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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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南泉笑道:“从前是千金一笑,现在女人的笑也减价了。法币这样的贬值,三百二十元,也可以看到夫人一笑了。”李太太道:“你这叫什么话?简直是公然侮辱。”说着,眼睛瞪起来,将那汇票向地上一丢。李南泉倒是不在意,弯腰将汇票捡了起来,向纸面上吹吹灰,笑道:“我不像你那样傻,决不向钱生气。”说着,将汇票放在桌上,向她一抱拳头。李太太笑骂道:“瞧你这块骨头!”李南泉道:“这是纯粹的北平话呀,你离开北平多年,土话几乎是完全忘记。只有感情奔放的时候,这土话才会冲口而出。这样的骂人,出之太太之口……”李太太笑道:“你还是个老书生啦,简直穷疯了,见了三百二十元,乐得这样子,把屋顶摔下来的痛苦都忘记了。”李南泉道:“可是我们真差着这三百元用款。”李太太道:“废话什么,拿过来罢。”说着,伸手把那张汇票收了过去。李先生将那张信笺塞到信封里去,两手捧着信封向太太作个揖,笑道:“全权付托。你去领罢。还有图章,我交给你。”李太太接过信封去,笑道:“图章在我这里,卖什么空头人情。”她说着,抽出信笺来看看,点点头道:“稿费倒是不薄,够你几天忙的了。我不打搅你,你开始写稿子罢。”李先生对那三百二十元,算是在汇票上看了一眼,虽没有收入私囊,但也够兴奋一下的。他见太太拿着汇票走了,用着桌上摆开的现成的纸笔,就写起文章来,好在刚过去的生活,不少小品材料,不假思索,就可动笔。

他的烟士坡里纯一,虽不完全出在那张三百二十元的汇票上,可是这三百二十元,至少解决了他半个月内,脑筋所需要去思想的事。自这时起,有半个月他不需要想文艺以外的事了。那末,烟士坡里纯来了,他立刻可予以抓住,而不必为了柴米油盐放进了脑子去,而把它挤掉。因之,他一提了笔后,不到半小时,文不加点地就写了大半张白纸,他正写得起劲,肩上有一种温暖的东西压着。回头看时,正是太太站在身后,将手按在肩上。李先生放下笔来,问道:“图章在你那里,还有什么事呢?”他问这话,是有理由的,太太已换了一件花布长衫而手提小雨伞,将皮包夹在腋下,是个上街的样子。上街,自然是到邮局去取那三百二十元。太太笑道:“你从来没有把我的举动当为善意的。”李南泉道:“可是我说你和我要图章等类,也未尝以恶意视之。”李太太放下雨伞,将手上的小手绢抖开,在鼻子尖上拂了两拂,笑道:“好酸。我也不和你说。你要我和你带些什么?”李南泉道:“不需要什么,我只需要清静,得了人家三百二十元稿费,得把稿子赶快寄给人家呀。信用是要紧的,一次交稿很快,二次不是肥猪拱门,是肥牛拱门了。”李太太道:“文从烟里出,得给你买两盒好纸烟。”李南泉道:“坏烟吸惯了,偶然吸两盒好的,把口味提高了,再回过头去,又难受了。”李太太道:“要不要给你买点饼干?”李南泉道:“我倒是不饿。”李太太沉着脸道:“怎么回事,接连地给我几个钉子碰?”

李南泉站起来,笑着拱拱手道:“实在对不起。我实在情形是这样,不过我在这里面缺乏一点外交辞令而已,随你的便罢,你买什么东西我也要。”李太太笑道:“你真是个骆驼,好好地和你说,你不接受。人家一和你瞪眼睛,你又屈服了。”李南泉笑道:“好啦,你就请罢。我刚刚有点烟士坡里纯,你又从中打搅,这烟土坡里纯若是跑掉了,再要找它回来,那是很不容易的。”李太太站着对他看了一看,想着他这话倒是真的,只笑了一笑,也就走了。李先生坐下来,吸了大半支烟,又重新提笔写起来。半上午的工夫,倒是写了三四张稿纸,写到最高兴的时候,仿佛是太太回来了,也没有去理会。伸手去拿纸烟,纸烟盒子换了,乃是通红的“小大英”。这时大后方的纸烟,“小大英”是最高贵的消耗品。李先生初到后方的时候,也吸的是“小大英”,由三角钱一包,涨了五角钱,就变成搭着坏烟吃。自涨到了一元一包,他就干脆改换了牌子了。这时“小大英”的烟价,已是两元钱一包,李先生除了在应酬场中,偶然吸到两三支而外,那总是和它久违的。现在看到桌子角上,放着一个粉红的纸烟盒,上面又印着金字,这是毫无疑问的事,乃是“小大英”。但他还疑心是谁恶作剧,放了这么一盒好烟在桌上有意捉弄人。于是,拿起来看看,这盒子封得完整无缺,是好好儿的一盒烟,这就随了这意外的收获,重重地“咦”了一声。这时,“啪”的一响,一盒保险火柴,由身后扔到桌子上来。

李先生回头看去,正是夫人笑嘻嘻地站在身后。因向她点个头道:“多谢多谢!”李太太笑道:“你何必这样假惺惺。你就安心去写稿子罢。”李先生虽然是被太太嘱咐了,但他依然向夫人道了一声“谢谢”,方才回转身去写稿。他这桌子角上,还有一把和他共过三年患难的瓷茶壶,这是他避难入川,过汉口的时候,在汉口买的,这茅草屋是国难房子,而屋子里一切的用具,也就是国难用具,这把盆桶式瓷茶壶,是江西细瓷,上面画着精致的山水。这样的东西,是应当送进精美的屋子,放到彩漆的桌子上的。现在放在这桌面裂着一条大口的三屉桌上,虽然是很不相称,但是李先生到了后方,喝不到顶上的茶叶,而这把茶壶却还有些情致,所以他放下笔来的时候,手里抚摸着茶壶,颇也能够帮助情思。他这时很随便地提起茶壶,向一只粗的陶器杯子里斟上一杯茶,端起来就喝了。因为脑筋里的意志,全部都放在白纸的文字上,所以斟出茶来,也没有看看那茶是什么颜色。及至喝到嘴里,他的舌头的味觉告诉他,这茶味先是有点儿苦,随后就转着甜津津的。他恍然大悟,这是两三个月来没有喝过的好茶呀!再看这陶器杯子里的茶的颜色,绿阴阴的,还可以看到杯子里的白釉上的花纹,同时,有一种轻微的清香,送到鼻子里去。这不由得自己赞叹了一声道:“好茶!色香味俱佳。太太,多谢!这一定是你办的。我这就该文思大发了。”

李太太在一旁坐着,笑问道:“这茶味如何?”李先生端着杯子又喝了一口,笑道:“好得很!在这乡场上,怎么买得到这样的好茶叶?”李太太道:“这是我在同乡那里匀来的,你进了一笔稿费,也得让你享受一下。还有一层,今天晚上,杨艳华演(伏英节烈》,这戏……”李南泉笑道:“你又和我买了一张票?”李太太道:“买了两张票,你带孩子去罢。”李先生道:“那么,你有个十二圈的约会?”李太太笑着,取个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姿态,昂着头向外面叫道:“王嫂,那肉洗干净了没有?切好了,我来做。”李先生心领神会,也就不必再问了。他将面前的文稿,审查了一遍。下文颇想一转之后发生一点新意。就抬起头来,向窗子外看对面山顶上的白云,虽那一转的文意,并未见得就在白云里面,可是他抬头之后,这白云会替他找到那文思。不过他眼光射出窗子去,看到的不是白云,而是一位摩登少妇,太太的唯一良好牌友下江太太。她站在对面的山脚路上,向这茅草屋连连招了几下手。遥远地看到她脸上笑嘻嘻的,似乎她正在牌桌上,已摸到了清一条龙的好牌,且已经定张要和一四七条。李先生心里暗自赞叹了一声,她们的消息好灵通呀,就知道我进了一笔稿费,这不是向茅屋招手,这是向太太的手提包招手呀。太太果然是中了电,马上出去了。太太并未答话,隔了壁子,也看不到太太的姿势。不过下江太太将一个食指竖了起来,比齐了鼻子尖,好像是约定一点钟了。

