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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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次日上午,那边听差,就在墙缺口处打听,舅老爷在家没有,我们七爷要过来拜访。宋润卿正在开大门,要去上衙门,听到这样一说,连忙退回院子来。自己答应道:“不敢当,没有出去呢。”说着,便吩咐韩观久,快些收拾那个小客房,又吩咐韩妈烧开水买烟卷。自己便先坐在客房里去,等候客进来。燕西却不像他那样多礼,径直就从墙口跨过来,走到院子里,先咳嗽一声。宋润卿伸头一望,早走到院子里,对他深深一揖,算是恭迎。燕西笑道:“我可不恭敬得很,是越墙过来的。”宋润卿也笑道:“要这样才不拘形迹。”当时由他引着燕西到客厅里去,竭力地周旋了一阵,后来谈到作诗,又引燕西到书房里去,把家中藏的那些诗集,一部一部地搬了出来,让燕西过目。燕西只和他鬼混了一阵,就回去了。到了次日上午,燕西忽然送了一桌酒席过来。叫听差过来说:“本来要请宋先生、冷太太到那边去才恭敬的。不过新搬过来,尽是些粗手粗脚的听差,不会招待,所以把这桌席送过来,恕不能奉陪了。”宋润卿连忙一检查酒席,正是一桌上等的鱼翅全席。今年翻过年来,虽然吃过两回酒席,一次参与人家丧事,一次又是素酒,哪里有这样丰盛。再一看宴席之外,还带着两瓶酒,一瓶是三星白兰地,一瓶是葡萄酒,正合脾胃。一见之下,不免垂涎三尺。当时就对冷太太道:“大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是他备的拜师酒呢。”冷太太觉得他这话也对,便道:“人家既然这样恭敬我们,二哥应该教人竭力作诗才是。”宋润卿道:“那自然,我还打算把他诗教好了,见一见他父亲呢。”清秋在一边听了,心里却是好笑,心想,我们二舅舅算什么诗人?那个姓金的真也有眼无珠,这样敬重他。宋润卿却高兴得了不得,以为燕西是崇拜他的学问,所以这样的竭力来联络,索性坦然受之。

倒是冷太太想着,两次受人家的重礼,心里有些过不去。一时要回礼,又不知道要回什么好。后来忽然想到,有些人送人家的搬家礼,多半是陈设品,像字画古玩,都可以送的。家里倒还有四方绣的花鸟,因为看着还好,没有舍得卖,何不就把这个送他。不过顷刻之间,又配不齐玻璃框子,不大像样。若待配到玻璃框子来,今天怕过去了。踌躇了一会子,决定就叫韩妈把这东西送去,就说是自家绣的,请金七爷胡乱补壁吧。主意决定,便把这话告诉韩妈。寻出一块花布包袱,将这四方绣花包好,叫韩妈送了去。那边的听差,听说送东西来了,连忙就送到燕西屋子里去。这时屋子都已收拾得清清楚楚,燕西架着脚躺在沙发椅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正在想心事。听说是冷家派个老妈子送着东西来了,马上站起来打开包袱一看,却是四幅湘绣。这一见,心里先有三分欢喜。便对听差道:“你把那个老妈子叫来,我有话和她说。”听差将韩妈叫进来,她见过燕西一面,自然认得,便和燕西请了一个安。燕西道:“冷太太实在太多礼了,这是很贵重的东西呢。”韩妈人又老实,不会说话。她便照实说道:“这不算什么,是我们小姐自己绣的。你别嫌它糙就得了。”燕西听说是冷清秋的出品,更是喜出望外。马上就叫金荣过来,赏了韩妈四块现洋钱。这些做佣工的妇女,最是见不得人家赏小钱,一见了就要眉开眼笑。你若是赏她钞票,她还不过是快活而已,惟其是见了现洋钱,她以为是实实在在的银子,直由心眼儿里笑出来,一直笑到面上。如今韩妈办了一点小事,就接着雪白一把四块钱,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情。这一快活,朝代都忘了,连忙趴在地下,给燕西磕了一个头。起来之后,又接上请了一个安。燕西道:“你回去给我谢谢太太小姐,我过一两天,再来面谢。”韩妈道:“糙活儿,你别谢了。”燕西道:“这是我的意思,你务必给我说到。”韩妈道:“是,我一定说到的。”于是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燕西将那四方湘绣,看了又看,觉得实在好。心想,我家里那些人,会绣花的倒有,但是从春一直数到冬,谁是愿意拿针的?二嫂程慧厂满口是讲着女子生活独立。我看她衣服脱了一个纽襻,还要老妈子缝上。佩芳嚷着要绣花赛会,半年了,还不曾动针。冷家小姐,家里便随时拿得出来,我们家里人,谁赶得上她?他越想越高兴,便只往顺意一方去想。莫不是冷家小姐已经知道我的意思?不然的话,为什么送我这种自己所绣的东西?马上就把纸剪了一个样子,吩咐张顺去配镜框子,又吩咐汽车夫开车上成美绸缎庄。这绸缎庄原是和金家做来往的,他们家里人,十成认得六七成。燕西一进门,早有三四个伙友,满脸堆下笑容来道:“七爷来了。怎样白小姐没来?”于是簇拥着上楼。有两个老做金家买卖的伙友,知道燕西喜欢热闹的,把那大红大绿的绸料,尽管搬来让燕西看。燕西道:“你们为什么老拿这样华丽的料子出来?我要素净一些的。”伙计听了说道:“是!现在素净的衣服也时兴。”于是又搬了许多素净的衣料,摆在燕西面前。燕西将藕色印度绸的衣料,挑了一件,天青色锦云葛的衣料挑了一件,藏青的花绫、轻灰的春绉又各挑了一件。想了一想,又把绛色和葱绿的也挑了两件。伙友问道:“这都是做单女衣的了。现在素净衣服很时兴钉绣花辫,七爷要不要?”燕西道:“绣花辫罢了,你们那种东西,怎样能见人。”伙友还不知其所以然,笑着说道:“给七爷看,很好的。”燕西道:“不用看了。老实说,拿你们那种东西给人家看,准要笑破人家肚子呢。”绸缎庄里伙友,无故碰了一个钉子,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含着笑说:“是是。”燕西也没问一齐多少钱,只吩咐把账记在自己名下,便坐了汽车回家。

