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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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霉的是朱千里,他没法向老婆证明自己不是方芳的情人,罗厚也没能确切证实是谁。不过朱千里自己说:“反正我也虱多不痒了。不管哪个女人跟我说一句话,她就是我的姘头。”

新年以后,各组进一步明确了工作计划,大家继续按计划工作。只许彦成在春分前后接到天津家里的电报,说老太太病重。他和杜丽琳一同请假到天津去住了些时候。

第十六章

罗厚记得姚宓有几本法文小说的英译本,想借来对照着读原文。姚宓却反对这样学外文,说罗厚偷懒,不踏实。她主张每个生字都得亲自查字典,还得认认这个字上面和下面有关的字,才记得住。罗厚不和她争辩,乘她不在家,私下见了姚伯母,就到姚宓的小书房去找书。自从他帮姚家搬书以来,他曾进去过几次,看见里面收拾得整齐干净,他并没在意。他没有站在书橱前浏览阅读的习惯,所以难得去。

他要的书没找到,却发现了许彦成和姚宓来往的信和字条儿,夹在折叠的报纸里,塞在书柜靠边。因为不像一般情书,他拿来就看了几页。原来两人秋游确有其事!他一气读完,自己缩缩脖子,伸伸舌头。好家伙!姚宓疯了吗?要做方芳了!妈妈都不顾了!老许也疯了吗?要离婚!咳,这是从何说起呢。信上没有日期,看来后面还有长信,可是姚宓准是藏在别处了。姚家的事他向来关心,许彦成和他也够朋友,他该找姚宓切实谈谈,又觉得不好开口,还是等老许回来,男人和男人好说话。不过这种事,他能介入吗?

许彦成离京很匆促,他向领导请了假就急忙和丽琳同回天津。姚太太过了两天才接到他的信,说是他妈妈得了胃癌,正待开刀。他没留地址,只说过些时再写信。过了很久,他又来信,说他妈妈已经动过手术,很顺利。他每次给姚太太写信,也给领导写信,所以善保知道他的情况。外文组办公室里都知道。

许老太太安然出院,虽然身体虚弱,恢复得很快。她还是坚决不愿意到北京来。小丽还是不肯离开奶奶,也不肯离开她的姑姑,对父母总是陌生,不肯亲近。彦成夫妇不能再多耽搁,辞别了天津的家人又回北京。

他们是临晚到北京的。彦成当晚就要到姚家去送包子,丽琳说:“咱们先得向领导销假,再看朋友。”彦成说,领导那里反正早有信续假了。丽琳说,这么晚姚太太该已休息了,不能为几个包子去打扰她。丽琳说的都对,彦成无可奈何。他已经多时不见姚宓,也无法通信,只能在给姚太太的信尾附笔问候一句,他实在想念得慌。他知道丽琳是存心不让他见到姚宓,如果明天白天去拜访姚太太,姚宓在上班呢,他见不到。

他们俩明早到傅今的办公室去向博今销假。傅今问了许老太太的病情,就给他们看一份社里的简报。彦成还在和傅今谈话,丽琳看了简报,立即含笑向博今道贺。原来他已由代理社长升做正社长了。范凡当了副社长。彦成接过简报看下去,古典组成立了《红楼梦》研究小组,由汪勃任小组长。另一个小组是“古籍标点注释小组”,丁宝挂是小组长。外文组由余楠和施妮娜分别担任正副组长,原先的四个小组完全照旧,傅今不再兼任组长。彦成看完用手指指着给丽琳看。

傅今正留意看他们夫妇的反应。他承认自己多少失去了点儿平衡,太偏向余楠了。可是余楠靠拢组织,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也比较强,对立场观点方面的问题掌握得比较稳,和妮娜也合作得好。社里人事更变的时候正逢彦成夫妇请假,组长一职就顺顺当当由余楠担任了。不过傅今觉得这事还需解释一番,所以赔笑说:

“我考虑到许先生学问渊博,组长该由许先生当。可是我记得上次请许先生当图书资料室主任,许先生表示对行政工作不大感兴趣。余先生呢,对行政事务很热心。他年纪大些,人事经验也丰富些。我想,请许先生当组里的顾问或许更合适些,没事不打搅,有事可以请教。”

彦成说:“我现成是小组长,又当什么顾问呢?”

