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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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具尸体,浑身上下都在告诉活人:她死得非常惨烈、痛苦。

我相信,每一个活人见了这样一具尸体,都会对死者涌起强烈的同情心,至于她的亲人们,这种同情转眼即可变成愤怒,寻找发泄的对象。我刚进人武部时,就闻到一股怒气,迷漫在院子里,凝结在一张张木讷又悲伤的脸上。我敏感到,我极可能成为死者亲人发泄愤怒的突破口,所以我在面对死者时,完全把死者当作战友,尽量显出足够的悲愤,流了泪,又骂了死者,痛心疾首的样子。这确实一定起到了缓和他们情绪的作用,但只是权宜之计。因为,我想得到——谁都想得到,他们做出这出格行为,把死者老大远扛来,决不是为了听我们说几句安慰话,博得我们一点同情。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的,从他们已有的做法——一种刁难人的架势看,他们一定有更刁蛮的意图。过道上站满了人,我看至少有近20人,院子里还有。据说都是死者亲人,也不知从哪来这么多亲人,想必与死者沾一点亲故关系的人都来了。人多势众。人多事多。人多事乱。走道上闹哄哄的,院子里哭声连成一片,也没人去做安慰工作。人武部的同志都文绉绉的,这种事情也许从没遇到过,遇到了就六神无主的,人影东窜西窜,就不知道从何下手。刚才我回来时,院门都还敞开着,围观的人拢了一圈又一圈。相比,我毕竟是打过仗的,这种场面经得多,心里乱是乱,但还沉得住气,没有乱了套。我进门马上吩咐哨兵关了院门——按说,这种情况院门早该关闭。

从死者身边站起来,我心里已经想好,必须先发制人,把这么多人遣散了,否则事情只会越来越乱,越闹越大。我看过死者填的表,知道她父亲是村长,当然也是党员。所以,我先找到父亲,软中有硬地对他说了两层意思:

1、作为一个党员,他把女儿尸体抬出来的做法是错误的,但心情可以理解,所以也可以谅解。

2、出了事是要解决事情,不是要生出更多事情,但这么多人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他想解决事情,死者家人可以留下,其余人必须马上回去,否则以闹事看待,我们马上通知公安来人处理。

最后,我指着人武部长办公室的窗户对他说:我这就去办公室等你来谈事,但那么多人不走,我是不会让你进办公室的。说完,我掉头就走,根本不给他申辩的机会。有人叫嚷起来,说不能让我走,但没人上来阻拦。等我进了楼,走进办公室,我从窗户里看到,父亲已经在劝那些人走。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约摸十分钟后,人陆续走离了,只剩下三个人,都是死者的直系亲人,父亲,母亲,哥哥。这时候,我来到院子,邀请他们去办公室。刚进楼,父亲看女儿的尸体不见了,以为我们想搞什么阴谋诡计,勃然大怒。我向他解释,把死者丢弃在地上是对死者的不尊重,所以我们才把她移进屋子里,并带他们去看。屋子是人武部的活动室,这里有一台乒乓球桌,死者现在就躺在乒乓球桌上,我们还给她枕了枕头,盖了白床单。这样看起来死者才像个死者,而不像刚才,像个炸弹似的丢在地上,看了谁都心惊肉跳的。屋子里有一长排靠背椅,是打球的人休息的。父亲不知是累了,还是怕我们私藏尸体,不愿意离开屋子,进屋就坐在椅子上,说有事在这儿谈。说着,掏出烟来抽,一副牛拉不动的样子。这样,最后我们只好搬来凳子,坐在死者身边,如果死者有灵,我们谈什么想必她是都听到的。

