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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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来了就来了,小杨又柔了口气说,这里就是有点无聊,其他也没什不好。今后有咱俩合起,无聊也不会太无聊的。
两人于是过起了形影不离的日子。除了礼拜日,每天早上两人都跟着幽幽的军号声起床,跑三分钟步,赶到机关食堂门前,会同参加机关人员出早操。早操回来,刷牙洗脸,方便方便,打扫打扫室内门前卫生,差不多军号又远远地飘过来了,这回是开饭号。开饭号一响起,小杨就推出自行车,骑上,差不多还是三两分钟,又到了机关食堂,排队打饭菜。等马三走到食堂时,小杨的队多半已排到位了,马三只要上桌吃就行了。老兵给新兵排队打饭,情理上好似有点说不通,但马三不会自行车,这就没法了,总不能让他以步代车,这才是情理说不过的。再说,小杨似乎也不是那种以老卖老的人,不在乎那么多。
吃完早饭,小杨一般不骑车,推着车,和马三一道不紧不慢地往回走。一是不必要赶回去扣个上班的钟点,反正上不上班、啥时上班都是自在的;二是刚填满空肚子,这样慢慢走走似乎有好处(要不那些当官的都这样)。走回木工房,有活路就做,没活路就自由自在的,想干什么都行。活路多半是些修修补补的活,这里门窗坏了去修修,那边要个板子架子什么的做一做,要不就是给哪个领导钉只邮件箱或者给家里做个小东西什么的。这些活统共加起来,恐怕还不够小杨或马三一个人使力气干上七儿八月的,所以说活路实在是不多。但若想走脱木工房去哪干个什么或找人扯扯淡寻个开心什么又是不行的,因为万一哪个领导突突然然上门来,找不到人咋办?要说木工房讨厌就讨厌在这,活不多,想出去耍耍不得,在家一个人耍又耍不出名堂,只好变法子地找活干。比如在木工房周围理出几垄地,种种菜蔬,这就是小杨找来的活。现在马三来了,自然也是马三的活,两个人没事常常泡在菜地里忙乎忙乎。这事情找得好,既打发了时间,又落得了好名(免费送给机关食堂,人人受益)。但好名马三是轮不上的,毕竟这是小杨创的业。
小杨这人,马三处上一段时间就看出来了,是个实诚人,对人很随和,虽说话不多,但说的都是实在话,做个事情也是认认真真的,给人有种靠得住的感觉。兵当的时间不短,已快四年(超期服役一年),实实是个老兵了,却没老兵的一点油滑劲,对自己要求还像新兵一样严。以这样子看,马三想他一定是想留在部队改个志愿兵什么的。这也是马三的愿望,也是所有农村兵的愿望。如果小杨改上志愿兵(而且这种可能性很大),那么马三今后要改就难了,毕竟一个小小的木工房不可能留两个志愿兵。这么说来,马三到木工房确实是择错了道,不说什么,就是连个希望都难以看见。所以,马三来木工房的表现谈不上好,再说就是想表现也轮不上他,前面还有积极要求上进的老兵呢。
不过,不管怎样,木工房事情少,是非也少,而且老杨(马三喊的)这人又特好,两人在一起愉愉快快的,日子倒也不难过。就这样转眼半年多过去了,这天早上,吃早饭时,管马三他们的后勤处王处长从小餐厅里走出来,走到马三背后,喊了声小杨,说,你等等去我办公室一趟。吃罢早饭,小杨去了王处长办公室,马三独个人回了木工房。
约是浇了两垄菜地的功夫,小杨回来了,却是满身疲疲沓沓的,脸色十分难看,见了马三,招呼不打,直接去宿舍重重地放倒在床上,四方形的被子被压得一塌糊涂。马三想讨个好,问问情况,反被一连串恶声恶气的去去去推开了。
这一天里,老杨像是被什么封了口,饭不吃,声不吭,马三怎么想也想不通他到底是咋的。直到晚上,深夜了,马三都迷迷糊糊快睡着了,老杨突然将他喊醒,说,起来起来,老子今天倒大霉了,心情不好,睡不着,跟你说说话。马三嘿嘿一笑,我就在想,咋的呢,弄得你这样?
