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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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佛法虽然无边,菩萨们也都神通广大,却是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也管不了人们怎么说话。所以"世界"一词,后来意思也变了,成了"国际社会"或"全球"的意思。在方言中,则又不一样。北京人说"满世界",是"到处"的意思。粤语中的"世界"则指生活。好世界,是好生活;倾世界,是谈生活;叹世界,是享受生活;捞世界,则是谋取生活,和佛教的所谓"世界"也满不是一回事了。

六、引进与发明

的确,外国的词汇一旦翻译为中文,往往就会变成中国的东西,比如天堂和地狱就是。

天堂和地狱,就像历史、现实一样,是专门为了翻译外文造出来的新词,而且译得满是那么回事。地狱是地下的监狱,天堂是天上的殿堂。地有狱,天有堂,正所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地狱是梵文Naraka的意译,天堂则是基督教的概念。佛教没有天堂,只有净土(Sukhavati),也叫极乐世界。其中属于阿弥陀佛的叫西方净土,也叫西天。一个人死了以后,如果能往生西方净土,自然是幸甚至哉,然而说一个人"上了西天",却不是什么好词。这大约也是发明"西天"一词的人始料未及的吧!

又比如魔,是梵文Mara的音译,也译为魔罗,意为扰乱身心、破坏好事、障碍善法者。它最早写作磨,后来被梁武帝改为"魔"。这一改不要紧,魔王、魔鬼、魔怪纷纷出笼,建魔窟,伸魔爪,施魔法,设魔障,弄得人们颇有些难逃魔掌的感觉。可见语言这东西是有生命力的。一旦换了存在环境,就会变种,甚至生儿育女,衍生出新的词汇来。

就说罗汉吧,原本是梵文Arhat的音译,全文是阿罗汉,意思指断绝了一切嗜欲,解脱了所有烦恼的修成正果者。罗汉比菩萨要低一等,因此人数很多,没有八百,也有五百,一排一排地坐在庙里,当然是"罗汉"(罗列的汉子)了。在中国人的眼里,他们既然解脱了一切烦恼,自然应该是一脸的福相,胖墩墩的。于是那些胖墩墩的人或东西,便也被称作罗汉,比如罗汉豆或罗汉肚。罗汉豆就是蚕豆,罗汉肚则是发福之人的腹部,也叫将军肚或老板肚。其实叫将军肚是不对的。将军们如果一个个都腆着个大肚皮,怎么打仗?叫老板肚也有问题。现在大老板都懂得养身和健美了,挺着肚子的是小老板。叫罗汉肚就更不对头。出家人四大皆空,清心寡欲,怎么会吃出个大肚皮来。也许叫宰相肚还合适。"将军额上跑马,宰相肚里撑船",宰相的肚子应该是很大的,只可惜能当宰相的人又太少。

能当宰相的人少,能坐出租车的人多。出租车在台湾叫计程车,在香港和广州叫的士。的士是taxi的音译。公共汽车(bus)则叫巴士。如果这公共汽车是小型或微型的,就叫"小巴"。但minibus叫小巴,miniskirt(超短裙)却不叫"小裙"或"微型裙",而叫"迷你裙"。迷你,是mini的音译;裙,则是skirt的意译。这也是港用粤语的翻译。粤人港人翻译外文,喜欢音译,更喜欢音意双佳。"迷你裙"就是。事实上女孩子穿上这种超短裙,确实比较性感,也多少有点"迷你"的味道。可惜并非所有小型和微型的东西都性感,"迷你"一词的使用范围也就有限,比如minibus就只能叫小巴,不能叫"迷你巴"。

小巴和中巴都是面包车。面包车其实是旅行车。只因为外形像只长方形的面包,便被叫做面包车。面包车如果用来做公共汽车,当然得叫"巴"。如果用来做出租车,就不能叫"巴"了,只能叫"的",北京人管它叫"面的"。昵称"小面"。北京人喜欢"小面",因为便宜,十块钱起步,能跑十公里,超过起步价每公里也只要一块钱,坐的人还多。不过现在北京已经没有"小面"了。再过若干年,人们将不知"面的"为何物。

北京人的另一项发明是"板的"。"板的"其实就是平板三轮车,拉这车的则叫"板儿爷"。北京人爱用"爷"这个字,因此有钱的叫"款爷",能说的叫"侃爷",拉板车的当然就是"板儿爷"了。其实板儿爷并不是什么"爷",正如"网虫"并不是什么"虫"。网虫就是迷恋因特网的人。北京人管着迷的人叫"虫"(比如"书虫")。整天想着上网,一上去就不肯下来的当然是"网虫"。于是,一个外来的"网络"加一个本地的"虫",就构成了"网虫"。这就像一个外来的"的士"加一个本地的"板车"就构成了"板的"一样,都是北京人创造的当代方言。

北京人创造了"面的"和"板的",武汉人和成都人则发明了"麻的"和"[火巴]的"。"麻的"其实就是三轮车。因为在武汉,驾三轮车的多为喝酒七斤八斤不醉的汉子,俗称"酒麻木",因此他们驾驶的三轮车如果出租,便叫"麻的"。"[火巴]的"则是自行车旁加一个车斗,原本应该叫"偏斗车"的。只因为这种偏斗车的发明,原本是为了让那些心疼老婆的老公载了太太们去上班、购物、兜风,而成都人管怕老婆的人叫"[火巴]耳朵",于是一致公认应该将此车美其名曰"[火巴]耳朵车"。这种车,如果也拉客、出租,当然就是"[火巴]的"了。

其实最爱搞"组装"的还是粤语方言区中人(主要是广州人和香港人)。粤人引进外来词汇有两个特点。一是喜欢音译,二是喜欢组装。比方说,内地人很少会把干酪(cheese)叫"芝士",把奶油(cream)叫"忌廉",把烤面包(toast)叫"多士"。广州人和香港人就会。他们也管足球、篮球、排球一类的球(ball)叫"波"。于是,打球便叫打波,看球便叫睇波,球王便叫波霸,而球衣则叫波恤。恤,是shirt的音译,意思是衬衣和衬衣一类的东西,也叫恤衫。波恤既然是"打波"时穿的"恤衫",电就是运动衣了。

把运动衣叫做波恤,是粤语方言区独有的叫法。后来流行到全国的是T恤。T恤就是短衫,老上海话称作"贴血",现在也都叫T恤了。实际上外语一旦用方言来翻译,那译名便会五花八门。比如toffee(奶油糖),广州话叫"拖肥",上海话却叫"太妃"(太妃糖);butter,广州话用意译,称为"牛油",上海话却用音译,称作"白脱"。看来,外语登陆的地方不一样,译成中文也不同。因此,我们还要来讨论一下外语与方言。

七、外语与方言

南方和北方,有着不同的外来词。比如雪文、洞葛、五脚忌、加步棉这些词,北方人听了肯定是一头的雾水。其实它们是印尼马来亚语肥皂、手杖、街廊和木棉的音译,是闽南华侨从东南亚带回厦门的。同样,列巴、苏波之类,南方人听了恐怕也不明就里,除非他懂俄语。俄语在中国也曾很普及了一阵子,所以康拜因、布拉吉之类,大家或许还明白。但要知道列巴和苏波是俄语面包和汤的音译,大约就只有东北人和新疆人了。东北人很早就和"老毛子"(俄国人)打交道,新疆与苏俄的关系也很密切,因此列巴、苏波之类的俄译名词,在东北和新疆还流行。

不过更值得一说的还是上海和广州。

上海和广州是中国近代以来对外开放的两个最大窗口和门户。这两个城市,又分别是吴语和粤语的重镇。结果一些外语在上海和广州登陆后,就被翻译成吴语和粤语了。比如沙发(sofa),用普通话翻译应该是"梭发"。但上海人把"沙"读作"梭",也就成了"沙发"。还有"快巴"(fiber,一种纺织品),也只有用粤语读才对头。北京人照搬了过去,又自作聪明地把"巴"写成"扒",结果就弄出"快扒女裤"之类的笑话來。

