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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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西得着,非常的欢喜。他的欢喜,并不在这一张字上,心想,他从来未见清秋对他有这样恳切的表示。据这样看来,她对于我,是不能说绝对没有意思的。在这个时候,应该私自写一封信给她,表示谢意,一面说些钦慕的话,然后看她怎样答复,信怕落了痕迹,最好是寄给她一首诗,可惜自己的诗,作得要不得,只好从写信入手了。咳!不要谈到写信,自己几乎有半个月没有动笔了。再说,像乌二小姐、密斯邱,那只要用钢笔蘸红墨水,用上好的西式信笺,随便写几句白话都成了。对于她若是用这种手腕,那是不合宜的。前几天对于这件事,本也筹划了一番,将《风情尺牍》,《香艳尺牍》,买了好几部,仔细查了一查。可是好看的文字虽多,全篇能合用的,简直没有。要说寻章摘句,弄成一篇吧,那些文字,十句倒有八句是典故,究竟能用不能用,自己又没有把握,实在也不敢动手。因此踌躇了半天,还不曾决定办法。后来一想,长日如年,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慢慢地凑合一篇试试看。这样想着,将房门帘子垂下。将几部尺牍书和一部《辞源》,一齐摊在桌上,先要把用的句子,抄着凑成一篇草稿,然后把自己不十分明了的句子,在《辞源》上一句一句,把它找出娘家来,由上午找到上灯时候,居然没有出门。伺候的几个听差,未免大加诧异。心想,从来也没有看过我们七爷这样用功的,莫非他金氏门中快要转运了?大家走他门口过来过去,也是悄悄然的,不是燕西按铃,不敢进去。

燕西在里面,做起来,也不过如此,只是前后查了几十回《辞源》,把脑袋都查晕了。伸了一个懒腰,道了一声哎哟,人才舒服些,然后站起身来,走到院子外来,吸吸新鲜空气,信足所之,不由得走到冷家大门这边来。只见一个老妈子捧着两个扁纸盒子进去,这大门边,早由燕西那边的电灯,牵了线过来,安上电灯了。在灯光之下,看见那纸盒子上面,贴着一张红纸剪的寿字。燕西一看,忽然心里一动,心想,他家是谁过生日,送这样的寿礼。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那送礼的人出来。不多一会儿,果然出来了,却是韩妈随在后面,出来关门。燕西笑道:“这个送礼的人,多么晚啦。”他说这句话,原是指着天气晚了,韩妈却误会了意思。笑道:“就因为这样,才等不及明日,就送来了。”燕西道:“送礼的是谁?”韩妈道:“是梅家小姐,还是新娘子啦。”燕西道:“是你们小姐的同学吧?”韩妈道:“你怎样知道?”燕西道:“不是没有两天,你小姐还去吃过喜酒的吗?”韩妈道:“对了,她和我们小姐最好不过,不是做新娘子,也许明天亲自来哩。”燕西道:“明天是冷小姐的生日,你该有面吃了。”韩妈笑道:“金少爷,我们小姐明天生日,你怎样知道?”燕西道:“我早就知道了,是你们舅老爷告诉我的呢。我的礼物,是要到过生日的那天,才送去的。”韩妈道:“你可别多礼。原是我们太太怕让你知道了,又要你费事,所以才瞒着。你要一多礼,我们太太,又要说是我嘴不稳,说出来的了。”燕西道:“你的嘴还不稳吗?不是我说出来了,你一辈子也不肯认账哩。”说毕,笑着回家去了。

他得了这一个消息,真是如逢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把围解了,这一下子,要写信,不愁没有题目可找了。自己想了一想,既然是人家的生日,总要送她一样最合宜的东西才好。据我想,她现在最羡慕的,恐怕要算珍珠项圈,我明天起个早,就到乌斯洋行去买一串送她。我还存着有两千块钱,拼了一千五六百块钱,买一串上中等的送她。不过这样的重礼,人家不会生出疑心来,不肯收吗?大概不会吧,等她不受,我再退回洋行去,也不要紧,好在是老主顾,不成问题。无论如何,她也不过觉着礼重些罢了,还能说我不是吗?主意想定,就是这样办。再一查那《风情尺牍》刚好有贺女子生日和送珍珠的两篇,两篇凑在一处就是一篇很合适的信了。到了这时,白天用的那番工夫,总算是没白费,顺手一把将草稿捏在手里就是一顿搓,把它搓成一个纸团儿,扔在字纸篓里。于是重新摊开《香艳尺牍》和《风情尺牍》来,把选的那两篇揣摩了一会儿,一个去了前半段,一个去了后半段。稍微添改几个字,倒也可用,如是便先行录起草稿来。那信是:清秋女士雅鉴:一帘瑞气,青鸟传来。知仙桃垂熟之期,值玉树花开之会。恍然昨夕灯花,今朝鹊喜,不为无故。女士锦绣华年,芝兰慧质,故是明月前身,青年不老。燕尝瞻清范,倍切心仪,今夕何夕,能毋申祝?则有廉州微物,泉底馀珍,尝自家藏,未获爱者。今谨效赠剑之忱,藉作南山之颂,敢云邀怜掌上,比之寒光,取其记事,使有所托耳!驰书申贺,遥祝福慧无疆!