李先生对这个手势是作什么的,心里自然是十分了然,他也没有说话,自去低头写他的文字。还不到十分钟,女佣工就送着菜饭碗进屋子了。李太太随着进屋来了。站在椅子背后,用了很柔和的声音道:“不要太忙了,吃过了饭再写罢。”李南泉道:“我倒是不忙,有一个星期的限期哩,忙的恐怕是你。”李太太道:“我忙什么?吃完饭,不过是找个阴凉地方,和邻居谈谈天。若不是这样,这个乡下的环境,实在也寂寞得厉害,我们没有那雅人深致,天天去游山玩水。再说,游山玩水,也不是一个妇女单独所能做的事。”李先生走过来靠近了方桌子要坐下来吃饭,太太也就过来了,她站在桌子边,首先扶起筷子来,夹了菜碗里的青椒炒豆腐干,尝了两下。李南泉笑道:“不忙,去你那一点钟的约会,还有半小时。这样的长天日子,十二圈牌没有问题,散场以后,太阳准还没有落山,若有余勇,尽可能再续八圈。”李太太将手上的筷子,“啪”地向桌上一击,沉着脸道:“你不嫌贫得很?人生在世,总有一样嗜好,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嗜好吗?我怕你哕唆,没有对你说,你装麻糊就算了。老是说,什么意思?”说毕,她也不吃饭,扭转身到后面屋子里去了。李南泉微笑着道:“好,猪八戒倒打一耙。我算哕唆了。”那女佣王嫂站在旁边微笑,终于是她打圆场,两次请太太吃饭。太太在屋子里答应四个字:“你们先吃。”人并没有出来。李先生只好系铃解铃,隔了屋子道:“吃饭罢,菜凉了。”

李太太随着先生这屈服的机会,也就走来吃饭了。李先生想着自己的工作要紧,也就不再和太太计较,只是低头吃饭。他忘不了那壶好茶,饭后,赶快就沏上开水,坐在椅子上,手把一盏,闲看窗外的山景。今天不是那么闷热,满天都是鱼鳞斑的白云。山谷里穿着过路风,静坐在椅子上,居然可以不动扇子。风并不进屋子来,而流动的空气,让人的肌肤上有阵阵的凉气浸润。重庆的夏季,常是热到一百多度。虽然乡下风凉些,终日九十多度,乃是常事。人坐在屋子里不动,桌椅板凳,全会自己发热,摸着什么用具,都觉得烫手。坐在椅子上写字,那汗由手臂上向下滴着,可以把桌子打湿一大片。今天写稿子,没有那现象,仅仅是手臂靠住桌面的所在,有两块小湿印,脊梁上也并不流汗。李先生把茶杯端在手上,看到山头上鱼鳞片的云朵,层层推进,缓缓移动,对面那丛小凤尾竹子,每片竹叶子,飘动不止,将全个竹枝,牵连着一颠一颠。竹丛根下有几棵不知名的野花,大概是菊科植物,开着铜钱大的紫色小花,让绿油油的叶子衬托,非常的娇媚。一只大白色的公鸡,昂起头来,歪着脖子,甩了大红冠子,用一只眼睛,注视那颠动的竹枝。竹枝上,正有一只蝉,在那里拉着“吱吱”的长声。李先生放下茶杯,将三个指头,一拍桌沿道:“妙!不用多求,这就是一篇很好的小品材料了。”李太太正走到他身边,身子向后一缩,因笑道:“你这是什么神经病发了,吓我一跳。”李先生笑道:“对不起,我的烟士坡里纯来了。”

李太太微笑道:“我看你简直是这三百二十元烧的,什么烟士坡里纯,茶士坡里纯?”李先生满脑子都装着这窗前的小景,关于李太太的话,他根本就没有听到。他低着头提起笔来就写,约莫是五六分钟,李先生觉得手臂让人碰了一下,回头看时,李太太却笑嘻嘻地将身子颤动着。李先生笑道:“到了钟点了,你就请罢。我决不提什么抗议。”李太太笑道:“这是什么话?这侵犯了你什么?用得着你提抗议?”李先生微笑着,抱了拳头连拱了几下,说是“抱歉抱歉”,也就不再说什么,还是低头写字。李先生再抬起头来,已没有了太太的踪影,倒是桌子角上,又放下了一盒“小大英”。李先生对于太太这种暗下的爱护,也就感到满足,自去埋头写作,也许是太太格外的体恤,把三个孩子都带走了。在耳根清净之下,李先生在半个下午,就写完了四篇小品文,将笔放下从头至尾,审查了一遍,改正了几个笔误字,又修正了几处文法,对于自己的作品,相当满意,把稿纸折叠好了,放到抽屉去,人坐在竹椅子上,作了个五分钟的休息。可是休息之后,反而觉得手膀子有些疼痛。同时,也感到头脑昏沉沉的。心里想着,太太说得也对,为了这三百二十元,大有卖命的趋势,利令智昏,何至于此。于是将笔砚都收拾了,找着了一支手杖,便随地扶着,就在门外山麓小路上散步。这时已到黄昏时候,天晴也是太阳落到山后去,现在天阴,更是凉风习习,走得很是爽快。

这山谷里的晚风,一阵比一阵来得尖锐。山头上的长草,被风卷着,将背面翻了过来,在深绿色丛中,更掀起层层浅绿色的浪纹。这草浪也就发生出“瑟瑟索索”之声。李南泉抬头看看,那鱼鳞般的云片,像北方平原上被赶的羊群一样,拥挤着向前奔走,这个样子,又是雨有将来的趋势。李先生站着,回头向家里那三椽草屋看了一看,叹上两口气。又摇了几下头,自言自语地道:“管他呢,日子长着呢,反正也不曾过不去。”这个解答,是非常的适用,他自己笑了,扶着手杖继续散步,直到看不见眼前的石板路,方才慢慢走回来。这时,天上的星点,被云彩遮着,天上不予人间一丝光亮,深谷里漆黑一片。黑夜的景致,没有比重庆更久更黑的,尤其是乡下。因为那里到了雾天,星月的亮也全无。在城市里,电光射入低压的云层,云被染着变成为红色,它有些光反射到没有电灯的地方来。乡下没有电灯,那就是四大皆空的黑暗。李南泉幸是带有手杖,学着瞎子走路。将手杖向前点着探索两下,然后跟着向前移动一步。遥望前面,高高低低,闪出十来点星星的火光,那是家之所在了。因为这个村子的房屋,全是夹沟建筑的,到了这黑夜,看不见山谷房屋,只看到黑空中光点上下。这种夜景,倒是生平奔走四方未曾看见过的。除非是雨夜在扬子江边,看邻近的渔村有点仿佛。这样,他不由地想到下江的老家了,站着只管出神。

就在这时,听到星点之间,小孩子们叫着“爸爸吃饭”。他又想着,这还是一点文料。可说“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但他也应着孩子:“我回来了。”到了家里,王嫂迎着他笑道:“先生这时候才回来,落雨好半天了。”李南泉道:“下雨了?我怎么不知道?”王嫂道:“落细雨烟子,先生的衣服都打湿了。你自己看看。”李南泉放下手杖,走近灯下,将手牵衣襟,果然,衣服潮湿、冰凉。他笑道:“怪不得我在黑暗中走着’只觉得脸上越久越凉了。”他看到桌上还有“小大英”烟,这就拿起一支来,就着烟火吸了,因吟着诗道:“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王嫂抿了嘴微笑道:“先生还唱歌,半夜里落起大雨来,又要逃难。”这句话却是把李先生提醒,不免把眉头子皱起。但是他看到饭菜摆在桌上,只有三个小孩子围了菜油灯吃饭,就摇了两摇头道:“我也犯不上独自着急,这家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他说着,也就安心吃饭。饭后,便独自呆坐走廊上。这是有原因的,入夏以来,菜油灯下,是难于写文章的。第一是桌子下面,蚊虫和一种小得看不见的黑蚊,非常咬人。第二是屋外的各种小飞虫都对着窗子里的灯光扑了来,尤其是苍蝇大小、白蜻蜓似的虫,雨点般地扑人,十分讨厌。关着窗子,人又受不了,所以开窗子的时候,只有灯放得远远的,人坐在避光的所在,人和飞虫两下隔离起来。这时,甄、吴二公也在走廊上坐着,于是又开始夜谈了。