傅今说:“小组长只管小组,顾问是全组的。”

彦成笑说:“不必了,小小一个外文组,正副两个组长,再加四个小组长,官儿不够多,还要什么顾问!”

傅今偷看了他一眼,忙说:“这样:领导小组的扩大会议,请许先生出席。”他觉得女同志也得照顾,接下说:“社里现在成立了妇女会,正会长是一位老大姐,我想再加一位副会长,请杜先生担任。”

丽琳忙摇手说:“算了,我不配。我连小组长都要辞呢,单我一个人,成什么小组。不过我不懂,别的组只有一个组长,为什么我们组要一正一副呀?”

傅今忙解释:“研究外国文学得借重苏联老大哥的经验。苏联组因为缺人,还没成立单独的组,暂时属于外文组,当然该还它相当的地位。”

丽琳表示心悦诚服,不过她正式声明妇女会的副会长决不敢担当,请傅今同志别建议增添什拿副会长。许彦成郑重申明他不当组里的顾问,他如有意见,会向组长提出;领导核心小组的扩大会议如要他参加,他一定敬陪未座(他想:反正我旁听就是了)。傅今唯恐他们闹情绪,看样子他们不很计较,外文组的人事更动算是妥贴了。他放下了一件大心事,居然一反常态,向丽琳开玩笑说:“小组长你可辞不得。你们不是夫妻组吗?取消了妻权,岂不成了大男子主义呢!”

丽琳不愿多说,含糊着不再推辞。

他们俩回到家里,彦成长叹了一口气。

丽琳说:“乘咱们不在,余楠升了宫,咱们在他管辖下——也怪你不肯巴结,开会发言,只会结结巴巴。”

彦成只说:“傅今!唉!”他摇头叹气。

丽琳埋怨说:“请你当顾问,干嘛推?”

彦成说:“这种顾问当得吗?”

“挂个名也好啊。”

彦成说:“你干吗不当妇女会的副会长呢?”

两人默然相对。丽琳叹息说:“这里待不下去了。”

彦成勉强说:“其实,局面和从前也差不多。”

“现在他们可名正言顺了!我说呀,咱们还是到大学里教书去,省得受他们排挤。”

“可是大学里当教师的直羡慕咱们呢。不用备课,不用改卷子,不用面对学生。现在的学生程度不齐,要求不一,教书可不容易!不是教书,是教学生啊。咱们够格儿吗?你这样的老师,不说你散布资产阶级毒素才怪!况且咱们教的是外国文学。学生问你学外国文学什么用,你说得好吗?”

“咱们也只配做做后勤工作,给人家准备点儿资料。”丽琳泄了气。“他们要怎么利用,就供他们利用。”

“他们两眼漆黑,知道咱们有什么可供利用的吗!只要别跟他们争就完了。咱们只管种植自己的园地。”

丽琳不懂什么“种植自己的园地”。彦成说明了这句话的出处,丽琳说她压根儿没有“自己的园地”,她呆呆地只顾生气。彦成在自己的“狗窝”里翻出许多书和笔记,坐在书堆里出神。

饭后三四点钟,丽琳跟着彦成去看望姚太太,并送些土仪。他们讲起外文组的新班子。姚太太说,据阿宓讲,余楠已经占用了办公室的组长办公桌,天天上午去坐斑,年轻人个个得按时上班,罗厚只好收紧骨头了。丽琳问起姚宓,姚太太说她在乱看书,正等着你们两位回来呢。

彦成想多坐一会儿,等姚宓回家,因为他写了一个便条要私下交给她。他不能让姚太太转交,也没有机会去塞在小书房里;即使塞在小书房里,怎么告诉姚宓有个便条等着她呢。丽琳却不肯等待,急要回家。彦成不便赖着不走,只好泱泱随着她辞出。