金燕西顿首自己看了又看,觉得还可以,信以南山之颂,在书信里本是藉作投桃之报。这是晓得的,平常的信上,都有这句话,不是贺寿用的。因此参照尺牍上别一段来改了。“能毋申祝”,接“则有”两个字,就是两篇一半,合拢的地方,觉得十分恰合,天衣无缝。自己看了一遍,又念了一遍,很是得意,便拿了信纸,写将出来。燕西闹了半夜,将信写完。次日早上,便坐着汽车,到乌斯洋行,买了一串珠圈回来。不说别的,就是盛珠子的那盒子,也就格外漂亮,盒子是长方形的,乃是墨绿色的天鹅绒,糊成外表,周围用水钻嵌着花边。盒子里面是紫色缎子,白色的珠子,放在上面非常好看。而且盒子里面早搁上了香精,将盒子盖打开,扑面一阵香气,燕西买了非常满意。立时吩咐金荣,暗暗地把韩妈叫了来。先在抽屉里,掏了两块钱,交给她道:“这个是给你的,你收下吧。”韩妈右手伸着巴掌,将钱接住。左手搔着两眼的痒,笑道:“不!金少爷!又花你的钱。”燕西道:“你收下吧。我既然给你,就不收回来的。”韩妈将身子蹲了一蹲,笑着说道:“谢谢你啦。”燕西先将那个盒子交给她道:“这个东西你交给太太,你说今天是小姐生日,我来不及买什么东西,就只送来了一挂珠子。这是外国洋行里,再三让来的,不能退回,请你太太千万收下。”韩妈逐句答应着。燕西又在身上掏一封信来,把脸格外装着沉重些说道:“这一封信,是给你家大小姐拜寿的,请你交在她手里。”韩妈答应是,然后又道了谢,回身要走。燕西又把她叫回来,含着笑说道:“这个信,你不要当着你太太的面拿出来。”韩妈也笑着说:“知道。”

她拿了这珠圈回家,就送给冷太太看,说是金少爷送我们小姐的寿礼。这是人家特意买的,我们自然是要收下来的。冷太太将那盒子拿过来,就知道是一件贵重的东西,等到盒子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一串珠子,不觉大声叫了一声哎哟!便问道:“这是那金少爷交给你的吗?”韩妈道:“是的。”冷太太道:“那我们怎能受人家这样重的大礼,那非退回去不可。”韩妈道:“人家既然送来了,我还能退回去,不是扫了人家的面子吗?我可不管送。”冷太太道:“你说话也不知道轻重。你猜猜,这珠子要值多少钱?”韩妈道:“值多少钱呢,还能够贵似金子吗?也不过几十块钱罢了。”冷太太道:“几十块钱?十个几十块钱,也不止呢。”韩妈道:“值那么些钱?”冷太太道:“可不是,你想,我们和人家有什么交情,能受那重的礼吗?你这就替我送回去吧。”韩妈一想,自己先接了人家两块钱,若是送回去,差事没有办到,第二回就没有指望了。便说道:“这个东西太贵重,我不敢拿,若是一失手摔在地下砸了,拆老骨头也赔不起呢。”

她们正在这里说话,清秋走了出来,冷太太顺手将盒子递给她,说道:“你看,送我们这样重的大礼,这还了得!”清秋将盒子接过来看见是一串珠子,也是心里一跳。她用两个指头将珠子捏了起来,先挂在手腕上看看,回头又挂在脖子上,把镜子照了一照,便对冷太太道:“这挂珠子真好,恐怕比梅小姐的那一挂,还要好些。”冷太太道:“当然好些,这是在洋行里挑了来的哩。”清秋将珠子取下,缓缓放在盒子里,手托着盒子,又看了一看。冷太太见她爱不忍释,看在她过生日的这一天,不忍扫她的兴,没有说收下,也没有说退还。便由清秋将那个天鹅绒盒子,放在枕头桌上。当这个时候,韩妈跟着清秋进来,缓缓地将那信,搁在盒子边。说道:“金少爷送这东西来的时候,还有一封信呢。”清秋听了这话,心里又是一跳。心想,他和我一墙之隔,常常可以见面,要写什么信?便道:“哦!还有封信吗?让我看看。”说着,从从容容,将信拆开,拿着信从头一看,两手一扬道:“没有什么,不过是说叫我们把东西收下呢,你把信给太太看了吗?”韩妈道:“没有。”清秋道:“你不要告诉她吧,她是这个脾气,越叫她收下,她越是不收下的。这挂珠子,我是很爱,舍不得退还人家呢。”韩妈道:“是呀,我也是这么想,太贵的东西,我们没有钱买。人家送我们,我们就收下吧。”清秋等韩妈走了,关上房门,睡在床上,避到帐子里,把那信从衣袋里掏出来,重新看了一遍。

第十回 一队诗人解诗兼颂祷 半天韵事斗韵极酸麻

古诗上说得好,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两性间的吸引,也是往往不期然而然地会发动起来。在这最初时期的一个关头摆脱开了,就摆脱开了。摆脱不开呢,那么,二期三期,以至成熟,就要慢慢地挨着来。清秋本是个聪明女子,什么不晓得?现在有一个豪华英俊的少年,老是在眼前转来转去,这自然不免引起情愫,她起初只听说燕西会作诗,半信半疑,现在看他这一封信,竟是一个文学有根底的人,倒出于意料之外。她将信看完,便塞在枕头下,被褥最下的一层,只听外面她母亲说道:“人家不晓得那就算了,人家既晓得了,就应该送几碗面过去。”清秋听说,开门出来道:“那是当然要送的。但是人家送我们这么重的礼,我们请人家吃碗面,就算还礼吗?”冷太太听她的口音,竟是要把珠子收下来了,笑道:“凭我们回什么礼,也不能和人家礼物相等啦。”清秋道:“不是那样说,我觉得自己家里煮几碗面,送到那边,俗得了不得,反而显得小气。他们家里有的是厨子,什么面也会煮,把我们这样的面送给人家去,岂不让人家笑话?”冷太太道:“你这话说得也是,依你的意思,要怎么样呢?”清秋笑着说:“妈!我在西洋烹饪法里,学会了做一样点心叫玫瑰蛋糕,叫妈妈爹去和我买些东西来,我做一回试试看。做得了,送人家一些,我们自己也吃一些。”冷太太道:“怪不得你上次带了那些洋铅的家具回家,原来是做鸡蛋糕吃的。我说你准能做得好吗?”清秋道:“做不好,就不送给人家,那还有什么不成?”冷太太总是爱着这一个独生的姑娘,就拿了钱出来,叫韩观久替她去买去。