我今年走,老杨直通通地说。
走,去哪里?
退伍!老杨满口子恶气。
马三像给谁挠了下腋窝窝,一下坐起身,原先的话冲到口头临时又改了口,说,老杨你怎么要走呢?稍稍又补了一句,你怎么能走啊老杨?
老杨打一记床板,我怎么要走,你看我是想走的吗?喊走的,老杨狠狠地说,他妈的!这么多年老子白干了。顿了顿,又自言自语的,要说也怪我自己啊。
怎么怪你自己?马三说,你干得够好的老杨。
我做错过一件事,老杨抬起头,看着马三,认真地说,小马,像我们这种人千万不能做错事啊,错了怎么改正都没用的。摇摇头又说,怪我自己,怪自己。
咋的?马三忍不住好奇问。
等我走的时候跟你说吧,也算是个教训,对你有用的。老杨说着又将自己重重放倒在床上,唉声叹气的。
这天晚上,两人都没睡好。老杨睡不好自然是因为心里难过,马三自己睡不好就不知是因为替老杨难过呢,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的,反正他心里既有难过,也有说不出的甜滋蜜味。治兵的道道很多,其中一条就是:战士退伍工作要速战速决,不能拖缓,缓了容易滋事,有些战士想反正走了,要求就松了,有的甚至还要故意找碴解气。所以,一般只要明确人选后,就三下五除二的,各个部门呵成一气,敲锣打鼓地欢送走了。走的前夜,老杨喝了欢送酒,人兴奋得很,跟这个老乡那个战友说了前半夜,后半夜又回来跟马三说,从部队说到家乡,从家乡说到自己,从自己又说到王处长——这人不够意思,小马你今后得提防着他;从“不够意思”的王处长又说到“前途光明”的马三——好好干小马,我走对你有好处,先争取入上党,再争取转个志愿兵——小马啊小马,部队总比回家种田好——小马啊小马,木工房不错的,跟首长接触机会多——小马啊小马,想有出息要靠自己好好干,更要靠跟领导处好关糸——小马啊小马,我走了,下一步就看你了——小马啊小马,你出息了,我也高兴——小马啊小马,我老杨待你不差,你出息了不会把我忘记吧——小马啊小马……
东西南北地叙到天亮,什么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就没把答应告诉马三的“教训”说一说。好几次,马三都想提醒下老杨,却总开不了口,总想也许等真正挥手告别时,老杨会主动说的。但到真正挥手告别时,老杨还是没说,不知是忘了还是不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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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兵马三
三
老杨一走,马三的日子是难过多了,主要是无聊,寂寞,有时想让人骂骂都找不到张嘴。但说真的,与其让老杨留下来跟他作伴,马三宁愿就这样受受罪。虽不是说老杨走后马三的前途一定有多光明,但总是多了几丝光亮。真正的光明还不是由一丝丝光亮组成的?所以,尽管独个人生活平添了许多苦衷,但心里,马三比老杨在时还要有劲,因为有盼头了。
