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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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丽对秀珠道:“你两人说着好玩,怎么生起气来?”秀珠道:“他要和我生气,我有什么法子?你瞧瞧,是谁有理?是谁没理?”梅丽想着,今天,实在是秀珠没有理。但是燕西是自己的哥哥,总不能帮着哥哥来说人家的不是。便笑道:“他的脾气,就是这样。过一会子,你要问他说了些什么,我包他都会忘了。你和别人生气,那还有可说,你和我七哥生气,人家知道,不是笑话吗?虽然有句俗话,打是疼,骂是爱,可是你还没到咱们金家来,要执行威权,还似乎早了一点子哩。”秀珠忍不住笑了,说道:“这小东西,一点年纪,这些话,你又在哪里学来的?要不,给你找个小女婿吧,让你去打是疼,骂是爱。你看好不好?”梅丽道:“胡闹混扯,对我瞎说些什么?你两人今天那一场闹,没有我在里头转圜,我看你俩怎样好得起来?”秀珠把脖子一扭,说道:“不好,又打什么紧!”梅丽用一个食指,对着秀珠的鼻子,遥遥地点着笑道:“这话可要少说呀。”秀珠道:“为什么要少说?现在和他要好的人太多了,我要和他好,他不和我好,也是枉然。”正说话时,只见由山上抬下两顶藤轿来,坐轿的一男一女,秀珠认得,是刘家二少奶奶和二少爷刘宝善。他两人看见,连忙叫轿夫将轿子停住,迎了上来。秀珠请他二人坐下,便问:“要吃什么?”刘二奶奶说:“不用了。我们刚在山上喝了茶下来,等着回去呢。”秀珠笑道:“你们的汽车很大,把我带进城去好不好?”刘宝善道:“白小姐,不是坐汽车来的吗?”秀珠指着梅丽道:“是坐她府上车子来的。她和她令兄,还要在这里玩一会儿。我记起一桩事来了,正要回去,又不好叫人家一来就送我走。现在你一回去,真再巧也没有了。”刘宝善夫妇,哪里知道内中情由,自然很欢迎的。梅丽又是孩子脾气,心想,你和七哥拌了两句嘴,也不值得发气先走。你要走,就让你走,我不留你,看你怎么样?秀珠对梅丽说道:“我们过天见吧。”说毕,竟和刘氏夫妇走了。梅丽也没做声,只是笑着点了一点头。一会儿工夫,燕西自山边兜了一个圈子回来,只见梅丽一人坐在这里,便问:“秀珠哪里去了?”梅丽忍不住气,少不得又添上几句话,说她赌气坐刘家的车子走了,以后不要和你见面呢。燕西道:“那要什么紧?”说毕,冷笑了一声道:“扫兴极了,回去吧。”梅丽觉得也是没趣,赞成燕西的提议、就坐车回家。

一进门,只见许多卖花的,一挑一挑的尽是将开的芍药,往里面送。燕西道:“家里几个花台子的芍药,都在开了,这还不够,又买这些。”旁边早有听差答应说:“七爷,你是不很大问家事,不知道呢。总理就定了后天,在家里请客看芍药,总理请过之后,就是大爷大少奶奶请客。这些花都是预备请客用的。”燕西听说,很是欢喜,便问梅丽道:“你怎样也不告诉我一声?”梅笑道:“我猜你总知道了,所以没对你说。这个事你都会不知道,也就奇了。”燕西道:“请的是些什么人?自然男客女客都有了。”梅丽道:“这个我不晓得,你去问大哥。”燕西一头高兴,径直就到凤举院子里来,偏是他夫妇二人都不在家。一走进院子门,里面静悄悄的,一个老妈子,手上拿着一片布鞋底,带着一道长麻线,坐在廊檐下打盹儿。小怜一掀门帘子,从里面刚伸出半截身子来,看见燕西,哟了一声,又缩进去了。燕西问道:“小怜,大爷在家吗?”小怜在屋子里道:“你别进来吧,大爷大少奶奶都不在家。”那老妈子被他两人说话的声音惊醒,赶紧站了起来。叫了一声七爷,说道:“你好久也没上这边来了。”一面说着,一面替他掀帘子。燕西一面进来,一面说道:“好香!好香!谁在屋子里洒上这些香水?”小怜在里面屋子里走出来,说道:“你闻见香吗?”燕西道:“怎样不闻见?我鼻子又没有塞住。”小怜道:“糟了!大爷回来,一定要骂的。”燕西道:“屋子里有香,骂你做什么?”小怜笑道:“告诉你也不要紧,是我偷着大少奶奶的香水,在手绢上洒了一点,不想不留神,把瓶子砸了,洒了满地。”燕西道:“砸了的瓶子呢?”小怜道:“破瓶子我扔了,外面的纸匣子,还在我那里。”燕西道:“你拿来我瞧瞧。”小怜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当真拿来了。燕西一看,乃是金黄色的,上面凸起绿色的堆花,满沿着金边。花下面,有一行花的法文金字。燕西道:“我猜呢,就是这个,你这个乱子大了。这是六小姐的朋友在法国买来的,共是一百二十个法郎一瓶。六小姐总共只有三瓶,自己留了一瓶,送了一瓶给大少奶奶,那一瓶是我死乞白赖要了去了。你现在把这瓶东西全洒了,她回来要不骂你,那才怪呢。”小怜笑道:“你又骇吓人,没有一瓶香水值那些钱的。”燕西道:“法国值整千法郎的香水还有呢,你不信,就算了,等大少奶奶回来,看她说些什么。你洒了她别样香水,洒了就洒了。这个洒了,北京不见得有,她不心疼钱,也要心疼短了一样心爱的东西呀。你看我这话对不对?”小怜道:“你这话倒是,怎么办呢?”燕西便对老妈子道:“你去看看六小姐在家里没有?”老妈子答应着去了。小怜道:“你叫她去看六小姐做什么?”燕西笑道:“让她走了,我有一句话,要和你说。”小怜一顿脚,说道:“嘿!人家正在焦心,你还有工夫说笑话。”燕西笑道:“你自己先捣鬼,我还没说,你怎就知道我是说笑话呢?我告诉你吧,我那瓶香水,还没有动,我送给你,抵那瓶的缺,你看好不好?”小怜道:“好好!七爷明天有支使我的时候,一叫就到。”燕西道:“你总得谢谢我。”小怜合着巴掌,和燕西摇了两下,说道:“谢谢你。”燕西道:“我不要你这样谢,你送我一条手绢得了。”小怜道:“你还少了那个?我的手绢都是旧的。”燕西道:“旧的就好。你先把手绢拿来,一会儿你到我那里拿香水就是了。”小怜红着脸在插兜里掏出一条白绫手绢,交给燕西道:“你千万别对人说是我送给你的。”燕西道:“那自然,我哪有那样傻。”说时,隔着竹帘子,已见老妈子回来了。燕西道:“六小姐不在屋子里吧?我去找她去。”说着,便走了。