清秋也很高兴,系了一条白色的围裙,亲自到厨房里去做这玫瑰蛋糕。人在高兴的时候,什么事也办得好。两三个钟头,她已蒸得了许多。这蛋糕是淡黄色,上面却铺了青红橙皮、葡萄干、香蕉瓤,一些又软又香的料子。而最重要的一部分却是玫瑰糖精。因此这蛋糕,倒是香甜可口。清秋挑了两格好的,趁着热气,用个瓷盘子盛了,就叫韩妈送到燕西那边去。恰好燕西在家,他一见韩妈送东西来,正要探听那一封信的消息。连忙说道:“多谢多谢,看这个样子,热气腾腾的,是自己家里做的呢。”顺手一摸,又掏出一块钱来赏韩妈。韩妈道:“今天已经花了你一回钱了,怎样又花你的钱?真不敢接。”燕西道:“你尽管拿着。要不,第二回,我就不敢烦你做事了。”韩妈见他如此说,道了一声谢谢,只得把钱收下。燕西道:“这是你家太太做的吗?”韩妈道:“不,是我家小姐做的。你尝尝看,好吃吗?”燕西听说是清秋做的,便道:“好吃好吃。”韩妈心里好笑。然后问道:“我那一封信……”韩妈道:“我送给小姐了。”燕西道:“她看了吗?”韩妈道:“看了。”燕西道:“你看见她看信的吗?”韩妈道:“我看见她看信的。”燕西这才用手撅了一块玫瑰蛋糕,放在嘴边慢慢地咀嚼。笑着问道:“她说了什么呢?”韩妈道:“她没有说什么。她看信的时候,我也就走开了。”燕西道:“她不能一句话都没有说,总说了两句吧?”韩妈道:“她说是说了一句。她问我给太太看了没有?我说没有。她就说,别告诉太太。”这几句话,说得燕西心花怒放,便道:“你很会办事,我还要托托你,你顺便的时候,可问她一声有信回复我没有?若是有信的话,你可以一直送到我屋里来。我那些听差要问你,你就说是我叫你来的。”韩妈因为燕西待她好,她以为是应该报答人家的,燕西这样说,她就这样答应。因为金荣进来,她才走了。

金荣问道:“七爷,我们明天请客,酒席是家里厨子做呢,还是到馆子里去叫呢?”燕西道:“就是家里厨子做吧,说一声就得了,省得费事。”金荣答应着去了。因此一问,燕西想起作诗来了,把他父亲出的题目,拿了出来,摊着看看,研究怎样的下手。那题目是春雨七律一首;芍药七绝,不拘首数;登西山绝顶放歌,七古一首。燕西一想,除了芍药的七绝,自己还有些把握外,其余一概不知怎样下手。这没有法子,只好请教宋润卿了。当时就把宋润卿请来,把题目给他看,问他是作哪个题目。宋润卿道:“要作几个题目,才算完卷哩?”燕西道:“作两个题目就算完卷了。那七绝,我是选定了。现在就是想着在这首七古和七律里面,究竟是选哪一首好?”宋润卿道:“就是春雨吧。七古这种诗,才力气,三缺一不可。若是作得欠妥,诗社里无所谓,恐怕呈给令尊看,不能放过去。”燕西道:“很好,那么,就请宋先生替我作首七律吧。”宋润卿道:“好,让我回家去作,作好了,晚上送来。”燕西道:“还有七绝呢?”宋润卿道:“这个也要我作吗?”他原是顺口反问这样一句,燕西听了,就觉得未免过重一点,倒有些不好意思。宋润卿见燕西说不出所以来,自己也觉得这话重了。便道:“我对于七绝,向来是作不好的。不过我也可以拟几首,回头请燕西兄来删改,到了晚上,和那首七律,我一并送过来就是了。”燕西听了,自然欢喜。

到了次日,所请作诗的客,都缓缓来了,到的共是十位,那是邹肇文、谢绍罴、杨慎己、沈从众、韩清独、孔学尼、孟继祖、冯有量、钱能守、赵守一各先生。燕西出来招待,都请他们在客厅里坐下。其中孟孔钱赵,是四位少爷,其余都是参佥事之流。邹肇文先拱一拱手,对燕西说道:“七爷兴趣很好,弄起诗社来了。这里许多人就是我不成。不用说,七爷的诗,那要首屈一指了。”燕西笑道:“我能作什么,不过跟着诸位后面学一学罢了。”谢绍罴打了一个哈哈,然后说道:“这是笑话了。七爷跟着我们学诗吗?谦逊太过,谦逊太过。这一回是七爷值课,这题目当然是由七爷酌定的。我想七爷一定拟好了?”燕西道:“拟是拟好了,不过还请大家决定。”孔学尼道:“是什么题目?燕西兄先说出来听听。”燕西道:“这题目也不是我拟的,因为我把立诗社的话,告诉了家严,家严很是欢喜,就代出了三个题目。”邹肇文手一拍道:“怎么着!是金总理出的题目?这一定很有意思,让我来想想,他老人家要出哪一类的题目?”说着,昂起头来,望着天想了一想。谢绍罴道:“据我想,或者切点世事,如秋感之类。”邹肇文道:“不对,金总理有一番爱国爱民的苦心,这样的题目,他会留着自己作的。但是他老人家高兴,会出这一类题目,也未可知。”说时,燕西已把宣纸印花笺抄的题目十几张,分散给在座的人。邹肇文念道:“春雨七律一首,芍药七绝不拘首数,登西山绝顶放歌,七古一首。”邹肇文又将手一拍,说道:“我说怎么样,他老人家的题目,一定是重于陶冶性情一方面的。”那杨慎己年纪大些,长了一些胡子,笑道:“这春雨的题目,金总理是有意思的!必须学张船山梅花之咏,王渔洋秋柳之词,那才能发挥尽致。他老人家叫我们作一首,我们能作的,不妨多作几首,至于这芍药呢?哼……”说着,又将胡子摸了一摸道:“这个应该作个十首八首,方才合适。至少也要像李太白的《清平调》一般,作个三绝。要说到这七古,恐怕在座诸位,才调有余,魄力或不足。我是选定了,先作这个。”燕西心里讨厌道:我原不打算请这个老东西的,无奈父亲说,他是一个老手,要请他加入。你看他还没有作,先把在座的人批评一顿,这样老气横秋的样子,我实在看不入眼。便说道:“请诸位先吃一些点心,一会儿,我还要介绍一位诗家和诸位见面呢。”大家听说是吃点心,都停止了谈论,站起身来,客厅隔壁,一列两间厢房,已经摆好桌椅。大家少不得有一番让座。趁此时间,燕西已经把宋润卿也请来了。燕西将在座的人,一一和他介绍。那杨慎己瞟了他一眼,心想,所谓诗家,莫非就是他?我看穿得这样寒碜,就不是一个会作诗的人。