甄先生道:“李兄不是去看戏的吗?”李南泉道:“甄先生怎么知道?”他笑道:“你太太下午买票的时候,小孩子也在那里买票。”李南泉道:“事诚有之,不过我想到白天上屋顶牵萝补屋,晚上去看戏,这是什么算盘?想过之后,兴味索然,我就不想去了,而况恐怕有雨。”吴春圃于黑暗中插言道:“怎么着?你的徒弟,你都不去捧了。”李南泉道:“惟其是这样,太太就很安心地去打她的牌了。这样,也可不让太太二次打牌,省掉一笔开支,我们是各有各的战略。”甄先生哈哈笑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李南泉经邻居这样代解释着,倒也不好说什么。大家寂寞地坐着,却听到茅屋檐下,“滴扑滴扑”,继续的有点响声。吴先生在暗中道:“糟了糕了,雨真来了。彭盖匠这家伙实在没有一点邻居的义气,俺真想揍他娘的。我们肯花钱,都不给咱们盖盖房顶?”李南泉走到屋檐下,伸着手到屋檐外去试探着,果然有很浓密的雨丝向手掌心盖着。因道:“靠人不如靠自己,我们未雨而绸缪罢。”因之找了王嫂帮助,将家里大小两张竹床,和一张旧藤绷子都放到外面屋子的地上,展开了地铺。自己睡的两方铺板,屋子里已放不下,干脆搬到走廊上。那屋檐下的点滴声,似乎又加紧了些。甄吴两家,也是搬得家具“扑咚”作响。大家忙乱了半小时,静止下来,那檐滴却又不响了,那边走廊的地铺上,发出竹板“咯咯”声,吴春圃在暗中打个呵欠,笑道:“哦呀!管他有雨没雨,俺睡她娘的。”

这个动作,很可以传染到别人,李先生自己,立刻就感觉到非打呵欠不可,昏昏沉沉地也就睡着了。睡在蒙咙中,听到太太叫喊着,他只在地铺上打了一个翻身,却不曾起来,仿佛是身上被盖着一样东西,但也继续睡,却不管了。直到脸上头上被东西爬得痒斯斯的,屡次用手挥赶不掉,睁眼看来,天色已经大亮,这是蚊子收兵以后,苍蝇在人身上活动。就无法再睡了。他坐起来,睁眼向屋檐外看看,那对过的一排近山,已完全被灰白色的云雾所封锁。在云脚下露出山的下半截,草木全被雨洗得湿黏黏的,树头枝叶下垂,草叶子全歪到一边去。那天上午虽没有下雨,而乌云凝结成一片,似乎已压到屋顶头上来了。自然天气是很凉的,只穿了一件短袖汗衫,便觉得身上已有点不好忍受。于是赶快跳起来,见屋子里面,全家人像沙丁鱼似的,分别挤着睡在地铺上。叹了口气道:“这又是一幅流民图。”屋子里让地铺占满,再容不下人去,也就不进屋子了,找了脸盆漱口盂出来,用冷水洗过脸,就呆坐在地铺上,静等家里人起来。在屋子里睡觉的人,一样让苍蝇的腿子给爬醒了。大家收拾地铺,整理屋子,这就足耗费了一小时。李南泉赶快将竹椅子在小桌前摆端正,展开了文具就来写稿。李太太道:“你为什么忙,水也没喝一口吧?”李南泉摇着手上的毛笔道:“难得天气凉快,还不抢一抢吗?”

他这个表示,太太倒是谅解的。因为一万字上下的稿子,不用说是作,就是抄写,也需要相当的时间。这就听他的便,不去打搅了。李先生写得正有劲,忽然桌子角儿上,“扑滴”一声,看时,有个很大的水点。他以为是哪里溅来的水点,只抬头看了一看,并没有理会,可是只写了三四行字,第二个“扑滴”声又来了,离着那水点五寸路的地方,又落了一点水,抬头看看天花板,已是在白石灰上,潮湿了很大一片印子。那湿印子中间,有乳头似的水点。三四处之多,看看就要滴了下来。他“哎呀”了一声道:“这完了,这屋漏侵占到我的生命线上来了。”太太过来看看,因道:“这事怎么办呢?你还是非赶着写起这一批稿子来不可的。那末,把你这书桌,挪开一个地方罢。”李先生站起来向屋子四周看看,若是移到吃饭的桌子上去写,太靠里,简直像黑夜似的。左边是个竹子破旧书架子,上下四层,堆满了断简残编。右边是两把木椅和一张旧藤儿,倒是可以移开,可是那里正当着房门,也怪不方便。若是将桌子移到屋子中间,四方不粘,倒是个好办法,可是把全家所有的一块好地盘,又完全独占了。他看着出了一会神,摇了两下头,微笑道:“我得固守岗位,哪里也移动不得。”李太太道:“难道你就在漏点下写字吗?”李先生还没有答复这个疑问,一点雨漏,不偏不斜,正好打在他鼻子尖上。这个地方的触觉相当敏锐,吓得身子向上一耸,李太太说声“真巧”,也笑起来了。

李南泉将手抹着鼻子尖,点了头笑道:“你笑得好,不然,这始终是演着悲剧,那就无味了。马戏班里的小丑,跤摔得越厉害,别人也就看得越是好笑,你说是不是?”李太太对于他这个说法,倒是啼笑皆非,站着呆了一呆,走到里面屋子里去,拿出一盒“小大英”笑道:“我还给你保留了一盒,吸支烟罢。”李南泉这回算是战胜了太太,颇也反悔。接过纸烟,依然坐到竹椅上去写稿,可是这桌子上面,前前后后已经打湿了七八点水了。这个样子,颇不好坐下来写。正好小山儿打了一把纸伞,由街上买烧饼回来。李南泉向他招招手道:“不必收起来,交给我罢。”小山儿也没有理会到什么意思,撑了伞在走廊上站着。他笑道:“我们屋子里也可以打伞,你难道不知道吗?打着伞进来罢。”小山儿侧着伞沿送了进来。李先生接过,在桌子角上竖了伞柄。正好这天花板上的漏点全在左手,伞一竖起,“扑”的一声,一个大漏点,落在伞面上,李先生笑道:“妙极,这声音清脆入耳,现在我来学学作诗钟的办法,伞面上一下响,我得写完两行字。”他说着,果然左手挟着伞柄,右手拿着毛笔在纸上很快地写。等到那屋顶的漏点落下来的时候,已经写了三行字,他哈哈大笑道:“这成绩不错,第一个漏点我就写了三行字了。”他这么一声大笑,疏了神,伞就向桌子侧面倒了去。幸是自己感觉得快,立刻拖住了伞柄,将伞紧紧握住了。李太太坐在旁边看到,只是摇头。

吴先生正由窗子外经过,看到了这情形,便笑道:“李先生,你这办法不妥,就算你一手打伞,一手拿笔,可以对付过去,可是文从烟里出,你这拿纸烟的手没有了。俺替你出个主意,在桌子腿上,绑截长竹筒儿,把伞柄插在竹筒里,岂不甚妙?下江摆地摊的就是这个主意。”李南泉拍手笑道:“此计甚妙。不仅是摆地摊的,在野外摆测字摊的算命先生就是这样办的。”他两人这样说着,这边甄先生凑趣,立刻送了一截长可四尺的粗竹筒来。笑道:“这是我坏了的竹床上,剩下来的旧竹档子,光滑油润,烧之可惜,一直想不到如何利用它。现在送给李先生插伞摆拆字摊,可说宝剑送与烈士了。”李南泉接过来一看,其筒粗如碗大,正好有一头其中通掉了两个节。竖立起来,将伞柄插进里面,毫无凿枘不入之嫌。口里连声道谢,立刻找了两根粗索子,将竹筒直立着捆在桌腿上。将通了节的那头朝上,然后撑开伞来,将伞柄插了进去,这伞面正好遮盖着半截小桌面,将屋漏挡住。李先生坐下来,取了一支烟吸着,笑道:“好,这新鲜玩意儿,本地风光,是一篇绝妙的战时文人小品。”这么一来,屋子里外,全哈哈大笑。三个小孩感到这很新鲜,每人都挤到桌子角上,在伞下站一站。这笑声却把隔壁的家庭大学校长惊动了。拖拉着拖鞋,踢踏有声,走了过来,在窗子外就看到了,笑道:“好极!好极!我求得着李先生了。”