以为是一场恶战,但事实上还是比较平静的,几乎没什么火星子,双方都拿出足够的理智和道德。父亲其实不是个刁蛮的人,只是架势有些难看,真坐下来后还是尽量克制自己情绪,有甚说甚,说明他确实是来谈事的。他表示,他扛着尸体上门,一不是来诈钱,二不是衅事,来这么多人,全不是他喊来,都是跟来的,也许因为他是村长的缘故吧。他说,女儿死了,这是她的命,怪不得我们,要怪应该怪他——“是我把女儿逼死的”。他确实这么说的,原话如此。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让我感动。他说,昨天下午人武部的同志把女儿给他送回来,白纸黑字地告诉他女儿犯了什么事后,他羞愧得简直要钻地,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一家人的衣服都给扒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想说什么,只想打死这个畜生。他这么想着,上去就给女儿一个大巴掌。后来,在场的人武部同志告诉我,那个巴掌打得比拳头还重,女儿当场闷倒在地,满嘴的血,半张脸看着就肿了。但父亲还是不罢手,冲上去要用脚踢她,幸亏有人及时上前抱住他。人武部的同志说,他们正因为觉得这父亲火气太大,临走前专门留话,警告他不能再打女儿,否则以后这村里的兵一个不招了。这当然是威胁,但可见当时父亲的样子有多可怕。

父亲说,人武部的同志走后,他确实没再打女儿,他只是要求女儿说出事情真相:是哪个狗东西睡了她。他先后盘问了三次,但每一次女儿都说没有,她是冤枉的。但父亲并不相信。父亲认为,部队上的事哪会有错,那么高级的医院,高水平的军医和设备,怎么会出错?错的肯定是女儿,她怕说出真相,连她和那男的都要遭殃,所以才死活不说。女儿不说,父亲气上生气,火上浇油,打手举了又举,但想到人武部同志留的话,前两次都忍住了,到第三次却已经忍无可忍。当时一家人刚吃过夜饭,桌上的碗筷还没收完,父亲抓起一只碗朝她掷过去。女儿躲开了,父亲又操起一根抬水扛,追着要打,嘴里嚷着要打死她。开始女儿还跑,从灶屋里跑到堂屋里,从堂屋里跑到猪圈里,又从猪圈里跑回堂屋,跑得鸡飞狗跳,家什纷纷倒地。回到堂屋时,父亲已经追上她,但没有用手里的家伙打她,而是甩掉家伙,用手又扇了她一耳光,还是下午那么严重,她也像下午一样倒在地上,一脸的血,不知是嘴巴里出来的,还是鼻子。适时,母亲冲上来抱住了父亲,父亲极力挣脱着,嘴上高喊着要“打死这个畜生”。母亲一边奋力挡架着,一边喊女儿快跑。女儿爬起身,却没有跑,反而扬起一张血脸朝父亲迎上来,用一种谁也想不到的平静的语调,劝父亲不要打她,说她自己会去死的,不用他打。她的冷静让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父亲回忆说,当时他丢下一句话就上楼去睡觉了。他丢下的话是这样说的:你要么报出那条狗的名,要么就死给我看。

女儿说:那我只有死给你看了。

父亲说:那你就死给我看吧!

父亲说,他这句话说了好几遍,上楼的时候说了,上完楼梯的时候又说了,后来他睡觉时听到女儿在楼下呜呜的哭,哭得他心烦,他又爬起床说了。父亲诚恳地承认,他女儿完全是被他逼死的,所以他不会来找部队偿命,要偿命的是他。但在他死之前,他要弄清楚,女儿到底有没有跟人睡过觉。父亲说,他现在认为女儿一定是没跟人睡过觉。说到这里时,父亲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拿出一张纸,说是女儿死前留的遗言。我拿过来看,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爸爸,我是冤枉的,我死了,你要找部队证明,我是冤枉的。

父亲说,其实,他上楼后就在想这个问题,觉得女儿这样死活不认,会不会可能真是受了冤枉,因为他这个女儿“就像一只小绵羊一样”,性格内向,懦弱,自小到大对父母亲的话都言听计从,不是那种犟头犟脑的人,如果真要有什么密事,再怎么不可告人,他这样打骂,她也藏不住了,早坦白了。这时候,死者母亲插嘴说,她父亲上楼后她找女儿谈过,当时她发现,女儿被父亲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神智都不清了,“尿都吓出来了”,可就这样她还是一口咬定,她没有跟“任何畜生”睡过觉。她不停地说没有、没有,问什么都回答没有,跟个傻子似的。母亲说,她了解女儿,你就是给她10个胆都不敢做这种事,如果一定要说做了,那一定是鬼做的,连她自己都是不知道的。母亲看上去畏畏缩缩的,但说起话来口齿伶俐,透露出比父亲还坚定的口气。然后父亲又接着说,昨天晚上她母亲同他这么说了后,他越发怀疑女儿有受冤枉的可能,所以本来打算今天来找部队反映情况的,想不到女儿说死就死了。说到这里,父亲痛哭得起来,一边骂自己害死了女儿,一边上前抱住女儿的尸体,又喊又叫:

女儿,女儿,是爸害死了你,爸今天来给你审冤来了,部队说你哪里有问题,今天爸就要求他们在哪里重新作检查……

他说的意思是要验尸!