大家坐定,便端上菜和面来,大家一面吃面,一面谈话,非常热闹。吃过点心之后,燕西引导着众人,进了书房,就让他们开始去作诗。杨慎己先说道:“燕西兄,我们这诗社,今日成立的第一天,以后当然要根据今日作去,要不要先议个章程?”谢绍罴道:“这个提议,我先赞成。不过这三个题目的诗,要作起来,恐怕很费事。不如我们先作诗,把诗作完了,大家有的是富余的工夫,然后再议章程,就很从容了,哪怕议到晚上十二点钟去呢。”杨慎己道:“诸位觉得作诗很难,很耽误时候,那么先作诗,后议章程也好。”说时,摸着胡子笑了一笑,说道:“依我而论,有两个钟头作诗,尽够了。作完了诗,又议章程,恐怕不到吃晚饭诸事都完了。”那邹肇文生怕大家依了杨慎己的提议,先就拿着那张题目给燕西看,指着“芍药”两个字,说道:“我先作这个。今天是燕西兄的主人,我们应该听燕西兄的号令,燕西兄,你看要不要限韵?”燕西道:“不限韵吧!若是限了韵,大家有许多好句子,都要受束缚,写不出来,岂不可惜?”邹肇文道:“极对,我就是这样想。”那孔学尼是个近视眼,将题目纸对着眼睛上,由上往下,由下往上地移动着,看了一遍,对燕西说道:“好久没有作七古了,不知道成不成?”孟继祖道:“要就发挥意思上说,还是应大吹大擂一番。”杨慎己知道他二位,是两个阔少爷,便道:“孔孟二兄是有心胸的人,所以说的话,正和愚见相同,我们三个人,各作一篇吧。”他们在这里发议论,燕西早督率着听差,摆上十几份位子。每位子上,一个白铜墨盒,一枝精选羊毫,一叠仿古信笺。此外一处一份杯碟,斟满了上等的碧螺春茶,又是两支雪茄,一盒金龙烟卷,这都是助文思的。布置已毕,各人入位,立刻把满屋嚣张的空气,就安静下去了。但是大声已息,小声又渐渐震动起来。那声音嗡嗡的,就像黄昏时候,屋里的蚊子鼓舞起来了一般。仔细听那声音,有念“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有念“名花倾国两相欢”的。燕西的稿子,本来是胸有成竹,他一点也不用得忙,反而抽着烟卷,冷眼去看在座的人搜索枯肠。只见在座十几颗脑袋,东晃西荡,正自上劲。

那韩清独坐的位子,正在杨慎己的前一排。他两只脚在桌子下面,拼命地抖着,上面也就摇动起来。把杨慎己桌上一杯茶,震动得起了波浪,直往杯子外跑。杨慎己有些忍不住了,便道:“清独兄,你的大作得了吗?”韩清独抽出一方小手绢,去揩头上的汗,说道:“得了一半,我念给你听。”杨慎己道:“不用的,回头作完了,大家瞧吧。你把椅子移上前一点,好不好?”韩清独道:“怎么样?挡住了光线吗?”杨慎己不便说明,只得说:“是。”韩清独将椅子移了一移,依旧又是摇摆起来。杨慎己再忍不住了,便说道:“清独兄,你别摇啊。”韩清独正为着那首七绝,末了一句接不起来,极力地摇摆着身躯,在那里构思。听见杨慎己说别摇,随口答道:“二萧里面,没有再好的字了,不用‘摇’字,用什么字呢?”大家听说,都笑了起来。韩清独莫名其妙,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大笑,倒愣住了。不过这样一来,大家都有戒心,不敢放肆着摆文了。