一会儿工夫,小怜当真到燕西这里来,取那瓶香水。燕西给了她香水之外,又给了她一条青湖绉手绢。小怜道:“我又没有和你要这个,你送给我做什么?我不要。”燕西道:“你为什么不要?你要说出一个缘故来,就让你不要。”小怜道:“我不要就不要,有什么缘故呢?”燕西就把手绢,乱塞她手上,非要她带去不可。小怜捏着手绢,就跑走了。燕西再要叫住她时,忽听得后面有人叫了一声老七。燕西回头看时,乃是大嫂吴佩芳,从外面回来了。燕西道:“我正找你呢,你倒回来了。”佩芳道:“我刚才看见一个人走这里过去了,是不是小怜?”燕西道:“我刚从房里出来,没留神。”佩芳笑了一笑,也就不往下说,只问:“找我为什么事?”燕西道:“听说你们要大请客呢。请些什么人,怎样请法?”佩芳道:“这关乎你什么事?你要问它。”燕西笑道:“自然我也要加入,给你招待来宾。”佩芳道:“我们是双请的,招待员应该也要成双作对。秀珠妹妹能来吗?”燕西道:“她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千万别请她,你请了她,我就不到。”佩芳道:“这个样子,小两口儿又吵嘴了?人家没过门的小媳妇,比蜜也似的甜,没有看见你两个人,总是闹别扭。”燕西道:“不是闹别扭,人家本和我没有关系。”佩芳笑道:“这好像是真生了气呢。是怎样吵嘴的?你给我听听,让我来评评这个理。”燕西道:“没有闹,也没有生气,我说什么呢?”佩芳道:“不能够,若是你两人没有生气,你不会说这个话。”燕西道:“你去问梅丽就知道了。”佩芳笑道:“可不是!我猜你两人,又打起吵子来了。”佩芳说时,见走廊上的电灯,已经亮着,便道:“你别走,回头咱们一块儿吃晚饭,我有话和你说。”原来他们家里,上学的上学,上衙门的上衙门,头齐脚不齐,吃饭的时间,就不能一律。金太太就索性解放了,叫儿女媳妇们自己去酌定,愿意几个人一组的,就几个人织一个团体,也不用上饭厅了,愿意在哪里吃就在哪里吃。这样一来,要吃什么,可以私下叫厨子添菜,也不至于这个人要吃辣的,有人反对,那个要吃酸的,也有人反对,总是背地大骂厨子。所以他们家里,除了生日和年节而外,大家并不在一处吃饭的。结果,三个太太三组,金铨是三个太太的附属品,一处一餐,三对儿媳三组,三个小姐一组,七少爷一人一组。他们有时高兴起来,哥哥和妹妹,嫂嫂和小叔子,也互相请客。今天佩芳叫燕西吃饭,也就是小请客了。燕西皱眉道:“照说大嫂吩咐,我不能不来,可是大哥那个碎嘴子,吃起饭来,不够受罪的。”佩芳笑道:“我早就猜到你心眼儿里去了,你必定要推辞的。你大哥今天晚上公宴他们的总次长,不在家里吃饭呢。”燕西道:“那我一定来,请你赶快叫厨子添两样好吃的吧。”佩芳道:“那自然,你一会儿就来吧。”

佩芳回到屋子里,只闻见一阵浓厚的香味,用鼻子着实嗅了一阵,便说道:“这又是小怜这东西做出来的。我出去了,就偷我的香水使。这也不知道洒了多少,满屋子都香着呢。”小怜在屋里走出来答应道:“香水倒是洒了,不是少奶奶的,是我自己一瓶呢。”佩芳又嗅了一阵,说道:“你别瞎说了。这种香味,我闻得出来,不是平常的香味,你不要把我那瓶法国香水洒了吧?”小怜道:“没有没有,不信,少奶奶去看看,那瓶香水动了没有?”佩芳见她这样说,也就算了。便叫老妈子到厨房里去,招呼厨子添两样时新些的菜。

一会子工夫燕西来了。小怜却捏着一把汗,心想,不要他送我香水的事,少奶奶已经知道了。燕西进来,坐在中间屋里,隔着壁子问道:“大嫂,你说有话和我说,请我吃饭,有什么差事要我当吧?”佩芳在里面道:“照你这样说,我的东西,非有交换条件,是得不到吗?”燕西笑道:“这又不是我说的,原是你言明有话说,请我吃饭呢。”佩芳道:“自然有话说,不见得就支使你当差事呀。”说时,佩芳换了一件短衣服出来,一面扣着胁下的纽扣,一面低着头望一望胸前。燕西道:“大嫂也是那样小家子气象,回来就把衣服换了。其实时兴的衣服,不应该苦留。我看见许多人,看见时兴什么,就做什么,做了呢,以为是称心的东西,舍不得穿,老是搁着。将来动还没动呢,又不时兴,只好重改一回,留在家里随便穿,另外做时兴的。做了时兴的,还是照样办,这一辈子,也穿不了改做的衣服呢。”佩芳道:“我倒不是舍不得衣服,穿着长衣服,怪不方便的。我们的长袍,又不像你们的长衫,腰身和摆都要做得极小。走起路来,迈不开步。穿短衣服,就自由得多了。”燕西道:“这倒是实话,不过长衣服,在冬天里是很合宜。第一就是两只胳膊省得冻着。”佩芳笑道:“我看你很在这些事上面用功,一个年轻轻儿的人,不干些正经事,太没有出息。”燕西笑道:“这是大嫂自己引着人家说呢,这会子又说人家不正经了。”说时,厨子已经送着菜饭来,小怜就揭开提盒,一样一样,放在小圆桌上。两对面,放着两份杯筷。燕西道:“又要杯子做什么?”佩芳道:“我这里还有点子香槟酒,请你喝一杯。我也不能为你特意买这个,是你哥哥替部里买的,带了两瓶回来。”当时小怜拿着酒瓶子出来,斟上了一杯,放在左边,对燕西道:“七爷这儿坐。”燕西欠了一欠身子,笑道:“劳驾!”佩芳道:“老七这样客气。”燕西道:“到你这儿来了,我总是客,当然要客气些。”佩芳点头微笑,便和燕西对面坐着饮酒。对小怜道:“你去把我衣服叠起来,不用你在这里。”小怜答应着去了。