谁也没想到,家属会提这个要求。

这个要求不是无理,而是无知。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分明是想把“私底下的东西”招摇一番嘛。我们诚心地劝他们不要这样,这对死者是大不尊重,对活人也没好处。可父亲、母亲,包括哥哥,没一人听劝的。他们似乎认定女儿不会跟人睡过觉,坚决要求我们请医生重新检查。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几乎敢百分之百肯定,他们的要求毫无意义,重新作检查,结果只会叫他们更加难堪,更加臭名远走。事实上,一般人都知道,处女膜破不破对一个专职妇科医生来说,就像黑白分明一样分明,医生要弄错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的。话说回来,不是说处女膜破的人就一定跟人睡过觉,当然一般是这样的,但也不排除个别特殊情况。在越南时,我遇到过一个情况,有个小姑娘搭我们的车,后来车被敌人炸弹击中,小姑娘从车斗里飞出去,甩在地上,她看自己身上血流不止,以为是中了弹片,吓得哗哗直叫。我们抱着她去找医生抢救,医生检查了说,她没事,只是那玩艺破了。这也使我想到,我们部队这种认定不是完全科学的。换句话说,他们女儿有没有跟人睡过觉,我不好那么绝对地说,但医生绝对是不会弄错的,因为这“像黑白分明一样分明”。所以,重新作检查对活人也好,死人也罢,绝无好处,其结果只会是把现在不公开的东西公布开了。我想,只要我把这道理对他们如实讲了,他们也许就会放弃打算,但我又怎么能这样说?这样一说,到时他们拿我的说法来跟我论理,我岂不自找麻烦?所以,我没这么说,只是找了一些其它道理来说。但那些道理他们听不进去,他们坚决要求重新检查,其理由和条件完全是无法拒绝的。

父亲说,只要重新检查,确定他女儿有那个问题,什么时候出结果,什么时候他就扛起女儿走人,不会在这里多说一句话,多呆一分钟,多提半个要求。

母亲说,她女儿用性命来换这个要求,我们要不答应,她只有死在这里。

哥哥说,如果这样,他就扛着两具尸体上北京去,找毛主席去!

父亲又说,如果这样,他也要死在这里,因为背着黑窝活的活还不如不活。

哥哥又说,如果这样,他就扛着三具尸体上北京去……

话说到这份上,劝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很生气,也很悲哀。我觉得女儿当兵不成,又死了,对他们来说已是双倍的不幸,我从内心里同情他们,希望能帮他们减轻一点痛苦。我甚至已经暗自决定,要给他们双倍的丧事费,并亲自参加葬礼,尽可能地让周边邻居不要歧视他们。但是,他们似乎更想用另一种方式来挽回尊严,你想阻止都阻止不了。没办法,我跟部长商量,决定答应他们要求,并决定“速战速决”,上午即与县医院联系,中午刚过,这边便派出车辆去接人。人是两位妇科医生,一老一壮。两位在活动室里呆了不足五分钟,出来交给我们一页签过名的鉴定:死者的处女膜完好无损。

像战场上遭遇了伏击!

我马上到邮局,挂长话,给部队作汇报。电话是打给我的直接领导参谋长的,参谋长问清情况,训我说,医生是他们人武部喊来的,我们怎么能信呢?一句话点醒了我。是啊,在这件事上我是不能完全相信人武部的,因为这中间有个责任认定的利害关系,照现在“完好无损”的话说,他们就没责任了,否则责任全在他们头上。参谋长要求我明天去杭州,请省军区协助派出军医来重新检查。挂电话前,他又改变主意,说联系军医的事由他来负责,我只要在原地等着即可。

第二天上午,省军区派出的军医如期地来,也是两位,也是专职的妇科医生。她们像昨天两位一样肃穆地走进活动室,又像昨天一样很快地出来,给出了几乎和昨天连措辞都差不多的报告:处女膜完好!