前后约摸有两个多钟头,果然算杨慎己的才思敏捷,他的诗先作起来了一首七律,随后孔学尼、冯有量、赵守一,也各得了一首。达到三个钟头的时候,十停之中,有八停都得了。于是燕西吩咐听差,叫他上点心。每人席上是一碗鸡汁汤,一荤一糖两个大一品包子。邹肇文见点心来了,首先一个拿着包子就吃。不料使劲太猛,一口咬下去,水晶糖稀,望外就是一詄。这糖馅是滚热的,流在手上,又黏又烫。他急得将包子一扔,正扔在杨慎己的席上,把人家几张信笺全粘上了糖稀,粘成了一片。杨慎己翻着两只大眼睛对邹肇文望着,邹肇文大大地没趣,只得把自己的面前一张信笺,送了过去。燕西生怕为着这样的小事闹了起来,很是不雅。拿着一张诗稿,念了一句:“昨宵今早尚纷纷。”问道:“这是哪位的大作?”谢绍罴正在喝鸡汁汤,咕嘟一口吞下,连忙站起来,向前一钻,说道:“这是兄弟作的那首春雨七律呢。”大家听说,便凑上前来看,那首诗是:昨宵今早尚纷纷,半洒庭庑半入云。万树桃花霞自湿,千枝杨柳雾难分。农家喜也禾能活,旅客惊兮路太荤。自是有人能燮理,太平气象乐欣欣。杨慎己看了先点了一点头道:“绍罴和我共事稍久,他这个意思,我是能言的。第一二句,自然由‘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脱胎得来。若以为是把‘清明时节雨纷纷’一句改的,那就不对。但是写得好,你看他用‘尚纷纷’三个字,已经形容春雨连绵了,加上庭庑和云,简直写得春雨满城哩。”谢绍罴见慎己和他把诗注释起来,非常高兴,手上拿着一柄白纸折扇,折将起来,顶着下颏,含着笑容,站立一旁。杨慎己又道:“这项联,不必疑了,无非是形容雨中之景,而暗暗之中,自有雨在那里了。腹联‘农家喜也禾能活,旅客惊兮路太荤’。是运事,上七律规矩,是这样的。三四句写景,五六句运事,若是三四句运事呢,五六句就写景。不过这‘路太荤’的‘荤’字,押韵好像牵强一点。”谢绍罴道:“杨先生说得自有理,但是这句诗,是含有深意的。俗言道:春雨滑如油。满街都是油,岂不太荤?”杨慎己点了一点头道:“也说得过去。至于末句这归到颂扬金总理,很对,今之总理,昔之宰相也。宰相有燮理阴阳之能,所以他那一句说自是有人燮理,言而不露,善颂善祷之至。”大家看他说得这样天花乱坠,真也就不敢批评不是。其次由燕西拿出一张稿子来,说道:“这是杨先生的大作。”谢绍罴要答复人家一番颂扬的好处。于是接着念道:登西山绝顶放歌西直门外三十里,一带青山连云起。上有寺观庵庙与花园,更有西洋之楼躲在松林里。流水潺潺下山来,山上花香流水去。我闻流水香,含笑上山冈。谢绍罴笑道:“韵转得自然,这样入题,有李太白《梦游天姥》之妙。”接上念道:一步一级入云去,直到山巅觉八方。近看瓜地与桑田,一片绿色界破大道长。远看北京十三门,万家宫阙在中央,至此万物在足下,仙乎仙乎我心良。我虽非吴牛,喘气何茫茫?我虽非冀马,空群小北方。那韩清独先被杨慎己说了两句,余愤未平,这时听到他诗里有“牛马”两个字,不觉冷笑一声。杨慎己见他背着两只手,眼睛斜望着,大有藐视之意,心里发臊,脸上红将起来。说道:“我看韩先生微微一笑,有不屑教诲之意,清独兄以为然否?”韩清独装着笑容道:“杨先生这话,可言重了。不过我也有一点意思,这我‘虽非吴牛’四句,杨先生岂不太谦了?”杨慎己自负为老前辈,居然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批评他的诗不好,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把蓝纺绸长衫的袖子一卷,两手向上举,闭着眼睛,对天念道:“鹏飞万里,燕雀岂能知其志哉?吾闻之:孔子弟子有冉牛,不以名牛为耻也。两晋天子,复姓司马,何辱于其人?太史公尚曰牛马走,庄子亦曰,呼我为马者,应之以为马;呼我为牛者,应之以为牛。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我不敢自侪于牛马乎?”谢绍罴见杨慎己大发雷霆,恐怕他们真闹起意见来,连忙笑道:“两贤岂相厄哉?在杨老先生固然是发挥所学,但是在清独兄,也不过尽他攻错之谊,都算没有坏意。别嚷,还是让我一口气把这诗念完吧。”于是又念道:君不见夫子登泰山,眼底已把天下小,又不见雄心勃勃秦始皇,也曾寻仙蓬莱岛?我来上山不是偷梨枣,亦非背着葫芦寻药草。我非今之卫生家,更不是来为空气好。人人都说不能合时宜,不合时宜我有一肚皮。情愿走到西山顶,大声疾呼吐我胸中疑。夕阳下山归去来兮。谢绍罴一口气念完,杨慎己在一旁颠头摇脑,渐渐把心中不平之气,也便减少。便对大家问道:“我觉得我很用了一番工夫,诸位以为如何?”大家先是见他怒气勃勃,谁还敢说不好的字样,都道:“很好很好。”