粤语翻译的外来词走向全国的,除巴士、的士、恤衫、迷你裙外,还有菲林(胶片或胶卷)、镭射(激光,内地曾译为莱塞)、派对和的确良等等。的确良是decron的粤语音译,广州人写成"的确靓"。靓是漂亮的意思,比如靓仔就是漂亮男孩。所以"的确靓"是典型的粤语译法,追求音近意佳的。但六七十年代的确良从广州进口吋,粤语还不像现在这么普及,北方人弄不清那"靓"是什么东西(甚至也不会读),就改成"的确凉"。后来发现这玩艺也未必凉快,又改成"的确良"。

沪译外语在五十年代前也曾风行一时,现在则多半不用了,比如生司(cents,硬币)、派司(pass,通行证)、切司(cheese,乳酪)、沙司(sauce,番茄汁)、配司(paste,番茄酱)、水门汀(cement,混凝土)。要用,范围也不大。比如"罗宋汤",西餐菜潜上还有。有些词,新上海人宁愿直接说英语,比如暂停说stop,而不再说"史到婆"。有些词,则和全国统一,比如bar(酒吧)不再叫"排",而叫"吧"。

然而还是有些外来词像盐溶入水里一样,化得不见痕迹了,比如"瘪三"和"阿飞"就是。瘪三和阿飞,一般都认为是上海方言,薛理勇先生则指出它们是洋泾浜英语(见薛著《闲话上海》)。洋泾浜,在今上海延安东路一带,当年是黄浦江的一条支流,也是租界的界河。既然是界河所在,便难免华洋混杂,交易频繁的。那时与洋人打交道的,有所谓洋行帮、生意帮、白相帮和码头帮。但不管是哪一帮,英语都不怎么地道(洋行帮水平最高,码头帮最差),都夹杂着上海话或上海腔,所以叫洋泾浜英语。

洋泾浜是地地道道的上海特产,也是典型的外语加方言。那时上海的各行各业差不多都要和洋人交往,连人力车夫一类的"苦力"也不例外,也就顾不上语音标准不标准,语法规范不规范。为了普及英语,更有好事者编出洋泾浜歌:来是康姆去是谷,廿四洋钿吞的福。是叫也司勿叫诺,如此如此沙咸鱼沙。真崭实货佛立谷,洋行买办江摆渡。翘梯翘梯请吃茶,雪堂雪堂请侬坐。打屁股叫班蒲曲,混账王八蛋风炉。麦克麦克钞票多,毕的生司当票多。红头阿三开泼度,自家兄弟勃拉茶。爷要发茶娘卖茶,丈人阿伯发音落。如果用上海话把这歌诀念一遍,保管洋泾浜味道十足。

洋泾浜如此这般一普及,有些词就变成了上海话,不再是英语了。比如英语管乞丐叫beg,管乞讨叫beg for,洋径浜则称作beg say,写成汉字就是"瘪三"。瘪,指容貌枯黄干瘪;三,指衣食住三者全无。如果这人还买了件旧西装人模狗样地穿在身上裝阔气,便会被骂作"洋装瘪三"。阿飞则从英语fly来。美国人把二十年代后出现的城市不良青年叫做苍蝇(fly),而fly的本义和常用意义是"飞"。吴语喜用"阿"字,如阿哥阿姐、阿公阿婆、阿猫阿狗阿木林。就连那些印度锡克族警员都被称作"红头阿三"(英国人招呼警员常以I say开头,这些人又都头缠红布)。则fly当然也就是"阿飞"了。上海的阿飞和北京的痞子,以及中国传统社会中的流氓地痞是不一样的。他们的作派更"洋气",往往是些油头粉面穿着时髦的"小白脸"。同样,上海的瘪三也比国内其他城市中的无业游民更为干瘪枯瘦面目可憎。于是,阿飞和瘪三,就成了上海方言。

其实不但外语会变成方言,方言也会变成外语。比如英语中的tea,便是闽南话"茶"的音译,法语和德语也是(俄语和日语中的茶则是北方方言的音译)。此外,Bohea(武夷)、Pekoe(白毫)、Oolong(乌龙)、souchong(小种,即小毛尖)、Hyson(熙春)、Congou(工夫茶),也都不是来自闽语,便是来自粤语,而且多半来自闽语(陈原《社会语言学》)。可见文化的交流总是双向的。中国人固然要"西扯",西方人也要"东拉"。

拉拉扯扯之中,难免以讹传讹。比如英语中围棋叫go,就是日语"碁"的音译。围棋在日文中写作"碁",读作ご。其实中国古代围棋也叫"碁",碁和棋是相通的。老外不但不知道日本人的这个"碁"就是中国人的"棋",而且还以为围棋是日本人的发明,称作"日本的棋艺"。这可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不过这已是题外话,不说也罢。

死去活来

词语就像人一样,有的要"死去",有的要"活来",有的会"转换角色",有的会"增减体重"。即便是很"新潮"的方言,也不例外。甚至越是新潮,就越是变化快。

一、德律风与BBS

如果有人对你说,对不起,德律风借用一下,你一定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其实,所谓"德律风"就是电话,是英语telephone的音译。不过,电话译为德律风,也还有意译的成分。风,在汉语中原本就有传递、传达、传播的意思,而用电话传递信息,也像风一样飞快。但"德律"二字则不知所云,读起来也拗口,远不如"电话"(通过电线说话)生动形象感性直观,一听就明白。于是大家便不再说"德律风",而说"电话"。叫什么什么风(phone)的,只留下一个"麦克风"(microphone)。

像"德律风"这样风行一时又风消云散的词还很多,什么德漠克拉西(demcrocy)啦,赛因斯(science)啦,布尔乔亚(bourgeois)或普罗列塔利亚(proletariat)啦,柏里玺天德(president)啦,还有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什么的,都没人再说了。取而代之的是民主、科学、资产阶级、无产阶级、总统和灵感。此外,司的克(stick)、维他命(vitamin)、密斯(miss)和杯葛(boycott,抵制)也没人说了(台湾还用杯葛这个词)。想当年,它们可都是时髦得不能再时髦的新名词。那时,两个文人路上见了面,问一句"最近有烟士披里纯么",就像现在见面问"上网了没有"一样,是一种时尚。

然而意译的新词还是代替了音译的老词。不是说音译就一定不好。许多音译的外来词现在也还在使用,比如吉普(jeep)、引擎(engine)、倍司(bass)、摩登(modern)、威士忌(whisky)、白兰地(brandy)、高尔夫(golf)、歇斯底里(hysteria)等。但汉字讲究的是形声意的统一。一个词,如果能让人一目了然望文生义,就比较受欢迎。比如引擎,虽然是音泽,可是又"引"又"擎"的,意思也对。民主、科学、资产阶级、无产阶级、总统和灵感也是。资产阶级就是有钱的人,无产阶级就是没钱的人。科学,分科的学问;民主,人民作主;总统,总而统之,都有那么点意思。

灵感一词也译得好。因为在古希腊,灵感就是"为神灵所感",当然是"灵感"。那时的诗人,都是些能够通神的人。当他们为神灵所感吋,就会在近乎迷狂的状态下说出"神赐的真理"。艺术家在进行创作时不都有点神经兮兮么?他们不总是突然一下就有了一个奇特的构思或绝妙的好词么?那都是因为他们为神灵所感,有了"灵感"。说"灵感",当然比说那个不知所云的什么"烟士披里纯"好多了。

事实上,语言从来就不是自给自足的,也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有的"引进",有的"借出",有的"死去",有的"活来"。比如新上海人,现在突然时兴说"不要"。什么"不要太潇洒哦',"不要太漂亮哦"。这里的"不要",其实是"实在"的意思。"不要太潇洒哦"就是"实在太潇洒了","不要太漂亮哦"就是"实在太漂亮了"。"实在"用"不要"来表示,可真是"不要太难懂哦"。难怪一些久居国外的老阿拉,回到上海以后,不但"看不懂",而且"听不懂"。顺便说一句,看不僅,也是新上海方言,意思是"不可理解"。