再说再苦的生活也是可以慢慢习惯的,无聊也是可以寻法子打发的,比如学习文化,这就是打发无聊的好办法。马三以前没读过几年书,读过的因为长时间不用也渐渐忘得差不多了。入伍前,马三就预备到部队来好好补习文化的——人多些文化总是不会错的——从来只听说谁谁谁吃了没文化的亏,却从来没听说谁谁谁吃了有文化的亏——文化这东西说来神得很,火烧不毁,水淹不没,既可以生财,又可以当官,迷了路还可以帮你指路,患了病还可以替你治病,世上哪有比这好的东西?但在新兵营,劈头盖脑的军训把马三累得连个补文化的念头都丢尽了,自然谈不上有甚行动;到木工房,累是不累了,时间也有,念头也在,但就是没有收获,经常一本书刚捧上又放下,而且似乎任何东西,哪怕是老杨一个影子、一声咳嗽,都会叫上手的书乖乖放下。文化这东西说来就是怪,要说它的好谁都知晓,说想要它也不是那么难,可以说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以要得到,但又似乎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在丢弃它,每个指缝都在流失它。现在老杨走了,马三下定决心要把每个晚上时间都放在书本本里,放在学文化里。为了督促自己,他甚至画了张课程表,丁是丁,卯是卯,每个晚上照着来,不达目的不睡觉。这样坚持了十天半月,居然习惯成自然了,到时间就自然而然想看书,不看看书反倒睡不着觉。这是个了不得的收获,不但补习了文化,也把晚上的无聊打发掉了。记不清具体时日,反正是天刚开始冷的时候,一天下午,马三正在给花房割玻璃,突然听到嘭嘭嘭的拖拉机声音向他撞来,到最后听声音拖拉机似乎马上要撞上木工房墙了,这时声音又突然熄灭了。过一会,传来一对脚步声,先是朝马三宿舍伸去,默一会又向木工房转来,一边喊着“小杨”“小杨”的——
此人姓蒋,就围墙外横岭村的,跟杨老兵关糸不错,马三以前也见过一两回,但并不熟。他找杨老兵是因为拖拉机车斗上的木架子跨了,想让帮忙整整的,听说他走了,就只好请马三帮帮忙。马三出门看了看,觉得并不难,无非就是用几颗铁钉钉一钉而已,于是回头拿了铁钉和锒头出来掏弄。弄了才发现,其实不是那么容易,因为架子不是一般的跨,是彻底跨了,要弄必须重新做个架。架子搭好后又发现几块木板已破烂不堪,尤其是两头,烂得连铁钉都没个落处。
这不行,马三说,要重新换木板。
那咋办,我现在去哪找木板?老蒋焦急地说。
马三顺手抓了把铁钉给他,你回去找木板钉上就是了。
啊哟哟,小马,小马,造纸厂等着我去拉货呢,那人急得团团转,这咋办?小马,今天这事只有你行行好帮帮忙。
马三说,不是我不愿帮,没木板我咋帮?
那人犹豫再三说,你这边不是有木板,帮我应个急吧。
那咋行,马三说,不行,掉头就走。
那人上来拦住马三去路,这样吧小马,你先借我用用,回头我来还你,这行不?马三没答应,也没说不行。那人又说,就看在小杨面上帮帮忙吧小马,我就这村的,以后没事你去我家玩。呶,我家就住那,窗洞里晒着军装的那幢,那军装还是小杨送我的,小杨跟我关糸真的很好。
话说到这份上,马三想,就帮他个忙吧,反正木板有的是。于是回头找上几板木板,锯子刨子锒头地忙乎了一刻钟,算是帮了忙。那人说一大堆感谢话后发动拖拉机准备走了。马三回屋,见那人又跟进来,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摸出两元钱,放在木工台上,说,买包烟抽吧。马三慌忙抓起钱还他,说自己不抽烟的。那人接了钱又放下,那就买瓶酒喝。我也不喝酒,马三又抓起钱要还他。那人说,那就买斤糖吃,掉头跑走了。等马三追出去,拖拉机已撞出几米远,想追也追不上了。