远方的参谋长闻讯,立刻出发,第二天上午便出现在我面前。参谋长还带来我们自己的军医,就是曾经诊断死者“有问题”的那位军医:一个人高马大的胶东人。她是军区某部长的夫人,为人有点傲慢,但这次见面,我明显觉得她脸上有种诚惶诚恐的神色。而等她从活动室出来时,这种惶恐的神色完全变成了惊恐。事实上,她在里面的时间还没有一分钟就出来了,我们以为她是忘记拿什么器具了,出来后还会再进去的,结果她紧急地把参谋长和我拉进另一只办公室里,惊惶失措地说,错了!我们问什么错了,她说人错了。

原来,她才掀开床单,只是看了一眼外部,就觉得不对头。她说,人的每个手指头都是不一样的,那地方也是各人有别的,她看死者那地方的感觉和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完全不是一回事,所以警觉地去看死者的脸,一看傻掉了,明显不是同一人。她说,虽然那天检查的人很多(22人),但查出问题的只有1人(几年来都只有1人),所以她不会不认识的,就是死了照样认识。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她连那人下面的样子都记住了,更不要说长相。那么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军医认为是对方把人换掉了,目的是想敲诈我们。这我可以肯定是不可能的,虽然死者和生前判若两人,但系同一人的证据还是昭然若揭,比如她耳朵上的小耳朵,脖胫上的大红痣,入伍后才剪的齐耳短发,等等。再说,谁愿意以死来冒冲一个人?我断定错误肯定出在我们这边,是我们把人弄错了,张冠李戴了。

其实,听军医一说当时体检情况,我们就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军医说,因为这种体检有问题的人极少,她个人在几年中也仅发现“她”一人,所以体检时她(包括别人)总是图省事,先把各人的表收了,放在一边,然后喊人进来。所谓喊也不是指名道的喊,只是吩咐护士安排人依次一个个进来,她依次一个个检查,只要没问题,她连话都懒得说,屁股一拍等于喊走人了。这边出去一个,外边进来一个,就这样“流水作业”。如果大家都没问题,事情就很简单,她出来只要将所有表都盖个“正常”的章,签上名就完事。如果其间遇到有问题的人,比如那天她检查到“她”时,发现有问题,她才作“个别对待”,认真地问了一些该问的,姓名,年龄,有无性史等。军医说,当时“她”对她问的都一一作了答,包括“连男朋友都没谈过”,这都是“她”的原话。有了“她”名字,就不会搞混淆。等检查完所有人后,她出去单独把“她”的表找出来,亲自写上意见,是这样写的:据本人说,她连男朋友都没谈过,但检查发现其处女膜已没有,属极不正常的情况,建议组织上慎重对待。至于其余人的表,军医说,都是护士先盖上“正常”的章,她只是签名而已。

说真的,军医说的“流水作业”的体检法,在医院是很常见的,像照X光、做心电图都是这样的。但据我所知,最后填表时本人都是在场的,在填表、交表过程中,军医应该有印象,“她”的表是不是真正交给“她”的。军医说,因为“这项”检查带有隐私性,所以医院在安排体检程序时,历来都是把“这项”检查放在最后,这样这边的体检完了,等于所有体检内容都完了,所以也无需将表交还本人,而是由她们直接上交院领导。我问军医还记不记得“她”当时报的名字,军医说当然记得,叫XXX。

这名字就是死者的名字!

