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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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成说:稿子在他肚里,反正他决不说欺骗的话,他只是没想到自己这么经不起检查,想不到他的主观客观之间有那么大的差距,他实在泄气得很。

丽琳瞧他真的很泄气,不愿再多说,只暗暗担心。

许彦成的检讨会是范凡主持的。他的问题不如别人严重,所以放在末尾。丽琳觉得很紧张。不过彦成虽然没底稿,却讲得很好,也不口吃。做完大家就拍手通过了。他没说自己是洋奴,也没人强他承认。

范凡为这组洗澡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做了短短的总结,说大家都洗了干净澡,也得到不同程度的提高,勉励大家继续努力求进。

年轻人互相批评接受教育,不必老先生操心。老先生的洗澡已经胜利完成。

第十二章

发动群众需要一股动力,动力总有惯性。运动完毕,乘这股动力的惰性,完成了三件要紧事。

第一件是“忠诚老实”,或“向党交心”。年轻人大约都在受他们该受的教育。洗完澡的老先生连日开会,谈自己历史上或社会关系上的问题。有两人旁听做记录。其中一个就是那位和善可亲的老大姐。

丁宝桂交代了他几个汉奸朋友的姓名。朱千里也同样交代了他几个伪大学同事的姓名以及他自己的笔名,如“赤免”、“撇尾”、“独角羊”、“朱骇”、“红马”等等。人家问“撇尾”的意思。他说不过是一“撇”加个“未”字,“独角羊”想必是同一意义,“未”不就是羊吗。其他都出自“千里马”。余楠也交代了他的笔名。他既然自诩“一气化三清”,他至少得交出三个名字。据他说,他笔史不多,都很有名。一是“穆南”,就是“木南”。一是“袁恧”,这足余楠两字的切音。一是“永生”,因为照五行来说,水生本。太反动的文章是他代人写的,他觉得不提为妙。他只交代了他心爱的小姐芳名“月姑”。以及他那位“老板”的姓名,不过他和他们早已失去联系。丽琳交代了她的海外关系,她已经决定和他们一刀两断了,只是她不敢流露她的伤心,彦成也交代了他海外师友的姓名,并申明不再和他们通信。一群老先生谈家常似的想到什么成问题的就谈,听了旁人交代,也启发自己交代,连日絮絮“谈心”,平时记不起的一桩桩都逐渐记起来。大家互相提醒,互相督促,虽然谈了许多不相干的琐碎,却要尽量搜索出一切不该遗忘的细节。他们不再有任何隐瞒的事。

第二件是全体人员填写表格,包括姓名、年龄、出身、学历、经历、著作、专长、兴趣、志愿等等。据说,全国知识分子要来个大调整。研究社或许要归并,或取消,或取消一部分,归并一部分。并上表格,大家就等待重新分配了。配在什么机构,就是终身从属的机构。有人把这番分配称为“开彩”,因为相当于买了彩票不知中什么彩。知识分子已经洗心革面,等待重整队伍。

第三件是调整工资。各组人员自报公议,然后由领导评定,各人按“德”、“才”、“资”三个标准来评定自己每月该领多少斤小米。这是关系着一辈子切身利益的大事,各组立即热烈响应。譬如余楠自报的小米斤数比原先的多二百斤。他认为凭他的政治品德,他的才学和资格经历,他原先的工资太低了,谁都不好意思当面杀他的身价,朱千里就照模照样要求和余楠同等。施妮娜提出姚宓工资太高,资格不够。罗厚说施妮娜的资格也差些,不过主要的是德和才。许彦成以导师的身份证明姚宓的德和才都够格,他自己却毫无要求。丽琳表示她不如彦成,可是彦成不输余楠。

姜敏说:“有的人,整个运动里只是冷眼旁观,毫无作为,这该是立场问题吧?这表现有德还是无德呀?”

江滔滔立即对施妮娜会意地相看一眼,又向姚宓看一眼。

善保生气说:“我们中间压根儿没有这种人。”

罗厚瞪眼说:“倒是有一种人,自己的问题包得紧紧的,对别人的事,钻头觅缝,自己不知道,就逼着别人说。”

善保忙说:“关于运动的事,范凡同志已经给咱们做过总结,咱们不要再讨论这些了。”

姜敏红了脸说:“我认为经过运动,咱们中间什么顾忌都没有了,什么话都可以直说了,为什么有话不能说呢?”

姚宓说:“我赞成你直说。”

姜敏反倒不言语了。

余楠想到姜敏和善保准揭发了他许多事,他对年轻人正眼也不看。社里三反运动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年轻人一起开会。他对他们是“敬而远之”。

这类的会没开几次,因为工资毕竟还是由领导评定的,一般都只升不降。余楠加添了一百多斤小米,别人都没有加。朱千里气愤不平,会后去找丁宝桂,打听他们组的情况。

丁宝桂说:“咳!可热闹了!有的冷言冷语,讥讽嘲笑;有的顿脚叫骂,面红耳赤;还有痛哭流涕的——因为我们组里许多人还没评定级别——我反正不减价就完了。”

“你说余楠这家伙,不是又在翘尾巴了吗?”

丁宝桂发愁说:“你瞧着,他翘尾巴,又该咱们夹着尾巴的倒霉。”

他想了一想,自己安慰说:“反正咱们都过了关了。从此以后,坐稳冷板凳,三从四德就行。他多一百斤二百斤,咱们不计较。”

“不是计较不计较,洗了半天澡,还是他最香吗!”