金荣见他买了许多绸缎回来,心里早就猜着了八成。搭讪着将绸料由桌子上要往衣橱里放,便问:“是叫杭州的老祥,还是叫苏州的阿吉来裁?”燕西道:“不用,我送人。”金荣道:“七爷买这样许多好绸料,一定是送哪家的小姐。就这样左一包右一包地送到人家去,太不像样子。”燕西道:“是呀,你看怎样送呢?”金荣道:“我想,把这些包的纸全不要,将料子叠齐,放在一个玻璃匣子里送去,又恭敬,又漂亮,那是多好?”燕西道:“这些绸料,要一个很大的匣子装,哪里找这个玻璃匣子去?”金荣道:“七爷忘了吗?上个月,三姨太太做了两个雕花檀香木的玻璃匣子,是金荣拿回来的。当时七爷还问是做什么用的呢,我们何不借来用一用?”燕西道:“那个怕借不动。她放在梳头屋子里,装化妆品用的呢。”金荣道:“七爷若开一个字条去,我想准成。”燕西道:“她若问起来呢?”金荣笑道:“自然撒一个谎,说是要拿来做样子,照样做一个,难道说是送礼不成?”燕西道:“好,且试一试。”便立刻开了一张字条给金荣。那字条是:翠姨:前天所托买的东西,一时忘了没有办到,抱歉得很。因为这两天,办诗社办得很有趣,明天才回来呢。贵处那两个玻璃匣子,我要借着用一用,请金荣带来。

阿七手禀燕西又对金荣道:“你要快去快回,就开了我的汽车去吧。不然,又晚了。”金荣答应一声,马上开了燕西的汽车,便回公馆来。找着翠姨使唤的胡妈,叫她将字条递进去。这胡妈是苏州人,只有二十多岁年纪,不过脸孔黑一点,一双水眼睛,一口糯米牙齿,却是最风骚的。金家这些听差,当面叫她胡家里,背后叫她骚大姐,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和她玩的。就是她骂起来,人家说她苏州话骂得好听,还乐意她骂呢。胡妈接了字条问道:“好几天没有看见你们,上哪儿去了?”金荣笑道:“我不能告诉你。”胡妈道:“反正不是好地方。若是好地方,为什么不能告诉人?”金荣笑道:“自然不是好地方呀。但是你和我非亲非故,干涉不了我的私事。真是你愿意干涉的话,我倒真愿你来管呢。”说话时,旁边一个听差李德禄,正拿着一把勺子,在走廊下鹦鹉架边,向食罐子里上水。他听说,便道:“金大哥,你两人是单鞭换两锏,半斤对八两,要不,我喝你俩一碗冬瓜汤。”胡妈道:“你瞎嚼蛆,说些什么?什么叫喝冬瓜汤?”李德禄道:“喝冬瓜汤也不知道,这是北京一句土话,恭维和事佬的。要是打架打得厉害,要请和事佬讲理,那就是请人喝冬瓜汤了。”胡妈道:“那么,我和他总有请你喝冬瓜汤的一天。”金荣早禁不住笑,李德禄却做一个鬼脸,又把一只左眼(目夹)了一(目夹)。他们在这里和胡妈开玩笑,后面有个老些的听差,说道:“别挨骂了。这话老提着,叫上面听见,他说你们欺侮外省人。”胡妈看他们的样子,知道喝冬瓜汤,不会是好话。便问老听差道:“他们怎样骂我?”金荣笑道:“德禄他要和你做媒呢。”胡妈听说,抢了李德禄手上的勺子,一看里面还有半勺水,便对金荣身上泼来。金荣一闪,泼了那听差一身。胡妈叫了一声哎呀,丢了勺子,就跑进去了。她到翠姨房里,将那张字条送上。

翠姨一看,说道:“你叫金荣进来,我有话问他。”胡妈把金荣叫来了,他便站在走廊下玻璃窗子外边。翠姨问:“七爷现在外面做些什么?怎样两天也不回来。”金荣道:“是和一班朋友立什么诗社。”翠姨道:“都是些什么人?”答:“都是七爷的旧同学。”问:“光是作诗吗?还有别的事没有?”答:“没有别的事。”翠姨拿着字条,出了一会儿神,又问:“借玻璃匣子做什么?”答:“是要照样子打一个。”问:“打玻璃匣子装什么东西?”这一问,金荣可没有预备,随口答道:“也许是装纸笔墨砚。”翠姨道:“怎么也许是装纸笔墨砚?你又瞎说。大概是做这个东西送人吧?”翠姨原是胡猜一句,不料金荣听了脸色就变起来,却勉强笑道:“哪有送人家这样两个匣子的呢?”翠姨道:“拿是让你拿去,不过明后天就要送还我,这是我等着用的东西呢。”说着,便叫胡妈将玻璃匣子腾出来,让金荣拿了去。金荣慢慢地走出屏门,赶忙捧了玻璃匣子上汽车,一阵风似的,就到了圈子胡同。燕西见他将玻璃匣借来了,很是欢喜,马上将那些绸料打开,一叠一叠地放在玻璃匣子里。放好了,就叫金荣送到隔壁去。金荣道:“现在天快黑了,这个时候不好送去。”燕西道:“又不是十里八里,为什么不能送去?”金荣道:“不是那样说,送礼哪有个晚上送去的,不如明天一早送去吧。”燕西一想,晚上送去,似乎不很大方。而且他们家里又没有电灯,这些鲜艳的颜色,他们不能一见就欢喜,也要减少许多趣味。但是要明日送去,非迟到三点钟以后不可。因为要一送去,让那人看了欢喜,三点钟以前,那人又不在家。踌躇了一会子,觉得还是明天送去的好,只得搁下。

