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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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书记高兴地笑了起来,问我几岁了,诗是不是我自家写的,然后连声说好。

我打响了头一炮,就没人害怕了。上去几个人之后,楼梯口竟然排着队了。每家每户都推选自家最有文化的人上台,大家都有争面子的意思。

赛诗会后,向书记召集几个群众代表开会。我居然被喊去开会了,这是我平生头一回参加大人的会议。通哥、腊梅也在会上。向书记表扬大家几句,就说了他的想法:“社员同志们,群众写诗,这是个新生事物。我们不光要人人写,家家写,还要树典型。你们这里是县里的点,应该产生代表县里水平的农民诗人。”

俊叔问:“向书记,舒通是民办老师,算不算农民?”

向书记说:“当然算农民呀?”

俊叔说:“民办老师算农民的话,我个人觉得推舒通比较合适。”

“哪位是舒通?”向书记问。

“是……我!”通哥回答。

向书记望望舒通,说:“你,结巴?”

通哥答道:“结……巴。”

向书记说:“作为农民诗人推出来,有时候免不了要登台朗诵,结巴只怕不妥。”

俊叔说:“他读书一点儿也不结巴。”

向书记问:“你自家写的诗是什么?”

舒通说:“社员挑担桥上过,河水猛涨三尺多;要问这是为什么,一个红薯滚下河。”

“哈哈哈哈!”向书记高声大笑,“这个红薯可真大啊!好啊,有气魄。刚才怎么没见你上台念呀?”

通哥说:“我家的诗是我妈……妈上台念的,我妈妈自……家写的。起床起得早,雄鸡吵醒了。叫声大娘哟,今后你报晓。收工收得晏,天天是大战。社员豪情高,为国做贡献。”

“哦,你妈妈的诗写得好。”向书记说。

“舒通念书不结巴,这是真的,”大老官刘组长说,“不过,我觉得要有代表性,不如推舒腊梅同志。她是拖拉机司机,又是女同志。”

李书记说:“我同意。”

腊梅低着头,脚在地上不停地划着。

“可不可以推这个小朋友呢?”向书记问。

我听了脑子嗡地响了起来,像被哪个敲了一下。

通哥马上说:“不要推……六坨,读……书要紧。”

向书记说:“你这个认识就有问题了,写诗怎么会影响读书?”

通哥说:“我说要推就推腊梅,不然最好推不识字的,更是新生事物。”

大老官严肃起来:“舒通你这是什么意思?说风凉话?你这个人就是喜欢翘尾巴。”

腊梅的脸涮地绯红,嘴巴噘得老高,瞪着别处。

通哥说:“我哪……是说风凉话?劳动人民口……头创作,文化人记……录整理,自……古都有……的事啊。”

向书记说:“舒通倒是个有见识的人,他说得有道理。我们这里只是征求群众意见,最后我们几个留下来研究研究。你们回去吧。”

哪个该回去,哪个该留下来,大家听了就明白。只有俊叔不知是走还是留,迟疑地望着李书记。李书记看出他的意思,说:“俊生同志一起研究。”

我走在通哥后面,一句话也不说。通哥自家想当诗人,就拦着我。他推腊梅也是虚情假意的,故意讽刺人家。

“六……坨,你今天表……现不错。”通哥说。

我不说话,低头走路。

“咦,怎么不……理我?”通哥问。

我说:“通哥,你自家想当诗人吧?”

通哥说:“哦,我晓……得了,你生我……的气?我才不……想当哩!你还……小,不晓……得事。这哪里是……诗?这……叫顺口溜!这也……是诗,那算……命先生个个是诗人!算命先……生讲话,全是顺……口溜,全押……韵!”

我不明白通哥的意思,仍不说话。通哥说:“六……坨,你也……是三年级的学……生了,要大不……大,要……小不小。我讲……的话,你只……记住,不要跟别……人讲。赛诗是一……阵风,过不……了多久,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好……好读书。”

通哥这话,就像冬天的一盆冷水,泼得我人都蔫了。我原以为自家真是小诗人了哩!我分不清顺口溜同诗有什么区别,但还是相信通哥的话。县委向书记,那是个真正的大老官,他都说通哥有见识。

可是过了几天,我就真不清楚自家是否被通哥骗了。通哥明明说他不当诗人的,却被推选为县里的农民诗人,到省里赛诗去了。

这次通哥出门时间可真长,大约二十多天才回来。他背回一捆书,书名叫《舒通的诗》。我翻开看看,竟然家家户户的诗都在里面,我的四句诗也在里面。

“通哥,怎么人家的诗都变成你的诗了?”我问。

通哥说:“六坨,同你讲……不清,你年纪太……小了。”

村里人知道自家的诗印在书上了,都非常高兴。他们并不在意书上印着哪个的名字,看着自家的诗变成了铅字了就满心欢喜。几十本书被社员们一抢而空,没抢到的还有意见,问通哥能不能再弄些来。

只有我不甘心,自家写的诗,印在人家书上。妈妈说:“六坨就是钻牛角尖,这有什么奇怪的?大跃进的时候,十多亩田的谷子堆到一丘田里放卫星,现在把全村人写的诗都放在你通哥一个人脑壳上,不是一回事?”