几天后,那人又来木工房,但不是还木板来的,而是来聊天的。马三也没提还木板的事。说实话,马三开初就不准备有还,说还是好听的。但钱的事,马三想到了,等等要还给他。马三想,虽然两块钱可秤十斤大米,可我不能因这被人小瞧了。
可言语来言语去,两人越说越热乎,你一口小马我一嘴老蒋的,再提钱事又似乎见外了。而且关键是后来老蒋说他家正在造房子,有些木工活,附近找不到木工,想请马三去做,答应给工钱的。开始马三没答应,觉得这样不好,怕违了部队规定。但老蒋说,这有什么呢,你用晚上或者休息天去做,跟部队有什么关糸。马三想想也是,于是答应下来,答完应又专门交代说,木料你自己备。老蒋说那当然,而且还谈起上次借的几块木板,说改天来还。
马三说那倒不必了。
这天晚上,老蒋又来木工房,把马三和一只工具箱一道带回了自己家。他们家其实就在围墙外,从后门过去只百十米,而这后门又在木工房背后,平时光一般不开,很少人用,正因此领导上就让马三代管这门,钥匙就在马三手头。所以从后门进出,马三很方便,也很隐蔽。到晚上,这一带简直连只部队的狗都不会来。
进出了三个晚上,老蒋家的活干完了,老蒋往马三衣袋里塞了10块钱。马三说算了算了,把钱掏出来还老蒋。老蒋说是不是嫌少啊小马,少了以后补。说少确实少,但对马三说又一点也不少,等于是他一个月的津贴,而且毕竟才忙乎三个晚上。马三其实从没有过自己的一分钱(津贴都要寄回家孝敬村长),这钱硬真是他马三的,尽管只有10块,但马三尝到的幸福却是无人能比的。万元户也不能比。那天晚上,马三听了一夜自己幸福的心跳声。
让马三想不到的是,以后村里不断有人来找他做工,说法做法同老蒋都差不多,总说一时找不到木工,请他应个急,帮个忙,末了多少给马三点工钱,有十块八块的,也有五块两块的。有的不给钱,给物,反正总有个意思。这样到春节时,马三发现他已攒了51块钱(连同老蒋最早给的两块),而当他从窗洞看出去,看到山坡上一个又一个新砌的屋基,他知道,这样的钱以后还有的挣。这已是八十年代,正是这些郊区农民刚刚开始挣钱的时候,他们挣了钱首先想干的事就是造房子,这家造,那家造,给儿子造,给孙子造,有钱人造,没钱人错钱也造,你先造,他后造。总之,这么看来,马三今后确实可以不断挣到钱。
果然,到第二年春节前,马三蓄的钱一个信封已装不下,又启用了一个新信封,同时又数了数数目(经常数),总计176元!再看窗外,山坡上新砌的屋基似乎一个也没少(不断在新增)。这样下去还了得,马三想,我要挣多少钱呢。
但挣钱非马三当兵目的,马三当兵目的是要入党,要改志愿兵,要吃国家饭。拿这目标想,马三虽然手里捧着两个信封钱,却怎么也乐不起来,因为他连最初级的目的——入党都还没入上呢。这时马三入伍已两年多,同来的人不时传来这边谁谁谁发展了,那边某某某也填表了,相比之下马三明显落后了。想起这些,马三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的,这不行啊,这可不行……
但怎样才行?有什么办法?现在马三望着两个信封的钱,不知咋的就看见了老杨,耳边响起了老杨话:想有出息,要靠自己好好干,更要靠跟领导处好关糸……他像受到某种启悟,当即抽出五张10元,出去买了两瓶洋河大曲酒、一条大前门烟(带过滤嘴的),去给“不够意思”的王处长拜了个像模像样的年。钱叫懦纳的马三变聪明又硬气了!