最让人"看不懂"的还是所谓"网络语言"。什么jj,什么BB,什么TMD,什么678、886、7456,谁懂呀!其实网络语言也是一种方言。方言有两种。一种叫"地域方言"。闽语、粤语、吴语、湘语之类是也。另一种叫"社会方言",是一定阶级或一定行业"圈子"内部使用的语言,各类术语、行话、黑话是也。网络语言是BBS族在网络上使用的专用语言,当然是"社会力言"。

社会方言也是古已有之,中外皆然的。十七世纪法国一个文学家叫索枚士的,就曾编过一本《女雅上大词典》,专供所谓"上流社会"的才女、淑女、太太、夫人们使用。二十世纪初以前,广州话也有街谈和绅谈之别。至于行话、黑话就更多了。比如赶场、救场,坐台、出台,蘑菇、溜那路、什么价之类,都是。不懂行话,就是"外行";不懂黑话,则是"空子"。一个"空子"如果不小心跑进黑社会去了,对方一问三不知,弄不好便有性命之虞。便是不懂行话,也很麻烦。比如你问一个演员演出一次要多少钱,不说"出场费",而说"出台费",对方不骂你个狗血喷头才怪。

上网也一样。如果不懂网络语言,也想进聊天室聊天,没准一分钟以后人家就会和你BB(拜拜)。这时你必须赶快说678(对不起),请对方不要和你886(拜拜了)。但如果你还是笨手笨脚半天不得要领,那你就是个286。这年头谁还会用286电脑?所以286也就是过气、没用的意思,没哪个奔三水平的网虫会理你。那才真是7456(气死找了)。

网络语言也和别的力言一样,得在一定的语境中使用,比如BB可能是拜拜,也可能是宝贝;而TMD则多半不是美国的"战区导弹防御系统",而是"他妈的"。因为TMD刚好是这个"国骂"汉语拼音的头三个字母。其实网络语言也没什么稀罕,无非是怪话连篇再加错別字连篇,只不过怪得有趣错得可爱而已,比如"灌水"是随便说,"造砖"是用心写,而"潜水"则是说悄悄话。如果网友们表示"欢迎你来灌水",那你就可以胡说八道了。当然,胡说八道也要有个谱。这谱就是不能"土",只能"酷"。比如说"美女"就太俗气了,好歹也得叫"美眉"(丑女则叫"恐龙")。最好是俊男叫"菌男",美女叫"霉女",这才叫酷毙帅呆。因此我很怀疑总有一天这些新新人类的俊男美女会变成"菌蓝霉绿"。

也许你会说,这网络语言究竟是TMD(他妈的)个什么东西?678(对不起),你又286了。网络上不兴说"东西",得说"东东"。还是好好学习吧!只要你说得好,"斑竹"(版主)是会送给你一些小"东东"的。

二、上海口头禅

话语的"死去活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世界在变么!社会制度、生活方式、思想观念变了,话语相应地也要变。就连"万寿无疆"也不可能万寿无疆。过去这个词在中国人的社会生活中是用得很频繁的,现在还有谁喊"万岁"呢?没有。词语就像人一样,有的要"死去",有的要"活来",有的会"转换角色"(由一种意思变成另一种意思),有的会"增减体重"(增加内容或缩小范围)。即便是很"新潮"的方言,也不例外。甚至越是新潮,就越是变化快。比方说上海话。

上海话往大里说当然是吴语的一种。但上海话在吴语中是很特别的。特别之处有两点。一是杂,二是新。上诲话是很杂的。周边地区的方言土语.松江话、苏州话、宁波话、杭州话,上海话当中都有,可谓兼吴越而有之。比如"小鬼(读如居)头"就是宁波话,"勿来三"就是苏州话,"莫牢牢"则是杭州话。所以上海话也是很丰富的。光是"很",上海话当中就有交关、邪气、穷、牢(老)、赫等好几种说法。这也不奇怪,来源多嘛!

上海话也新。许多词汇、说法、口头禅、俏皮话,都是过去吴语中没有的。因为上海是近百年间迅速崛起、全然不同于传统社会的工商业大城市和国际化大都市。半个世纪以前,上海的社会制度、生活方式、思想观念,和中国其他地方很不一样。什么招商局、巡捕房、交易所、拍卖行,何曾有过;什么拿摩温(工头)、康白度(买办)、披霞那(钢琴)、梵哑林(小提琴),也闻所未闻。外地人自然也不知嘎斯(煤气)和水汀(暖气)、司的克(手杖)和司必灵(弹簧锁)为何物,没用过嘛!

其实上海人原本也是外地人。他们为这个全新的世界所吸引,从五湖四海、东洋西洋纷至沓来,云集于此,正所谓"人物之至者,中国则十有八省,外洋则廿有四国"。宁波老板、江北苦力、印度巡捕、罗宋瘪三(白俄流浪汉),都要在这里落脚谋生,便都把自己的语言文化带进了上海。就说吃食吧,广东人卖鱼生粥,绍兴人卖霉干菜,苏北人卖麻油馓子,宁波人卖糯米汤团,上海街头就什么小吃都有,就像上海话里什么方言都有。上海这地方,人也杂,事也新,上海话自然也就既"杂格咙咚",又"簇骨勒新"。

何况上海还是"十里洋场"。于是上海话当中便难免会夹杂着"洋鬼子话",哪怕它是"洋泾浜"的。上海人甚至连损人都会用洋文。比如一个人上班开会总是最后一个到,便会被叫做"拉司卡";而一个人脸皮厚,则会被叫做"邓禄普"。拉司卡是英语last car的音译,意思是末班车。邓禄晋(Dunlop)则是一家英国轮胎公司,生产的轮胎特别厚实。然而这些话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会说了,听得懂的也不多。就连派司(通行证)、扑落(电器插座)、回丝(废棉纱头)、水门汀(水泥地坪)、卡宾枪、开司米、克罗水、乔其纱、派力司、阴丹士林,这些曾经风靡一时的新鲜名词,现在有的读来已有恍如隔世之感,能不让人感叹"这世界变化快"。事实上即便上海人,新一代和老一辈说话也不一样。比如"很",老上海更喜欢说"邪气"、"交关",年轻人则喜欢说"牢"(老)、"赫"(瞎)。

其实"牢"的渊源是很久远的。上海话当中这个表示"很"的字,究竟应该写作"老",还是应该写作"牢",一直有争议。我认为两说都有道理,但有些地方写作"牢"没准更好。"老"当然有"很"的意思。比如老早、老远。不过上海人在说这个字的时候,往往还有"特"的意思。如果是表示"特",那就不能写作"老",而应该写作"牢"了。因为"老"没有"特"的意思,"牢"却与"特"有些瓜葛。特"也好,"牢"也好,都从"牛",也都是古代祭祀时用的牲畜。祭祀是一件大事,用的牲畜也很讲究,要求体全色纯。色纯的叫"牺",体全的叫"牲",合起来就叫"牺牲"(也都从牛)。"牺牲"主要有牛、羊、豕三种,都叫"牢"。其中有牛的叫"太牢",投牛的叫"少牢",只有一头"牺牲"就叫"特"。如果是一头牛,就叫"特牛"也叫"太牢";如果是一头羊,就叫"特羊",也叫"少牢"。你看,"牢"与"特"是不是有点关系?