第十六章家教之辱

李南泉听了奚太太这种话,倒有些愕然,撑着雨伞在屋子里写字,这和她有什么相干呢?因笑道:“惨极了,在家里摆测字摊,奚太太有何见教?”她笑道:“我就是为了你摆测字摊来的。我现在报一个字你测测,好不好?”李南泉哈哈大笑道:“你以为我真要在家里操这个副业?”她由窗子栏杆里,伸进一只手来,将他的纸笔拿去,就在纸上写了一个“胜”字,立刻放到桌上,然后隔了窗子,抱了拳头,连拱几拱,笑道:“难为!难为!请你替我测一测,阿好?”她一急,把家乡音急出来了。李南泉看到,心中好气,心想,这位太太有神经病吗?怎么把我说笑话当真事?李太太笑道:“你就给奚太太测一测罢,也许她真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朋友们给她解决。”奚太太将头一昂,笑道:“对了,老李知道我的意思。”李南泉回头看看太太,见她眉宇之间,含有一种藐视的微笑,便了解她是什么意思了,因道:“好罢,我就给你测一测罢。不过字不够,你还得写一个字。”奚太太笑道:“反正不要钱,再写就再写一个。”于是又把纸笔拿了过去,在窗外写了个“利”字送了进来。李南泉看了这两个字笑道:“奚太太问什么事?”说着昂起头来,向窗子外望着。奚太太道:“我和一个人办交涉,问我能不能得着胜利。”李南泉取了一支纸烟在嘴里衔着,回过来找火柴。他和太太打了个照面,太太却向他将眼睛眨了一眨。李南泉想着,这事有点尴尬,多少涉及她的家务吧。

他心里有了这种见解,拿着奚太太写的那张字条看了一看,因道:“哦!这是和一个人斗争的事。对方是男性,还是女性呢?”奚太太笑道:“你怎么问得这样的清楚?”李南泉笑道:“你这就有点不讲理了。测字和算命的人也和医生一样,他要问病发药。你若是不告诉我病源,我这方子怎么开法?你要是告诉了我你对手方是何人,我才能够望文生义去推测这个字。”奚太太手扶了窗栏杆,低头沉吟了一下,因道:“告诉你就告诉你罢。对方是男性,但也有女性。不过这女性是个未知数,也许没有。”李南泉点点头笑道:“我这就十分明白了。”说着,把“胜利”两个字,分而写四。乃是“月、禾”和一个类似的“券”字和一个立刀。因笑道:“今天是八月二十三、午前十时。”奚太太点点头笑道:“不错,有点像测字了。”李南泉正了面孔不带一点笑容,望了她道:“月字加廿三加八,是个期字。”说着,就在纸上写了个“期”字。奚太太笑道:“有点像了。不过这个期字和我所问的有什么关系?”李南泉笑道:“你别忙呀!”说着,把“胜”字下的力字改为女字,因笑道:“假如其中是个女子的话,是个‘媵’字了,‘媵’字是伴嫁娘之谓,古来伴嫁娘,都是姊妹们。”说着,在纸上写了个“科”字。因笑道:“这是禾字加十二点。犯了奚太太的尊讳,你不是叫朱科秀吗?显然,这八月二十三的日期,和你关系很深。利字旁边那个立刀,立在你科秀的头边。只照字面上说,是不大吉利的。”奚太太听了这话,脸色立刻一变,红中还带些苍白之色。

但是,她依然强自镇定地微笑道:“这虽然有点意思,还是牵强得很。那个力字,和个立刀,你还没有拼出字来呢!”李南泉笑道:“这已很明白了。你还要详加解释,也未尝不可。不过,我再需要找点机会,请问那女方姓什么?你知道吗?”奚太太道:“我也不太十分清楚,姓秦吧?”李南泉道:“叫什么名字呢?”奚太太正待张口要说,忽然一摆头道:“不妥,你还没有把字测完,我的秘密,倒全盘告诉你了。”李南泉正要把“利”字的左半边,变为一个“秦”字,听了这话,就把笔放下来,望了她道:“奚太太,可是你来找我的,这样说了,像是我要刺探你的秘密,不提了,不提了。”说着,拿起桌上的铜笔帽,就要把笔套起来。奚太太摇着两只手笑道:“我和你开玩笑的,她叫秦致馨。致敬的‘致’,馨香的‘馨’。有时候人家写信给她,省掉那个致字的反文。哦!拼上那个立刀,就是‘到’字了。这测出什么来吗?”李先生笑道:“到字没有什么,不过合上先测的那个期字,那是‘到期’了;馨字中间是个‘未’字。你科秀小姐是有利一半而在头上,或在旁边。这位致馨小姐,可是将利益抱在怀里了。”李太太在旁边觉得他说得太露骨,便笑着扯开来道:“奚太太,你不要信他,他是信口开河,毫无标准的。”奚太太脸上,带了一分沉重的气色,走进屋子来,摇摇头道:“虽然有些话是很牵强的,那八月二十三到期这句话灌进我的耳朵来,有些让我不好受。还有那胜字里的‘力’字你索性测测看。”

李南泉笑道:“当然这是瞎扯。可是钡0字这玩意,也是要得自烟士坡里纯。机触得恰当,往往也是言必有中的。”奚太太走到桌子边,两手按了桌沿,向那张字条望着,因道:“还有那个力字,你何妨再测一测。”李南泉笑道:“我已有江郎才尽之叹了,你若再要我测下去,得再给我一点材料。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男方姓甚名谁?”奚太太摇摇头道:“男方我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女方是个寡妇,她婆家姓吕。我把这吕字加上去罢。”李南泉笑道:“好了,好了,我有了个烟士坡里纯了,把这两口子加上去,那就加两口子而和好了。力字禾字,都有了交待了。”奚太太红着脸道:“你这字测得不灵,和不了。”说着,也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将手托了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李南泉笑道:“高邻,我看你是病急乱投医了。你是位妇女界的领袖,怎么会相信迷信的事?测起字来,而且这测字先生,找的是我这向来没有开过张的人。”奚太太道:“我并不是迷信,我若迷信,不会真上卦摊上测字吗?我是满腹疑团,无从决断,糊里糊涂,就找这么一个问津的机会。”李南泉笑道:“不是我作邻居的多话,天下不平的事多了,要管也管不了许多。在这个过渡时代,妇女界不平的事是常有的,我知道你和石太太,就常常喜欢出来打抱不平。上次在疲劳轰炸期中,石太太居然为了人家的婚姻问题来往百十公里跑到磁器口去。”奚太太摇着头道:“你全然说的不是那么回事。我自己家里有问题,难道我也不管吗?”

李南泉把话听到这里,已经十分明白了。便站起笑道:“高邻,你今天所说的话,我有些不相信,难道你管束下的奚先生,还有造反的可能吗?”奚太太叫着她丈夫的号道:“敬平这个人,有三分贱相,一直是需要我管束着。他在我身边,我可以管理得他不喝酒,不吸纸烟,不打牌,规规矩矩,从事他的工作。不过他要离开了我的话,只能一两个月。日子久了,他就要作怪。每遇到这种事,我就得打起精神,从头教训他一番。这次,恐怕又是犯了老毛病。”李南泉笑道:“什么老毛病?”奚太太瞅了他一眼,脸上不免带了三分笑容,向他一撅嘴笑道:“你们男人都有这个毛病,离开太太就要作怪。”说着,摇摇头。正在这时,有个尖锐的声音,在隔溪的山路上叫着奚太太。那正是她的好友,石正山夫人。她穿了件浅蓝色竹布长衫,光着两只手臂,分别拿了秤和竹篮子。奚太太迎出来问道:“老石,你又忙着什么家政。亲自出马?”她站着向这里遥望着,将小秤夹在腋下,抬着手向她抬了两抬,因道:“听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奚太太道:“唉!还不是那件事,你到我家里去谈谈罢。”说着,隔了山溪向石太太招手,踢踏着那双拖鞋,向家里走了去。李南泉伸着头向门外看看,然后低声笑道:“这位仁兄家里,出了什么新的罗曼斯吗?”李太太笑道:“什么罗曼斯,不就是她说的那一套吗?我们太太群里,早已知道了这件事了。她先生现时和一个女职员在重庆同居。她吹什么,还管理先生不许吸纸烟呢!”