过了年,马三明显觉得“不够意思”的王处长对他有点意思了,见面再不像以前爱理不理的,而是变亲切了,有笑脸了。有一天,王处长还专门转悠到木工房来,跟马三问寒问热的,鼓励他好好干,后来又问起马三写入党申请书没有。马三急急说,
写了写了,写了两份呢。
写了就好,更要好好干,王处长说,要以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
好、好、好,处长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好好干,马三把头点得跟鸡啄食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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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兵马三
四
没多久,战情参谋拿着张表让马三来填,马三看,是党员发展登记表,手就立马颤抖起来。参谋见了,故意拿他开玩笑说,小马你这手怎么在抖啊。马三搓了搓手,实诚说,我高兴呢。参谋说,我发展那么多党员还从没见过像你这样高兴的。马三想,我挣那么多钱也从没这样高兴过呢。
随后的几天里,马三都一直在高兴。人高兴了做什么事都有味道,比如这天下午,马三帮四连修猪圈,照说这是个苦差使,猪圈里臭气冲天,又脏,但马三居然一边干活一边哼起了家乡小调,把几头猪都弄快活了,更不要说猪的主人了。干完活,连长专门叫司务长加两道菜,一定要留马三吃晚饭。吃罢回去,见门上亮亮地贴着张纸条,揭下来看,是王处长的公务员写的,说王处长找他一个下午,让他回来速速去见王处长。
马三打开门,把工具箱往屋里一塞(人没进),回头就像匹马一样哒哒哒飞跑起来。这时天已黑,王处长在办公室的可能性很小,但马三还是先往办公楼跑,瞅一眼,窗洞是黑的,又哒哒哒往王处长宿舍跑。见了灯光,马三舒一口气,心里却一下虚空起来。刚才一路上急着找人,心里被找不见人的着急吓着,都没心思想王处长找他为什么事,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见了灯光,突然又被这个问题吓得心慌意乱。鼓老大劲,终于把手放在门上,突突地敲两下,轻飘飘的,哪像是只木匠的手敲的。又敲两下,门开了,出来个妇女,三十四五岁,个子小小的,问他找谁。马三说找王处长,妇女说他刚出门,你找他什么事。马三一下乱了手脚,吱吱唔唔的不知说啥好。妇女说,你进屋来吧,他可能就在隔壁,我去看看。马三却不好意思进屋,站在门口,忸忸的,很不自在。妇女出来后,又让马三进屋,并喊了孩子,让孩子请叔叔进屋,自己则去找人了。孩子有五六岁,长的跟王处长一模一样,他把马三又拉又扯的弄进了屋。其实刚才那女的,包括这孩子,去年也来过部队,那时马三就认识他们,知道他们是王处长爱人孩子。马三不知道他们这会儿又来部队,要知道,马三想,我应该给孩子买点糖果来就好了,但现在无疑来不及了。马三觉得有些遗憾。
过一会,王处长回来,在门外还是有说有笑的,一踏进门,看见马三,立马挂起脸,厉声厉色地问马三下午跑哪去了。马三说在哪里、干什么的。忙到现在吗?这么说我还表扬你啰,王处长的口气有点阴阳怪气的。马三感到不对头,说了实话——在连队吃的晚饭。
修个猎圈还要连队请吃?处长盯着马三说,你这谱摆得大嘛,马三,比我大,比团长政委都大!马三啊,我跟你说,你要不知道的话今天我跟你说,你是这团里的兵,是这团里的木工,给连队干活是你的工作知不知道?
马三连连说知道知道。
但王处长没理会他说的,继续阴不阴阳不阳地说道,如果你认为这不是你工作,相反给农民做木工活挣钱是你的工作,那我说你这兵就不要当了(听到这里马三头一下大了),你打个报告,现在就打,我现在就批,明天你就可以办手续离开部队。
不是这样的,不是……我、我……马三几乎哭丧着说。
那是咋样?你今天跟我说清楚,一是一,二是二,不要撒谎,不要隐瞒,我要看看你到底干了些什么。说着气恼地推了张椅子给马三,自己先在沙发上坐了,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看马三还是惶惶地站着,又发起火来,说,叫你坐就坐!你是不想说是不?不想说就走,我还没时间听你说呢。
马三这才慌慌地坐下来,断断续续地把事情前前后后交代了一遍。未了又强调说,我确实都是用晚上业余时间去做的,我、我不知道……我以为这、这是部队允许的……
放屁!王处长呼地站起来,指着马三鼻骂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杨木生为什么受处分?全团人,你去问问,除了今年新兵,谁不知道杨木生为什么受警告处分。既然杨木生要受处分,到你头上部队就允许了,你还说不知道?这话说给鬼听鬼都不信,你马三到现在还跟我撒谎!