丁宝桂说:“反正不再洗了,就完了。”

“没那么便宜!”朱千里说。

丁室桂急了,“难道还要洗?我听说是从此不洗了。洗伤了元气了!洗螃蟹似的,捉过来,硬刷子刷,剖开肚脐挤屎。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朱千里点头说:“这是一种说法。可是我的消息更可靠,不但还要洗,还要经常洗,和每天洗脸一样。只是以后要‘和风细雨’。”

“怎么‘和风细雨’?让泥母猪自己在泥浆里打滚吗?”

丁宝桂本来想留朱千里喝两杯酒,他刚买了上好的莲花白。可是他扫尽了兴致。而且朱千里没有酒量,喝醉了回家准挨骂挨打。他也不想请翘尾巴的余楠来同喝,让他自己得意去吧。

余楠其实并不得意。他并不像尚未凝固的黄金,只像打伤的癞皮狗,趴在屋檐底下舔伤口,争得一百多斤小米,只好比争得一块骨头,他用爪子压住了,还没吃呢。他只在舔伤口。

杜丽琳对许彦成说:“看来‘你们俩’的默契很深啊!怎么你只怀疑我控诉你,一点儿不防她?她不怕人家说她丧失立场,竟敢包庇你?”

彦成生气说:“丽琳,你该去打听了姜敏,再来冤枉。”

洗澡已经完了,运动渐渐静止。一切又回复正常。

尾声

星期天上午,彦成对丽琳说:“我到姚家去,你放心吗?要陪我同去吗?”

丽琳还没有流洗。她已稍稍故态复萌,不复黄黄脸儿穿一身制服。她强笑说:“好久没到她们家去了,我该陪你去吧?等我换件衣服。”

丽琳忙忙地打扮,彦成默然在旁等待。他忽听得有客来,赶快一人从后门溜了。

姚太太在家。彦成问了姚伯母好,就好像不关心似的问:“姚宓上班了吗?”

姚太太笑说:“你开会开糊涂了,今天礼拜,上什么班!她和罗厚一同出去了。”

彦成赶紧背过脸去。因为他觉得心上抽了几下,自己知道脸上的肌肉也会抽搐,刹那间仿佛听到余楠的检讨“爱情就是占有”,羞惭得直冒冷汗。

姚太太好像并没有在意,她说:“彦成,我还没向你道喜呢,因为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喜不喜,听说你们俩中了头彩了?你们高兴吧?”

彦成说他不知道中了什么彩。

“你们俩分到最高学府去了。昨晚的消息,你们自己还没知道?”

“别人呢?”

“朱千里分在什么外国语学院,姜敏也是。别人还没定,你们两个是定了的,没错。”

彦成呆了一会儿,迟疑说:“我填的志愿是教英语的文法,丽琳填的是教口语。不知道由得不由得自己做主。”

“为什么教文法呢?”

彦成羞涩地一笑说:“伯母,我曾经很狂妄。人家讲科学救国,我主张文学救国;不但救国,还要救人——靠文学的潜移默化。伯母,不讲我的狂妄了,反正我认识到我是绝对不配教文学的。如果我单讲潜移默化的艺术。我就成了脱离政治,为艺术而艺术。我以后离文学越远越好。我打算教教外系的英文,或者本系的文法。假如不由我做主,那就比在研究社更糟了。”

“阿宓填的是图书工作或翻译工作,”姚太太说,“罗厚的舅舅舅妈特地来看我,说要罗厚和阿宓填同样的志愿,将来可以分配在一处工作。可是我不知道罗厚填了什么志愿。”

彦成忙说:“罗厚是个能干人,大有作为的。他有胆量,有识见,待人顶憨厚,我很喜欢他。”

姚太太说:“他野头野脑,反正他自有主张。他可崇拜你呢!他向来不要人家做媒,总说他要娶个能和他打架的粗婆娘。最近,他舅妈来拜访以后,我问他粗婆娘找到没有,他说不找了,将来请许先生给他找个对象。”

彦成脱口说:“还用我吗!他不是已经有了吗?”

“你说阿宓吗?”姚太太微笑着。我也问过她,她说她不结婚,一辈子跟着妈妈。

“从前说的,还是现在说的?”

“从前也说,现在也说。”

彦成听了这话,心上好像久旱逢甘雨,顿时舒服了好些,同时却又隐隐觉得抽搐作痛。他说:“结了婚照样可以跟着妈妈呀。”

姚太太说:“反正我不干涉,随她。”

“他们不是一起玩儿得很好吗?”

姚太太抬头说:“他们不是一起玩儿,今天他们是给咱们俩办事去的。”

姚太太告诉彦成,三反初期,市上有许多很便宜的旧货,都是“老虎”抛出来卖钱抵债的。罗厚偶然发现一只簇新的唱机,和彦成的是同一个牌子。他买下来了。可是卖唱机的并没有出卖唱片,不知是什么缘故,也可能给别人买去了。罗厚陆续买了好多唱片,有的是彦成没有的,有的是相重的。现在他们想到彦成不久得搬家,姚太太说罗厚选唱片是外行,叫他们两个一同出去采购了准备分家的。

彦成说:“唱机唱片都留在伯母这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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