,不知怎么,觉得那鼻息咻咻似就响在自己耳侧一般。

他一时似觉不便出声,就这么静静的、静静的望着。他还从没曾这么认真仔细地偷看过一个女子。心里感觉只觉好怪。他心头隐隐却划过方柠的影子,那是他这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唯一亲近过的女子了。但和方柠在一起,她几乎总是在动的,风姿流韵,几乎从来还没及让他看清楚,就已入他迷乱了。而于婕却象比她静些,不知怎么,此刻给韩锷触动最深的却是于婕那露在长发之外的溜滑的肩。

韩锷心里一叹:原来女子的肩是这样的--它是那么圆滑地溜下去,而不是象自己一样,锁骨孤横,命里已命定要横出一份担当来。

女儿为何爱长发?是为了让那发遮掩或抚慰她那生来溜削孤瘦的肩膀吗?韩锷心中忽有绮思:如果自己这瘦硬的手顺着她那么溜的肩膀轻轻抚下去,轻轻抚下去,她会有一种安然一种快慰吗?他轻轻捻了捻指,从于婕那发间隐露的颈上肌肤似已感到了那一抚之下的质感,然后心里轻轻一荡--如果那样,该是一种很美的感触吧?

这却还是韩锷此生以来头一次对一个女孩儿有了一种'肉'的感觉,居然是在这么个女监之中,想来都有些好笑。不知怎么,他一向干燥的手心里就细细地出了一层汗,汗水也浸在了他唇上细微的茸毛间,微微润湿了他面上的面幕。韩锷使劲用大拇指的指甲重抠了下自己的掌心,心中一阵自责:别人正在难中,自己却……。

可又隐隐觉得:有这么一份琦思也好--人生不正因为这一份暇思而添加了分美丽?

笼里的于婕却忽自喃喃道:"该来了吧?"

说着,她一扬头,头上的发垂了来,遮住了眼。她顺手用五指轻轻把发捋向脑后。这不自觉的一个动作却忽让韩锷腰下一硬。于婕正抬起眼来,正望到韩锷那羞窘的眼神。这眼儿她却认得,她面上就漾开了一抹笑。好在韩锷面上有面幕遮着,倒显不出自己已羞得红透的脸。

残烛光下,只见他的眼里熠熠生辉。于婕轻声笑道:"我已抬了无数次头了,每次都在想着,你该来了吧。这次,总算还没有空抬。"可能因为受了折磨,她的声音里哑哑的有一分滞涩,那涩味更在这污浊的牢笼里给她添出了分别样的魅惑。

韩锷的声音也多了一分紧,干涩道:"于姑娘,你没受苦吧?"于婕轻轻摇头:"没有。"

然后,她望着韩锷那面幕唇角部位被他哈气微微弄湿的一块,轻轻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唇:"我只想喝水。"mpanel(1);

一指身边的一个油腻大碗,口中做恶道:"他们只肯给我端来这个。这也叫…

…水?"

韩锷望向那碗口一眼,只见那碗上厚腻重重,心中也一恶--不知那碗被多少臭口黄牙熏过,怕是两三年从未洗过,难怪她……,只听于婕轻轻道:"你今晚不是来救我的吧?""--太白一脉,据传和当今皇室朝廷一向颇有渊源。你不说,我也知道。韩兄,你不必抱愧,你肯来就说明你已在尽心了。"韩锷心中正自生愧。他低声道:"我已答应古超卓,代他一查此案背后。如若查清,他答应,会烦'洛阳王'出面,给你一个还魂之机。"他在面幕里舔舔唇,正在想着余下的话该怎么说,却见于婕的眼神正有些痴痴地望着自己,把他余下的话都封住了。

那于婕眼也不眨,就那么直直地盯着他,半天,把韩锷都盯得都有些心里发毛了,窘迫道:"于姑娘,你有事……?"底下于婕却轻轻一舔嘴唇:"没事。只是你穿夜行衣的样子,真的很好看。"韩锷怕就怕她开口无忌这一点,每得她称赞,心中虽不免窈喜,但窘迫中,负疚感莫名地就增了一分似的--似乎让她觉得'好看'已是自己的一重罪过。

那于婕忽一仰头,喉里因干渴而显得异样低哑地道:"虽说你实是为了另一个女孩儿才来助我的,但不管怎么说--不细想的话,你也算为我来的,我也足以心安了。"韩锷一愣,总觉得于婕以前似乎见过自己一般,低声问道:"于姑娘,你以前见过我?"于婕舔了舔唇,笑道:"不错,我见过你,只是你没见过我。"她忽然声音里隐有怒意,看来这牢狱之灾给她这本一向颇不凡俗的女孩儿也添了些焦燥,只听愤愤然道:"我要是没有见过你多好!我情愿孤孤单单,没有人来救,也没有人来助。"韩锷心头一滞,看着她浅嗔微怒的样子,几乎忍不住要伸手下去一拂她那孤瘦溜滑的万难触到的肩膀。这时外面忽隐有声息,韩锷一惊,他极为机敏,轻轻道:

"于姑娘,人来了,想来是不愿你这案子拖延太久的人。你放心,有我韩某在,不会让他们就这么轻易得手。"他话声一落,人已勾腰一缩,仗着腰肌之力,人已倒仰而起,双足勾梁,如一只飞翔乳燕。于婕看了他一眼,才回头去望向笼外。只一瞬,外面果已轻手轻脚跃进五个人影来。他们全是寻灯影而来,一人已见到于婕,轻声道:"妈的,早知如此容易,岂用我哥五个一齐出手。"说着,那人已立在笼前,手向怀里一掏,在木栅间扬臂待射。却见他身后一人道:"别,老五,托咱们做活儿的人说了,要做得粗暴些,留下些暴劫迹象才好。"说着,那人已一凝气,一扬掌,一手就向那木柱劈去。韩锷只见那五人俱是夜行装扮,那出掌的人一扬手,臂上衣服太紧,就见衣下暴起了一条条粗筋的纹路。

只听木裂声一响,那人掌上功夫当真了得,小腿粗的木栅竟已为他当场劈断。

那人似不太怕惊动旁人,再度出掌,只听木栅连声而断,已露出可进一人的空隙,那人一回头:"我斩了这娘儿,你们拿那灯准备放火。"说着,他已一跃而进,抬掌就向于婕脑门劈去。

梁上韩锷双腿一松,口里大喝了一声:"有人劫狱",人已如重石之坠,整个人直向那人砸去。那人心头一惊,忙一缩步。韩锷见对方人多,势必要先伤两个了。

他左手电闪而出,已适时一捏,只听那人锁骨'咯巴'一声,已应声而裂。

那人也当真硬挺,痛呼一声:"还有人在。点子扎手!"一翻手,已抽出背后之刀。韩锷却手下不停,一连几招,已把那人迫出门外。

他势起突兀,那五人全没料到,仓促间已被他迫得连连后退。这一退,就已一步步退向牢门之外。外面已有人惊动,虚张声势地大叫起来。那五人中已负伤的头儿一咬牙,低声恨道:"风紧,扯乎。"说着,就已退上牢墙,余下四人跟他而退,韩锷却紧追而上。他们一追一逃,直向洛阳城北奔逸而去。

那五人在洛阳北城墙上却已布好了悬索,到得城下,只见他们身形一腾,攀索而上。韩锷要查他们来历,所以并不急着追上,只在后跟着。

又一刻,他们一逃一追,已奔出城外。洛阳城北数里之地就是北氓山。俗话说:"生在苏杭,死在北氓",北氓山原是富室大户们的埋身佳所。那五人眼看到了北氓山脚,似是心中大定。忽一停身,一个个就站住了脚。

韩锷已追到他们身前,当下也收脚停住。只听那五人为首者低喝道:"朋友,你是哪方神圣?要干涉我们兄弟今晚的事!"韩锷凝定地没有说话。

只听那人又道:"朋友,这可是一趟混水。劝你早退,否则于己不利。"韩锷拂了拂背后露出肩头的剑柄,冷然道:"我只是外乡人。我只问一句,今晚你们是受谁之托来办此事?我知你们也与此事无关,我也不探查你们来历。你们只要告知我托付之人,咱们就此两散,如何?"他声音低沉,但沉稳间自有一份威吓之意在内。那五人先愣了愣,却忽又同时扬声大笑起来。为首之人似已看出韩锷不是好相与,忽一拍掌,低声道:"布阵!"他此言一出,就见余下四人身形一退,此地已为北氓山脚,四周俱是墓地。他们一退就已乱杂入坟间碑畔。

韩锷一挑眉:北氓鬼?--'城头之枭呼呜呜,北氓之鬼好夜出!'--难道他们竟是以杀手组织名噪两都的北氓之鬼?