谜底已经揭晓。不用说,事情肯定是这样:“她”看军医查出情况后,故意报了死者的名字,从而造成军医“张冠李戴”。现在,我们所有天真或虚妄的想法无疑都应该收起,想想到底是怎么来平息这起人命冤案才是当务之急。

怎么平息,当然要看死者家人打算怎么闹腾。应该说,基本上没闹腾什么,他们只提出两个并不过分的要求:一个是解决死者的丧葬费,二个是希望部队带走死者的妹妹。参谋长甚至没有向部队请示,就私自应允了对方要求。只是事后发现,死者妹妹年龄尚小,才15岁,我们建议过一年再来带。但对方死活不从,也许是怕我们过时反悔吧。我们无法说服他们,参谋长只好安排我留下来办死者妹妹入伍手续,他和军医准备先走。走之前,参谋长要求我不要耽搁,尽快归队,因为我可能还要往这边“跑一趟”。我知道他说的意思,我想岂止是可能,而是肯定的,用军医的话说,即使把“她”枪毙都够罪!也许吧,她事实上间接地犯有人命案,这样的人退回原籍是便宜“她”了。不过,这话由军医说出来,我总觉得十分刺耳。我从来都没喜欢过这个傲慢的部长太太,此刻似乎反感到了极点。我在想,她当初为什么不同情“她”一下,同情了,把事情盖过去了,不就什么都没了。但现在几乎什么都有了,死亡,悲剧,闹剧,笑话,故事,谣言,传闻……都有了,暂时没有的,也可能接着就会有。一波未平,一波即起,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厌倦和恐惧。也正是这种情绪,促使我主动去参加了死者的葬礼。

因为参加葬礼,我多滞留了一天,到参谋长他们走后的第三天,才办完死者妹妹的全部入伍手续。第四天上午,我带着死者妹妹启程归队,至此我停留富阳的时间已超过一周,而愿望中的富春江之游还是没有游成。这叫没缘分,缘分不到,即使到了它身边也是白到。

在回来的火车上,我与死者妹妹相对而坐,姊妹俩的长相和神情是那么相像,以至使我常常产生幻觉,以为这还是在去富阳的路上。那一路上也是这样,我和死者相对而坐,但七八小时中我们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她像个犯人似的,一直畏缩着,连我的目光都不敢碰。曾经有一次,她恳求我告诉她她犯了什么错。按说这不是不可以告诉她的,反正早迟她都要知道的,但完全一念之间,我对她打了个官腔:组织上会告诉你的。我说的组织上是当地人武部,但其实人武部告诉和我告诉是有很大区别的,对我她有申辩的机会,对人武部她怎么申辩?我的一念之间的一个官腔事实上是让她失去了一个申辩的机会。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早一点告诉她,在火车上就告诉他,事情会不会变成另外的一个样子?这个问题让我感到非常累。当我想到,我马上还要这样的重走一趟,我心里真的非常非常的累。现在,我想起这些,心里迷茫得很,不知我这是在回忆,还是在访梦?

 ·24·

既温情又凄惨

你们总是说排长要不开那个玩笑是不会死的,但无论如何排长是开了那个玩笑的。排长说:“你要是小特务,我当然要把你抓起来,还要叫小狼狗整天看管着你。小狼狗在这山上比谁都跑得快,你要逃跑的话,小狼狗就会追上你,把你美丽的小脸蛋咬个稀巴烂。”这就是排长开的那个玩笑。

如果说这个玩笑确实是导致排长被枪杀的根源,那么这个故事就显得特别凄楚甚至悲惨了。随着排长的死去,你们可以听到小狼狗悲痛的呜咽,呜咽的声音很像一个孩子伤心的啼哭,悲悲切切,断人心肠。小狼狗的悲鸣惊动了南河里的小鲫鱼和北山上所有的飞禽和走兽,包括北山边防哨所里的士兵。士兵们循着小狼狗的呜咽声从山上奔跑下来,发现排长倒在血泊中,已经奄奄一息。