实际上,用来做"牢"的牛羊总是"特"好。它们被圈养在"栈"里。所以"栈"也有品质优良上乘的意思,比如栈鸡、栈鹅,就是精心饲养的上等鸡鹅,栈鹿则更是御用之物。如今吴语方言区仍把东西好质量高叫做"栈",只不过写成"崭"而已,比如"今朝小菜蛮崭咯",或"格物事牢崭咯"。"崭"当然也有"很"的意思,比如崭新、崭绿。但如果这样理解,则"牢崭"就变成"特很"了,当然不通。何况,"很"不一定就"好",只有"栈"才一定好。所以,薛理勇先生《闲话上海》一书认为,上海话当中的"崭",其实原本是"栈",这是很有道理的。当然,崭,也可能是本字。因为"崭"原指"山高貌"(崭然),也泛指高出一般、高人一筹。比如,"崭露头角"。如此,则"牢崭"就是"特高"(特别高档)了。看来,"牢崭"也不一定要写成或讲成"牢栈"。

不过薛先生发现了"栈"的秘密,却义说"牢"字不知如何写。他认为可能是来源于杭州话当中的"莫牢牢"。比如杭州人讲"很多",就说"莫牢牢多"。传入上海后,就变成了"牢多"。其实,"莫牢牢"在许多方言书中都写作"木佬佬"。如此,则"牢多"岂不是要写成"佬多"?实际上。"牢'就是"特","牢多"就是"特多","莫牢牢多"就是"不要太多"。我们不是奇怪新上海人为什么动不动就说"不要太"(不要太潇洒,不要太漂亮)吗?原来是把"莫牢牢"翻译成了普通话。

三、北京流行语

杭州方言"莫牢牢"一旦翻译成普通话,就让人觉得莫名其妙;而"不要"二字如果快读,就成了"暴"。暴,是新北京人的口头禅,意思是"猛",比如暴撮(猛吃)、暴侃(猛说)、暴捶(毒打猛揍)、暴磕(破釜沉舟)、暴切(疯狂地倒外汇或打台球)。新上海人也说"暴"。比如暴好、暴多、暴搞笑。这个"暴多"是北京人的"猛多",还是杭州人的"莫牢牢多"(不要太多)呢?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也许,是他们爱说的"N多"吧!

其实"莫牢牢"原本就有"多"的意思(如"伊格朋友莫牢牢"),新上海话的"暴"也不同于新北京话的"暴"(一个是"特",一个是"猛")。广州人也说"暴",只不过要写作"爆",比如"爆棚"。"爆棚"就是观众特多,把剧场的棚子都挤"爆"了,所以也叫"火爆"。"爆棚"也好,"火爆"也好,现在也都成了全国性的流行语,大家都跟着说。不过北京人往往省掉那个"爆",单说"火"。火,有旺盛、热烈、火爆、红火、走红等意思。火红火红,一个人,一本书,一部戏,如果"火"了,当然也就"红"了。

一般的走红叫"火",特别走红就叫"剧火"。剧,也写作"巨",有很、极、特别、非常的意思,和新上海话当中的"暴"相近。比如"剧飒"就是极其漂亮、非常潇洒、特有风度,也叫"巨洒"。洒是潇洒的洒,飒是飒爽的飒,意思都一样。

也不光是潇洒漂亮有风度叫"剧",窝囊、土气、傻、倒霉,也可以叫"剧",比如剧画、剧冒、剧慘、剧累。北京人管软弱、无能、窝囊、没用叫"面"(软弱无能,窝囊没用的人则叫"面瓜"),管土气和傻叫"冒"(此类人物也叫"土老冒"、"傻冒儿"、"老冒儿"、"冒儿爷")。如此,则剧面就是特软弱、特无能、特窝囊、特没用,剧冒就是特土、特傻。还有剧惨和剧累,分别有特狼狈、特可怜和特不潇洒、特不快活、特没劲的意思。比方说:"春节联欢晚会越办越累,导演演员累,全国人民剧累。"这里说的"剧",就不但是"特",也是"更"。剧,原本就有"甚"的意思,比如剧烈、剧痛、病情加剧,北京人不过是把"剧"最古老的词义又重新开掘出来了而已。

没决断的人叫"面瓜",沒胆量的人叫"松货',没骨气的人叫"软蛋",没脑子的人叫"傻冒"。这些北京人都看不上,看得上的是"腕"。腕,原本是江湖上的话,一般写作"万",武侠小说中就有"扬名立万"的说法。北京人改"万"为"腕",又发明了"腕儿"、"大腕",大约因为在他们看来,此类人物大多有些"手腕",甚或是"铁腕"吧!

和"腕儿"平起乎坐的是"款儿"。"腕儿"是有能耐、有地位、有权威、有名气的人,"款儿"则是有钱的人。"款儿"也是历史上就有的,原意是"架子"。比如《红楼梦》第四十四回就说"今儿当着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新北京方言用"款儿"来指那些财大气粗的人,倒是合适,--钱包叫款,而有钱的往往也有架子。由此及彼,则又有"大款"、"款爷"等等。这些新词也已经流行于全国,比加上海就有这样的新民谣:"好男不上班,好女嫁大款。猪头三,上夜班;十三点,倒三班。"看来钱这玩艺也真是个好东西,竟能够沟通京沪两地的。

流行于全国的词还有"侃",包括神侃、胡侃、侃山、侃价、侃爷。其实"侃"也是古为今用,它原本就有调侃、戏弄、胡说八道、漫无边际地闲扯乱说等意思。关汉卿的《望江亭》里有"浪侃",王实甫的《西厢记》里有"胡侃",可见古人早就在"侃"了。只不过"侃"字在古人那里不是什么好字眼,就像"能说会道"不是什么好词一样。传统社会中的中国人对能言善辩者大都没有什么好感。巧言令色、摇唇鼓舌、天花乱坠、夸夸其谈,都是贬义词。不过现在世道变了。现如今的北京人是把"侃"当作一种事业来看待的。在北京,一个能说会道特能侃的人,会受到普遍的尊敬,至少也能享受有一技之长手艺人的待遇。他们被叫做"侃爷",而那些专供人们发表各种见解,浪侃胡哨的地方,比如各类学会、协会、社团、沙龙,则被称为"侃协"。

北京人也能侃出学问侃出名堂来,比如"十亿人民九亿侃,还有一亿在发展"的段子就是。事实上,哥几个凑在一起一顿暴侃,没准就侃出什么信息什么点子来。所以有人说,别的地方学问是做出来的,北京人的学问是侃出来的。至少,也能丰富语言,提高语言的表现力。北京的现代流行语为什么那么多?侃出来的么!

这也是北京成为现代流行语策源地之一的一个原因。中国现代流行语的策源地主要有三个:北京、上海、广州。上海和广州成为这样一个策源地,是因为两地都曾"开风气之先",交替成为新生活新时尚的倡导者。上海在二十世纪上半个世纪出尽风头,广州在下半个世纪后来居上。北京成为这样一个策源地,除因为它是政治文化的中心外,还因为北京人会侃爱侃。会侃爱侃,就会在语言上下功夫,琢磨怎样才能侃得有趣,侃得传神。结果,几乎每一个"新鲜事物"出现,北京人都能发明出相应的说法,还能说得既形象生动,又简捷明了,上口好记。比如官倒、猫腻、练摊、搓麻、蒸馏水衙门。蒸馏水衙门就是比清水衙门还没油水的单位。清水衙门虽然清,那水里面好歹还多少有点养分。蒸馏水里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

瞧这词儿说的,你不能不服了北京人。

创造力强的地方,新陈代谢也快。就算你不想变吧,又哪里架得住"这世界变化快"?于是流行语也难免"死去活来"。甭说早些年前的杀口(味道)、淘唤(寻找)、转影壁儿(躲藏)没人说了,就连六十年代还流行的提货(盗窃)、鼠味(猥琐)、国防绿(军裝)也没什么人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们只能对它们表示沉痛的哀悼。

四、从头到尾

死去活来的不仅有词,还有词头和词尾。

印刷品、普遍性、知名度这些词我们都会用,却很少有人知道品、性、度这三个词尾是日本人的发明。日本人把food译为食品,work译为作品,production译为产品,这就有了"品"这个词尾。把possibility译为可能性,importance译为重要性,impermeadility详为不渗透性,这就有了"性"这个词尾。把length译为长度,strenth译为强度,height译为高度,speed译为速度,这就有了"度"这个词尾。想想也对。品,原本有"种类"的意思;性,原本有"性质"的意思;度,原本有"度量"的意思。用在这些地方,很是合适。因此中国人也赞同,也要应用的,于是便有了现成品、必要性、透明度之类的词。