到了次日,一吃过早饭,就叫张顺去打听,隔壁冷小姐上学去了没有,去了几时回来。张顺领了这样一个差事,十分为难,心想,无缘无故打听人家小姐的行动,我这不是找嘴巴挨。但是燕西的脾气,要你去做一桩事,是不许你没有结果回来的。只好静站在那墙的缺口处,等候机会。偏是等人易久,半天也不见隔墙一个出来,又不能直走过去问,急得了不得。他心想,老等也不是办法,只得回里面去,撒了一个谎,说是上学去了,四点钟才能回来。燕西哪里等得,便假装过去拜访宋润卿,当面要去问。一走到那墙的缺口处,人家已将破门抵上大半截了,又扫兴而回。好容易等到下午四点,再耐不住了,就叫金荣把东西送过去。其实冷清秋上午早回来了。这时和她母亲拣着礼物,见那些绸料,光艳夺目,说道:“怎么又送我们这种重礼?”韩妈在旁边,看一样,赞一样。说道:“这不是因为我们昨天送了四幅绣花去,这又回我们的礼吗?”冷太太道:“我们就是回他的礼。这样一来,送来送去到何时为止呢?”冷清秋道:“那么,我们就不要收他的吧。”冷太太道:“你不是看见人家穿一件藕色旗袍,说是十分好看吗?我想就留下这件料子,给你做一件长衫吧,要说和你买这个,我是没有那些闲钱。现在有现成在这里,把它退回人家,你心里又要暗念几天了。韩妈拿一柄尺来,让我量量看,到底够也不够?”及至找来尺一量,正够一件袍料。清秋拿着绸料,悬在胸面前比了一比。她自己还没有说话,韩妈又是赞不绝口,说道:“真好看,真漂亮。”清秋笑道:“下个月有同学结婚,我就把这个做一件衣服去吃喜酒吧。”冷太太道:“既是贺人家结婚,藕色的未免素净些,那就留下这一件葱绿的吧。”清秋笑道:“最好是两样都留下。我想我们收下两样,也不为多。”冷太太道:“我也想留下一件呢。你留下了两件,我就不好留了。”清秋道:“妈要留一件,索性留一件吧。我们留一半,退回一半吧。”冷太太道:“那也好,但是我留下哪一件呢?”商量了一会儿,竟是件件都好。冷太太笑道:“这样说,我们全收下,不必退还人家了。”清秋道:“我们为什么收人家这样的全份重礼?当然还是退回的好。”结果,包了两块钱力钱,留下藕色葱绿绸子两样。谁知韩妈将东西拿出来时,送来的人早走了。便叫韩观久绕个大弯子由大门口送去。去了一会儿,东西拿回来了,钱也没有收,他们那边的听差说,七爷吩咐下来了,不许收赏,钱是不敢收的。冷太太道:“清秋,你看怎么样?他一定要送我们,我们就收下吧。”清秋正爱上了这些绸料,巴不得一齐收下。不过因为觉得不便收人家的重礼,所以主张退回一半。现在母亲说收下,当然赞成。笑道:“收下是收下,我们怎样回人家的礼呢?”冷太太道:“那也只好再说吧。”于是清秋把绸料一样一样地拿进衣橱子里去,只剩两个玻璃空匣子。清秋道:“妈,你闻闻看,这匣子多么香?”冷太太笑道:“可不是!大概是盛过香料东西送人的。你闻闻那些料子,也沾上了些香味呢。有钱的人家,出来的东西,无论什么也是讲究的。这个匣子多么精致!”清秋笑道:“我看金少爷,也就有些姑娘派。只看他用的这个匣子,哪里像男子汉用的哩!”

他们正说时,宋润卿来了。他道:“哎呀!又收人家这样重的礼,哪里使得?无论如何,我们要回人家一些礼物。”冷太太道:“回人家什么呢?我是想不起来。”宋润卿道:“当然也要值钱的。回头我在书箱里找出两部诗集送了去吧。”冷太太道:“也除非如此,我们家里的东西,除了这个,哪有人家看得上眼的哩。”到了次日,宋润卿拣了一部《长庆集》,一部《随园全集》,放在玻璃匣子里送了过去。宋润卿的意思,这是两部很好的版子,而且曾经他大哥工楷细注过的,真是不惜金针度人,不但送礼而已。谁知燕西看也没有看,就叫听差放在书架子上去了。他心里想着,绸料是送去了,知道她哪一天穿,哪一天我能看见她穿?倘若她一时不做衣服呢,怎样办呢?自己呆着想了一想,拍了一拍手,笑起来道:“有了,有了,我有主意了。”立刻叫金荣打一个电话到大舞台去,叫他们送两张头等包厢票来,这两个包厢,是要相连在一处的。不连在一处,就不要。一会儿,大舞台账房,将包厢票送来了。燕西一看,果然是相连的,很是欢喜。到了次日,便借着来和宋润卿谈诗,说是人家送的一张包厢票,我一个人也不能去看,转送给里面冷太太吧。这戏是难得有的,倒可以请去看看。宋润卿接过包厢票一看,正是报上早已宣传的一个好戏,连忙拿着包厢票,进去告诉冷太太去了。那冷太太听说金家少爷来了,看在人家迭次客气起见,便用四个碟子,盛了四碟干点心出来。燕西道:“这样客气,以后我就不好常来了。我们一墙之隔,常来常往,何必费这些事?只是你这边把墙堵死了,要不然,我们还可以同一个门进出呢。那个管房子的王得胜,性情非常怠慢,我早就说,赶快把这墙修起来。他偏是一天挨一天,挨到现在。”宋润卿道:“不要紧,彼此相处很好,还分什么嫌疑吗?依我说,最好是开一扇门,彼此好常常叙谈,免得绕一个大弯子。”燕西道:“好极了!就是那样办吧,我就能多多领教了。”这是第一日说的话,到了第二日,王得胜就带着泥瓦匠来修理墙门,那扇门由那里对这边开,正像是这里一所内院一般。开了门以后,燕西时常地就请宋润卿过去吃便饭,吃的玩的,又不时地往这边送。冷太太见燕西这样客气,又彬彬有礼,很是过意不去。有时燕西来到这边来,偶然相遇,也谈两句话,就熟识许多了。