马三这才知道,杨老兵走之前曾答应告诉他结果又忘告诉的那个“教训”,原来就是这回事!这天晚上,马三简直恨不得把自己杀了,他一记又一记搧着自己耳光,手打痛了,脸打肿了,但又管什么用呢?时间不可能倒回去,他也不可能让处长相信他确实不知杨老兵曾为此受过处分。大家都知晓的事独独他马三不知,而谁都不知的事(马三从后门进出做活挣钱)现在又独独让王处长知道了……啊啊,马三觉得自己仿佛在梦里,在一块玻璃的另一边。恍惚中,他一个人起劲地搧着自己耳光,一记又一记,一记又一记,搧得他手都觉得痛了,而脸却一点也不感到痛,只感到羞愧,悔恨,害怕,彻头彻尾的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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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兵马三
五
两年后,马三对王处长的小个子爱人依然怀着十二分的感激,一想起她心里就热烈得要哭。在马三看来,王处长爱人是世上最善良、最有同情心的女人,是他永世不忘的大恩人。正如王处长说的,大家都知道杨老兵就是因为犯了马三一样的错受警告处分,彻底断送了光辉前程,而马三“明知故犯”,性质无疑比杨老兵严重,所以处理也将更为严重,起码是个严重警告。受处分的人怎么还能入党?当时马三入党的事还没正式讨论通过呢,即使通过了照样要被取消预备党员资格。最要紧的是,从此马三就成了第二个杨老兵,一个有污点子的人,今后不论表现多好都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等于是说马三用176的辛苦钱(如今只剩下128元,另外48元已在春节给王处长拜年开销掉了)把他在部队的锦锈前程彻底埋葬了。这马三怎么甘心呢?不甘心又咋办?他打了自己一通耳光后,也许终于觉悟到这无济于事,于是坐到桌子前,哭哭啼啼地给王处长写了一份深刻的带泪的检讨书,并附上现有的一百二十八元“脏款”,第二天一早就找到王处长。
王处长正在吃早饭,捏着馒头出来到坐起间,先从马三手上接过检讨书,瞅一眼后放在茶几上。马三又把两只满当当的信封递上去。王处长问这是什么,马三说这是做工挣得的钱。王处长这才接过手,问多少。马三说总共128元,都在这。王处长扇扇信封说,这钱上交是对的,因为这是非法收入,必须上交,但……咬一口馒头接着说,你的错误不能就此了了,就此了了那叫私了,我也要受处分的。我受党教育十多年,不能包庇人犯错误,再说犯了错误接受组织处理,这是为你好,要不你会再犯错误,一错再错,到最后就等于害了你。
马三听着,眼泪刷刷流下来,嘴上喊着,王处长,我、我、我……“我”了几声也没我出什么,像是喉咙被什么卡住了。
行了,王处长说,不要说了,你先回去,怎么处理我们研究后再说。说着掉头又回去吃饭,把马三一个人晾在坐起间里。
过一会,王处长爱人吃完早饭先出来,前脚刚进坐起间,见马三还在那呜呜哭,立马收脚缩身的,想回转身去。但这时马三恰好发出一串岔气的抽泣声,听来极度伤心,也许是把她感动了,回转的脚步犹豫地停落下来,稍许又回转身,走进坐起间,给马三倒了一杯水,叫马三不要哭,喝水。这时马三突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喊一声“嫂子”,什么话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流泪。嫂子赶紧上前把马三扶起身,问他究竟犯了什么错。马三抽泣着把事情说个大概,再三恳求嫂子帮他找王处长说说好话,饶他这回。
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什么,嫂子坚决地答应了马三请求。嫂子说,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又不是偷抢,用休息时间做点小工有什么错,要我说还加深军民关糸呢。没事,你别哭,我这就去找他说,一定说。也许是为让马三更加安心,最后又专门补一句,我相信他会听我的,你放心回,没事的。
马三这才惶惶又有所企盼地离去。回去后马三又出门上村子里找老蒋借了20块,买了几盒糖果,给王处长儿子送去。嫂子见了第一句话就说,
我已跟他说了,没事的。
他怎么说?马三急切问。
他说你这犯的是小错误,认了错就不提了。
马三听着,激动的又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抹着眼泪的感激不尽,弄得嫂子慌慌张张的,赶紧又上来把他扶起。嫂子说,小伙子不要随便跟人下跪,这样不好。说得马三顿时哗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道,我从没跟人下过跪,我也是没办法啊,呜呜呜,哭得嫂子也泪汪汪的。
在后来的时间里,马三时常想起这位小个子女人,想起自己两次刻骨的下跪。尽管下跪使他感到羞愧,无比羞愧,一辈子都羞愧,但他并不后悔,因为正是这两次丢人的下跪让他逃过了劫难,给他命运带来了良好转机和运气。
马三后来确实如嫂子说的“没事”,没受处分,所以名正言顺入了党。“不够意思”的王处长在这件事上表现得非常够意思,多少使马三感到有点意外和侥幸。只是想到自己有尾巴在处长手头,心里常常欠欠的不安。
国庆后不久的一天,一位带眼镜的首长到木工房来,对着笔记本(上面有页名单)问马三,你就是我们团惟一的木工马三?马三木木地点点头说,是,首长,我就是马三,心里想,你是谁?这时随后到的战情参谋跟马三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张处长。张处长很亲善(很不官僚)地上前来握住马三的手说,
听说你手艺不错啊小马,干几年了?