佩芳问燕西道:“你看这丫头,还算机灵吗?”燕西道:“知臣莫若君。你的人,你自己应该知道,问我做什么?”佩芳道:“我自己自然知道,但是我也要问问人,究竟怎么样?”燕西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自然是好的。”佩芳端着酒杯,抿着嘴呷了一口,一个人微笑。燕西道:“大嫂什么事快活,由心里乐出来?”佩芳道:“我乐你呢!”燕西道:“我有什么可笑的?”佩芳回转头望一望,见老妈子也不在面前,便对燕西笑道:“你不是喜欢小怜吗?我说叫她伺候你,也不止一回了。她呢,那不必说,是你刚说的话,由心眼儿里乐出来。现在是两好并一好,我叫她去伺候你,你看好不好?”燕西笑道:“大嫂,是这样说笑话,真成了《红楼梦》的宝二爷,没结婚的人要丫头伺候着。恐怕只这一句话,我够父亲一顿骂了。其实你误会了,我不但对小怜是这样,对玉儿、秋香都是这样。因为他们都是可怜虫,不忍把她们当听差和老妈子一样支使。你就在这上面疑心我,不是冤枉吗?这个话,我原不肯说出来,因为你一再地挑眼,我不得不说了。”佩芳道:“你以为我请你吃饭,是和你讲理来了吗?你才是多心呢。我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不愿留着她了,因为你心疼她,所以我说让你去支使。你若是不要,我就要把她送走的。”燕西心想,这为什么?莫非就为的那瓶香水吗?可是她一进门碰着我,就请我吃饭,并没有知道这回事啦。便笑道:“我看你主仆二人,感情怪好的,她有什么事不对,你说她两句就得了。她很调皮的,你一说,第二回就绝不会错了。”佩芳正伸着筷子,拣那凉拌笋里面的虾米吃。于是竖拿着筷子,对燕西指点着笑道:“听你这口气,是怎样地卫护她?”燕西笑道:“我这是老实话,怎么算是卫护着她?这个我也不要去多说,我来问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她送走?”佩芳道:“傻子!连‘女大不中留’这句话,你都不知道吗?”燕西道:“既然不中留,送到我那里去,就中留了吗?前两年呢,她是一个小孩子,说让她给我做做事,那还说得过去。现在她十六七岁了。”佩芳道:“十六七岁要什么紧?我没来的时候,你大哥就爱使唤丫头。”燕西笑道:“那倒是真的,那个时候,老大有些红楼迷,专门学贾宝玉。父亲又在广东,家里由他闹,母亲是不管的。”佩芳道:“可不是!我就为他这种脾气,不敢让小怜在我这院子里待着。我本来想叫她去伺候母亲,她老人家有个小兰呢,或者不受。”燕西起先是把佩芳的话,当着开玩笑,现在听她的口音,明白了十成之八九,原来他们主仆,在那里实行演三角恋爱。她是故意做圈套气凤举的。从前对小怜有意无意之间,还可以怜惜怜惜她,而今明白了内幕,还应该避嫌才是呢。当时燕西,低头喝酒吃菜,没有做声。佩芳笑道:“心里自然是愿意,只是不好意思答应罢了。其实只要你答应一句话,我给你保留着,等你结了婚,再让她伺候你也成。你不要以为你哥哥会怪你,这是我的人,我爱怎么办,就怎么办。”燕西一时是心里明白,口里苦说不出来,只得笑笑。恰好老妈子、小怜都来了,两人就把谈锋止住,只说些别的事。吃完了饭,燕西就说要找人,便溜出来了。心想,我最怕是和老大捣麻烦,我还敢惹他吗?因此两天之内,不敢上佩芳院子里去,也不敢找小怜做事了。

第八回 大会无遮艳情闹芍药 春装可念新饰配珍珠

过了两天,金铨大请其客。又过了一天,便是金凤举夫妇所举行的芍药会了。起先原是打算一双一双地请。后来有些客,实在是无法可以双请。因此双请的也有,单请的也有。他们的那个洋式客厅里,许多张大餐桌子连接起来,拼成一个英文U的字形。桌子铺着水红色桌布,许多花瓶,供着芍药花。厅外,院子里的花台上,大红的、水红的、银白的,那些盛开的芍药,都有盘子来大;绿油油的叶子中间,一朵一朵地托着,十分好看。此外廊檐下、客厅里,许多瓷盆,都是各色的芍药。门上,梁上,窗户上,临时叫花厂子里,扎了许多花架,也是随处配着芍药。正是万花围绕,大家都在香艳丛中。客厅大楼上,也是到处摆着芍药花。中间的楼板,擦得干干净净,让大家好跳舞。两屋子里,一排两张紫檀长案,一面是陈设着饼干酪酥牛乳蛋糕等类的点心。一面是陈设着汽水啤酒咖啡等类的饮料。平台上请了一队俄国人,在那里预备奏西乐。凤举是外交界的人,最讲究的是面子。特意在家里提了几个漂亮的听差;穿了家里特制的制服,是清蓝竹布对襟长衫,周身滚着白边;一个个都理了发刮了脸,也让他们沾些美的成分。凤举夫妇,那是不消说,穿得是极时髦的西装。燕西也穿了一套常礼服,头发和皮鞋,都是光可鉴人。领襟上插着一朵新鲜的玫瑰花,配着那个大红的领结,令人一望而知是个爱好的青年。他受了大哥大嫂的委托,在楼上楼下,招待一切。