从排长倒下的姿势和面向看,你们推测那颗该死的子弹是由南河对岸飞来的。现在暮色已经降临,南河上笼罩着一层雾一般的紫气,你们无法看清楚对岸的景致。但是小狼狗的呜咽声回荡在山谷之中,水波之上,唤醒了你们沉睡已久的思想。此时,你们猛然抬起头,仿佛看见裙正在对岸悄悄隐去,消失在漫天的黑暗中。裙是这个故事里的另外一个人物。裙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裙今年13岁。裙有一副嘹亮的好嗓子。裙出现在故事中时,你们要注意听她唱的歌曲,那是一首你们听不懂却又似乎熟悉的歌曲,歌的曲子有些忧郁、凄楚,好像是一位悲伤的恋人在歌唱她一去不回的情人。歌声回荡在南河上空,南河里从而浸透了莫名的伤悲。但是,伤悲的河流怎么会流到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身上呢?这就是你们不知道的,也是故事要告诉你们的。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排长正在丛林中巡逻。炎日吊在中天,腾腾热气笼罩在北山上,天地静得寂寥,排长穿行于紧枝密叶中,心地荒凉又冷漠。这时候,凄婉的歌声如同一只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含蓄地在南河的水波上荡漾开来,蝶一般的,扑楞着,飞过藤蔓和各种树木的枝桠,飞进了排长的耳朵里。排长听着听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惆怅。歌声牵引着你们寻找唱歌的人。排长挤出丛丛密林,举目就看见了裙,她坐在河水中央的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面向着北山,两只脚丫子像两个拨浪鼓似的敲打着河水,仿佛是在为什么事高兴,手舞足蹈的。但她放出的歌声,凄婉得使你们觉得那更像是一种哭泣,悲悲伤伤的。悲伤的歌声令排长心神迷离,他窥视良久,悄悄地转下山来,隐蔽在一块巨石后面。这里离河边并不远,可以看见河里游动的鱼。

南河在秋天里只是一条清澈的小溪,闪烁出鹅黄的色彩,成群的鱼儿在浅亮的水中排成队伍,往往来来,川流不停。阳光下,裙美丽的脸蛋上挂满细细密密的汗珠。不知是因为阳光还是悲痛,她的双眼一直紧闭着,细长的睫毛像一条黑丝线一样弧在一对弯弯的柳眉下,显得无比动人。排长警觉地望了望河对岸,田畈里摇曳着绒绒茅草和七零八落的狗尾巴草,并没有人影和可能的埋伏,便稍稍探出头来,喊起来:

“小姑娘,你在唱什么歌啊?”

裙顿时噎住了歌唱,从石头上滑落下来,双眼惊恐地盯着排长和排长手上的小狼狗。

排长牵紧了小狼狗,再一次望了望对岸,又问:“小姑娘,你怎么在唱这么伤心的歌呢?你是在哭吗?”

“我的羊跑了,它跑到你们的山上不回来了。”裙惶惶地说。

排长回头望一望山坡,看见不远处的绿色中闪着两团耀眼的白色。那就是裙的羊。裙原来是个牧羊女。牧羊女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容易在柳树下瞌睡,趁着睡觉的时候,不懂事的羊就撒野越过了界河,跑到了异国他乡。这是件麻烦的事情,牧羊女需要悲歌当哭。裙是在歌唱她一去不回的羊儿,不是恋人。裙才13岁,没有恋人,只有两只不懂事的小白羊。

“那没事,等它们吃饱了,它们就会回去的。”

“不,它们不会回来了,”裙望着两只羊说,“那边山坡上长满了它们最爱吃的八角刺,它们吃上八角刺就不愿意回家了。”

排长又回头望一眼山坡上的小白羊,它们像蓝天里的两朵白云,啃吃着一片片碧绿的八角刺叶,如醉如痴的。

“那你过来把它们牵回去嘛。”排长说。

“可是……我可以过来吗?”裙惊异地问。

“可以,”排长笑笑说,“你是小女孩,你可以过来的。”

裙又惊又喜,又喜又怕——

“你不会抓我吧?”

“不会。”

“小狼狗不会咬吧?”

“不会。”

不会。都不会。什么都不会。裙不怕了,两只小手一撑,扑通一声,两脚小脚溅起了一片水花。一步,两步,三步……就这样,裙涉过界河,上了岸,去追赶她的小白羊。不一会,她赶着羊儿从山坡上下来,一枝柳条羊鞭甩得呼呼响。排长微笑地看着,心里想到了天使。裙穿一条白裙衣,步履轻捷如风,在阳光下就是一个你们想象中的天使。裙确实是个优美无比可爱无比的小女孩,她唤醒了排长所有深藏着的温柔。兄长般的温柔。水草般的温柔。男人也有水草般的温柔。排长也有水草般的温柔。

“小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

“上几年级学了?”