韩锷眉头一皱,锉然一声,已拨出背负之剑。那为首之人见他拨剑手式已经一愕。韩锷挺剑一刺,那人一躲,可韩锷之剑招起"石栖废垒",转眼之间已压至那人颏下锁骨之处,近不及寸,只听他低声道:"我不想知道你们的来历。把托你们办事之人名字告诉我,咱们两利。"那人神情大骇,身形暴退,可他退到哪,韩锷手中的剑就跟到哪儿,始终不离他咽喉前寸许之地。

那人惊诧一声,面容惨变,低呼道:"哥们儿,今晚咱们可碰着了高手。"余下四人也来不及救助。忽然齐齐口中低吟,只见一蓬青烟就似在这坟间碑侧弥漫而起。韩锷知'北氓鬼'之人手中颇多诡道,手下加力,并不轻取那人性命,只一意逼迫。口鼻间却已闭住呼吸。旁边忽有一人身形暴起,手中一洒,韩锷知道等他一松手,必有大片暗器飞袭而至,那时不免麻烦。手中剑意一振,侧横而击,已逼落那人。那人甚至无暇放出暗器,倒吸一口冷气而退。又有一人在韩锷身后潜行而至,双爪疾抓,直扣韩锷后心。韩锷手中剑一下横拍之后,已重又逼在为首那人喉畔,这时见身后又有人击来,他身形向左一闪,却将剑锷向后一撞。那后面之人面色巨变,一个跟头后翻而退。韩锷手中剑尖仍不离他所逼迫之人的喉畔。

这时却已有一人叫道:"这一招是'光渡星野'。"余下之人已一惊。

第二个出手之人已惊道:"不错,前一招就是'火灭夕华'。"他一拍头,大叫道:"大哥,第一招是'石生废垒'。"韩锷心头一愕,要知,他这一套招术原是甚少现世,今夜如果不是所谋甚急,他也不会轻易动用。那五人已齐惊愕,面面相觑,齐声道:"石--火--光……"他们串念起来的正是这三招每招名目之首一字。然后他们大叫道:"石、火、光、中、寄、此、身!"为首之人已身形一停,韩锷不愿伤人,他艺成以来,还未轻伤过一人,当即也停下来。那人已戟指向他道:"你是韩锷?"韩锷一愣,实难想到会有人在招术中认出自己。那人一声大笑,忽向前一扑,竟直向他剑尖撞来。

韩锷大惊,这下轮到他变生不测,只有收剑疾避。那人已笑叫道:"好呀,正主儿来了。没咱们兄弟的事,二儿、三儿、四儿、五儿,撤!"他似料定韩锷会收剑一般,那余下四人忽齐齐拍手,只见一片烟腾然而起,烟中杂着点点磷火。韩锷抽身一退,那五人已各近一个墓碑,伸手在碑上一拍,人就已缩入坟中,再无踪影。韩锷只听得最后一句:"石火光中寄此身--咱们主人给咱们日夜演练过的招主终于来了。嘿嘿,嘿嘿,不枉她多年之候。"

 

 

第七章 看似平常最奇崛

 

北氓山冷静凄清。适才五人一去无踪,韩锷惊愕之下,也不知他们口里所谓的主人是谁。难道,难道……?他心里迟疑着,犹不甘心,放步向山上奔去。

他兜了好几转,犹没找到那五人身影,心底废然一叹,立身在一个小山凹中,停住了脚步。

那山凹中碑坟累累,如此深夜独处,韩锷心中也升起一分人世凄凉的感觉。他信步在那坟碑之间转着,心里在回想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洛阳王,北氓鬼,御史台,卫尉寺,轮回巷,这其中到底有些什么关联?

他忽隐隐听得似有什么轻轻磨擦的声音,开始没在意,然后才发觉:那象一个人磨牙切齿的声音。如此荒坟暗夜,他也不由一惊。那声音空空洞洞,绝不象生人发出的。难道:真的是鬼?

韩锷心里虽哂笑了下,却也不由暗暗发毛,四处寻眼望去,却一无所见。原地转了一圈又转回原地后,那声音却已停了。他不由松了口气。忽然那声音又起,竟就在自己身后。他一转身,身后不足二尺之处竟就有一个人影,那人影蹲在地上,伸着一手在摸那坟头的石碑,另一手在碑上轻轻凿着。韩锷第一个感觉就是:鬼!

他不自主地退后一步,喝道:"什么人!"

那人不答,只管用手中斧凿向那碑上刻着什么--原来适才那声音却是那空心凿子敲在石碑上的回声。

韩锷心头一松--是人,可能是个碑匠。

他低喝道:"你在干什么?装神弄鬼!"

只见那人头也不回,轻轻道:"我没干什么,也没装神弄鬼。"他后退一步,似在鉴赏自己刻字的成绩:"我只是被迫无奈地钻出来做一点儿活儿。"然后他又凿了两下,似才满意:"他们刻错了我的名字。"一股轻烟似从他身上升起--当真妖言鬼语!连胆识如韩锷,也不由闻声吓得退后了一步。

--什么叫"他们刻错了我的名字"--那碑上刻的该是死者的名字!难道他就是坟里的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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