这里面有一位沈从众先生,稿子还没有作完,正伏在桌子上推敲字句。听到大家说好,他自不便默然,也在那里说道:“好好。”别人见了,以为他自己赞许自己的稿子呢。那孔学尼道:“沈先生的大作,慢慢地推敲,一定有好的句子作出来,我们要先睹为快了!”于是大家都拥到沈从众位上来,将他的稿子拿了去看。沈从众道:“我的诗还没有改好呢,诸位等一等吧。”孔学尼道:“我们看了再斟酌吧,这是七律,又是咏春雨的呢。”便念道:近来日日念黄梅,念得牙酸雾未开。何处生风无绿柳?谁家有院不青苔?昨夜惊心闻贼至,今朝搔首斗诗来。但得郊外春色好,驱车不厌几多回。孔学尼在这里念,那孟继祖背着两手,也在他后面念。他是舌辩之徒,最欢喜挑眼的。刚才因为杨慎己在那里,怯他三分老牌子,不敢说什么。现在换了一个好好先生孔学尼在这里念,他的嘴就忍不住了,说道:“诗自然不恶,不过来韵一联,却是有些杜撰。”沈从众本来是个近视眼,眼睛上框着铜钱大的小托力克眼镜。这时,那副眼镜,因为低得太久,且又是摇摆不定的,所以一直坠将下来,落到鼻子尖上。他一会儿忙诗,忘了眼镜。这时要看人,才记将起来,用两个指头把眼镜一送,直靠着眼睛。然后昂着脸对孟继祖一望,笑道:“说此话者,岂非孟少爷乎?阁下生长于富贵之家,哪里知道民间故事,须知道这阴雨天,是贼的出产之日。古人不云乎?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昨宵雨夜,寒家虽为物无多,恰好部里发薪之后,怎样不惊贼之将至呢?”孟继祖道:“这虽然言之成理,究竟和‘春雨’二字,不大相干。”沈从众道:“刚才杨慎己先生不已言之乎?七律规矩,三四句写景,五六句就运事,我正是这样作法呀!”孟继祖道:“那么,起句‘日日念黄梅’,是不是用‘黄梅时节家家雨’那个典?”沈从众道:“对的。”孟继祖道:“那就不对了。黄梅是四五月的事,题目却是春雨,那不是文不对题吗?”那杨慎己和沈从众是同事,沈从众附和着他,自己觉得有面子。便道:“先一看,好像不是切题,其实我们要当注意那个‘念’字。念者,未来之事,心中有所怀之也。所以下面连忙接着就说:何处无柳,谁家不苔,不言春雨而春雨自见。这叫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这其中的冯有量,是个少年大肉胖子,为了几个芍药花的典,搬不出来,急得头上的汗,像黄豆一般大,只管望下落。他站起来道:“诸位别先讨论,我有个问题,要提出来研究。就是这七绝诗,两首能不能算完卷?”燕西见他手上拿着听差刚打的手巾把子,捏着一团,只望额头上去揩汗,这个样子大概是逼不出来了。便先道:“当然可以。我们原是消遣,何必限多少呢。”于是走上前,就把他的诗稿子接了过来,看了一看。那孟继祖知道冯有量的诗,是跟杨慎己学的,他要实行报复主义,就高声念道:人人都爱牡丹花,芍药之花也不差。昨日公园看芍药,枝枝开得大如瓜。这首诗念完,所有在座的人,都不觉哈哈大笑。冯有量他脸色也不曾变,站在大众堆里说道:“这麻韵里的字很不好押,诸位看如何?给我改正改正吧。”孟继祖极力地忍住笑,说道:“这一首诗,所以能引得皆大欢喜,就在于诗韵响亮。我再念第二首诗给诸位听。”于是又高声念道:油油绿叶去扶持,白白红红万万枝,何物对他能譬得?美人脸上点胭脂。孟继祖道:“冯先生这一譬,真譬得不坏,芍药花那种又红又白的样子,真是美人脸上点了胭脂一般。”说着,脸向着杨慎己一笑道:“阁下和冯君,是常在一处研究的。我想杨君的七绝,也是这样一类的作风。”这话要是别人说了,杨慎己一定要反唇相讥。现在孟继祖是个总长的儿子,和孟总长多少要讲究联络一点,当然不能得罪他的儿子。只得笑道:“孟世兄总是这样舌锋锐不可当。”冯有量也走上前,拉着他的手道:“老弟台,你这种不批评的批评,真教人够受的了。你明明说我两句,哪处好哪处不好,那才是以文会友的道理。”这样一说,孟继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燕西道:“继祖兄他就是这样,喜欢开玩笑。其实有量兄这诗的意思,就很新鲜。”杨慎己道:“燕西兄这句话,极是公正不过。我们也很愿看看继祖兄的大作如何?”孟继祖也正要卖弄他的才调,说道:“虽然作的不好,我倒很愿意公开出来,大家指正。”于是抽出他的诗稿,交给杨慎己,让他去看。杨慎己就念道:阴云黯黯忽油然,润遍农家八亩田。河北两堤芳草地,江南二月杏花开。踏青节里飞成阵,布谷声中细似烟。屈指逢庚何日是,石矶西畔理渔船。杨慎己还没有批评呢,孔学尼先就说道:“这真不愧是亚圣后人。你看他一提笔,就用了《孟子》上两句典。”说到这里,用两个指头,在空中画着圈圈,口里念道:“河北两堤芳草地,江南二月杏花天。”接上摇着头道:“继祖继祖,你这一颗心,也许是玲珑剔透的东西吧?何以你形容春雨之妙,一至如此!我就常说,七律诗是工整之外,还要十分活泼,令人捉摸不定。像你这天韵,完全是王渔洋家数,真是符合此旨的呀。”杨慎己念了这一首诗,本来也觉得字面上好看一点。但是自己总不输这口气,正要吹毛求疵,扯他一点坏处。第一,用经书的典作诗,这是不合的。第二,杏花春雨江南,本是老句。完全用来,嫌他太便宜了。但是这两点,孔学尼先就说好,真不好驳他。那沈从众,他见孔学尼满口说好,杨慎己也不说坏,认为这诗一定很好,也拍着手道:“好诗好诗,今天这一会,应该是孟兄夺魁的了。”说着,上前就是一揖,笑道:“恭喜恭喜。”孟继祖刚才批评了沈从众一顿,他都是这样佩服,其余的人是更不必谈了,这时自己真是自负得了不得。在场的人,因为他和孔学尼是总长的儿子,燕西是总理的儿子,大家早也就预备好了,这前三名,由他三人去分配。现在既是说孟继祖的好,大家就恭维一阵,鼓起掌来。

第十一回 独具慧心诗媛疑醉语 别饶兴趣闺秀有欧风

那鼓掌的声浪,由近而远直传到冷家这壁厢来,这时清秋端了一把藤椅子,拿了一本小说,躺在枣子树荫下乘凉。忽然听得这样人声大哗,便问韩妈道:“乳娘,这是哪里闹什么?”韩妈道:“我的姑娘,你真是会忘记事啦,刚才金少爷那边送点心来,不是说那边请客吗?”清秋这才想起来了,这是他们开诗社作诗,这样大乐呢。听那声音,就在房后面。这房后面,是个小院子,靠着一道短粉墙,墙头上一列排着瓦合的槟榔眼儿。心想,偷着看看,这诗社是怎样立的。于是端了一把小梯子,靠着墙,爬了上去,伸着头在槟榔眼儿里张望。他们聚会的地方,在槐树下面,乃是一片大敞厅。由这里看去,正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里面,燕西同着一班文绉绉的朋友,拥在一块。其中有个木瓜脸有一撇小黄胡子的人,指手画脚,在那里说道:“且慢,我们不要乱定魁首,主人翁的大作,还没有领教呢。”大家都说是呀,我们忙了一阵子,怎样把主人翁的大作忘了?那小黄胡子,走到燕西身边,拍着他的肩膀笑道:“燕西兄,你的诗是总理亲自指示的,家学渊源,无论如何,随便写出来,都会比我们作得好。”燕西笑道:“不要取笑了,我作得很匆忙,万赶不上诸位的。”说毕,就在一张桌上,拿了几张信笺,递与他们。清秋自小跟着她父亲念汉文,学作诗和填词,虽然不算升堂入室,但是读起诗文来,很能分别好歹。她早听见说燕西会作诗,心里就想着,他们纨绔子弟,未必作得好东西出来。现在有这个机会,倒要看看他的诗如何?无奈自己不是个男子汉,若是个男子汉,一定要做一个不速之客,挤上前去,看看他的大作。可是正在她这样着想之际,只见那小黄胡子,用手将大腿一拍,说道:“要这样的诗,才算得是律诗;要这样的诗,才算得是咏春雨。我说燕西兄家学渊源,真是一点不错。”那小黄胡子夸奖了一阵,那些人都要拥上前来看。小黄胡子说:“诸位这样拥挤,反而是看不见,不如让我来念给诸位听。”便高声念道:新种芭蕉碧四环,垂帘无奈响潺潺。云封庭树诗窗冷,门掩梨花燕子闲。乍见湖山开画境,却惊梅柳渡江关。小楼一作天涯梦,只在青灯明镜间。这些人里面,要算孔学尼的本领好一点,本来就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现在燕西的诗,作得通体稳适,倒出乎意料以外。心想,他向来不大看书的人,几时学会了作诗,无论如何,我得驳他一驳的,别让他出这十足的风头。便问道:“燕西兄这诗,句句不是春雨,却句句是春,句句是雨,可是这个‘梅’字,刚才大家起了一番异议,说是不合节令呢。”燕西被他一驳,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答应好,眼望着宋润卿。宋润卿本来就要说了,现在燕西有意思要他说,他更是忍不住。便道:“孔先生,你误会了燕西兄的意思了。他所说的梅,不是梅子,乃是梅花。从来词章上‘梅柳’两个字在一处,都是指梅花,不是梅子呢。春天梅花开得最早,杨柳也萌芽最早,凡是形容春之乍来,用‘梅柳’二字是最稳当不过了。”那沈从众听了这一遍话,也就把头望前一伸,用那双近视眼逼近着宋润卿。宋润卿看到一个脑袋,伸到面前来,吓了一跳。仔细看时,原来是沈从众含着笑容,前来说话哩。宋润卿便道:“沈先生,你有什么高论?”沈从众道:“宋先生,我很佩服你的高论。我说的那个梅,也是指梅花。所以说‘近来日日念黄梅,念得牙酸雾未开’。暗暗之中,用了一个‘开’字,是指梅花的一个证据。所谓诗眼,就在这里。世上只有说开花,没有说开果子的。那么,我说的黄梅,当然是梅花了。《毛诗》:詄有梅,其实七兮。那个梅,才是梅子呢。”