马三说,那、那王处长……答非所问地。
王处长调走了,上午刚走的,你不知道啊小马?战情参谋说。
这时王处长正高高兴兴坐在开往家乡的列车上,三天前,他被一页16开的薄纸变成了他爱人家乡部队上的军务科长,这可把他乐坏了。殊不知,马三比王处长还乐呢,他想,这下他可怕的“污点”就随王外长一同远走高飞了。这天晚上,马三再度少见地哼起了家乡小调,他觉得身轻如燕,简直像要飞起来,简直比飞起来还要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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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兵马三
六
张处长一看就是个儒雅的人,皮肤白白的,穿戴整整的,从不大声说话,经常面带笑容,看起很亲善,很有修养。听公务员说,张处长的父亲是个大干部,什么样的大干部公务员也说不清,只说他去过张处长家,住的是一幢红色小洋楼,楼里有警卫员、小汽车、电话机,墙上还挂着裸体女人的画像,还有一把长长的大马刀,说是张处长父亲亲手从日本军一个司令员手上缴来的。听公务员这么说时,马三就想,能去张处长家看看多好,同时又想这怎么可能呢?
作为掌握马三前程大事的处长大人,马三当然极想与张处长建立起某种交情或特殊的关糸,但又谈何容易。就算张处长和王处长一样,是可以拿礼物博得交情的人(俗人),可现在的马三也无力“重操旧业”。现在的马三一文不名,还负有债台,跟老蒋借的20块钱,过去了半年才还掉10块,剩下的不知何日能还清。对马三来说,过去有钱挣、有钱花的时光已一去不复返,那时光跟鸦片一样当时令人乐不知返,事后却叫他追悔莫及。如果人的过去可以像墨线一样涂改,可以用刨子刨掉,马三一定会将那段时光用最锋利的刨子刨掉,刨得干干净净,包括刨掉他双膝下跪的羞辱。现在马三一想起那段时光,心里头就发抖,恐惧它重新回来。现在马三一看见张处长,心里头就想,张处长不知道我有这段历史,张处长上任头天就来看过我,还跟我握过手。但这是不是代表张处长对他特别好,这他又不知道了。
从木工房去机关食堂,必须经过操场。操场很大,平时光经常了无人影的,只有到了冬天,新兵入伍后,操场才会闹热起来。这年冬天,又一批天南海北的新兵出现在操场上,马三每次看到他们在操场上“1234”地喊着,唱着,心里常常涌起莫名的恐慌。他知道,如果三个月后这些人中有谁被分到木工房,就意味着自己改志愿兵的希望很渺茫;如果改不成志愿兵,按惯例下半年他就得退伍走人。
过完春节不久,一天,战情参谋来到木工房,进屋就笑嘻嘻说,小马,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马三抬头看,门外立着个背着全副家当(被包、洗脸盆、小方凳等)的人,一看便知是个新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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