时光容易,一转身就是三天,到看戏的日子只一天了。清秋早几天,已经把那样藕色的绸料,限着裁缝赶做,早一天,就做起来了。到了这天晚上,燕西又对宋润卿说,不必雇车,可以叫他的汽车送去送来。宋润卿还没有得冷太太同意,先就满口答应了。进去对冷太太道:“我们今天真要大大舒服一天了,金燕西又把汽车借给我们坐了。”韩妈笑道:“我还没坐过汽车呢,今天我要尝尝新了。”清秋道:“坐汽车倒不算什么,不过半夜里回来,省得雇车,要方便许多。”冷太太原不想坐人家的车,现在见他们一致赞成,自己也就不执异议。吃过晚饭,燕西的汽车,早已停在门口。坐上汽车,不消片刻,到了大舞台门口。燕西更是招待周到,早派金荣在门口等候。一见他们到了,便引着到楼上包厢里来,那栏杆护手板上,干湿果碟,烟卷茶杯,简直放满了。那戏园子里的茶房,以为是金家的人,也是加倍恭维。约摸看了一出戏,燕西也来了,坐在紧隔壁包厢里。冷太太、宋润卿看见,也忙打招呼。燕西却满面春风地和这边人一一点头,清秋以为人家处处客气,不能漠然置之,也起身点了一点头。燕西见清秋和他行礼,这一乐真出乎意外。眼睛虽然是对着戏台上,戏台上是红脸出,或者是白脸出,他却一概没有理会。冷太太和清秋,都不很懂戏,便时时去问宋润卿。这位宋先生,又是一年不上三回戏园子的人,他虽然知道戏台上所演的故事,戏子唱些什么,他也是说不上来。后来台上在演《玉堂春》,那小旦唱着咿咿呀呀,简直莫名其妙。这出戏的情节是知道的,可惜不知道唱些什么。燕西禁不住了,堂台上还未唱之先,燕西就把戏词先告诉宋润卿,做一个“取瑟而歌,使之闻之”的样子。冷太太母女,先懂了戏词,再一听台上小旦所唱的,果然十分有味。直待一出戏唱完了,方才做声。因为这一出戏听得有味了,后来连戏台上种种的举动,也不免问宋润卿,问宋润卿,就是表示问燕西,所以燕西有问必答。后来戏台上演《借东风》,见一个人拿着一面黑布旗子,招展穿台而过。清秋道:“舅舅!这是什么意思?”宋润卿道:“这是一个传号的兵。”清秋道:“不是的吧,那人头上戴了一撮黄毛,好像是个妖怪。”宋润卿笑道:“不要说外行话了,《三国演义》里面,哪来的妖怪?”燕西见他二人全说的不对,不觉对宋润卿笑了一笑,说道:“不是妖怪,和妖怪也差不多呢。”宋润卿道:“怎么和妖怪差不多?当然不是神仙,是鬼吗?”燕西道:“不是神仙,也不是鬼,他是代表一阵风刮了过去。一定要说是个什么,那却没法指出,旧戏就是这一点子神秘。”清秋听了,也不觉笑起来。燕西见她一笑,越发高兴,信口开河,便把戏批评了一顿。这时他两人虽没有直接说话,有意无意之间,已不免偶然搭上一二句。

等戏将要唱到吃紧处,燕西便要走。宋润卿道:“正是这一出好看,为什么却要走?”燕西道:“我想先坐了车子走,回头好来接你们。”宋润卿道:“何必呢?我们都坐这车回去好了。你那汽车很大,可以坐得下。”冷太太道:“是的,就一道回去吧,这样夜深,何必又要车夫多走一趟呢?”燕西道:“那可挤得很。”宋润卿一望,说道:“一共五个人,也不多。”燕西见他如此说,当真就把戏看完。一会儿上车,清秋和韩妈都坐在倒座儿上。燕西道:“不必客气,冷小姐请上面坐吧。”清秋道:“不!这里是一样。”燕西不肯上车,一定要她坐在正面。于是清秋、冷太太、宋润卿三人一排,韩妈坐在清秋对面,燕西坐在宋润卿对面。宋润卿笑道:“燕西兄,大概在汽车上坐倒座儿,今天你还是第一回。”燕西道:“不,也坐过的。”说话时,顺手将顶棚上的灯机一按,灯就亮了。清秋有生人坐在当面,未免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抚弄手绢。燕西见人家不好意思,也就跟着把头低了下去,在这个当儿,不觉看到清秋脚上去。见她穿着是双黑线袜子,又是一双绛色绸子的平底鞋,而且还是七成新,心里不住地替她叫屈。身上穿了这样一件漂亮的长衫,鞋子和袜子,这样的凑付,未免美中不足。只这一念之间,又决定给她解决这个问题了。

第六回 倩影不能描枣花帘底 清歌何处起杨柳楼前

燕西坐在车上,他由清秋的鞋子上,不觉想到糊涂了,只管看。清秋先是自己低了头,不曾知道。及至偶然一抬头,见燕西的脸,看着自己的鞋子,自己明知鞋子太不高明了,于是把脚相叠着,向里缩了一缩。燕西这才醒悟。一抬头,这汽车也停止了,正是圈子胡同燕西屋子的大门口。燕西就请他们下车,请他们穿屋而过。到了里面,一定留着冷太太吃点心。说道:“这已经算到了家里了,早一点回去,迟一点回去,那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冷太太笑道:“花费了金先生许多钞,这样夜深,还要吵闹。”燕西道:“并不费什么,我向来是喜欢晚上看书的,厨房里天天总给我预备一点面食。今天也没有别的,大概是一点汤面。这个厨子是南京人,倒是江南口味,冷太太何不尝尝他的手段?”宋润卿听到说吃面,先有三分愿意,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老实一点吧。”清秋对此,却有些不愿意,便轻轻地对韩妈道:“那就我们先回去吧。”燕西道:“随便用点面,不必客气,马上就吩咐厨子送上来,并不耽搁的。”冷太太道:“那你就也坐下吧,让韩妈一个人先回去得了。”清秋见母亲如此说,只得留下。一会儿,厨子送上东西来,摆了一桌子荤素碟子。燕西请冷太太一家三人入了席,亲自给他们斟酒。斟到清秋面前,她也站起身来,捧着杯子相接,目光可射在手上,不敢正视。燕西也就恭恭敬敬,现出庄重知礼的样子。各人只喝了一杯酒,厨子便送上面来。清秋向来食量不大好,而且又是半夜,不敢多吃。只挑了几根面吃,呷了两口汤。燕西看见,便问道:“冷小姐,何以不用,嫌脏吗?”清秋笑了一笑,说道:“言重了。向来是量小,请问家母便知道。”说着,便坐在一边,抽闲一看这屋子,一色紫檀雕花的小件木器,非常精巧,不像平常的木器那样大而且笨。椅子上铺着紫色缎子的绣垫,两边两座镂云式的紫檀木架,高低上下,左右屈曲,随着格子,陈设了一些玉石古玩,文件花盆。总而言之,屋子里一切的东西,都是仿古的。就是电灯这样东西,也用宫灯纱罩,把它笼着。门边两个铜刻的高烛台,差不多有一人高。上面用红玻璃,制成红烛的样子,却在里面安了百支光的电灯。最亮的是蜡烛头上,不知道用了一种什么金属的东西,做成光焰的样子。她便轻轻地对冷太太道:“妈!你看这一对蜡烛真好玩。”冷太太看了,也是赞不绝口。燕西道:“既然说这东西好,我就可以奉送。”冷太太笑道:“我们家里那个房子,不配放这东西,况且也没有电灯。”燕西道:“现在住家没有电灯,是不很方便的。而且电灯的消耗费,和煤油灯相差也无几。”宋润卿笑道:“虽然相差无几,但是那起首一笔装设费就不算了吗?”燕西道:“宋先生要不要电灯?若是要的话,可以在我这里牵了线过去,极是省事。”宋润卿见他要送电灯,又是占便宜的事,虽不好马上就答应,也不肯推辞,便道:“过两天再说吧。”吃完了面,略坐了一坐,冷太太一行三人,辞了燕西,从他后院回去。