到了下午三点钟,宾客渐渐来到。男的多半是西装,女的多半是长袍。尤其是女宾衣服,红黄蓝白,五光十色,叫人眼花缭乱,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今天白秀珠也来了,穿着一件银杏色闪光印花缎的长衫,挖着鸡心领,露出胸脯前面一块水红色薄绸的衬衫。衬衫上面,又露出一串珠圈,真是当得“艳丽”二字。在她的意思,一方面是出风头,一方面也是要显出来给燕西看看。可是情人的眼光,是没有定准的,爱情浓厚的时候,情人就无处不美。爱情淡薄的时候,美人就无处不平常。本来燕西已经是对秀珠视为平常了,加上前几天两人又吵过一顿,燕西对于秀珠,越发是对之无足轻重。这时燕西既然是招待员,秀珠总也算是客,两个人就不谈往常的交情,燕西也就应该前去招待。可是秀珠一进来,看见燕西在这里,故意当着没看见,和别的来宾打招呼,以为燕西必然借着招待的资格,前来招待。不料燕西就也像没有看见一般,并不关照。那些男女来宾纷纷上楼,有的坐在一旁谈话,有的两三个人站在一处说笑,有的便在西边屋里喝汽水。燕西也就随着众人,一块儿上楼,他一眼就看见从前借电影杂志的邱惜珍女士。她穿着淡红色的西装,剪的短发上,束着小珠辫,玲珑剔透,常是脸上露出两个小笑窝儿。这时她正站在一盆最大的芍药花边,把脸凑上芍药花,去嗅这花的那种香气。燕西走上前去,轻轻地在后面叫道:“密斯邱。”邱惜珍回头一看,笑着点头叫了一声七爷。燕西笑道:“我排行第七,是依着男女兄弟一块儿算的,知道的人很少。密斯邱怎样也知道?”惜珍笑道:“我是常到你府上来的,所以很知道你府上的情形,你以为这事很奇怪吗?”燕西道:“并不是什么奇怪。正以密斯邱知道舍下的事,不是平常的朋友呢。”惜珍笑道:“像我这样的人,只好算是平常的朋友罢了。”燕西笑道:“这是客气话。”惜珍道:“惟其是平常的朋友,才会说客气话啦。”他二人站在这里说话,决计没有关心其他的事。可怜那个白秀珠小姐,今天正怀着一肚子神秘前来,打算用一番手腕,与燕西讲和。和是没有讲好,眼看自己的爱人,和一个女朋友站在这里有谈有笑,只气得浑身发颤,心里就像吃了什么苦药一般,只觉一阵一阵地酸,直翻到嗓子边下来。便叫伺候的听差,倒了一杯咖啡,坐在一边,慢慢地喝。但是这楼上有二三十位男女来宾,大家纷纷扰扰,拥在一处,都是笑容满面,谁知道在座有个失意的人?

一会儿工夫,那边的俄国人,正在调提琴的弦子。大家一听这种声音,知道快要奏乐了,便纷纷去寻跳舞的伴侣、当时燕西也就笑着对惜珍道:“密斯邱的舞蹈,一定是很好的了?”惜珍笑道:“初学呢,哪里能说个‘好’字?”燕西道:“密斯邱有舞伴没有?”惜珍道:“我不很大会。”燕西道:“密斯邱能够和我合舞吗?”惜珍眼皮一撩,对燕西望了一眼,两只露出来的白胳膊,交叉一扭,耸肩一笑,说道:“舞得太不好呀。”燕西道:“你舞得不好,我更舞得不好,何妨两个不好,同在一处舞一舞呢?”说时,平台外的音乐,已经奏将起来。不知不觉地,邱惜珍已经伸出手来,和燕西握着,身子略微凑上前一步,头却离着燕西肩膀不远。于是燕西一手将惜珍环抱着,便合着拍子,在人堆里跳舞起来了。这里面的男女宾,不会跳舞的占最少数,所以只剩了几个人在西边屋子里,喝咖啡吃点心。其余十八对男女,就花团锦簇的,互相厮搂拥抱,穿过来,踅过去,围绕在一堆。这边几个未参加跳舞的,白秀珠也在内,她坐在一边,无法遏止她胸头的怒气,只是喝汽水。眼见燕西和邱惜珍一同跳舞,这个是满面春风,那个是一团和气,要干涉是不能够,不干涉是忍不住,只得眼不见为净,一扭身子下楼去了。

这时,吴佩芳也在人堆中和凤举一个朋友跳舞。冷眼看见燕西、秀珠这种情形,也觉不妙。这时秀珠又满脸怒容下楼去了,恐怕要发生冲突,却屡次目视燕西,叫他不要舞了。燕西正在兴头上,哪里肯停住?正好音乐停止,大家罢舞,佩芳就赶快下楼找秀珠去。知道她一时不会走远,一定找她表姐王玉芬去了。原来佩芳他们妯娌三个,玉芬是不会跳舞,慧厂又不喜欢这个,所以他们并没有参与。佩芳一直追到玉芬屋里,只见秀珠果然坐在那里,只是眼圈儿红红的,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佩芳道:“也不知道密斯白怎样到这里来了?我特意来找你呢。”秀珠道:“那里的人太多,怪腻的,我到这里来和玉芬姐谈谈话。”佩芳笑道:“你不要冤我了,你是个最喜欢热闹的人,哪里会怕烦腻,不要是嫌我主人招待不周吧?”玉芬将嘴一撇道:“小两口儿闹上别扭好几天了,你不知道吗?”佩芳何尝不晓得,装着模糊的样子,问道:“真的吗?我是一点不知道。我看老七倒是笑容满面地在那里跳舞,不像生了气。”玉芬道:“他和谁在跳舞?”佩芳道:“那个邱小姐。”玉芬将手一撒,说道:“那还说什么呢!今天他是一个主人,自己的好朋友来了,不但不睬,而且偏要和一个生朋友去跳舞,这不是成心捣乱吗?叫人家面子上,怎样搁得下来呀?”玉芬不说犹可,这样说了几句,引起秀珠一团心事,鼻子连耸几下,不觉就伏在小茶几上哭将起来。佩芳埋怨玉芬道:“全是你没话找话,引起人家伤心。”玉芬笑道:“人家十分地受了委屈了,好话也不让我和她说两句吗?”佩芳便走上前捉着秀珠的胳膊说道:“嘿!这大的丫头,别小孩子似的了。”扶起她的头脸,就拿自己的手绢,给她去擦眼泪。秀珠把头一偏,将手一推道:“不要闹。”佩芳笑道:“哟!这小姐儿倒和我撒娇呢。得了,和我吃糖吧。”秀珠听了这话,把两只胳膊伏在桌上,额角枕着胳膊,不肯抬头。玉芬道:“还哭呢,也看主人的面子呀。”佩芳道:“瞎说,人家在笑,你说她哭。不信的话,我扶起来,给你看看。”说着,就用手来扶秀珠的头。秀珠低着头,死也不肯抬起来。佩芳道:“你不抬起脑袋来,我胳肢你了。”秀珠听到一声说胳肢,两只胳膊一夹,往旁边一闪,格格地笑个不住,鼓着嘴道:“你们都欺侮我。”玉芬道:“怎么着?都欺侮你,我也欺侮了你吗?我也来胳肢你。”佩芳扯着她的手道:“别在这里闹了,走吧,大家就要入席了。”秀珠身不由主地和她出了房门。秀珠道:“你别拉,我去就是了。”佩芳一放手,秀珠又走进房去。佩芳道:“咦!怎么着,你还有气吗?”秀珠将两手一搓,又对脸上一拂。佩芳道:“哦!我倒是没留意。”便一路跟着秀珠到玉芬梳头屋子里来。先是代她在脸盆架上给她放开冷热水管子,然后让她去洗脸。回头秀珠对着梳妆镜子,敷上了一层粉,又找小梳子,梳了一梳头发。都停妥了,站在两面穿衣镜中间,从头到脚看了一看,再看镜子里复影的后身。佩芳道:“行了行了,走吧。”于是挽着秀珠的手,一路又到大客厅里来了。