李南泉看看太太的脸色,觉得还不会见怪,因笑道:“站在女人的立场,你该同情她才对,怎么你也说她?”李太太道:“谁让她老在人前夸下海口?我们总没有自称家庭大学校长。”李南泉向窗子外一努嘴道:“来了,瞧热闹的罢。”李太太看时,正是奚太太的“对方”奚敬平回来了。他穿着一套灰色哔叽西服,巴拿马草帽,宽宽的边,将大半截脑袋盖着,手提了一支朱漆手杖。一步一搠,慢慢在山麓路上走着。看他每个步子踏下去,好像是落得都很沉重。他的家,和这边的屋子是并排的,由山路上下来,都要经过涸溪上一道木桥。奚先生走到溪岸的坡子上,将手撑着手杖,另一只手,托了一下他高鼻子上的眼镜,似乎是有点凝神的样子。他们家庭大学的学生,已经看到了,喊着一声“爸爸回来了”,大家一拥而上,那木桥是梯子形架着木板的,老远就听到噼噼啪啪一阵响。李先生在那边草房子窗下,以为是打起架来了,也追向走廊上来看。这时,天上的细雨烟子轻淡得多了。山峰上的湿云却不肯轻淡,依然很浓厚,向草木上压迫着。只要在屋檐以外,空气里面,就全是水分。那位奚先生并不觉得这是阴天,依然静静地站在木桥头上,那些孩子直拥挤到他面前,他却是很从容地道:“仔细一点走,滑得很,不要摔下去了。”一个最小的男孩子抱了他的腿,问道:“爸爸,你带了吃的回来了没有?我们老早就等着你呢。”

奚太太应着这声音,由屋子里走出来,她大声道:“你还有心管着孩子摔倒吗?孩子们摔死了,你就更是高兴,你没有了累赘,那就更好去找女人玩了。现在国家危急到这种样子,你们当公务员的人,正应当卧薪尝胆,刻苦自励,怎么刚是疲劳轰炸过去两天,你就丢了妻室儿女,在外面玩女人,无论是在私在公,你……”奚先生看看旁边走廊上,站了好几位邻居,这就把手杖举起来,指点了她道:“我还没有进门,你就说上这样一大套。你要知道,我不是一里、两里路回来的,我是经过二十公里的长途汽车才回来的。”奚太太道:“你走了二十公里?你走了二百公里也应该。这是你的家,你不当回来吗?若依着我的兴致,我当追到重庆质问你。我在家门口说你这就十分谦让了。”奚敬平虽然向来受着太太的管束,但在朋友面前,他这个面子是要绷着的。他想继续吵下去,恐怕太太会说出更不好听的话来。站着呆了一呆,将身子扭过去,将手杖点着石头坡子,又向原来的路上走回去。奚太太叫道:“奚敬平,你走,你飞也飞不了!”说着,自己就追了上来,她原是穿着拖鞋的,为了走路便利,脱下了拖鞋,光着两只白脚,径直向前追着。奚先生看到许多邻居都各在自己家里向外望着,他还不肯失落了这官体,依然是缓步而行。奚太太只是一段五十米的竞赛,就超过了奚先生,双手一横,拦着去路。

奚敬平对于这个作风,似乎不可忍受。他取下了头上那顶战前的宝藏巴拿马草帽,拿在胸前,当扇子摇着。但他还不肯高声,皱了眉道:“你这不是笑话吗?”奚夫人两手叉了腰,挡住了去路,偏了头道:“不许走,我要和你开谈判。要走也可以,我们一路到重庆去。”奚先生不说话了,只将帽子在胸前摇着,石太太在走廊下高抬着手,连招了几下,笑道:“奚先生回来罢,我还在这里等着呢。你回来了,太太少不得和你做顿很好的午饭,你怎么不回来?回来,回来!”她说着,手只管乱招。奚敬平道:“石太太我不是不回来嘛!我不回来,冒着阴雨天坐长途汽车干什么呢?我去找正山兄谈谈罢。”石太太乱摇着手道:“你可别找他。你找他,那是问道于盲了。有什么事,你和我商量罢。”说着,就径直走出来,直奔到一处。奚敬平笑道:“石太太知道我今天会回来?”她笑道:“我是前朝军师诸葛亮,后朝军师刘伯温,掐指一算,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说着,一把就把他手上的草帽夺了过去。那还不算,又扯着他的西服笑道:“穿这样漂亮的衣服,站在烂泥里面,你看,也不相称吧?回去罢,有什么话,家里说。”奚敬平看看自己太太光着两只白脚,站在水泥糊刷着的石坡上,身上一件薄绸的旧长衣,腋下倒有两个纽袢没扣,披了一把头发在肩上,实在不成样子。便道:“好罢,我们回去说罢。反正……”说着,他摇了几摇头,向家里去。

这时,奚太太算是醒悟过来了,自己还赤着两只白脚呢。这就向石太太笑道:“这是个笑话,我一忙就把两只拖鞋忙掉了。”说着,抬起一只白脚给人家看。她是站在一块油滑的石板上的,只剩下一只脚站在石板上,已是站不住。她抬着那只脚的时候,来个金鸡独立势,那双脚像踢足球似的踢了出去。于是身子向后弯着,胸部仰起来,取个重点平均的度数,那只单脚支持不住,屁股向下一坐,就坐在石板上了。她穿的是件薄绸衫子,白底子上的红蓝花点子。已经是只有一点模糊的影子,其形如纸,她向后一坐,压着那后底襟,早是哧啦一声响,除掉了半截。她这一下颠顿,顿得全身骨头作痛。两只眼睛里的眼泪都要流出来,坐在石板上,有五分钟不能站起来。石太太走过来,弯着腰将她搀着,笑道:“这是何苦,气是生了,苦也是自己吃。”奚太太右手被扯着,左手揉着眼泪,只管嘻嘻地笑。石太太笑道:“站起来罢,可别把我拉下去了,两人全在烂泥里打滚。”奚太太借着她的力量站起来,那身后压断的半截长衫,没有和衣服完全脱离关系,像挂穗子似的,掩盖了两腿的后面。石太太站着向她使了个眼色,又把嘴向她身后努了一下。她回头看了一眼,把一张气紫了的脸色,又加上了一层红晕,乱摇着头道:“真是把我气疯了,真是把我气疯了!”她下意识地将一只手掩着后身,就赶快向家里走了去。

奚敬平先生,似乎已知道今天的形势严重,尤其是夫人摔了一跤,必定要在任何人头上出气,其锋是不可犯的。他王顾左右而言他,走到廊檐下,向李南泉这屋子,连连点了两下头道:“没有进城去?”李南泉道:“颇想进城,但是正赶上写点东西,没有走得了。这两天报纸很热闹吧?苏联和德国的冲突,越来越热闹了吧?”奚先生表示对国际形势,比任何人要熟习得多,摇摇头道:“那没有关系,东西两面作战,这是希特勒胡闹的事情。苏联只要再支持两个月,冬季一来,德国军队就没有办法。当我在莫斯科的时候,十月初就下雪。希特勒若不知进退,可能会遭受拿破仑在帝俄境内的惨败。”他正说得洋洋得意,啪咤一声,在身后响着,碎片纷溅。正是一只粗瓷杯子,在走廊地上砸了个粉碎。他回头看时,奚夫人沉下了一张凶恶的面孔,将手指着道:“你还谈什么天下大事!你的家事管不了,你自己这条身子也管不了,你懂得什么?你是中华民国抗战时期里一个大混蛋。”奚先生看看左右邻居,全在走廊下度着阴天,每只眼睛,都向这里望着。明知道太太是个夸大狂,已说得她是个善理家政、善管丈夫的第一流人物;根本自己在家庭里的名誉就不大好。这时,在众目灼灼之下,人家是怎样揣想着,那是不言而喻的。若不起点反抗,那一切是被人家证实了,于是昂起头来,先淡笑了一声。

