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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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宓:

你错了。我和丽琳之间,不是偶尔有点争执,有点误会,远不是。我自己也错了。我向来以为自己是个随和的人,只是性情有点孤僻,常忽忽不乐,甚至怀疑自己有忧郁症,并且觉得自己从出世就是个错。

一言一行,事后回想总觉不得当。我什么都错。为什么要有我这个人呢?

我现在忽然明白了一件大事。我忽忽如有所失。因为我失去了我的另一半。我到这个世上来是要找“她”,我终于找到“她”了!什么错都不错,都不过是寻找过程中的曲折。不经过这些曲折,我怎会找到“她”呢!我好像摸到了无边无际的快乐,心上说不出的甜润,同时又害怕,怕一脱手,又堕入无边无际的苦恼。我得挣脱一切束缚,要求这个残缺的我成为完整。这是不由自主的,我怎么也不能失去我的“她”——我的那一半。所以我得离婚。

(他照旧要求姚宓把信毁掉,也遵命把姚宓的信留在书桌的抽屉里。)

姚宓的回信只是简短的三个问句:

一、“杜先生大概还不知道你的意图,如果知道了,她能同意吗?”

二、“你的‘她’是否承认自己是你的‘那一半?’”

三、“你到这个世界上来,只是为了找一个人吗?”

彦成觉得苦恼。她好冷静呀!她还没有原谅他吗?他不敢敞开胸怀,只急忙回答问题。

姚宓:

你问得很对。我到这个世上来当然不是为了找一个人,我是来做一个人。可是我找到了“她”,才了解自己一直为找不到“她”而惶惑郁闷。没有“她”,我只能是一个残缺的人。

我把“她”称为自己的“那一半”是个很冒昧的说法。我心上只称她为“ma mie”(请查字典,不是拼音)。我还没有离婚,我怎能求“她”做我的“那一半”呢。

我还不知道丽琳是否会同意离婚。她求婚的事,你谅必知道。我没有按规矩说“我爱你”,因为我没有这个感情,她也没有勉强我,只要求我永远对她忠实,对她说真话。那么,我现在不就该老实把真话告诉她吗?假如我不告诉她,就是对她不忠实;假如老实告诉她,她难道就会觉得我忠实吗?

我当初不该随顺了她。可是,难道我这一辈子,就该由她作主吗?

许彦成

姚太太看出女儿有心事,正是姚宓收到这封信的时候。

姚宓还是留心以顾问的身份回信。

许先生:

你的事,经我反复思考,答复如下。

说不说老实话,乍看好像是个进退两难的问题,其实早已不成问题。杜先生无非要求你对她忠实。你对她已不复忠实。而且,从她那天对朱先生说的话里,听得出她压根儿不信你的话了。你呢,也不是为了忠实而要告诉她真情,你只是为了要求离婚,不是我料想杜先生初次见到你的时候,准以为找到了她的“那一半”。她一心专注,把你当作她不可缺少的“那一半”。她曾为了满足你妈妈的要求,耽误了学业。她为了跟你回国,抛弃了亲骨肉。她一直小心周密地保卫着“她和你的整体”。你要割弃她,她就得撕下半边心,一定受重伤,甚至终身伤残。

你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要求而听不到自己对自己的谴责。你不是那种人。你会抱歉,觉得对不起她。你会惭愧,觉得自己道义有亏。你对自己的为人要求严格,你会为此后悔。后悔就迟了。

我作为你的顾问,不得不为你各方面都想到。我觉得除非杜先生坚持要离婚,你不能提出离婚。当然,这并不是说,你一辈子该由她作主。

姚宓

彦成把姚宓的话反复思忖,不能不承认她很知心,说得都对,也很感激她把自己心上的一团乱麻都理清了。可是他没法儿冷静下来,只怨她“好冷静”。

他写信感谢姚宓为他考虑周到,承认自己的确会对丽琳抱歉,也会自己惭愧,也会鄙薄自己而后悔。但是他说:“我是从头悔起。”

他接着说了两句愿望的话:“可是,顾问先生,你好比天上的安琪儿,只有一个脑袋,一对翅膀。我却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有一颗凡人的心。要我舍下‘她’——或者,要是‘她’鄙弃我,就是撕去我的半边心,叫我终身伤残。”

他又觉得不该胡赖,忙又转过来说:他知道人世间的缺陷无法弥补,只有人是可以修补的。他会修改自己来承受一切,只求姚宓不要责怪。随她有什么命令,他都甘心服从。

他到姚家去把信带在身上。他和姚太太同听音乐,心上只想着这封信,料想这是他和姚宓之间末一次通信了。他闷闷从姚家出来,往办公室去接丽琳,走到半路才想起忘了把信送入姚宓的书橱。他不便再退回去,心想反正立刻会见到姚宓,设法当面传递吧。