燕西这一场欢喜,着实不小。心想,既已认识,又曾说话,更又同席,从此一步一步做法,前途便不可思议了。回头又想到她的鞋子袜子,太不高明,要替她送些去,一来是《孟子》上说的,不知足而为屦,使不得,二来是无缘无故,怎样送去?盘算了一阵,竟没有法子。心想,金荣知道事太多了,这回不要问他。便叫了张顺进来,问道:“我问你,有送人鞋子袜子的规矩吗?”张顺摸不着头脑,便道:“有的。”燕西道:“送这种东西要什么时候送才合宜,要用些什么东西相配?”张顺道:“这是北京混混儿干的。若是要谢谢人家,就送人家一两双鞋,不要什么配。”燕西道:“怎样知道人家脚大脚小呢?”张顺笑道:“这是体面人不干的事,七爷不明白,其实送鞋子,并不是真送鞋子,是送一张鞋子票给人,随人家自己去试呢。”燕西道:“我们那家熟铺子安康鞋庄,他也出这个票子吗?”张顺笑道:“这是做生意,他为什么不出?”燕西听说,就拿了两张十元的钞票,交给张顺道:“你去给我买一张票子来。票子上面,一定要注明是坤鞋。”张顺道:“这个铺子里不拘的,不过票子上载明多少钱。回头拿票子去,只要是他铺子里的东西,在票子上价钱以内,什么都可以拿。”燕西道:“你糊涂!什么也不懂。我要怎样办,你给我怎样办就是了。”张顺碰了钉子,拿钱自出去了。到了次日早上,便到安康鞋庄,买了一张礼票来。燕西他已想好主意,便用一个红封套,将礼票来套上。签子上用左手写字,来标明奉赠金七爷,随便就压在桌上墨盒底下。

这几天,宋润卿是天天到这边来的。他来了,一看红纸封套,便问道:“燕西兄,有什么喜事?不能相瞒,我也是要送礼的。”燕西笑道:“哪里是,因为我介绍一家鞋庄做了两三笔大生意,大概有千把块钱的好处。他还想拉主顾呢,就送我这一张票。”说时,将票子抽出来,给宋润卿一看,说道:“你看,我又不能用。”宋润卿见那上面注明,凭票作价二十元,取用坤鞋。笑道:“果然无用。这鞋庄上送男子的礼,何必注明坤鞋呢?”燕西道:“他以为我要拿回家去呢。不知道我家一些人,正和他们把生意闹翻了,我要拿张票回去,他们还要怪我多事,是给鞋庄介绍生意呢。”宋润卿道:“这样说来,他这个人情,竟算白做了。”燕西笑道:“我还可以做人情呢,我就转送给宋先生吧。宋先生拿回家去,总不像我,会发生问题的。”这与宋润卿本人,虽没有什么利益,但是很合他占小便宜的脾气,便笑谢着收下了。他拿回去给冷太太看,冷太太倒罢了。这一来,正中清秋的意思。不久同学结婚,时髦衣服是有了,要一双很时髦的鞋子,非五六元不可,不敢和母亲要钱买。而今有了这张礼票,这问题就解决了。心想,真也凑巧,怎么这姓金的,他就会送这一张礼票给我们?无论如何,她却没有想到燕西是有心送她的。燕西那边心里却不住着急,她将鞋子取来了没有?

又过了四天,这日燕西拿着一本《李义山集》,到这边来会宋润卿,恰好他不在家,便一个人坐在他小客室里。原来冷家这边院子虽小,却有三株枣树,丁字式的立着。这枣花开得早,四月中旬,已经开了一小部分。这日天气正好,大太阳底下,照得枣树绿油油的浓荫,一小群细脚蜂子,在树荫底下,嗡嗡地飞着,时时有一阵清香,透进屋里来。树荫底下,一列摆着四盆千叶石榴。燕西正在窗子里向外张望,只听见韩妈笑道:“哎呀!我的姑娘,真美!”燕西连忙从窗子里望去,只见冷清秋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锦云葛的长袍,下面配了淡青色的丝袜,淡青色的鞋子。她站在竹帘子外面,廊檐底下,那种新翠的树荫,映着一身淡青的软料衣服,真是飘飘欲仙。燕西伏在窗子边,竟看呆了。忽然身后有人拍了一下,说道:“燕西兄看什么?”燕西回头一看,乃是宋润卿。心里未免有些心虚,连忙说道:“你这院子里三株枣树,实在好,清香扑鼻,浓翠爱人。我那边院子里可惜没有。我看出了神,正在想作一首诗呢。”说着,便将手上拿的《李义山集》随便指出两首诗,和宋润卿讨论一顿。正在这时,听清秋笑语声音由里而外,走出去了。燕西隔着帘子,看见她穿了那身衣服,影子一闪,就过去了。他坐在那里出神,宋润卿指手画脚地讲诗,他只是含着微笑,连连地点头。宋润卿把诗的精微奥妙,谈了半天,方才歇住。燕西伸了一个懒腰说道:“我谈话都谈忘了,还有人约着我这时相会呢。”于是便赶忙回去,将那本诗往桌上一丢,自己便倒在躺椅上,两只手,十个指头相交,按在头顶心上,定着神慢慢去想。以为惟有这种清秀的衣服,才是淡雅若仙。我这才知道打扮得花花哨哨的女人,实在是俗不可耐。