清秋在墙这边槟榔眼儿里,看见那一股酸劲,实在忍不住笑,爬着梯子慢慢地下来,伏在梯子上笑了一阵。然后抚摸了一会儿鬓发,走到前面院子里去。冷太太看见,问道:“什么事?你一个人这样笑?”清秋道:“刚才我在墙眼儿里,看见一班人在隔壁作诗,那种酸溜溜的样子,真是引人好笑。”冷太太道:“你不要瞎说,金先生的学问,很是不错。”清秋正色道:“他的诗倒是不错,我听见人家念来着呢。一个大少爷脾气的人,居然能作出那样的好诗,那倒是出乎人意料以外。”冷太太道:“他们家里有的是钱,在学堂里念了书不算,家里又请先生来教他,那文章是自然会好了。”清秋道:“舅舅也在那里呢,回头舅舅回来,我倒要问一问,那是些什么人?”冷太太道:“你舅舅怎样会加到他们一块儿去了?其实他要常和这些人来往,那倒比和一些不相干的人在一处纠缠好得多。我想,你舅舅的文章,和金先生一比起来,恐怕要差得远哩。”她母女这样议论,以为宋润卿不如金燕西。其实燕西今天出了个大风头,对于宋润卿是钦佩极了。晚上宋润卿吃得醉醺醺地回来,一路嚷着进屋,说道:“有偏你母女了。我今天可认识了不少的新朋友。里面有孔总长的少爷、孟总长的少爷、杨科长许多人。下一次会是孔先生的东哩。我知道的,他家的房屋非常好,我倒要去参观参观。孔先生为人是很谦让的,坐在一处,你兄我弟,毫无芥蒂的谈话。此外孟先生,也是很好的。不过年纪轻,调皮一点。要论起资格来,今天在座的十几个人,除了三个公子哥儿,他们谁都比我的资格深些。”清秋笑道:“舅舅的官瘾真是不浅,饮酒赋诗,这样清雅的事,也要和人家比一比官阶大小。”宋润卿道:“姑娘,你不是个男子,所以不想做官。但是我又问你一句,将来做舅舅的给你找姑爷的时候,你是愿意要做官人家弟子呢?还是要平常人家弟子呢?”清秋板着脸道:“喝醉了酒,就是在这里乱说,一点也不像做老前辈的样子。”说毕,自己进屋子里去了。宋润卿看见哈哈大笑,一路走歪斜步子,回屋睡觉去了。在他的思想,不过外甥女骂得太厉害了,借此报复一句,实在也没有别的意思。在清秋听了,倒好像她舅舅话出有因似的,让宋润卿走开了,就和她母亲说:“妈,舅舅今天酒喝得不少,你看他说话,颠三倒四。”冷太太笑道:“你知道他是醉话,还说什么,就别理他呀!”清秋道:“醉了也不能好好地提起这句话呀。”冷太太道:“你舅舅本来有口无心,何况是醉了,你别理他。”清秋见他母亲老是说别理他,也就不往下追。

到了次日,清秋见了宋润卿就说:“舅舅,你昨天喝得不少吧?”宋润卿笑道:“昨晚倒是算乐了个十足的。”清秋对他笑一笑,心想,你说的好话哩。但是这一句话说到口边,又忍回去了。宋润卿不能未卜先知,自然不晓得她是什么意思,看她笑了一笑,也就跟着一笑道:“你别瞧舅舅什么嗜好也没有,就是好这两盅,这也花钱很有限的哩。”清秋道:“昨天舅舅喝得那个样子,也能作诗吗?”宋润卿道:“干什么去的?当然要作诗。”清秋道:“舅舅把这些人的诗,都抄了一份吗?你把诗稿子给我看看。”宋润卿道:“我自己的诗稿子在这里,他们的,我没有抄。”清秋道:“舅舅的诗,我还看少了吗?我是要看那些人作的是些什么呢?”宋润卿道:“他们的诗,不看也罢了。我这里有燕西作的两首诗,倒还可以。”说时,在袋里摸了一阵,拿出一卷稿子,交给清秋。清秋道:“怎么这字是舅舅的笔迹哩?”宋润卿道:“这本来是……我抄的哩。”清秋将诗念了一遍,手上带着手绢,撑着下颏,点了一点头。见燕西的诗,头头是道,似乎还不在她舅舅以下哩。宋润卿道:“你看怎么样,比你舅舅如何?”清秋笑道:“笔力都是一样的,不过词藻上比舅舅还漂亮些。”宋润卿笑道:“你的眼力不错,总算没有说我不如人家呢。”说毕,笑着走了。