“我不读书。”

“为什么?你才13岁,应该上学的。”

“我们的老师都去当兵了,学校也做了营房,我们已经没有学上了。”

排长沉默不语。

“这边的八角刺长得真好,我可以天天过来放羊吗?”

“怎么不可以?可以的,你是小孩子的嘛。”

“你们不会把我抓起来吗?”

排长笑笑:“不会的,你又不是小特务。”

裙认真地:“我不是小特务,我是放羊的。”

“那你就过来嘛。”

“你们……一定不抓我?”

“一定。”

“小狼狗也不咬我?”

“小狼狗也不咬你。”

“叔叔,再见。”

“再见,小姑娘。”

裙欢喜地看一眼排长,撩起美丽的白裙子踩进了河水里。河水浅且清明,透露出缤纷如绘的鹅卵石。鹅卵石圆又光滑,裙一步一步地走,宛如一叶缓缓漂走的白帆,最后消失在对岸齐腰深的茅草丛里。

这个故事要出现的第三个人是杀手。

杀手是裙的哥哥。你们要记住,裙的哥哥是一个阴险狡滑的杀手,心里头暗藏着无数的鬼点子和杀机。这个故事自开始到现在,他一直隐藏在田畈里的茅草丛里,端着子弹上膛的狙击步枪,瞄准排长……他没有勾动扳机,不是因为不想或不敢,而是没有上好的时机,也许是时机还不到。毫无疑问,你们应该把杀手想成一个满脸横肉、用心险恶的冷面杀手。他是决计要干掉排长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排长的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当有人决计要杀掉你的时候,你总是幸免于难的。

现在裙已回到杀手哥哥的身边,杀手收起枪支,把裙揽在怀里。裙恍若从一场噩梦醒来,禁不住在哥哥怀抱里瑟瑟发抖起来。周围,风吹草动,瑟瑟有声。从草丛里逸出的淡约的薄荷气息和成熟的茅草苦涩微甘的气味,让裙稍稍缓过神来。这时,杀手就要裙报告对岸情况。杀手听到裙已获得去对岸放羊的自由,脸上不由露出几丝阴笑。他像感激一个士兵一样地拍拍裙的肩臂说:

“好,干得好,以后你就照着哥说的去做,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你会把他杀了吗?”裙问哥哥。

“当然,我要把他们统统杀掉!”“不,他是好人,他要我去读书,你不能杀他。”

“别胡说,他们都是大坏蛋,都该杀!”

杀手凶狠地望着北山,脸上吐露出鲜明的杀相。

裙望着满脸杀相的哥哥,欲言又止地低下头,她心里迷惘极了。

现在你们应该知道,裙其实是一只被哥哥利用的小羊羔。小羊羔被骗上了一条险恶的歧路上,她害怕极了,但又不能说,所以只能悲歌当哭。裙其实是哭唱她自己呢,不是越过界河的羊儿。

故事在不断地深入。

这是个充满爱情和凄楚的故事,你们从杀手利用裙插到对岸去的阴谋中,应该可以看出杀手放置的是一条又松又隐蔽的长线。这是一条扎进肉里因而钻心的痛的线。而排长编织的是一条爱的花带,扎在裙的头上,裙因而变得更漂亮。排长比杀手还把裙当作妹妹一样爱怜着,这是没办法的。

如今,裙经常赶着羊儿越过河来。她把羊儿用一根长长的麻绳拴在一棵周围全是八角刺的杉树上,然后就在茂密的树林间穿来钻去,钻来穿去。你们以为她这是在玩耍,因此你们总是说裙是个贪玩的孩子。其实,裙哪有心思玩呢。她忙都忙不过来呢。她在完成杀手交给她的任务呢。她是杀手恶毒伸出的一只手呢。

裙在树林间穿来钻去的时候,劲道十足的山风常常把她漂亮的白裙子掀得老高老高,展开得像一对翅膀。那时候,你看裙就像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蝴蝶。白蝴蝶人人都喜欢。北山上哨所里的士兵们都喜欢裙,他们常常站在瞭望架上海着嗓门叫喊:

“裙,唱首歌,我们喜欢听你唱歌。”

裙望一望天上浮来浮去的白云唱起来:

啥格花开节节高

啥格花开像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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