这个时候,楼上奏着西乐,又在举行第三次的跳舞。那些穿着中国衣服的太太小姐们,还不过艳丽而已,惟有几个穿西装的,上身仅仅一层薄纱护着,胸脯和背脊一大截白肉,露在外面。下身穿着稀薄的长统丝袜,也露着肉红。只有中间一层,是荷叶皱的裙子遮住了。所有那些加入跳舞的男子,觉得中国的女子,穿着短衣,下面裙子太长,舞的时候,减少下半部的姿态。穿着长衣,舞蹈开步,比较便当些,但是腰肢现不出原形,失了曲线美。所以大家都主张和西装的女子跳舞。一来是抱腰的手,可以抚摩着对方凝酥堆雪的肌肤,二来又可以靠近鉴赏肉体美。就是不能与西装女子跳舞的,他的目光,也是不转睛地射在人家身上。惜珍既然穿的是西装,人又漂亮,因之燕西和她合舞了一回,又合舞第二回。秀珠走上楼来看见他二人还在一处,依旧是生气。这时正有两个人,站在那里等舞伴。他们都是凤举的同事。一个是黄必发,和了姨太太同来。他的姨太太,正在和别人合舞呢。一个夏绿游,他却是一个人。黄必发迎着佩芳笑道:“密斯吴,能和我合舞吗?”佩芳道:“可以。”黄必发和佩芳说话,不免对秀珠望了一眼。佩芳觉得不能让人呆站在一边,便和秀珠介绍给黄夏二人,然后就和黄必发去跳舞。夏绿游便对秀珠微微一鞠躬,笑着问道:“密斯白肯和我跳舞吗?”秀珠的本意,原不愿意和生人跳舞。但是今天肚子里实在有气,心想,你既然当我的面,和别人跳舞,我也就当你的面,和别人跳舞。于是一口答应下来道:“可以的。”也就拥抱着,加入跳舞队里去了。燕西在一边看见,心里暗笑。想道:你以为这样就对我报复了,可以让我生气。其实我才不管你的行动哩。

这次跳舞完了,大家就下楼入席。一双一双的男女,夹杂坐着。燕西恰好又是和邱惜珍坐在并肩,这样大的席面,自然是各找着附近的人说话。所以燕西和惜珍,也是谈得最密切。凤举夫妇,在座抬头一看,见万花丛中,珠光宝气,围成一团。列席的来宾不分男女,都是笑嘻嘻的,真是满室生春。这对主人翁主人婆,也就十分高兴。在场的人,多少都是沾着一些洋气的,所以席上就有人站立起来,高高地举着一玻璃杯子酒,说道:“我们喝这一杯酒,恭祝一对主人翁的健康。”大家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就共干了一杯。主人翁家里,有的是酒,大家就拼命地喝。女客有个一两杯,已经是面红耳赤,大半就算了,男客不然,极不济事的也喝三四杯葡萄酒。其余喝香槟的,喝白兰地的,喝威士忌的,各尽其兴。

俗言说:“酒盖三分羞。”大家一喝完了,男女互相牵着所爱的人,在芍药花下,谈笑取乐。燕西挽着惜珍的手,先在芍药花台上的石板上,坐着谈了一会儿。便道:“密斯邱,你要看电影杂志,我那里又寄来了许多,这几期,更有精彩,很多电影明星的相片在上面。”惜珍很欢喜地道:“好极了,我正要再和你借着看呢。”燕西道:“那么,请到我书房里去坐坐。”于是在前引导,和惜珍一路走到书房里去。惜珍一歪身倒在沙发椅上,顺手捡起一小本书,当着扇子,在胸前扇了几扇。眼睛望着燕西道:“酒喝多了,心里发燥呢。”燕西顺便也在沙发椅上坐下,说道:“密斯邱,你的酒量不坏。今天这么多人,不能好好地喝,我打算明天请密斯邱到德国饭店去喝两杯,不知道肯赏光不肯赏光?”惜珍笑道:“何必老远地跑到德国饭店去?”燕西道:“那里的人,比较齐整些,不像北京饭店那样乱。”惜珍笑道:“不是那样说,我以为到处可以喝酒,何必是大菜馆呢?”燕西道:“你看哪里好呢?”惜珍道:“你一定要请我喝酒,那是什么意思?”燕西道:“我想借个地方,痛痛快快地谈一谈。”惜珍道:“谈话就非喝酒不可吗?”燕西笑道:“喝了酒,容易说真的话呢。”惜珍道:“那也不见得吧?现在我们都喝了酒,都说的是真话吗?”燕西笑道:“呵哟!闹了半天,你还以为我说的都是假话呢。”惜珍本来借电影杂志的,谈了半天,竟把正题目丢开,说些不相干的笑话,越谈越有趣。惜珍偶然抬头一看墙上挂的小金钟,不觉已是十一点多,笑道:“我们是几点钟来的?”燕西道:“大概六七点钟吧?”惜珍道:“好!足够半夜的工夫了。过天再会,我要回去了。”燕西道:“还早呢,坐坐吧,坐坐吧。”惜珍站了起来,将两手扶着椅子背,一只脚站着,一只脚用皮鞋尖点着地,似乎沉吟着什么似的。燕西又说道:“还早呢,坐坐,坐坐。”惜珍没法子只好又坐下来。约摸又谈了十来分钟,惜珍再说道:“时候实在不早,我要走了。”燕西挽留不住,便按铃叫听差来,开着自己的汽车,将惜珍送回家去。