品、性、度是"活来"的词尾,"有"则是"死去"的词头。上古时,地名、国名、部落名前,往往要加一个"有"字,比如有虞、有苗、有殷、有周。现在没多少人这么说了。只有个別人写文章,还会把"明代"写成"有明一代",许多人还看不懂。

长生不老的词头是"阿"。用"阿"做词头,汉代就开始了。有用在疑问代词前的,如"阿谁";有用在人称化词前的,如"阿你";有用在小名甚至名字前的,如"阿瞒"(曹操)、"阿斗"(刘掸)、"阿恭"(庾会)、"阿连"(谢惠连);还有用在称谓前的,如阿翁、阿婆、阿爷、阿戎(戎指从弟)。阿谁、阿你,现在没人说了,其他用法则都保留了下来,而且主要流行于南方地区。北京活里已经没了"阿"这个词头。北京也有"阿哥",但那是指皇子(如雍正就是康熙皇帝的四阿哥),而且"阿"也不念阴平,念去声。"阿"在北方其他方言也多半只用于称谓,如"阿大"(父亲)。南方(尤其是闽、粤、吴方言区)则各种用法都有。阿哥阿妹、阿公阿婆不用说,阿张阿黄(加在姓氏前)和阿明阿华(加在名字前)也很普遍。粤语还用于排行,如"阿三"(别的地方则叫"老三")。吴语则连骂人的话也说"阿",如阿木林、阿吾卵。最通常的,当然还是用于人名,如"阿Q"。

南方人喜欢说"阿",北方人喜欢说"老"。阿张阿黄,到了北方就是老张老黄;阿三阿六,到了北方就是老三老六;阿华阿明,到了北方也可能是老华老明。白居易就称元稹为"老元",苏东坡则称文与可为"老可"。可见称"老",至少从唐代就开始了。那时也有"老兄"、"老姊"一类的称呼。和现在没什么两样。宋谚云:"关节不到,只有阎罗老包。"老包就是包公(包拯)。包公是不收红包的。阎王按生死簿勾魂,想收也收不了。所以关节(贿赂)不到,便只有阎罗和老包。

有"老"便有"小"。小,也是常用的词头。老张老黄、老三老六、老华老明,也可以称作小张小黄、小三小六、小华小明的。苏东坡在称文与可为"老可"的同时,便自称"小坡"(老可能为竹写真,小坡今与竹传神)。老是尊称,小则是谦称,也是昵称。所以范成大便称苏东坡为"老坡"(快读老坡《秋望赋》,大千风月一毫端),孙悟空则自称"老孙",因为此人从不谦虚。除了此公,自称"老某"的,并不太多,除非是开玩笑,或者写杂文。

词头"老"也可以用于动物,如老鼠、老虎、老鸦(读如挖)。北京话当中有许多"老"字的奇特用法,几乎是可以加于一切事物的。比如老谣(谣言)、老斋(呆子)、老叼(起重机)、老家贼(麻雀)、老阳儿(太阳)、老凿儿(死心眼)、老鼻子(多得不得了)。最好玩的是把脸蛋叫做"老苹果",嘴叫做"老樱桃",脑袋叫做"老屋子",脚丫叫做"老丫丫"。至于把老成持重的人叫做"老梆子",把老于世故的人叫做"老油条",把傲慢无札的人叫做"老鼻烟壶",把软弱无能的人叫做"老米嘴儿",则明显地带有调侃甚至蔑视的味道。

南方方言中也有类似的说法,比如上海人就把狡诈奸滑的老女人叫做"老蟹",把作风不端的老男人叫做"老甲鱼",把非常在行的人叫做"老刮采",把喜欢卖弄的人叫做"老茄茄"。至于赣语中的"老表",湘语中的"老倌",北方方言中的"老客",则都是尊称。

称"老"的不一定都老(比如北方方言中的"老疙瘩"就是指最小的子女),称"小"的也不一定都小(比如上海人所谓"小菜"其实包括所有的菜)。称别人老杨老李,多半是客气;称別人小赵小王,却不一定是"装大",也可能是亲切,和称"阿"意思一样。小张小黄、小三小六、小华小明,还有小弟小妹、小鬼、小妞、小家伙、小把戏、小不点儿、小萝卜头,都透着亲切感。就算是"小钢炮"(性情直率说话挺冲的年轻人)吧,也有一种爱昵的意味。只有"小姐"是个例外。"小姐"原本是对大户人家女儿的尊称,现在则被弄得另有含义,以至于一些女孩子都不愿意被人称作"小姐"了。

同样,"大姐"这个称呼也曾有过特定的含义。它曾经是革命队伍内部对领导同志配偶既尊重又亲切的称谓。看来,即便是词头,也有特定的文化内涵。所以,讲礼数的北方人便喜欢称"老"(老兄老弟),称"大"(大哥大姐);重亲情的南方人则喜欢叫"阿"(阿哥阿妹),叫"小"(小囡小毛)。阿哥阿妹,显然比老哥老妹亲切,因此也是南方情歌中的常用称谓(阿哥阿妹情意长),北方情歌中则称哥哥妹妹(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哥哥妹妹只是一个客观事实,不带情感色彩。即便用在情歌中,也还是"发乎情,止乎礼义"的。

那么,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五、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妹妹在北方某些地区也叫"妹子"(长沙话中的"妹子"则是女孩子的意思,和成都话中的"妹娃"相同)。子和儿,也是常用的词尾。不过南方用"儿"做词尾的很少,更喜欢用"子"。比如小孩,湖南人叫"伢子",四川人叫"娃儿",武汉人则叫"伢"。男孩叫"男伢",女孩叫"女伢"(也叫"姑娘伢"),"这个孩子"就是"这伢"。湖北话和四川话都是西南官话,但湖北和湖南过去同属楚国,交往也多,不能不受些影响。所以湖北人就既不说"伢子",也不说"娃儿",干脆只说"伢",读音也和湖南话差不多。

吴方言区除杭州人外,也很少说"儿"。比如苏州话只说"桃子",不说"桃儿";也不说"剪子",而说"剪刀"。但钞票、车票、电影票却叫"票子"。可见"子",也还是吴方言区爱用的词尾。上海话和苏州话中甚至还有"今朝子"、"明朝子"的说法。不过他们更爱用的还是"头",比如绢头(手绢)、站头(车站)、被头(被子)、灶头(炉灶)、夜头(晚上)、外头(外面)、角落头(旮旯)、里厢头(里面)。闽语和客家话也说"头"。客家话中有上昼头(上午)、下昼头(下午)、夜哺头(晚上),莆仙话中有顶头(上面)、下头(下面)、冥头(晚上)、早起头(早上)。闽语里还有肩头(肩膀)、标头(商标)、号头(号码)、位头(座位)、症头(病症)、担头(担子)。有些词,加上"头"以后,就有了特定的意思,如菜头(萝卜)、尺头(尺寸)、门头(门槛)、称头(斤两)、药头(头道中药汤剂)。

粤语既不用"头"作词尾,也很少甚至完全不说什么"儿",什么"子"。广州话里只有刀、剪、著、禾、竹、叶,没有刀子、剪子、筷子、稻子、竹子、叶子,当然更没有刀儿、剪儿、筷儿。反倒是苏州话里有"筷儿",湖南话里有"箸(读如举)子"(比如吃一点点就叫"吃一著子")。广州话里只有"仔"(崽),比如男仔、女仔、细佬仔(小孩)、疏虾仔(婴儿)、马仔(跑腿的)、公仔书(小人书)、煲仔饭等等。其实仔就是崽,也读作崽而不读作子,意思却和"子"相同。子,有虚有实。用在词尾时义虚,要读轻声。所以"老子"(老聃)不是"老子"(老爸)。仔也一样,要看义实义虚。如果用在实处,那就是"崽",比如"两个仔三个女"。仔,有"小"的意思。广州话中,但凡小(包括小瞧)的都叫仔,如打工仔。所以"刀仔"不是刀子,而是"小刀"。如果那刀子并不小,就只能叫"刀",不能叫"刀子"或"刀仔"。同样,鸡仔、船仔也就是小鸡、小船。至于煲仔,大约就是小沙锅了。