他于是向后退了两步,离开了夫人的逼近,摇摇头道:“你简直有神经病。”奚太太道:“我有神经病?我看你简直疯了。在这个时候,抗战到了最艰苦的地步,你还有心玩臭女人。哪里臭茅厕里出来的臭婊子,让你捡到了当宝贝。你是抗战公务员里面,最没有心肝的东西。”奚先生把脸色由红而紫,由紫而更变得苍白。两只手只管气得发抖颤。石太太立刻走向他两人中间一站,笑道:“这是何必?天天望先生回来,先生也是天天想回来,回来之后,两个人不好好说一阵子、笑一阵子,却是见了面就开辩论会,那岂不是有悖原意?”奚太太道:“什么有悖原意?我根本就是要他回来开谈判的。”奚敬平淡淡笑着,鼻子里哼了一声,因道:“开谈判就开判罢。大不了……”他说到这里,看看夫人那颜色,还是紫中带黑。而且两只眼的垂角,更是格外地弯曲,那气就大了。这个时候,若说出“离婚”两个字,可能会引起武剧,他说到这里,把话音拖长,没有把话接着说下去,背了两手在身后,在走廊上来回踱着步子。所幸他家的女仆,还能趁机解围,已经端了一把竹围椅来,请主人坐下,同时泡了一杯茶,放在窗户台上。他两手提了西服裤子脚,向椅子上坐着,同时将脚架了起来,笑道:“管他呢,舒服一下子,就是一下子。”奚太太两手叉了腰,在屋子门口站着,因道:“你要舒服一下子,休想!我们当了朋友的面,现在把话说开。”

经过这一度的冲突,奚敬平夫妇,都缄默下来。奚先生是捧了那一玻璃杯茶,就着嘴唇,慢慢呷着。奚太太却叉了两手,始终沉了脸子,垂了眼角,向先生望着。石太太对于闹家务,那是相当内行,她知道这是暴风雨前之片刻宁静。要平息事端,这个时候,来个釜底抽薪,那还是来得及的。于是向前一步,挽着奚太太的手道:“有什么话,我们到屋子里去说罢。你把门将军似的,站在这屋子门口作什么?”奚太太将身子一扭道:“这是我的家,我爱在哪里站着,就在哪里站着。”奚先生对于“我的家”三个字,似乎认为这很可考虑,端着玻璃杯子微微一笑。但他并没有作声,也不向太太这方面看了来。石太太觉得他这个微笑,很有轻蔑的意味,若是让奚太太看到,那就是导火线,这就将身子闪到两人的中间站定。她先向奚太太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又将她的手腕微微牵了一下。奚太太始终认着石太太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在她这种指示之下,心里便想到石太太有个有利于己的策划,这就悄悄转身走进屋子去。奚敬平依然端坐着拿了茶杯慢慢喝着。他的脸上,也不断发出笑容。约莫是十来分钟的时候,石太太先出来了,她向奚先生笑着点了个头,因低声道:“奚先生,不是我站在妇女的立场上说话,你……”说着顿了一顿,然后又笑道:“你是亏着一点理的。你必须这样设想我们作调人的,方才可以向下说话。”

奚先生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茶,笑道:“我又怎么欠着一点理呢?”石太太笑道:“不问你太太所说你的事情,是真是假,你得好好解释,你不能扭转身就向原来的路上走。”奚敬平笑道:“你确是站在妇女立场上说话的。你看,我还没有走过屋门口这道桥,她就迎了向前,两手把我抓住,不由分说,乱骂一顿。什么事那样急,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赤脚跑了去呢?这首先是给我一个难堪。我还有什么话说?我就躲开她罢。”奚太太也出来了,还是站在屋子门口将手叉着腰。因道:“老兄,你不要和他说话,他枝枝节节说些不相干的事,倒躲开了正题。奚敬平,你干脆说出来,为什么做那不要脸的事,躲在城里玩女人?吃馆子以后,去看话剧;看完了话剧,就去住旅馆。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打听出来了。让邻居们听听,这是不是你抗战公务员所应当做的事?”她越说越生气,就伸直了一条光膀子,向奚先生指着,而且是直指到他鼻尖上来。奚敬平颇有“高鼻子”之外号,奚太太的手指又长,伸了右手膀和食指,丈八矛似的指到他鼻子尖上。这简直告诉了邻居,这是奚先生特别的标志。站着看热闹的邻居们,谁都不免要由心窝里突发出那个笑声来。当然,这是很不礼貌,所以大家背转身,借了缘故,各自走回家去。邻居都不堪,自然身当其冲的奚先生也是不堪,他一句话也不多说,站起身来就走。他不能向家里走,也不便再向泥地里走,李南泉这边的草屋,却是和奚家的瓦屋走廊可以连接起来的,因之,他就顺着廊子走将过来。

李南泉还没有走进屋子去呢,看到奚先生走来,自不能避开,让到屋子里坐谈一二十分钟。奚先生对于刚才的家务,丝毫不在意中,他还继续着刚才没有谈完的苏德战争预测。可是他家的小孩子,已是前后两个,在门前来往打探过去。李南泉便笑道:“奚兄,你还是回府去,和太太谈谈罢。既是回家来了,太太有什么误会,以赶快解释清楚为妙,现在若不理会,回家去还是要继续商谈的。阴雨天,到了晚上,蚊子都钻到屋子里来了,亮了菜油灯谈话招引着许多虫子,真是讨厌。”他这样一提,他家两个孩子,索性由走廊上进来,各扶着爸爸的一只手扭了身子,连连说着:“回去回去。”奚先生向主人点了个头笑道:“回去是对的,迟早是过关,不如趁早罢。”李南泉只送到屋门口,以避免偷看人家家务的嫌疑。可是不到五分钟工夫,就听到奚太太在那边放声大哭。哭了二十来分钟,又听到她带了哭音在数骂着。那奚敬平先生对于这些声音,仿佛丝毫没有听见,慢慢踱着步子,踱到了走廊的这一头来。这里直柱与窗户台之间,曾拴着一根晾衣服的粗绳子。他手攀着绳子,抬了头向天空的阴云望着,口里哼着皮簧道:“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后宫院有一个吕后娘娘,保镰路过马蓝关。”他在一口气之下,就唱了好几出戏。有时一整句十个字,还没有唱完,他又想到别出戏上去了。可想到他心不在焉。口里所唱的,并没有受着神经的指挥。

李南泉一看,奚先生采取个谈笑挥敌的态度。倒要看奚太太次一行动是怎样。不然是难于收拾的。正是这样想着,奚太太却带着哭音骂了出来。她一面走着路,一面抬了手向奚敬平指着。指一下,人向前走一步。奚敬平始而是装着不知道,直等她挤到了面前,身子一转,缓踱着步子闪过去。在他家的窗户边,还摆着一把竹椅子呢。他又是那个动作,两手牵了西服裤脚管,身子向下一坐。坐时,自然是两只脚向上一挑,同时,他就借了这两个机会把腿架了起来。奚太太看到他这样自然,再看看左右邻居,兀自分散在走廊上向这里望着。她是以一个家庭大学校长的姿态,在这村子里出现的,若是太泼辣了,恐怕也有失身份。因之,她先忍住了三分气,然后将两只手臂在胸前环抱着,半侧了身子,向奚先生看望着,冷笑道:“你不要装聋作哑,你到底打算怎么办,你得给我一个了断。”奚先生将放在窗户台上的玻璃杯子拿起来,端着就喝上了两口。手里还兀自端着杯子呢,口里可唱上了《打渔杀家》。“将身儿来至在,草堂内坐,桂英儿捧茶来为父解渴。”他唱的声音虽然是不大,可是他在坐唱着,显然对太太所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加以理会。奚太太将身子逼近了两步,已是和奚先生身体相接了。先“嘿”了一声然后问道:“你到底是不是答复我?不答复我也不要紧,我自有我的办法。”