这晚上,燕西就在家里住着,没有到圈子胡同去。次日,早上起来,燕西只吃了一些点心,便出门到落花胡同去,先进冷家的大门。一进门,就见清秋穿了一身新衣服,从里面出来。她穿着葱绿的长衫和白缎子绣绿花的平底两截鞋。越发显着皮肤粉雕玉琢。另外还有一件事,是燕西所诧异的,就是她的衣服之外,却挂了一串珠圈,那珠子虽不很大,也有豌豆大一粒。它的价值,恐怕要值两千元上下。匆匆之间,和清秋点了一下头,各自走开。他一到屋子里,坐下来一想,这很奇怪。她哪有这些个钱买这一挂珠子?若说是家里的积蓄品,也未见得。过了一会儿,踱到冷家院子里来,假装看树上的枣花。冷太太在帘子里看见,便喊道:“金先生,请到里面坐。”燕西一面掀帘子,一面走进来,说道:“伯母在家里吗?我以为和冷小姐一路出去了哩。”冷太太笑道:“她是有一个同学结婚,贺喜去了。这些花花世界,都是你们年轻人去的地方,哪有我们老太太的份?清秋她早就发愁呢,说是没有衣服,不好意思去。多谢金先生两次破费,她衣服有了,鞋袜也有了,所以今天是心满意足去了。”燕西笑道:“我进门来,正碰着你们小姐,原来是贺喜去了。本来呢,年轻的人,谁不好个热闹。就像昨日下午家兄请客,来的男男女女全是青年人,我又新学了一个乖,原来现在虽不时兴首饰,可是钻石和珠子这两样东西,倒是小姐太太们不可少的。”冷太太道:“正是如此呀,我家清秋,为这个,就是到处设法呢。”燕西道:“要说买珠子,我倒有个地方可以介绍。有一家乌斯洋行,他的东西很真实,价钱也很公道。”冷太太道:“金先生是我们紧隔壁的街坊,舍下的事,有什么还不知道。别说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不能买这样贵重的东西给小孩子。”燕西一想,她既然这样说,那一串珠子,不是假的,也就是借来的。借来的呢,那倒罢了。若是假的,被人识破了,岂不是太没意思?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到有些地方去,大家都有,仅仅是一两个人没有,那也很不合适的。以后冷小姐要用这些东西的话,只要冷太太对我说一声,我立刻可以到家里去拿。这些个东西,又不是绸缎衣服,给人戴着,拿回家也不会短什么。我家里嫂嫂姊妹们,他们就是这样通融,互相转借的。”

冷太太道:“我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地方去,要这些东西的时候很少。将来真是要用的话,自然少不了和金先生去借。”燕西说话时,看见壁上贴了一张小纸条子,记着地点和日期,大概是怕什么事忘了,特意写着贴出来,好让记着的。那字写得极是秀媚。燕西道:“这字写得很好,是冷小姐写的吗?”冷太太道:“是的。据她舅舅说,没有笔力呢,哪里好得起来?”燕西道:“这是灵飞经,最是好看。看起来,没有笔力,但是一点也不能讨便宜,不是功夫深,是写不好的。”冷太太笑道:“这是金先生夸奖,像他们当学生的,写得出什么好字?”燕西道:“真话,并不是奉承,我的脾气,向来就不肯奉承呢,我明天拿一把扇子来,请冷小姐替我写一写。”冷太太道:“金先生有的是会写会画的朋友,哪要她给你写?”燕西道:“朋友是多,可是写这种簪花格小楷的朋友,可真没有。回头我叫人将扇子送过来,就请冷太太替我转请一声。”冷太太道:“金先生真是不嫌她脏了扇子,拿来就得了,还用得上请吗?反正这两天她也在给人写《金刚经》,多写一把扇子,还值什么?”燕西笑着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道:“哦!我说什么呢?不是好字,人家是不会请着抄经的。宣纸的阔幅白手折,写上这样清秀的小楷字,那实在是好看,难怪有人请呢。”冷太太道:“这也是她一个老教员,好研究佛学,叫她写一部《莲花经》。说是在暑假里,可以写完这一部经。写经的时候,自然不热,比在西山避暑还凉快呢。清秋一高兴就答应了。后来一翻书,厚厚的两大本,她连忙送回去了。昨日那教员又劝了一顿,说是写经真有好处,若是能关起门来写经,什么除病除灾,积功德的话,那涉于迷信,不敢冤青年人。可是真能慢慢写经,带着研究这里面的意思,一定可以省些烦恼。她被人家劝不过,就把这部字少的《金刚经》带回来了。”燕西道:“本来这个经,既要写得好,又要没有错字,非是细心的人,那是办不了的。明天冷小姐写完了,我还要瞻仰呢。”冷太太笑道:“金先生这样一说,那就把她抬高了。她有这样好的字,那我也不发愁,可以指望她卖字来养我了。”二人谈了一会儿,燕西起身回去,就把书橱格下的扇子翻了出来。折扇倒有十几柄,不过上面都是有字有画的,不能合用。只有一柄湘妃竹骨子的,一面画着张致和《水趣图》,一面是空白。燕西想,这张画太清淡了,不是定情之物。但是急忙之中,又找不到第二把。心想,管他呢,拿去写就是了。谁耐烦还等着买去。当时燕西拿着那柄湘妃竹骨子的扇子,又亲自送到隔壁冷家去。冷太太虽然觉得这个人的性子太急,但是也就收下了。

第九回 题扇通情别号夸高雅 修书祝寿隆仪慰寂寥

他这样性急,冷太太心里好笑。到了晚上九点钟,清秋回来了,脸上带着两个浅浅的红晕。冷太太道:“你又喝酒了吗?”清秋道:“没喝酒。”冷太太伸手替她理着鬓发,用手背贴着清秋的脸道:“你还说没喝酒,脸上红得都发了热,觉得烫手呢。你不信,自己摸摸看。”说时,握着清秋一只手提了起来,也让她把手背去试了一试脸上。然后笑问道:“怎么样?你自己不觉得脸上已经在发烧吗?”清秋笑道:“这是因为天气热,脸上发烧哩,哪里是喝醉了酒?”清秋走进房去,一面脱衣服,一面照镜子。自己对镜子里的影子一看,可不是脸上有些红晕吗?将衣服穿好,然后出来对冷太太道:“哪里是热?在那新房里发臊呢。”冷太太道:“在新房里会发什么臊?”清秋撅着嘴道:“这些男学生,真不是个东西,胡闹得了不得。”冷太太笑道:“闹新房的事,那总是有的。那只有娘儿们,可以夹在里面瞧个热闹。姑娘小姐们,就应该走远些,谁教你们在那儿呢?”清秋道:“哪里是在新房呀?在礼堂上他们就闹起,一些人的眼睛,全望着我们几个人。到了新房里,越发是装疯。”冷太太笑道:“你们当女学生的,不是不怕人家看吗,怎样又怕起来了?”清秋道:“怕是不怕人。可是他们一双眼睛,钉子似的,钉在别人身上,多难为情呀。”冷太太道:“后天新人不是另外要请你们几位要好的朋友吗?你去不去呢?”清秋道:“我听到说,也请了男客,我不去了。古先生拿来的《金刚经》,只抄了几页,就扔下了,他若要问我起来,我把什么交给人?我想要三四天不出门,把它抄起来。”冷太太道:“你说起抄经,我倒想起一桩事。金燕西拿了一把很好的扇子来,叫你给他写呢。”清秋道:“妈也是的,什么事肚子内也搁不住。我会写几个字,何必要告诉人。”冷太太道:“哪里是我告诉他的?是他看见这墙上的字条,谈起来的。他还说了呢,说是我们要用什么首饰,可以和他去借。”清秋道:“他这句话,分明是卖弄他有家私,带着他瞧我们不起。”冷太太笑道:“你这话可冤枉了人家。我看他倒是和蔼可亲的,向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他家里一句有钱的话。”清秋道:“拿一把什么扇子给我写?”冷太太便到屋子里,将那柄湘妃竹扇子拿出来。清秋打开一看,见那边画的《水趣图》,一片蒹葭,两三点渔村,是用墨绿画的,淡远得神,近处是一丛深芦,藏着半截渔舟。清秋笑道:“这画实在好,我非常的欢喜,明天托舅舅问问他看,画这扇面的人,是不是他的朋友?若是他的朋友,托那人照样也替我们画一张。”冷太太道:“你还没有替人家写,倒先要人家送你画。”清秋道:“我自然先替他写好,明天送扇子还他的时候,再和他说这话呢。”