这就有点近似于北京话当中的"儿"。有人认为北京话就是说什么都带儿字音,其实是不对的。并不是随便什么东西在北京话当中都能带儿字。学校、工厂、衙门、政府、人造卫星、摩天大楼这些词后面都不能带儿字。大马路后面也不行,但可以说"遛弯儿"、"抄小道儿"。自家家门也可以说"儿",比如"带孩子来家坐坐,认个门儿"。包括门道、门路、办法、可能性的"门",也能这么说,比如"有门儿"、"没门儿"、"门儿清"。如果是正阳门、地安门,就只能叫前门、后门。不能叫前门儿、后门儿。便是车、马、船,也不能随便儿化。小车儿、小马儿、小船儿是可以的,大车、大马、大船就不能加儿。大人当然也不能叫"大人儿",除非是"小大人儿"。

也就是说,儿,只能用在小东西、小事物、小人儿身卜,因此往往带有亲切爱呢的成分。比如身子骨儿、眼力劲儿什么的。"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啥事儿?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明儿早晨梳小辫儿。"这首歌谣,很能说明带"儿"字儿的是个什么味儿。

粤语和闽语中的"仔"也有这样的味道。比如闽语中的"一点仔"就是"一点儿","一丝仔"就是"一丝儿","一片仔"就是"一小片儿","一碗仔"就是"一小碗儿"。不过闽语中的"仔"既不是"崽"也不是"子",而是"囝"。囝,也可以写作"囡"。囡和囝都指小孩。但一般地说,囝指男孩,囡指女孩,或分门别类地叫做"男小囡"、"女小囡"。囝是闽方言,囡是吴方言。吴语就算写"囝"这个字,也读作"囡"。再说吴语也不用"囡"作词尾,用"头"。如果用于人,则多半有亲昵疼爱的意思,如小鬼(读如居)头、毛毛头、囡囡头。上海人还会在孩子的名字后面加一个"头",以为小名、爱称、昵称,比如一个名叫什么波的孩子便会被叫做"波波头"。这都是北方没有的说法。

其实吴语原本也是说"儿"的。至少在明代,苏沪一带方言还是以儿尾词占优势。人儿、口儿、心儿、门儿、郎儿、姐儿、猫儿、狗儿、瓶儿、钩儿这些词都有,现在则只剩下"囡儿"和"筷儿"了。同样,用"头"做词尾,也是老早就有了,而且很普遍,如前头、后头、年头、日头、念头、想头、码头、锄头、石头、木头、骨头、舌头、准头、甜头、苗头等等。但"座头"、"房头"这些词,虽然《水浒传》、《西游记》里面都有,现在却主要流行于吴语方言区。王力先生说,"头"作为词尾,始于六朝(《汉语史稿》),而六朝王室在江南。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吴语要更爱说"头"一些。

儿和子也一样。用"子"做词尾,魏晋以后就开始了。汉子、犊子、种子、日子这些词,已见于六朝时的著作。唐以后,就更多。茄子、豆子、燕子、柚子、帽子、袄子、妃子、娘子,还有面子,和现在没什么两样。用"儿"做词尾则要晚到唐。比如"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不过那时用在鸟兽鱼虫后面的"儿",多半指其初生者,如鹅儿、鸭儿、蚕儿。即便是词尾,也不一定就念轻音。宋以后,才有了车儿、船儿、唇儿、葫芦儿一类的词,名词也才开始"儿化"。但这时,中原汉人大规模南下闽、粤、贛,创建新方言的事已成历史,南方六大方言的格局已经形成,没谁会当"儿皇帝"了。

六、新与旧

一般地说,作为词尾,"儿"和"子"可以互换。但换过以后,语感就不同了。比如猫儿和猫子,兔儿和兔子,老头儿和老头子,就不一样。也有不能换的,如花儿、草儿、脸蛋儿。因为"儿"可以发展为爱称,也可以表示调侃或微讽,比如"款儿"、"腕儿"、"小大人儿","子"就不行。再说,换成"子",意思也变了。比如"款子"就是钱,不能用来表示那些有钱的主(款儿)。

粤语和闽语没有"儿"这个词尾,便用"仔"来表示。吴语不喜欢说"儿",就说"头"。仔,是一个南方方言字。《说文解字》里也有"仔",但那是能够、胜任的意思。也不读"崽",读"滋"。头,大约原先也是一个南方方言字。王力先生说战国以前没有"头"字,中原雅言管"头"叫"首"(很久以后北方还叫"首级"),"头"可能是方言进入了普通话(《汉语史稿》)。先秦典籍中,首先使用"头"字的是《墨子》和《庄子》。墨子、庄子包括他们的门徒都是南方人,因此我怀疑"头"最早也是南方话。

南方话中古文不少。比如闽南话仍然管"脸"叫"面","眼"叫"目"。这是很古老的说法。战国以前无"眼"字,汉以后才有,而且是指眼球,相当于"睛"。"脸"字则直到公元六世纪才出现,而且也只指涂胭脂的地方,因此可以说"双脸"、"两脸",意思是"两颊"。如果脸面相同,则个人只能有一张脸,哪有两张脸的?岂非"两面派"?脸与面、眼与目,既然并不相等,闽南人便不肯含糊,坚持把脸色叫"面色",眼珠叫"目仁"。

面变脸,目变眼,还不算"面目全非"。意思走样,或褒贬相反的词也很不少。比如"下海"就是。下海,原本指被迫或自愿从事某种"贱业"或黑道营生,比方说去当娼妓、海盗,加入流氓团伙等。只不过,一般的说,书生当强盗叫"落草",民妇做妓女则叫"下海"。也许,正因为良家妇女沦为娼妓叫"下海",妓女从良在粤语中便叫"埋街"(靠岸)。旧社会,伶人(艺人)的地位也不比妓女高多少。他们不叫"演员"更不叫"明星",而叫"戏子"。爱好戏剧,自己也演着玩儿的,则叫"票友"。戏子既然被视同娼妓,则票友参加赢利性演出,或者由业余的变成职业的,便也叫"下海"。如果仍然保留业余身份,也不靠演戏挣钱,则叫"玩票"。显然,下海与玩票,区别就在一个"钱"字;而机关干部、大学教授们为生活所迫,或为了"先富起来",放弃自己的官位或专业去经商,便多少有些"逼良为娼"的味道,当然也可以叫做"下海"的。

不过时代不同了。过去"下海"不怎么体面,现在"下海"则挺光荣,也没人把它和什么妓女之类的事情联系在一起,顶多联想到票友。事实上许多人"下海",一开始也不过只是"玩票",玩着玩着就变成真的了。因为"玩票"只能做"马仔","下海"才能当"老板"。"马仔"是粤语,原本指打手、保镖,现在也指跟班、下手,或为老板鞍前马后奔走效劳的人。有点本事的人都不会甘当"马仔",于是便"下海"。

其实不"下海"也能当"老板"。因为"老板"这个词也发生了变化。过去,叫"老板"的是两种人。一种是私营业主,另一种是戏班子里的"腕儿",他们往往也是班主。新中国成立以后,工厂商店什么的不再私有,艺人们也不用再跑江湖,没什么人是"老板",大家都是"同志"。吃得开的也不是"老板",而是"师傅"。"老板"这个词,也就从此销声匿迹。然而语言是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而变化的。"死去"的也可以再"活来"。现在,不但私营业主是"老板",就连单位领导和研究生导师,也叫"老板"。"师傅"和"同志",则差不多变成了明日黄花。至少在东南沿海地区,已经很少有人使用了。

说起来"师傅"和"同志"也是老词。《穀梁传》云:"不就师傅,父之罪也。"《后汉书》则云:"所与交友,必也同志。"所谓"师傅",就是教学问、教手艺、教本事的人,"同志"则是志同道合者。这倒是古今如一。但在文革时期,叫不叫"师傅",叫不叫"同志",可是非同小可。牛鬼蛇神走资派,是没有资格叫"师傅"叫"同志"的。那时,这些人都巴不得被人这么叫一声,现在怎么就没人稀罕了呢?