吴春圃先生,这时由他屋子里出来了,向李南泉作了个鬼脸,又伸手向奚家的屋子指了一指。李先生也就只点点头微笑着。那边屋子里,正闹着滑稽交响曲。奚太太在骂着女人口臭,腋下有狐骚气,身上有花柳病。奚先生却在唱着京戏老生。由谭鑫培的《卖马》,唱到海派麒麟童的《月下追韩信》。他们家的孩子们,在走廊上吃胡豆过阴天,为了分配不匀,操着纯粹的四川话在办交涉。他们家的用人周妈大声从中劝架道:“这些个娃儿,硬是不懂事咯。大人有些事,就不要割孽嘛。两粒胡豆,算啥子事?”这时,奚先生开口了,他笑道:“要闹就由他们去闹罢。闹得一团糟,这才教邻居们有戏看呢。”这些声音,把在屋子里的李太太也惊动着出来了,问道:“打起来了?”李先生笑道:“不相干,学校里起学潮。”李太太道:“那个学校有学潮?闹到这里来了?’‘李先生说了句“家庭大学”。在走廊上的邻居们恍然大悟,大家一阵笑。有几个人笑出声来时,立刻觉得不妥。个个将手掩着嘴,就弯着腰钻回屋子去了。李先生撑着伞在屋子里写稿,本来就十分勉强,窗子里的光线就像是黄昏时候似的。现在天窗里的细雨烟子力珏浓,深谷里两边山峰上的湿云,连接到一处,尽量向下沉,已压到了草屋顶上。窗子里的光线,已成了黑夜。看书写字,全不可能。他索性搬出了那木架布面睡椅,仰坐在走廊下睡觉。不知是何缘故,奚家的交响曲突然停止。烦闷的人,在阴沉的空气里,也就睡着了。

李先生在蒙眬中做了一个梦,梦见在北平的北海看雪,眼前一片冰湖,没有遮挡的东西,只觉那西北风拂面吹来,吹得人周身毫毛孔只管向肌肤里紧缩着,站在这里有些忍受不住。可是睁眼一看,依然人还在四川,人是睡在草屋的走廊下面。天色已经全昏黑了,半空中风透过了细雨烟子,扑到人的身上,只觉冷飕飕的,立刻把人惊骇得站立起来。这时,所有前后邻居家里,都已亮上了灯火,尤其厨房里,煤得灶火熊熊,已是到烧煮晚饭的时候了。再看奚家,三个小孩睡的卧室里,有稀微的灯光,由窗户里放出来。奚太太的卧室,却已门窗都闭,鸦雀无声。而且也没有了灯火。回到房子里,方桌子上,已经亮起了菜油灯,筷子、饭碗都摆在灯下,四只菜碗,放在正中。一碗是红辣椒炒五香豆腐干、一碗是红烧大块牛肉、一碗小白菜豆腐汤、一碗是红辣椒炒泡菜。不由得拍了手笑道:“好菜好菜,而且还是特别的丰富。”李太太由外面走进来,笑道:“这是我慰劳你的。你撑着伞在屋漏底下写稿子,那是太辛苦了。反正有那笔稿费,我们可以慢慢享受。”李南泉走到桌子边,提起筷子来,先夹了一块红烧牛肉送到嘴里咀嚼着,点了几下头道:“不错,味儿很好,哪位烧的?”说着这话,望了太太微笑。李太太道:“不怎么好,你凑合着吃。”

李南泉笑道:“我们可不是家庭大学,就连家庭幼稚园这个招牌,也不敢挂。倘若我们那位大学校长,也能施用你这个法子,这要省多少事非。”李太太道:“人家是以贤妻良母的姿态出现的,我是以平常的妇女姿态出现的。今天晚上很凉,雨又不下了,正好工作,快吃饭罢。别管人家的闲事。”李先生说了句“原来如此”。下面虽还有一篇话可说,但想到这有点是昧心之论,而又埋没了这红烧牛肉,和红辣椒炒五香豆腐干的好意,只好是不说了。晚饭以后,燃起一支土制的蚊烟香,在菜油灯下开始工作。太太是慰勉有加,又悄悄在桌上放下了一包“小大英”,而且泡了一杯好茶。李先生有点兴致,作了两篇考据的小品,偶然在破书堆里,找了几本残书翻阅翻阅,消磨的时间,就比较多。将两篇小品文写完,抬起头来,见加菜油的料器瓶子,放在窗户台上,看瓶子里的油量,已减少到沉在瓶底。山谷草屋之中,并没有看到时刻的东西,就凭这加油量的多少,也很可以知道是工作了若干时刻了。他揉揉眼睛,站了起来,但见屋子里蒙咙着黄色的菜油灯光,让人加上一层睡意,门窗全关闭了,倒是隔壁屋子里的鼾声,微微送了来。开着门,走到廊子下,先觉得精神一爽,正是那廊檐外的空中凉气,和人皮肤接触,和屋子带着蚊烟臭味的闷热空气,完全是个南北极。他背了两手在身后,由廊子这头踱到廊子那头,舒展着筋骨。

这时,茅檐外一片星光,把对面的山峰,露出模糊的轮廓。而那道银河却是横斜在天空上,那银河的微光,笼罩在茅檐外面,可以看到茅檐下的乱草,一丝丝的,垂吊了下来。那雨后山溪里的夏草,长得非常茂盛。虫子藏在草丛里,啧啧乱叫。越是这虫声拉长,越觉眼光所看到的,是一片空荡。他在走廊上慢慢踱着步子,觉得心里非常空虚。他默想着,这抗战时期的文人生活,在这深山穷谷里度着茅檐下的夏夜,是战前所不能想象的。这样凉的天气,谁不抢着机会,做一场好梦?正这样想着,却见奚太太卧室的窗户,突然灯光一亮,随着也就有了说话声。首先听到奚太太那带了八分南腔的国语。她道:“直到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那你简直是没有诚意待我。我并没有什么要求,我只希望你把认识这女人的经过告诉我。你肯把这事告诉我,那就是你表示和她断绝关系的证明。若不是这样,那就是你还要和她纠缠。”这一串话,奚先生并没有答复。于是奚太太又改了低微的声音向下说,李南泉虽不愿意打听人家夫妇的秘密,可是在这深夜的荒谷里,灯光和人语声,都是可以引诱人的。他缓缓向奚家屋角边走来,那细微的声音,虽是听得更明白些,但是有时说得极低,只能片断地听到:“你说罢,我可以饶恕你……不行不行……这是谎话,我不需要你这假惺惺了……”最后听到奚太太一片嬉笑声。

李南泉听到这笑声,自然不便向下听,这就背着手缓缓向走廊这头走来。那天上的星斗,钻出了雨云的阵幕,向夜空里露着银白色的钉子,在草屋顶上、山峰的草木影上,轻轻地抹上一层清辉,那山谷中的人行路,像一条带子,拦在浓黑的山脚下。那里像有两个人静静地站着。李先生定睛细看,那两个人始终不动,于是故意将脚步走得重些,以便惊动他们。但他们依然不动,而且那身子好像是慢慢向下蹲着。于是走到屋檐下,重重地对那边山径咳嗽了两声,那两个影子依然是不动。这就让他打了个冷战,每个毛孔,全收缩了起来。但奚太太倒是和他壮胆子,突然“哇”一声哭了起来。在这哭的声音中,还带着凄惨的叫骂声,这一开始,足足有半小时,那声音非常尖锐。李南泉听了这声音,以为路上那两个人影子,一定会被惊动着走开的,可是那两个黑影,依然镇定不动,甚至还有些像站得疲倦了,打算向下蹲着。李南泉想起来了,那正是山麓小沟沿上两株小柏树。当夕阳西下的时候,站在山径上说话,为了避免太阳晒着,不是还闪在柏树荫下吗?这并没有鬼,更不会有什么妖物,心里定了一定。半小时后,那奚太太的哭骂声,算是停止了。南方国语的谈话,却又在开始。她道:“你告诉我,到底那个女人和你订了什么条约,你打算怎么样对待她?你不说话不行哪,总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但她说话之后,一点回音没有。