可是他们出门就碰见姚宓骑着自行车回来。她滚鞍下车说:“许先生杜先生回来了!”她扶着车和他们说了几句话。

彦成乘拉手之便,把搓成一卷的便条塞给姚宓。丽琳的第三只眼睛并没有看见。

第十七章

许彦成请姚宓星期日上午准十点为他开了大门虚掩着,请姚宓在小书房里等他。

天气已经和暖,炉火早已撤了,可是还没有大开门窗。他可以悄悄进门,悄悄到姚宓的书房里去。

姚宓惴惴不安地过了两天。到星期日早上,她告诉妈妈要到书房用功去,谁来都说她不在家。那天风和日丽,姚家的小院里,迎春花还没谢,紫荆花和榆叶梅开得正盛,她听见先后来了两个客人。将近十点,姚太太亲自送第二个客人出门。姚宓私幸没把大门开得太早。她从半开的一扇窗里,看见她妈妈送走了客人回来,扶杖站在院子里看花。姚宓直着急,如果妈妈站着不进屋,她怎么能去偷开大门呢?她不开门,叫许彦成傻站在门口,怎么行呢?

她跑出来说:“妈妈,别着凉!”

妈妈说:“不冷!这么好太阳,你也不出来见见阳光——陆姨妈特意挑了星期天来,为的是要看见你”(陆姨妈是罗厚的舅妈),“可是我替你撒谎了。”

姚宓一面听妈妈讲陆姨妈,一面焦急地等着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十点了,许彦成在门口吗?

姚宓假装听见了什么,抬头说:“谁按铃了吗?”她家门口的电铃直通厨房,院子里听不真。

姚太太说:“没有。你不放心,躲着去吧。”

姚宓说:“……悄悄儿的,让我门缝里张张。”

她从门缝里一张,看见有人站在门外,当然是许彦成来了。她怕许彦成不知道她妈妈在院子里,一开门,就大声叫:“妈妈,许先生来了。”她关上门,自己回书房去,心上却打不定主意。她该出来陪客呢?还是在书房等待?许彦成也许以为她是故意借妈妈来挡他,那么,他就不会到书房来了。假如她出来陪客,她不是早对妈妈说过,什么客都不见吗。

姚太太带着彦成一同进屋。彦成礼貌地问起姚宓。

姚太太说:“这孩子,变成个死用功了!她是好强?还是跟不上呀?”

彦成问:“她在忙什么?”

姚太太说:“一大早对我说,她要用功,谁来都说不在家。”

彦成想:“她是在等我。”心上一块石头落地。他说:“我看看她去,行不行?”

姚太太点头说:“你是导师,叫她放松点儿吧。”

她拿起一本新小说,靠在躺椅里看。大概书很沉闷,她看不上几页就瞌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等她睁眼,眼前的人不是许彦成,却是杜丽琳。

丽琳惶恐说:“伯母,把您吵醒了——沈大妈说彦成没有来,待会儿他如果来了,请伯母叫他马上回家去,有人等着他呢。”

姚太太说:“彦成来了,在阿宓的书房里。”她指指窗外说:“半开着一扇窗的那里。”她一面想要起身。

丽琳忙说:“伯母不动,我找去。”

“你去过吗?靠大门口,穿过墙洞门,上台阶。”

丽琳说她会找,向姚太太连连道歉,匆匆告辞,独自找到墙洞门口。她曾看见墙洞门后有个破门,门上锁着生锈的大铁锁,书房想必就在那里。她轻悄悄穿过墙洞门,轻悄悄走上台阶,看见门上的铁锁不见了,就轻轻地开了门,轻轻地推开。

她站在门口,凝成了一尊铁像。

许彦成和姚宓这时已重归平静。他们有迫切的话要谈,无暇在痴迷中陶醉,不过他们觉得彼此间已有一千年的交情,他们俩已经相识了几辈子。

小书房里只有一张小小的书桌,一只小小的圆凳。这时许彦成坐在小书桌上,姚宓坐在对面的小圆凳上,正亲密地说着话儿。她的脸靠在他膝上,他的手搭在她臂上。彦成抬头看见了丽琳;姚宓回头一看,两人同时站起来。

姚宓先开口。她笑说:“杜先生,请进来。”她笑得很甜、很妩媚。丽琳觉得那是胜利者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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