办公室里只有外间生个炉子,丽琳和姚宓同坐在炉边,看书。彦成跑去站在一边,问问她们看的什么书,随即走入里间,从书橱里找出一本书,大声说:“姚宓,你看了这本书吗?”他随就把信夹在书里交给姚宓。丽琳看见书里夹着些纸,伸手说:“什么书?我也看看。”姚宓忙着点头,一面把指头夹在书里说:“让我先记下页数,别乱了。”她把书拿到书桌上去,翻出纸笔记完,立即递给丽琳。彦成看见书里仍然夹着些纸,心想:“糟了!糟了!”屋里并不热,他却直冒汗。可是他偷眼看见丽琳偷偷儿从书里抽出来的只是一张白纸。姚宓像没事人儿一样。彦成觉得姚宓真是个“机灵”的知心人;姚宓想必已经原谅他了。

过一天,他到了姚家,带着几分好奇,到书房去看看姚宓是否回信。他夹信的书里有一张纸条儿,上写“随你有什么命令,我也甘心服从”。

彦成想:“她说得好轻松!她知道我对她服从,多么艰难痛苦吗?”他也有几分气恼,又有几分失望,觉得她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憋不住从拍纸簿上撕白纸,也写了一句话:“假如我像你的未婚夫那样命令你,你也甘心服从吗?”他回家后自觉孟浪,责备自己不该使气。他只希望姚宓还没有来得及看见,他可以乘早抽回。可是姚宓已把字条拿走了。

姚宓只为彦成肯接纳她的意思,对他深有同情。她写那句话,无非表示她很满意,并未想到其他。经他一点出,自觉鲁莽;可是仔细想想,她为了彦成,什么都愿意,什么都不顾,只求他不致“伤残”。所以她只简单回答一句话:“我就做你的方芳。”

彦成看到她的回答,就好像林黛玉听宝玉说了“你放心”,觉得“如轰雷掣电”,“比肺腑中掏出来的还恳切”。他记起他和姚宓第二次在那间藏书室里的谈话;如今她竟说“愿意做他的方芳”。他心上搅和着甜酸苦辣,不知是何滋味。不过他要求的不是偷情;他是要和她日夜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他回到自己的“狗窝”里去写回信,可是他几次写了又撕掉,只写成一封没头没尾的短信:“我说不尽的感激,可是我怎么能叫你做我的方芳呢。我心上的话有几里长,至少比一个蚕茧抽出的丝还长,得一辈子才吐得完,希望你容许我慢慢地吐。”

他和姚宓来往的信和字条儿,姚宓没舍得毁掉,都夹在一张报纸里,竖立在书橱贴壁。自从“汝南文”的批评文章出现后,姚宓不复勤奋工作,尽管她读书还很用功。她每天上班之前,总到她的小书房去找书。每天——除了星期日,总在办公室上班。看信写信,在办公室比在家方便。

第十五章

余楠丢失了姚宓的稿子,有点心神不安。过了好多天之后,他的忧虑渐渐澄清。他觉得自己足智多谋,这点子小事是不足道的。善保容易打发,他如果再开口讨这份稿子,就说姚宓已经亲自向他索取。他不用说稿子还了没有,反正这事姚宓已经和他直接联系,不用善保再来干预。如果施妮娜或姜敏建议要批判或展览这部稿子,他只要说,姚宓亲自来索还了。他得留心别把话说死,闪烁其词,好像已经还了。如果姚宓自己再来索取呢,那就得费些周折。不过他看透这个姚宓虽然固执任性,究竟还嫩,经不起他一唬,就退步了。她显然没敢向傅今去要。对付她可以用各种方法推诿,或者说不记得放在哪儿,或者说,记得已经还了,或者,如果她拉下脸来,就干脆说,稿子已经归还,她不妨到他家来搜寻。看来她碰了一次钉子,不会再来。

他不知道姚宓和她妈妈商量之后,确是说,稿子已经归还她了。不然的话,罗厚会捏着拳头吵上门去,许彦成也会向傅今去告状。

姚宓的稿子即使没有丢失,余楠也懒得再写什么批判文章。他为那篇文章很气恼。因为施妮娜大手大脚,擅自把稿费全部给了姜敏,只事后通知余楠一声,好像稿费全是她施妮娜的。尽管没几个钱,余楠觉得至少半数应该归他。文章是他写的,江滔滔加上许多不必要的抄袭,结果害他余楠的原稿都给去掉二三千字。事务工作姜敏是做了不少,施妮娜除了出出主意,却是出力最少的一个。“汝南文”四人里,姜敏是工资最低、最需要稿费的人。可是,如要把稿费都给姜敏,也该由他余楠未卖这个情面呀!可笑姜敏又小姐架子十足,好像清高得口不言钱,谢都没谢他一声。余楠觉得当初幸亏也没有用心写,因为是集体的文章,犯不着太卖力。现在他打定主意,关于姚宓的事,他能不管就撒手不管了。只是对施妮娜他不敢得罪,她究竟是傅今夫人的密友。

这天施妮娜来找他。他忙叫宛英沏上妮娜欣赏的碧螺春,一面拿出他最好的香烟来敬客。

施妮娜脸色不怎么好看,可是见到余楠的殷勤,少不得勉强敷上笑容。她让余楠为她点上了烟,坐在沙发上叹了一口长气,说道:

“余先生,要年终总结了。我听了听老傅的口气,咱们图书资料室的事不用提了。”

“什么事?”余楠茫然。他只觉得图书资料室的事妮娜应该先和他谈。

“就是方芳闹的事,图书室是咱们管的。不过这是属于私生活的事,还牵涉到有面子的人呢,干脆不提了。”老傅也同意我的意见。问题只在咱们外文组,报不出什么像样的成果。说来说去,只有姚宓那一份宝贝资料吗?”