正在这里想时,电话来了。金荣道:“是八小姐来的,请七爷说话。”燕西接了电话,那边说:“七哥,你用功呀,怎么好几天不回来?”这个小姐是燕西二姨母何姨太太生的,今年还只十五岁。因她长得标致,而且又天真烂漫,一家人都爱她,叫她小妹妹。她的名字,也很有趣味的,叫做梅丽。所以叫这个名字的缘故,又因为从小把她做个洋娃娃打扮,就索性替她起个外国女孩子的名字了。现在她在一个教会女学校里读书。每天用汽车接送。国文虽然不很好,英文程度是可以的。尤其是音乐舞蹈,她最是爱好。学校里有什么游艺会,无论如何,总有她在内。燕西在家里时,常和她在一处玩,放风筝,打网球,斗蟋蟋儿,无所不为。这天梅丽回来得早些,想要燕西带她去玩,所以打个电话给他。燕西便问:“有什么事找我,要吃糖果吗?我告诉你吧,我昨天在巴黎公司,用五块钱买了一匣,送在姨妈那里了。”梅丽道:“糖我收到了。不是那个事,我要你回来,咱们一块儿去玩哩。”燕西道:“哪里去玩?”梅丽道:“你先回来,我们再商量。”燕西在这里,除了到冷家去,本来是坐不住的,依旧一天到晚在外面混。现在梅丽叫他回去,他想家里去玩玩也好,便答应了。挂上电话,便坐了汽车,一直回到家来。

燕西到了家,知道梅丽喜欢在二姨妈房子外那间小屋里待着的,便一直到那里来。一进院子,便听到二姨妈房里,有两个人说话,一个正是他父亲金铨的声音,连忙缩住了脚,要退回去。只听见他父亲喊道:“那不是燕西?”燕西听见,只得答应了一个是,便从从容容地走了进去。金铨躺在沙发椅子上,咬着半截雪茄烟,笼着衫袖,对着燕西浑身上下看了一遍。说道:“只是你母亲告诉我一声,说是你和几个朋友组织一个诗社,这是你撒谎的,还是真的?”燕西道:“是真的。”金铨道:“既然是真的,怎样也没有看见你作出一首诗来?不要是和一班无聊的东西组织什么俱乐部吧?这一程子,我总不看见你,未必你天天就在诗社里作诗?”燕西的二姨妈二姨太太便道:“你这话,也是不讲理。你前天晚上,才从西山回来,总共只有昨天一天,怎样就是一程子?”燕西被他父亲一问,正不知道要怎样回答,二姨太太这一句话,替他解了围,才醒悟过来。便道:“原不天天去作诗,不过几个同社的人,常常在社里谈谈话,下下棋。”金铨道:“我说怎么样?还不是俱乐部的性质吗?”燕西道:“此外并没有什么玩意儿。”金铨道:“你同社是些什么人?”燕西便将亲戚朋友会作诗的人,报了几个,其余随便凑一顿。金铨摸着胡子笑道:“若是真作诗,我自然不反对,你且把你们贵社里的诗,拿给我看看。”燕西一想,社都没有,哪里来的诗?但是父亲要看,又不能不拿来。便道:“下次作了诗,我和社友商量,抄录一份拿来吧。”金铨道:“怎么这还要通过大众吗?你们的社规,我也不要做破坏,你且把你作的诗,拿来我看看。”燕西这是无法推辞了,便道:“好,明天拿回来,请父亲改一改。”金铨喷了一口烟,笑道:“我虽丢了多年,说起作诗,那是比你后班辈强得多哩。”二姨太太道:“梅丽刚才巴巴地打电话找你呢,你见着她了吗?”燕西道:“我正找她呢。”说着,借此缘故,便退出去了。原来金家虽是一个文明家庭,但是世代簪缨,又免不了那种世袭的旧家庭规矩,所以燕西对于他父亲,也有几分惧怕。现在父亲要他的诗看,心里倒是一个疙瘩,不知要怎样才能够敷衍过去。

正自低头走着,只听见一片叮叮当当的钢琴声,抬头一看,不知不觉,走到正屋外面来了。这个地方一列是三间大楼,楼上陈设完全西式。有时候,大宴来宾,就可以在此跳舞,也可以说是个小小的跳舞厅。燕西听那琴声,又像在楼上,又像在楼下。那拍子打得极乱,快一阵,慢一阵。心想,这种恶劣的琴声,不是别人打的,一定是梅丽。寻着琴声,轻轻地走上楼,心里想着,她不能一个人在这里,看看究竟是谁?走到楼上,偏是没人,原来又在楼外那个月台上。这地方,四围是杨柳和梧桐树。这个时候,柳树上半截,拖着长条,正披到平台上来。只听见有人说道:“别再站过去,掉下去了,仔细摔断了腿。”又一个人道:“你看我这样子像不像呢?”燕西听那个后说话的正是梅丽,先说话的,却是白小姐白秀珠。这白小姐是金家三少奶奶王玉芬的表姊妹,因为玉芬的介绍,所以她和燕西认识了。认识以后,两人慢慢就发生恋爱。从前是隔不了一天便见面的,不过现在才疏远了些。这时燕西隔着玻璃一望,只见秀珠穿了一套淡绿色的西服,剪发梳成了月牙式,脖子和两双胳膊,全露在外面。背对着这面,正坐在钢琴边下。梅丽穿了一套白色的大袖舞衣,蓬着头发,两只手抓着柳条,把脚时时悬了起来,打秋千的一般摆动。燕西看见哈哈地笑道:“别动,我去拿快镜来,照一个相。这是爱情之神呢?还是美术之神呢?”秀珠站起来回头一看,拍着胸道:“哎哟!吓了我一跳。你几时来的?”梅丽也跑了过来,执着燕西的手道:“七哥,你看我扮得像不像?”燕西笑道:“像是像,但是神仙有穿黑皮鞋的吗?”梅丽一看,果然自己还穿的是一双漆皮鞋,笑道:“我忘了换呢。”燕西道:“穿这种舞衣,应该打赤脚,至少也要穿和衣裳一色的鞋子。穿这样美丽的衣服,配一双漆黑的鞋子,比老太太的小脚还寒碜呢。”梅丽道:“你等我一会儿吧,我去换衣服就来,回头我们和秀珠姐一块儿去玩去。”说着,连跑带跳地走了。秀珠见梅丽走了,便笑着问燕西道:“你忙些什么?我怎样两天不见着你?”燕西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和朋友组织了一个诗社呢。”秀珠冷笑道:“你不是那样能斯斯文文玩儿的人,不要骗我。”燕西道:“你不信,我把我们作的诗稿,送给你看。”秀珠道:“我不要看。我又不懂,我知道你们闹的是什么呢?”燕西见她两只雪白的胳膊,全露在外面,便伸手去握着她一只手,正要低头用鼻子去嗅。秀珠使劲一摔,将手摔开。却掉过脸,手攀着柳条,用背对着燕西。燕西道:“这个样子,又是生气,我很奇怪,怎么你见我就生气了?难道我这人身上,带着几分招人生气的东西,所以人家一见我,就要生气吗?得!我别不识相,尽管招人生气吧。”说毕,掉转身也就要走。秀珠连忙转过来,说道:“哪里去,不愿意和我们说话吗?”燕西道:“你瞧,正是你把话倒说。分明你不愿理我,还要说我不理你。”秀珠笑道:“我若是不理你,我到府上来是找谁的?”燕西道:“那我怎样知道?”秀珠道:“你当然不知道。你要是知道的话,哪里还用得着梅丽打电话请你回来。大概你还不知道我在这儿,要是知道我在这儿,你都不上楼了。”燕西道:“我们又不是冤家,何至于此?”秀珠道:“不是冤家,将来总有成为冤家的一日。”燕西含笑执着她的手,往怀里便拉,说道:“这话是真的吗?从哪日开始呢?”秀珠道:“别拉拉扯扯,一会儿梅丽来了,又给人家笑话。”说着,将手往回一夺。燕西道:“我不和你闹,你把钢琴按一个调子我听。”秀珠道:“好!我按一个进行曲给你听。”于是绷冬绷冬,便按起来。