清秋看那诗,觉得他意思未尽,很想和他一首。走回屋去,走到书案上正要动笔砚,猛然见笔架上斜放着一封信,上面写着:请袖交冷清秋小姐玉展,那笔迹正是燕西的字。这一见,心里不由得扑通一跳。心想,这一定是乳娘带来的。她怎样做这荒唐的事,把来信放在桌上。这要是让母亲看见,一查问起来,怎样回答?在她这般想时,手上早将那一封信顺手拿了过来,放在袋里。看一看,屋外并没有人,便躺在床上,抽出信来看。她眼睛虽然看着信,耳朵可是听着窗外有什么响动没有?她用手慢慢将信撕开,早是一阵香味,扑入鼻端。抽出来是一张水红色的洋信纸,周围密排小线点,那个字用蓝墨水写的,衬托得非常好看。那信是语体,后面抄出刚才的两首诗,要请指教。清秋觉得人家太客气,老是置之不理,未免不合人情,因此也写了一张八行,对他的诗,夸赞了两句。信写好了,用个信封来套着,标明金燕西先生亲启。但是信虽写好了,可没有主意送去。随便就把那信也塞在枕头下。照说,要让韩妈送了去,最是稳当,自己却不好意思拿出来。若是亲自送到邮政局里,让它寄了去。心想,舅舅是常到那边去的,设若他不知道,随便把信放在桌上,一不碰巧,让舅舅看出笔迹来,也是不方便。筹思了半天,没有什么好计策,便叫韩妈道:“乳娘,你来。”韩妈卷着衫袖,湿了两只手,走进房来,笑着对清秋道:“我洗衣服呢,姑娘,你叫我什么事?”清秋话说到口边,顿了一顿,又吞回去了。还说:“我渴极了,你把那菊花沏壶水来喝。”韩妈道:“哎哟!你躺着一点事没有,你就自己去沏吧。”说时,用围裙揩着手,正要开橱子去拿菊花。清秋道:“你别拿了,省得麻烦,妈那里有茶,我去喝口凉茶就成了。”韩妈道:“你瞧,叫人来,又不去,这是怎样一回事?”清秋笑道:“你不是怕麻烦吗?省得你麻烦啦。”韩妈也猜不透她的心事,又出去了。

那边燕西写了两封信了,没有看见什么反响,也没接着回信,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在上午等了一会儿,不见韩妈来,下午要把诗稿给父亲看,就坐着汽车回家了。先是在自己那边书房里鬼混了一阵,后来就向上房去找父亲,只进了月亮门,就见梅丽提着一个铜丝穿的千叶石榴花的花篮,从西院笑嘻嘻地走过来。燕西道:“嘿!哪里来的这一个花篮?远望着像个火球一般。”梅丽笑道:“今天是三嫂子的老伯母过生日,你不知道吗?”燕西道:“你别胡说了,人家五六十岁的老人家,要你送这样红彤彤的东西给她!这要是一二十岁的人结婚,新房里也许用着它。”梅丽道:“王伯母的礼,干吗要我送?我是把这花篮送给朝霞姐姐的。”燕西笑道:“是的,她家那个朝霞和你很说得来。她母亲做生日,你送她一个花篮这算什么意思?”梅丽道:“你不知道吗?她家今天有堂会戏呢。咱们家里有好些个人要去。”燕西笑道:“这里面自然少不了一个你。”梅丽道:“戏倒罢了,听说有几套日本戏法儿,我非去看看不可。和朝霞好久没有见面哩,今天见了,送她一个篮子让她欢喜欢喜。七哥,你也去一个吗?要不要打一个电话给秀珠姐姐?”燕西道:“你为什么总忘不了她?”梅丽笑道:“你两个人真恼了吗?我瞧你恼到什么时候为止?”燕西淡淡地笑道:“你瞧吧!”又问道:“爸爸在哪儿,你知道吗?”梅丽道:“今天不知道有什么事,一早就出去了,还没有回来呢。”燕西笑道:“那可好极了。”说时把手上一个纸包交给梅丽,说道:“爸爸回来了,你就把这个交给他,就说是我拿回来的。”梅丽道:“你大概刚回来,又要走吗?”燕西道:“我不走,我还找六姐去呢。”梅丽道:“回头上王宅去听戏,咱们一块儿吗?”燕西道:“我不定什么时候去,也许不去呢。”

说着,竟自向润之这边院子里来。这里她姊妹俩,一个是美国留学生,一个是法国留学生,都是带着西方习气的人。所以他们的饮食起居,也是欧化的,他们屋外,是一带绿漆栏杆的走廊。走廊内,一面挂着悬床,一面放着活动椅,是为她姊妹二人在此看书而设的。那粉墙上,原挂着几个网球拍子,这时都不见。燕西一猜,一定是她大姐儿俩到后面大院子里去打网球去了。这时,屋里一定没人,心想,偷他们一两件爱好的东西,和他们开开玩笑。推门进去,果然里面静悄悄的。到润之屋里去,只见她桌上一个银丝络的小网盘子里,有许多风景信片,拿起来一看,有古戏场,有自由神的雕刻像,有许多伟大的建筑品。信纸上面,用红色印的英文,注明是罗马的风景,翻过那一面来看,却是润之未婚夫方游来的信。信有法文的,也有汉文的,那日期都注着礼拜六。这样子,大概是每星期寄一封信回来呢。燕西是不认得法文的,把法文的信扔开,拣了一张汉文的看。那一张上写着:露莎:今天参观了罗马大戏场,建筑的伟大,我简直无法形容。但是许多人把罗马当作是世界建筑的模范,还是不好。我以为人工与自然,各尽其妙,惟其是这样,所以合乎艺术。祝你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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