次日,清秋起了一个早,将扇子写好,便交给了宋润卿,让宋润卿送了过去。宋润卿走到那边,只见燕西床上,深绿的珍珠罗帐子,四围放下。帐子底下,摆着一双鞋,大概是没有起来呢。桌子上面,摆了一大桌请客帖子,已经填了日期和地点,就是本月十五,燕西在这里请客。请帖的一旁,压着一张客的名单,自己偷眼从头看到尾,竟没有自己的名字在内。心里想着,这很奇怪,我是和他天天见面的人,他又在我家隔壁请客,怎么会把我的名字漏了?于是把桌上烟盒里的雪茄,取出一根,擦了火柴来吸着,接上咳嗽了两声。燕西在床上一翻身,见他坐在桌子边,本想不理。后来一看他手上捏着一柄折扇,正是自己那柄湘妃竹子的,大概是清秋已经写上字了,连忙掀开帐子,走下床来,说道:“好早,宋先生几时来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宋润卿道:“我们都是起惯了早的,这个时候,已经做了不少的事了。这一把扇子,也是今天早上写好的,金先生你看怎么样?笔力弱得很吧?”燕西拿扇子来一看,果然写好了。蝇头小楷,写着苏东坡的《游赤壁赋》,和那面的《水趣图》,正好相合。燕西看了,先赞几声好。再看后面,并没有落上款,只是下款写着“双修阁主学书”。燕西道:“这个别号,很是大方,比那些风花雪月的字眼儿,庄重得多。”宋润卿道:“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称什么楼主阁主,未免可笑。前两天,她巴巴地用了一张虎皮纸,写着‘双修阁’三个字,贴在房门上,我就好笑。后来据她说,是一个研究佛学的老教员,教她这样的呢。”燕西道:“冷小姐还会写大字吗?我明天也要拿一张纸,请她给我写一张。”宋润卿道:“她那个大字,罢了。若是金先生有什么应酬的东西,兄弟倒可以效劳。”他这样一说,燕西倒不好说什么。恰好金荣已送上洗脸水来,自去洗脸漱口。宋润卿见他没有下文,也就不好意思,伏在桌子上,翻弄铺下的两本书。燕西想起桌上的请帖,便道:“宋先生,过两天,我请你陪客。”宋润卿笑道:“老哥请的多是上等人物,我怎样攀交得上?”燕西道:“太客气了。而且我请的,也多半是文墨之士,绝不是政界中活动的人物。实不相瞒,我原是为组织诗社,才在外面这样大事铺张。可是自从搬到这里来,许多俗事牵扯住了,至今也没开过一次会。前两天家父问起来,逼着我要把这诗社的成绩交出来。你想,我把什么来搪塞呢?我只得说,诗稿都拿着印书局去了。下次社课,做了就拿来。为着求他老人家相信起见,而且请他老人家出了两个题目。这次请客,所以定了午晚两席。上午是商议组织诗社的章程,吃过午饭,就实行作诗。要说到作诗,这又是个难题目,七绝五绝,我还勉强能凑合两句。这七律是要对四句的,我简直不能下手。”宋润卿连忙抢着说道:“这不成问题,我可以和金先生拟上两首,请你自己改正。只要记在肚子里,那日抄出来就是了。”燕西道:“那样就好,题目我也忘了,回头我抄出来,就请宋先生先替我作两首。”说着,对宋润卿一抱拳,笑着说道:“我还另外有酬谢。”宋润卿道:“好玩罢了,这算什么呢。不过我倒另外有一件小事要求。”燕西道:“除非实在办不到的,此外总可以帮忙,怎么说起‘要求’二字来?”宋润卿笑道:“其实也不干我的事,就是这把扇子上的画,有人实在爱它。谅这个画画的人,必是你的好友,所以叫我来转请你,替她画一张小中堂。”燕西道:“咳!你早又不说,你早说了,这把扇子,不必写字,让冷小姐留下就是了。”宋润卿道:“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况且你那上面已经落有上下款,怎样可以送人呢?”燕西道:“不成问题,我决可以办到,三天之内,我就送过去。”宋润卿道:“这也不是什么等着要的东西,迟两天也没有什么关系。”燕西道:“不要紧,这个会画的,是家父一个秘书,立刻要,立刻就有,三天的限期,已经是很客气了。”

燕西的脾气,就是这样,说做就做,立时打电话,去找那个会画的俞子文。那俞子文接了少主人的电话,说是要画,答应不迭。赶了一个夜工,次日上午,就把画送给燕西。因为燕西吩咐了的,留着上下款不必填,所以连图章也没有盖上一颗。燕西却另外找了一个会写字的,填了上下款,上款题的是双修阁主人清玩,下款落的是燕然居士敬赠。因为裱糊是来不及了,配了一架玻璃框子,次日就叫听差送过去。这一幅画,是燕西特嘱的,俞子文越发画的云水苍茫,烟波缥缈,非常的精妙。清秋一看,很是欢喜。就是那上下款,倒也落落大方,但是这“燕然居士”四个字,分明是燕西的别号,把人家画的画,他来落款,不是成心掠美吗?好在这是小事,倒也没有注意。