看来,语言,尤其是流行语,也有点像时装。有"行时"的,也有"过气"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点也不稀奇。

张冠李戴

张冠李戴是生活中非常常见的语言现象。一般地说,但凡不那么好的事情,总会有个委婉的说法。

一、隔儿屁着凉大海棠

周有光先生的《语文闲谈》一书中讲了这么个故事。

1971年,尼克松总统访华时,随行记者中有能说中文的,在街上采访。他掏出一张林彪的照片,问一个小孩:这个人到哪儿去了?

小孩说:隔儿了。

记者不懂,问:什么?

小孩又说:隔儿屁了。

记者还是不懂,又问:什么?

小孩又说:隔儿屁着凉了。

记者更不懂了,只好再问:你说这个人到底哪儿去了?

小孩也只好更详细地说:隔儿屁着凉一个大海棠!

这可真是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别说是老外了,便是咱们中国人,十有八九听了也是一头的雾水。什么叫隔儿了?什么叫屁了?什么又叫隔儿屁着凉一个大海棠?整个一莫名其妙!

其实,说白了也很简单,就是死了。

死了就是死了,怎么叫隔儿了,和大海棠又有什么关系?原来这就叫"忌讳",也叫"塔布"。塔布(taboo或tabu)是人类学的名词,语出南太平洋汤加群岛,意思是禁忌,包括行为的禁忌和语言的禁忌。语言的禁忌也无非两个方面。一是某些神圣的词不能说,或不能随便说,或只能由特殊身分的人使用;二是某些不祥或低贱、污秽的词也不能说。比如"朕",原本是"自身"的意思。但后来规定只有皇帝才能称"朕",老百姓也就"身不由己",不敢说了。至于"死",则是从皇帝到平民都忌讳的,当然也不能说。

不能说,又不能不说,怎么办呢?便只好"张冠李戴",拿别的甚至毫不相干的东西来说事,比如把"死了"说成"隔儿屁着凉一个大海棠"就是。外国人的办法更绝,是"嫁祸于人"。比如性病,在英国叫"西班牙痘",在法国叫"意大利病(尼亚波利特病)",在东欧则叫"法国病"。大家都往外国推,自己是不负责任的,也就心安理得,没事儿人一样(参看陈原《社会语言学》)。

忌讳性病,是因为不光彩;忌讳死亡,则是因为不吉利。人总是要死的,但没有人愿意死,好死不如赖活着。所以"死"之一词,历来就有种种委婉的说法,据说在英语中有一百零二种,汉语中则不下三百之数(参看曲彦斌《民俗语言学》)。常用的有去世、过世、逝世、长眠、安息等等。这些说法都带有感情色彩。比较好听的有仙逝、归西、百年之后,不好听的有断气、蹬腿、见了阎王,更不好听的则有隔了、屁了、玩儿完了、喂了野狗、听蛐蚰儿叫唤去了。这些说法又有官方和民间、书面和口头两种。驾崩、大行、坐化、圆寂、牺牲、就义、捐躯、殉国、尽忠、成仁等等是前一种,揣腿儿、回去了、弹老三、一脚去、翘辫子、上西天,是后一种。但不管怎么说,反正不说"死"。

不但"死"不能说,连和"死"同音的字也不能说。上海话"洗"和"死"同音,就不说"洗",得说"汰"(读如打)。洗头叫汰头,洗澡叫汰俗,洗手绢叫汰汰绢头。外地人到上海理发,理发师问"侬格头汰勿",外地人听了吓一跳,不知道理发为什么还要"打头",如果理发要"打头",那么洗澡要不要"打屁股"?上海人肯定回答说"要"。不但屁股要"汰",其他别的什么地方也一样咯统统都要"汰"的。

但在上海,却是不能不这么说的。比如不说"侬先汰",而说"侬先洗",就等于叫別人先去死(侬去死)了。旧上海有家广东人开的"先施公司",生意就不如"永安公司"好。因为在上海人听来,"先施"就是"先死",哪有"永安"吉利?

其实广东人也是忌讳"死"的。广东人从来不说"气死我了"、"笑死我了",而说"激生我"、"笑生我"。也不说"忙得要死",而说"忙得满天神佛"。广东人也忌讳与"死"同音的字,所以在广东,楼层没有四楼,门牌没有4号。他们还忌讳血,因此猪血就叫"猪红"。上海的规矩,则是探望病人不能带苹果,新娘上门不能吃瓜。因为在上海话中,"苹果"与"病故"谐音,"瓜"与"寡"音同。拎着苹果去看病人,等于咒人家"病故";新娘一进门就吃瓜,岂非存心要守寡?因此不但吃不得,也说不得,"梨"和"离"谐音,在一些地方就改叫"圆果"。也不能分着吃,以免"分离"。还有"钟",也不能作为礼物送人,尤其不能送给老年人,以免人家以为你是来"送终"。

可惜人总是要死的。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于是棺材便是稍有积蓄者的必备之物。"棺材"就是"官"与"财",好像谁睡进去谁就升官发财。所以抬起棺材叫"升棺"(升官),抬进棺材叫"进材"(进财)。棺材的木材要好,钉子要多,叫"财丁(材钉)两旺"。然而一个人,死都死了,还升什么官,发什么财?莫非到"冥府银行"去当总经理,或者到阎王殿里去做财政部长?如果进了棺材就是升官发财,那么,反过来说,升官发财岂不等于进了棺材?很遗憾,不会有人来认这个死理。张冠李戴原本就是不讲道理的,只不过图个吉利罢了。

这就叫忌讳,也叫塔布。

二、禁忌种种

全国各地都有忌讳。

北方忌醋。因为"醋"与"错"音近。吃饭的时候,问人家"吃不吃醋",就更是会引起误会。结果北方一些地区(如山西)便干脆管醋叫"忌讳"。粤语忌肝。因为"肝"和"干"同音,结果猪肝叫猪润,鸡肝叫鸡润,豆腐干叫豆润。吴语忌药。结果吃药叫吃茶,真正的茶则叫"茶叶茶"。上海话甚至忌"鹅",因为"鹅"与"我"同音,弄不好"杀鹅"就成了"杀我",所以上海人把鹅叫做白乌龟。黑龙江富克山的淘金人连姓氏都有忌讳,姓吴、姓白的人进山淘金前先得改姓。因为姓白的进山是"白来了",姓吴又意味着"无"。

吃人的老虎当然也忌讳。于是北方叫大虫,温州叫大猫,长沙则把腐乳叫猫乳,把府正街叫猫正街,好像老虎一改名,就不再张牙舞爪,全变成"乖乖猫"了。但"虎背熊腰"不能说成"猫背熊腰","虎头蛇尾"不能说成"猫头蛇尾","虎踞龙盘"当然也不能叫"猫踞龙盘",而"猫视眈眈"或"不入猫穴,焉得猫子"就更不像话了。其实虎比猫好。猫总给人谄媚的感觉,虎则象征着生气勃勃,威武雄壮。要不怎么叫"生龙活虎"呢?实际上,虎劲、虎气、虎步、虎势、虎彪彪、虎生生、虎头虎脑,都是好词。所以,就连忌讳说"虎"的地区,也不忌讳说老虎钳、老虎灶。当然,虎也有不好的地方。比方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不过,现在大小算个人物的,都牛逼烘烘,惹他不起。不要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便是"小猫"的屁股,也不好随便乱摸的,换个说法又能如何?