只听楼下有人问道:“楼上是秀珠在那里吗?”秀珠答应道:“是我,楼下是表姐吗?”说时,王玉芬和着燕西的五姐敏之,一路上来。敏之是个美国留学生,未曾毕业回来的,秀珠醉心西方文明,对敏之是极端的崇拜。看见敏之上楼,连忙上前,和她握手。笑着问玉芬道:“表姐,你怎样知道我在这里?”玉芬抿嘴笑道:“我们这些人里面,只有两位钢琴圣手。一位是八妹,我们在楼下已经碰见她了。还有一位,就是表妹。刚才我们听那段琴,既知道八妹不在楼上,自然是你了。”秀珠举起拳头,在玉芬背上轻轻敲了一下。说道:“你这小鬼,把话来损我,我不知道吗?凡是一桩事,总要由浅入深,谁也不能生来就会呀。”又对敏之道:“五姐,你看这话对不对?我想,你既在美国回来,钢琴一定是好的,能不能够弹一个曲子给我们听?”燕西笑道:“你这话,就不合逻辑,难道在外国回来的人,都应该会弹钢琴吗?”秀珠道:“人家又没有和你说话,要你出来多什么事?”敏之笑道:“我倒真是不会。密斯白要学钢琴的话,我路上有一个外国朋友,他倒是很在行,我可以介绍你去和他学。”秀珠道:“那就好极了。看你二位,是要出门的样子,上哪里去玩?”敏之道:“我要买点古董,送几个回美国的朋友。你也去一个吗?”玉芬对敏之丢了一个眼色,说道:“她刚来,哪里就能走?”秀珠道:“我不奉陪了,我还约着梅丽去玩呢。”玉芬道:“怎么样?我就知道你不能走呢。”秀珠道:“要走就走,有什么不能去呢?”玉芬拉着敏之,说道:“走吧,走吧,不要在这里打搅了。”说毕,拉着敏之一阵风地走了。秀珠道:“燕西,你真不客气,当着人面,就笑我。”燕西道:“要什么紧?都是一家人。”秀珠道:“我不姓金,怎么是你一家人呢。”燕西笑道:“你还不打算姓金吗?我今天非……”

一语未了,梅丽哈哈大笑,从玻璃格扇里钻了出来。秀珠笑道:“你这小东西,也学得这样坏,又吓我一跳。”梅丽道:“我什么也没说,就只笑了一笑,就是坏人。这坏人怎样如此容易当呀?”说着,便对燕西道:“我告诉你实话,今天不是我要你回来,是秀珠姐她……”秀珠抽出手绢,走上前,将梅丽的嘴捂住,笑道:“你乱撒谎,我不让你说。”燕西解开道:“不要闹了,我们上哪里去玩?”梅丽道:“看电影去。”燕西道:“白天看电影,没有意思。”梅丽道:“逛公园去。”燕西道:“公园里去得多了,像家里一般,没趣味。”梅丽道:“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玩什么呢?”燕西道:“我有一个玩法,咱们自己开汽车,跑到城外去兜个圈子,比什么也解闷。”秀珠道:“自己开汽车罢了。上次,也是你开汽车,一直往巡警身上碰,我真吓出了一身冷汗。”燕西道:“这样吧,车夫送我们出城。出了城那里人稀少,我们再自己开,你看好不好?”梅丽道:“这个倒使得,我们就去。”燕西就按了电铃,叫了听差,吩咐开一辆敞篷车,他们三人坐了车子,出得阜成门,向八大处大道而来。出城以后,燕西叫车夫坐到正座上去,自己三人却坐到前一排来,燕西扶着机子,开足马力,往前直奔。梅丽道:“七哥,这里没有人,你让我开着试试看。”燕西道:“没有人,就可以乱开吗?一不留心,车子就要开地里去的。车子坏了是小事,弄得不好,人还要受伤呢。”他们正在说话时,秀珠哎哟了一声,果然出了事了。