这日下午,她因为宋润卿不在家,他那间半作书房半作客厅的屋,清静一点,便拿了白折,在那里抄写《金刚经》。约摸抄了一个钟头,只听门帘子啪哒一响,抬头看时,却是燕西进来了。清秋放下笔,连忙站起来。燕西点了一下头问道:“宋先生不在家吗?”说毕,回身就要走。清秋笑道:“请坐一坐。”燕西道:“不要在这里耽误冷小姐的功课。”清秋笑道:“是什么功课呢,替人抄几篇经书罢了。”便隔着窗户对外面喊道:“韩妈,请太太来,金先生来了。”燕西原是男女交际场中混惯了的,对于女子,很少什么避嫌的事。惟有对于清秋这种不新不旧的女子,持着不即不离的态度,实在难应付。本来说了两句话,就要走的,现在清秋请她母亲出来陪客,这又是挽留的样子,便索性坐下来。冷太太适好在里面屋子里有事,这一会儿,还没有出来,暂时由清秋陪着。一时找不到话说,清秋先说道:“多谢金先生送我那一张画。”燕西道:“这很不值什么,冷小姐若是还要这种画,十幅八幅,我都可以办到。”清秋笑道:“行了,哪里要这些个。这种小房子,要了许多画,到哪里摆去。”燕西一面说话,一面用眼睛看着桌上抄的经卷,说道:“冷小姐的小楷,实在是好,虽然蒙冷小姐的大笔,给我写了一把扇子。可惜不能裱糊挂起来,冷小姐闲了,请你随便写几个字。”清秋道:“我向来就没敢替人写什么东西,这次因为家母说,金先生是熟人,写坏了,也可以原谅的,所以才勉强瞎拓了几个字,真要裱糊起来当陈设品,那是笑话了。”说时,她侧着身向着燕西,把右手拇指食指,依次抚弄着左手五个指头。眼睛望着那白里透红的手指甲,却不向燕西正视。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半新旧白色印蓝花的薄纱长衫,既干净,又伶俐。燕西想到那里有这样两句诗:淡淡衣衫楚楚腰,无言相对已魂销。现在看将起来,果然不错。可惜邱惜珍比她开通,没有她这样温柔。她比邱惜珍可怜可爱,又不很开通,要和她在一处跳舞,那是绝对没有这种希望的。清秋见燕西坐在那里发愣,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先咳嗽了两声,回头又喊着韩妈道:“韩妈,你也来倒茶呀。”燕西笑道:“无须乎客气了。我是一天不来三趟,也来两趟,几乎和自己家里差不多了。要是客气,还客气不了许多哩。”

清秋笑道:“还有我们那位舅舅,一天也不知道到先生那边去多少次哩。”燕西道:“惟其如此,所以彼此才用得客气呀。”清秋淡笑了一笑,好像承认他这句话似的。接上无话可说,她又去低头抚弄着手指头。燕西道:“冷小姐,在上一个多月,到万寿山去过一回吗?”清秋随口答道:“是的,去过一回。”这句话说完,忽然想道:我到万寿山去过一回,你怎么知道?于是对燕西脸上看了一眼,好像很疑惑似的。燕西会意,笑道:“那天,我也去逛的。看见贵校许多同学,坐着一大群车子,在大路上走。冷小姐,你不是坐着第三辆车子吗?”清秋一想,怪呀,那个时候,你并不认得我,怎么知道是我呢?不过这话不好说出来,便道:“哦!那天金先生也去逛的。”接上笑道:“金先生倒是好记性,还记得很清楚。”燕西道:“这一次游览,我觉得很是有趣的,所以还记得呢。”清秋仔细一想,是了,那天在大路上,有一个时髦少年,带着几个仆人,骑着匹马在车前车后地走,大概就是他了。清秋这样想着,由此更推测到燕西近来的举动,觉得他是处处有意的。抬眼皮一看他穿着一件白秋罗的长衫,梳着一个溜光的西式分头,不愧是个风流俊俏人物。在这个当儿,竟好好的脸上会发起热来,尽管地低下头去。燕西又觉得无话可说了,站到桌子边来,看那写的《金刚经》,先是说了一阵好,然后又说道:“冷小姐,你写的这部经,送给我,好吗?”清秋道:“金先生也好佛学吗?”燕西笑道:“这是迷信的事,我们青年人,学这个做什么,那不是消磨自己的志气?”清秋道:“我也是这样想,这是老妈妈干的事,我们哪里干得来这个?可是我们有个老教员,老是说好,再三再四地教我写一部经,我可真不愿写呢,金先生既不学佛,要抄经做什么?”燕西笑道:“实在写得太好了,我想要了去,裱糊起来挂在书房里呢。不过我这人未免得陇望蜀,倒是请你写了一把扇子,这会子又要这部经,太不知足了。”

清秋还没有回话呢,忽然后面有人说道:“清秋,你就把那个送金先生吧,你再抄一本得了,这值什么呢?”回头看时,原来是冷太太进来了。燕西道:“冷伯母你瞧,我又来胡闹了。你说要全部的,那太费事了,随便给我写一张两张就成。”清秋道:“那样也不成一个格式呀。真是金先生要的话,我仔仔细细地写一个小条幅奉送吧。”燕西笑道:“那就更好了,正是我不好出口的话哩。”冷太太道:“这值什么呢,将来放了暑假,就写个十张八张,也有的是工夫呀。”她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正因为燕西送来的东西太多了,老是愁着没有什么回报人家,现在人家既愿要一张字,正可藉此了心愿。清秋个人,也是这样想,而且她更要推进一层,以为看他那种情形,对于我是十分钦慕的,不然,要是出于随便的话,为什么送我一次东西又送一次东西,我老是这样收着,心里也有些不过意。现在他既要拿字去裱糊,恐怕在字的好坏问题以外,还存有别的意思。关于这一层,我且不问他,只要我办得到,这一点小人情,落得依允的。她这样想着,所以当日下午,她亲自到街上去,买了一幅绢子,工工正正地将庾信那篇《春赋》,一字不遗写了一个横条。后面落着款:燕然居士雅正,双修阁主某年月日午晴,读庾子山《春赋》既已,楷书于枣花帘底,茶熟香沉之畔。写完之后,照样地也配了一个玻璃架子,送给燕西。这庾信的《春赋》,本来也很清丽的,加上清秋这种簪花格的字,真是二难并具了。绢子原来极薄,清秋在那下面,托了一幅大红绫子,隔着玻璃映将出来,正是飞霞断红色,非常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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