既然连"龙腾虎跃"的"虎"都忌讳,输钱的輸,苦难的苦,倒霉的霉,便更在禁忌之列。于是广东人便管"丝瓜"叫"胜瓜",管"苦瓜"叫"凉瓜",管"草莓"叫"士多啤梨"。这个怪里怪气的名字几乎没有一个外地人听得懂。但如果你对广州人说:"不就是草莓吗",他们立马就会叫起来:"衰过你把口!乜'霉霉'声啊!"

蚀本的"蚀"当然也说不得。这是全国各地都视为禁忌的。蚀本也叫折本。折,读如舌。所以"舌头"也不能说,得叫"口条",苏州话则叫"门腔"。广州人、温州人和梅县人不但不肯"折"(蚀),还想有赚,便叫猪利、猪口赚和猪利钱。南昌人更绝,干脆叫"招财"(四川人也这么叫)。结果,猪舌头、牛舌头都不叫舌头,只有战争中抓过来问情报的俘虏才叫"舌头"。谁要是当了"舌头"那就没好果子吃了。

社会方言中也有忌讳。

店家忌"关门"(破产倒闭)。于是吴语便把晚上关门暂停营业叫做"打烊"。烊的意思是熔化金属。店家白天收的都是碎银子,晚上得把它们熔化了铸成大元宝,当然要"打烊"了。所以"打烊"不仅不是"关张",简直就是"招财进宝"。即便当真破了产,也不能叫"关门",得叫"歇业",意思是先歇会儿,回头再来。

船家忌"翻",忌"沉",忌"滞",忌"住",忌"搁浅"。因此"帆"得叫"篷","幡布"得叫"抹布"或"云转布";"盛饭"得叫"装饭"、"添饭"。"箸"因为在不同的方言中与"沉"、"滞"、"住"音近,就变成了"筷子",甚至变成了"双桨"(粤东)。此外,吃饭的时候,不能把鱼翻过来,也不能把筷子搁在碗边上。稍有不慎,便犯了忌讳。

戏班则忌"散"。但凡谐音"散"的,都得改别的词,比如雨伞就得叫雨盖、雨挡、雨拦、雨遮,还有叫"竖笠"和"聚笠"的。有一回新凤霞在后台说:"我先歇歇!刚跑到这儿,浑身都是汗,累得都散了架子了。"话音还没落,把头李小眼就大吼一声"忌讳"。接着又说:"你他妈的还是在戏班长大的,怎么这么外行哪?这个字是戏班儿的忌讳,你不知道哇?你怎么不说是拆了架、碎了架?"拆了架、碎了架是个人的事,散了架可是戏班里最大的灾难,所以新凤霞非挨一顿臭骂不可。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散"不能说,不但连带着"伞"成了忌讳,就连"三"也有了麻烦。方言中带"三"字的词似乎都不怎么好,比如三只手、三脚猫。上海话就更是如此。瘪三、猪头三、勿来三、弹老三(死),都不好。其实这是赶巧了,并没有什么内在联系的。人都是两只手,靠两只手劳动谋生。扒手小偷暗地里藏着一只,专门窃取不义之财,当然是"三只手"。猫都是四条腿,四条腿的猫才能抓老鼠。一只猫如果叫唤起来像只"猫","老鼠"却抓不到一只,当然是"三脚猫"。至于"猪头三",不过是"猪头三牲"的缩语,意思是牲口、畜生;而"勿来三"则是"事不过三"的意思。男人女人做爱,一夜之间,最多两次,勿来三。如果居然来了三次,那就是"来劲"了。所以"来三"也有"来劲"的意思,比如"迭个人做事体牢来三咯"。有人说"来劲"一词是从妓院里传出来的(肖复兴《说北京话》),我怀疑"来三"也是。

忌讳"四"的似乎只有广东人,北方人不怎么忌。北方人送礼,常常是四样,叫"四彩礼"。他们的酒席上,也常常是四凉四热,四大件四冷盘,还要吃"四喜丸子"。"五"和"七"也不忌,但也不特别喜欢。特别喜欢的是六、八、九。六谐音禄,八谐音发,九谐音久,是全国各地南方北方都喜欢的。其中,做官的特别喜欢"六",经商的特别喜欢"八",当皇帝的则特别喜欢"九"。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姓王又排行第八的,就最好不要叫他"八爷"。"八婆"也不能叫。在粤语中,"八婆"是指那些爱管闲事又神神叨叨令人讨厌的女人,也叫八卦婆,相当于北京的"事儿妈"。如果这女人是姑娘家,就叫八卦妹或八妹。八婆或八妹是不会让你"发"的。所以广东人也不喜欢。

三、说一不二

都不怎么喜欢的是"二"。

在各地方言中,"二"字打头的词都不咋的。不是二流子、二赖子、二混子,就是二杆子、二愣子、二毬货,要不然就是二百五、二皮脸(不知羞耻的人)、 二五眼(没有眼力的人)、二把刀(即半吊子)、二二丝丝(优柔寡断)、二拉八当(犹犹豫豫)。此外,二心(异心)、二乎(匣缩、犹疑、没指望)、二话(阴阳怪气的话)、二婚头(再婚者),甚至二郎腿、二道贩子,也都带着贬义。再如成都话"二不挂五"(不正经)、南京话"二五郎当"(马虎)、西安话"二腻八争"(做事懒洋洋),都是。二字打头的,也就二锅头还凑合。

其实说"一"的也不见得都好。一言堂、一窝蜂、一锅粥、一团糟就不好。一败涂地、一筹莫展、一蹶不振、一落千丈也不好。但人们就是喜欢"说一不二"。

为什么"二"不招人喜欢呢?因为谁都想当"一把手",当"老大"。老大老二,说起来差不太多,实际上地位差得远。比如"二房"就不如"大房",甚至不如"三姨太"。事实上一说到"二",就有低人一等,或者差劲、不够档次的意思,比如"二手货"、"二婚头"。二手货未必就不好,二婚头也没什么不光彩,但给人的感觉却好像是吃了亏,至少意味着没钱没办法没能耐。有钱谁买"二手货"?有办法谁娶"二婚头"?有能耐谁愿意当"二把手"?不能"一",只能"二",总有那么一点"沦落"、"屈就"的味道。

因此只要有可能,大家就"说一不二"。实在不行,就说"两"。比如上海人就把"二路车"叫"两路车",把"一二三"叫"一两三"。一和两又有什么区别?两,有"双方"的意思。比如两便、两可、两全其美、两相情愿、两败俱伤。更重要的是,这"双打"还是平等或对等的。"二"就没有这个意思。一说到"二",就有大小,就有先后,就有个排序的问题。所以,但凡平等或对等,就只能说"两",不能说"二"。比如"两岸"不能说成"二岸","两边"不能说成"二边","两面"不能说成"二面","两造"(诉讼的双方即原告和被告)不能说成"二造"。两汉、两晋、两宋、两湖、两广、两江(清初的江南省和江西省),还有两党(执政党和在野党)、两极(南极和北极)、两栖(水中和陆地),也都是。如果说成"二",那么请问谁是"老大"?

两,不但意味着双方的平等或对等,还有和谐统一的意向,比如两口子、两公婆。即便"两面派",也得把那"两面"弄得"天衣无缝",让人看不出来。所以"有两下子"和"二把刀"不是一个概念,"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也不能说成"二手都要抓,二手都要硬"。北京人甚至发明了"俩"这个字。俩,是两人,不是二人。也不简单的只是"两个人",还意味着这两个人在一块儿。因此,说"他俩"、"咱俩",显然比说"他二人"、"我们二人"在语感上要亲切得多。尽管"俩"还有"少"的意思(比如"俩钱"就是没多少钱),但这并不妨碍亲切感。相反,人越少,岂不越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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