十七

通哥从省里赛诗回来,人就变了。他真的开始写诗,放在信封里,寄到外地去。他说是投稿。我问投稿是什么意思,他懒得告诉我,只说你长大了就晓得了。通哥不再像原先那样,耐心告诉我很多不晓得的东西。他总是昂着脑壳想事情,然后在纸上写几行字。

这年暑假,通哥同阳秋萍去公社登记了。向姨不再反对,随他们去了。二伯母同向姨也说话了,两家都认了这门亲戚。通哥同阳秋萍新事新办,没有弄酒席,开了个茶话会,年轻人聚满了洞房,闹到深夜。通哥不再住学堂的老师房,两人在家里布置了新房。

结婚了就得分家过的,但分家太快又不合情理。到了年底,通哥就同阳秋萍自家过日子了。分家也是当喜事办的,两边大人凑在一起,办几样菜,吃了顿酒。

正是这个时候,幸福大学毕业了。我这才晓得,福哥上的大学,只有八个月,叫春秋大学。春季入学,秋季毕业。但福哥回家的时候,已是冬天。他吃国家粮了,去了县里氮肥厂上班。

第二年初夏,村里出了件大事。腊梅肚子大了。冬春衣服厚,没人发现;一到夏天,就见她的肚子高高地腆着了。腊梅闭门不出,拖拉机停在站里没有开回来。村里人开始议论,有人说她肚子里的货是公社李书记的,有人说是县里刘副局长的,还有人说是幸福的。最后大家晓得,原来是李书记的。李书记挨处分了,撤了职务,调到别的公社去了。

腊梅被发现怀孕的时候,日子早到了。村里妇女主任领她到医院,要打掉。她不光违背计划生育政策,而且没有结婚。人打下来却是活的,腊梅哭着嚷着,把伢儿抢走,抱回来了。生的是个女伢儿。

幸福每隔些日子,就回到村里。他穿着蓝色工装,袖子高高卷起,样子很叫人羡慕。他回到村里就是个没事的人,四处游走。看见谁家里有人,喜欢就站在人家门口,说会儿话。他碰见人总是打声招呼,说:“倒班,休息。”有时是村里人先打招呼:“幸福,倒班?”我不晓得什么是倒班,就问通哥。通哥说,氮肥厂二十四小时上班,分三班,轮着上。轮着上夜班,白天休息。连续上几个夜班,就加休一个白天。加休这天,就叫倒班。幸福是村里最清闲的人,吃的国家粮,月月还有工资拿。妈妈说:“你长大了要是像幸福,命就好了。”

有天,幸福回来没穿工装,穿了件白衬衣,扎进裤腰里。村里谁也没见过这么白的布,很多人扯着摸摸。幸福说:“这叫的确良,日本人发明的,放在地里埋三十年都不会烂。”

有人不相信:“鬼话,哪有沤不烂的布?”

幸福说:“的确良又不是棉花做的,石头做的。石头埋在地里会烂吗?”

大家更加不相信了:“石头碎了,最多是粉粉,怎么会变布呢?”

幸福说:“你们不懂科学。氮肥是什么变的你们晓得不呢?”

众人摇头。幸福说:“氮肥是空气变的!把空气收在一起,放在机械里,就变氮肥了。”

众人听得神乎其神,幸福很是得意,吹起大牛:“你们晓得的,我们用的尿素,最好的是日本尿素。你们晓得日本人有好聪明吗?日本人把轮船开出来,本来是空的。他们就在太平洋上边走边生产,等到了中国,就是满船的尿素了。再把尿素卖给中国,运中国的大米回去。”

有人很不服气,说:“他妈的日本人太狡猾了,拿空气换我们的大米!”

我把幸福的话告诉通哥,通哥说:“幸福晓……得个屁!日本人是……厉害,也没……有这……么神。”

我突然发现阳秋萍的腰粗了,走路时总喜欢一手支着腰。听大人们说,阳秋萍有了。算着日子对不上号,背地里说阳秋萍肚子里是现饭儿。现饭儿,是我们乡下人的说法,指的是未婚先孕。

有天,我正在外头玩,突然听得广播里响起哀乐。我听了,大吃一惊。我飞快地跑回家,说:“妈妈,毛主席死了!”

妈妈正在织布,听我这么一说,拿起身边的扫把就要打人。我躲了一下,没打着。妈妈站起来,追着我打。广播里正在念着讣告,妈妈一边追打我,一边听着讣告,慢慢停下脚步。我边跑边回头,见妈妈站住了,我也站住了。妈妈站在那里不动,白着眼睛望天,反复听着,终于听清楚了,突然大哭起来:“毛主席呀……”

毛主席的哀期未过,阳秋萍的儿子悄悄儿生下来了。生儿子本来是大喜事,可是这孩子生得不是时候,不准放鞭炮,不准请酒饭。所以说这个小伢儿是悄悄生下来的。通哥给儿子起的名字叫默生,可能就是这个意思。

村里人都戴了黑纱,拿别针别在袖子上。幸福倒班时也回到村里,手臂间也戴着黑纱。人们发现幸福的黑纱做得漂亮些,吃国家粮的就是不同。幸福说:“厂里统一发的。”有人说:“我们也是大队统一发的,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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