第七回 空弄娇嗔看山散游伴 故藏机巧赠婢戏青年

当时,秀珠哎哟了一声,燕西手忙脚乱,极力地关住机门。汽车唧嘎一声,突然停住。大家回头一看,路边一头驴子,撞倒在地。另外一个人倒在驴子下,地下鲜血淋漓,紫了一片。梅丽用手绢蒙着眼睛,不敢看,藏在秀珠怀里。秀珠也是面朝着前,不敢正眼儿一视。汽车夫德海口里叫着糟了,一翻身跳下车去,燕西也慢慢地走下车来,远远地站定。问道:“那人怎么样,伤得重吗?”德海看了一看说:“驴子压断了两条腿,没有用的了。人是不怎么样,似乎没有受伤。”燕西听说人没有受伤,心里就放宽了些,走上前来,叫德海把那人扶起。那人倒不要人扶,爬了起来,抖了一抖身上的土。他一看那驴子压死了,反而坐在地上,哭将起来。燕西道:“你身上受了伤没有?”那人道:“左胳膊还痛着呢。”燕西在身下一摸,只有两张五元的钞票。便问秀珠道:“你身上带了有钱吗?”秀珠道:“有,多给他几个钱吧,人家真是碰着了。”说着,在钱口袋里,抓了一把钞票给燕西。燕西拿着钞票在手上,便问那人道:“这头驴子是你的吗?”那人道:“不是我的,我借着人家的牲口,打算进城去一趟呢。”燕西道:“你说,这一头驴子,应该值多少钱?”那人道:“要值五十块钱。”德海听了,走上前,对那人就是一巴掌。说道:“你这小子,看见要赔你钱了,你就打算讹人。”说时,牵着他身上那件破夹袄的大襟,一直指到他脸上。又道:“你瞧!你这个样子,不是赶脚的,是做什么的?你说牲口不是你的,你好讹人,是不是?”说着,又把脚踢一踢倒在地下的驴子,口里说道:“这样东西,早就该下汤锅了,二十块钱,都没人要,哪值五十块钱?七爷,咱们赔他二十块钱得了,他爱要不要。”那人本是一个乡下人,看见德海的凶样子,先有三分害怕,哪里还敢说什么。燕西喝住德海道:“打人家做什么?谁让咱们碰了人家呢?”又对那人道:“也不能依你,也不能依他。现在给你三十块钱,赔你这一头牲口。你也跌痛了,不能让你白跌,给你十块钱,你去休养休养。这驴子已死过去了,你也不必再卖它的肉,把它埋了吧。”乡下人对一个钱当着磨子般看待的。他见燕西这样慷慨,喜出望外,给燕西连请了几个安。燕西对秀珠道:“开车真不是玩的,我们还坐到后面来吧。”于是依旧让德海去开车。德海坐上车,对那人骂道:“便宜了你这小子,今天你总算遇到财神爷了。”燕西听见汽车夫骂人,这是看惯了的,也就付之一笑。

车夫兜了一个圈子,一直开到西山旅馆脚下。只见亭子上的西崽,眼睛最尖,一看汽车的牌号,是金总理家里的,早是满脸堆上笑,走到亭子下来迎接。等燕西走到面前,闪在一旁,微微地一鞠躬,说道:“你来了。”燕西走进亭子去,只见男女合参,中西一贯,坐满了人。正因为今天天气好,所以出城来游的人很多。燕西便让梅丽、秀珠向前,走过了亭子去,在花边下摆了一张桌子坐下。只听后面有人喊道:“密斯脱金,密斯白,密斯金。”莺声呖呖,一大串地叫了出来。回头看时,乃是乌二小姐和两个西洋男子坐在那里喝啤酒吃冰淇淋。一句话说完,她已走过来,和秀珠、梅丽握了一握手,然后再与燕西握手。乌二小姐道:“我和两个新从英国来的朋友,到这里玩玩,一会儿我就过来相陪。”秀珠笑道:“不要客气了,我们两便吧。”燕西在一边,只是微笑一下。三人在亭子外坐着,正和亭子里,隔了一层芦帘子,彼此都看不见。秀珠道:“密斯乌真是知道讲究妆饰的。和中国朋友在一处,穿西装;和外国朋友在一处,又穿中国装。你不看她那件金丝绒单旗袍,滚着黑色的水钻辫,多么鲜艳夺目!”梅丽轻声道:“妖精似的,我就讨厌她。”秀珠用手摸着梅丽的头发,笑道:“小东西,说话要谨慎一点,不要乱说,仔细有人不高兴。”说毕,眼睛皮一撩,眼睛一转,望着燕西。问道:“你说是不是?”燕西皱眉道:“何必呢?人家就在这里。让人家听见,也没有什么意思。”秀珠道:“我卫护着她,还不好吗?据我说,你那个心,可以收收了,你不看看、她爱的是外国朋友哩。外国朋友,有的是钱,可以供给她花。将来要到外国去玩,也有朋友招待,你怎样比得上人家?比不上,你就不配和人家做情敌。”燕西道:“你这话,是损她,是损我?”说时,脸上未免放一点红色。秀珠把燕西为人,向是当他已被本人征服了看待,所以常常给他一点颜色看。燕西那时爱情专一,拜倒石榴裙下。秀珠怎样说,他就怎样好、决计不敢反抗。现在不然了,他吃饭穿衣以至梦寐间,都是记念着冷清秋。而且冷清秋是刚刚假以辞色,他极力地往进一步路上做去。这白秀珠就不然了,耳鬓厮磨,已经是无所不至。最后的一着,不过是举行那形式上的结婚礼。在往日呢,燕西也未尝不想早点结婚,益发地可以甜蜜些。现在他忽然想到结婚是不可鲁莽的,一结了婚就如马套上了缰绳一般,一切要听别人的指挥。倘若自己要任意在情场中驰骋,乃是结婚越迟越好。既不望结婚,可以不必受白秀珠的挟制了。所以这天秀珠和他闹脾气,他竟不很大服调。这时秀珠又用那样刻薄的话,挖苦乌二小姐,心里实在忍不下去,所以反问了一声,问她是损哪个。谁知秀珠更是不让步,便道:“也损她,也损你。”说时,脸上带着一点冷笑。燕西道:“现在社交公开,男女交朋友,也很平常的。难道说,一个男子,只许认识一个女子;一个女子,只许认识一个男子吗?”秀珠道:“笑话,我何尝说不许别人交朋友。你爱和哪个交朋友,就和哪个交朋友,关我什么事?”燕西道:“本来不关你什么事。”燕西这一句话,似有意,似无意地说了出来;在白秀珠可涵容不了,鼻子里嘿了一声,接上一阵冷笑,把坐的藤椅一挪,脸朝着山上。在往日,决裂到了这种地步,燕西就应该赔小心了。今天不然,燕西端着一杯红茶,慢慢地呷。又把牙齿碰茶杯沿上,时时放出冷笑。旁边的梅丽,起初以为他们开玩笑,不但不理会、还愿意他两人斗嘴、自己看着很有趣。现在见他两人越闹越真,才有些着急,便问燕西道:“七哥,你是怎么来?秀珠姐说两句笑话,你就认起真来。”燕西道:“我不认真。什么事,我也当是假的。可是白小姐她要和我认真,我有什么法子呢?”秀珠将椅子又一移,忽地掉转身,说道:“什么都是假的?你这话里有话,当着你妹妹的面,你且说出来。”燕西道:“这是一句很平常的话,我随口就说出来了,没安着什么机巧。你要说我话里有话,就算话里有话吧。我不和你生气,让你去想想,究竟是谁有理?是谁没理?”说毕,离开座位,背着两只手慢慢地走上大路,要往山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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