“傅今同志对‘汝南文’的批评文章怎么说呢?”

“我叫滔滔给他看看。滔滔乖,先不说是谁写的。他一看不是什么最高学府的刊物,就瞧不起,看了几眼,说‘一般,水平不高’。滔滔就没说破‘汝南文’是谁。反正只那么一篇,不提就不提吧。没有成果也不要紧,只是得先发制人,别等人家来指摘,该自己先来个批评。”

“批评谁呢?”

“自我批评呀!该批评的就挨上了。你说吧,要是大家眼望一处看,劲儿往一处使,一部《简明西方文学史》早写出来了,至少,出一本《文学史大纲》没有问题。”

余楠附和说:“要大家一条心可不是容易啊。”

“依我说,也并不难”,她夹着香烟一挥手,烟灰掉了一地。“多一个心眼儿只是白费一份力气!苏联的世界文学史也不是每一部都顶用,出版的日期新,理论却是旧的!外行充不得内行。自作聪明,搞出来的东西少说也是废品!不展览也得批评。老傅却说什么‘算了,不必多此一举了’。好!放任自流吗?让腐朽思想泛滥吗?”

余楠暗想,准是傅今没有采纳她的意见。他试探说:“做领导也不容易。”

“就是这个话呀!老傅现在是代理社长,野心家多的是,总结会上,由得他们提出这个缺点,那个错误。得要抓紧风向,掌握火势,烧到该烧的地方去,别让自己撩上。你不整人,人家就整你。老傅真是书生气十足,说什么‘你不整人,人不整你’。那是指方芳的事呀。姚宓他们那个小组也碰不得吗?”

余楠很有把握地说:“他们反正是走不通的。”

“完全脱离现实,脱离人民。抗美援朝,全国热火朝天,他们却死气沉沉。我和滔滔都在沸腾了。我对姜敏说:‘我要是做了你,我就投军去。不上前线,留在后方也可以审讯俘虏。’她,到底是娇小姐,觉悟不高。知识分子不投入火热的斗争,没法儿改造灵魂。我们俩可是坐不住了。我们打算下乡土改去,或者在总结前,或者总结以后。”

“你们不投军吗?”

妮娜笑了。“我老了,滔滔身体又那么弱,能上前线吗?留在后方审俘虏,我们不会说英语,不比姜敏呀。”

余楠笑说:“我行吗?”

妮娜大笑,笑得直咳嗽:“你得太太跟去伺候呢!”

他们转入说笑,妮娜的恼怒也消了。

余楠从妮娜的话里辨清风向,按自己的原计划,像模像样地写了一份小组工作的年终总结,亲自去交给博今,傅今看了很满意。余楠顺便说起,姚宓的那份资料,好多人认为有原则性错误,应当批判。可是他认为已经肯定的成绩,不必再提,当作废品就完了。这只怪小组长把关不严,却不该打击年轻人的积极性。他建议傅今作为外文组的组长,在合适的时候,向小组长指出他的职责就行,不要公开批判,有伤和气——当然他不主张一团和气,可是外文组只是个很小的组,除了傅今同志,还没有一个有修养的党员,恐怕还不具备批评——自我批评的精神,目前是团结至上,尽量消除可以避免的矛盾。

一席话,说得傅今改容相敬,想不到他竟是个顾全大局的热心人。这就好比《红楼梦》里贾宝玉挨贾政毒打以后,王夫人听到了袭人的小报告,想不到这个丫头倒颇识大体。余楠自己大约也像袭人一样,觉得自己尽忠尽责,可以无愧于心。

傅今的年终总结会开得很成功,他肯定了成绩,例如基本上完成了什么什么工作,写出了多少字的初稿等;同时指出缺点,例如政治学习不勤呀,工作纪律松弛呀,思想上、生活上存在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呀等等。总的说来,欠缺出色的成果。因此他提出如何改进工作的几点建议和几点希望。会开得相当顺利,谁也没有为难他。

至于方芳的事,她曾在一个极小的小会上作了一个深刻的检讨,承认自己“情欲旺盛”而“革命意志薄弱”,和她的丈夫恰恰相反。以后她不能向自己的苦闷低头,要努力向她的丈夫学习。范凡认为她是诚恳而老实的。方芳也承认自己是主动的一方,所以被动的那方只写了一个书面检讨,范凡向他提出劝诫和警告,没有公开批评。傅今总结里所说的“生活上存在资产阶级的腐蚀”就指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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