照着白天奚先生那个谈笑麾敌的办法,这时候,他应当唱起“孤王酒醉桃花宫”的。可是奚先生始终是默然,任何回答都没有。奚太太的哭声,叫骂声,在三十分钟之后,也就再而衰,三而竭。她似乎明白了奚先生的疲劳轰炸战术,在说过几句话之后,就停顿了几分钟。几分钟之后,她又骂上几句。在奚先生这边,他始终是不回答。李南泉在走廊上来回踱了几次,感觉到相当单调,也就回屋子安歇了。一觉醒来,天色已是有些蒙蒙亮,窗户纸上,变成了鱼肚色。他醒来之后,首先听到的,便是隔壁奚太太一阵哭声。那哭声越来越凄惨,被惊醒的人,实在无法安歇,只得披衣起床。打开屋门来,向外面探视。虽然是夏季,因为大雨初霁,太阳还没有出山的时候,山溪两岸,像冒出一阵轻烟似的,笼罩了一层薄雾。薄雾里,有个人影子,走着来回的缓步。他走着几步路,就站着一两分钟。站着的时候,随手就扯着路边的树枝,或者弯了腰下去,拔起地上的草茎,将两个指头抡着,送到高鼻子尖上嗅嗅,然后扔到地上去。李先生将那没有门枢纽的门板,两手掇了开来。一下哄咚的响声,把他惊动了。回头来看到时,苦笑着点了个头。

李南泉这就不能不有表示了,因笑道:“奚兄起来得这样早?”他笑道:“谈什么早不早。根本我就没睡。大概你府上,也很受点影响吧?”李南泉听听隔壁奚太太的哭声,已经停止了,这可以含混过去。因道:“没什么影响呀,你说的是那一点?”奚敬平还想说什么时,他家里女工,却站在屋檐下向隔溪叫着:“先生,回来吃茶,茶泡好了。”奚敬平掉转身来向家里走,步子非常迟缓,似乎还带着考虑的态度。奚太太却由屋子里出来了。她两手捧着搪瓷茶盘,里面放着几个鸡蛋,和一只陶器罐子。李先生远远看去,虽然她两只眼睛,还略现着有点浮肿,可是她头发已梳得溜光,脑后扎两个老鼠尾巴的小辫子。而且她脸上有一层浮白,似乎是抹过雪花膏了。她站在走廊上,向走来的奚先生望着,虽然脸上一点笑容没有,但也没有一点怒容,很从容地问他道:“给你煮三个鸡蛋作点心。你是吃甜的呢?还是吃咸的呢?”他这一问,连在一旁的李先生,听了都有些愕然。并不曾经过什么人劝解,怎么她自己屈服下来了?再看看奚先生时,态度却十分平常,他微点了两点头,声音很低,答复了两个字:“随便。”这分明是奚先生还不肯赏脸,换句话说,乃是挑战行为,这反响不会好的。李南泉为奚先生捏了一把汗。

可是事情有出乎意外的,奚太太对于这分冷落,却丝毫不感到什么难堪。她还笑嘻嘻地向丈夫道:“那么,我就作甜的罢,家里还有一点好糖呢。”奚先生只点点头。李南泉看到,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并没有看到奚先生施行什么对策,怎么奚太太的态度就好转了呢?这时,对过的山峰,在尖顶上涂了橘红色的光彩,正是出山的太阳,它已向高处先放开了眼,今日要大天晴了。李先生过了三天的漏屋生活,心里烦得了不得,这一线曙光,颇给予安慰不少,于是在水缸里舀了一盆冷水,匆匆洗脸漱口,身上披起旧蓝布大褂,拿着手杖,走出门去,在山径上作了一度早起的缓步运动。约莫是半小时,缓缓走回。只见家门口对面的山路上,围绕着一群男女,两位主角,便是奚敬平夫妇。奚先生已把穿回来的那套西服,笔挺地加在身上。将手杖的钩子,挂在左手臂弯里,斜了身子在人群中间站着。奚太太却是叉了手在腰上,挡着丈夫的去路,脸色气得红中带紫,将两只斜角眼,向奚先生望着,一言不发。两人旁边,站着石正山夫妇,各陪着奚氏夫妇一位,颇有作伴郎、伴娘之势。四个大人外,便围绕着奚家一群小孩子和石太太那位义女小青姑娘。他们各有各的表情:奚先生是冷冷地站着;小孩子哭丧着脸;石家夫妇好像遇到困难问题,双眉紧皱;小青姑娘,站得远一点,她手攀了树枝,弄着树叶子,静静地旁听。好像奚家这桃色纠纷,很是参考资料。

李先生慢慢向前走,自然也就走到了他们面前。看到这群人站在路头上说话,未便不理,也就站到一边,向石正山点了个头笑道:“起得早?”他笑道:“李兄来得正好。你加入我们这个调解团体罢。”奚太太首先接嘴了,摇摇头:“对不起,请朋友原谅我,我今天对任何调停,都不能接受。”奚敬平高鼻子耸着哼了一声,冷笑道:“不接受调停更好,难道还会把我姓奚的吃下去不成?”李南泉笑道:“二位都请息怒,让我从中插嘴问句话。刚才我还看到二位好好的,很有相敬如宾的局面。怎么这一会工夫,事情又有了变化了?”奚敬平淡淡地冷笑了一声道:“人要发神经病,就是找医生也医治不了的,我有什么法子呢?”奚太太瞪了眼道:“胡说,你才有神经病呢。请问重庆这地方,我怎么不能去?”奚敬平道:“谁管你,你爱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但你和我一路去,显然是有意捣乱,我不奉陪。”奚太太道:“怎么是捣乱?我们不是夫妻吗?同桌吃饭,同床睡觉,怎么就不能同到重庆去?”奚敬平道:“那是我的自由。”他就只说了这句,不多交代,把身子扭过去,就向回家的路上走。奚太太看到,以为他真是回家,也就随他去了,因道:“大家看看,这也算是我不好吗?为什么不许我和他到重庆去?”朋友们听这口音,自知奚太太是要赶到城里去,查奚先生寓所的秘密,大家指东说西地劝了一阵,约莫是五分钟,他家的大孩子,匆匆地跑了来道:“爸爸由山沟里走了。”

听了这个报告,奚太太脸色勃然大变,将两脚一顿道:“这家伙太可恶了!”说完,像发了疯似的,提起两只脚就顺着山径小路,向乡场上拼命跑。石太太看了她这样子,顺手一把将她拉着,口里连说“不可不可”。但她这一下捞空了,只能觉得奚太太手臂的皮肤。她头也不回,径自走了。李南泉不免怔了一怔,因向着石氏夫妇问道:“这是怎么周事?”石正山笑道:“这个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敬平这次回家,还没有料到事情有很大的决裂。打算回来和太太敷衍敷衍就过去了。不想奚太太是要盘问个水落石出,一切敷衍不受。而且也把她所侦察得来的消息,完全证明了。但这样,究竟是没有证据把握在手里的。所以她就改用了软化政策,愿意和敬平到重庆去玩几天,把这事情忘了过去。其实所谓去玩几天,那是一种烟幕。她想出其不意地跑到奚先生办公室里去,找些书面上的证件。这个意思,奚先生是明白了,大概这一类的书面证件,他不曾藏收起来的也很多。所以……”石太太站在旁边,只冷眼看着丈夫说话,而且也微微瞪了他两眼。不料石先生说得高兴,根本就不曾理会。她实在忍无可忍了,这就沉下脸来,将头_偏道:“你很懂,以后你也照着人家样子学。”说着,一甩手扭身回家去了。小青还是站在一棵小树下,将嘴一撇。她偷眼看着太太走远了,因低声道:“这是大谈家庭教育的一种羞耻呀!”

石正山先生听了这话,只是微笑了一下。李南泉倒觉得这有点意外。无论小青姑娘是不是取得了石小姐的资格,她对于奚太太,应该是晚辈,当着主子的面,这样批评长辈,透着有点放肆。可是,石先生为什么并不见怪?就故意向她笑道:“大姑娘,你是跟着石先生、石太太,很受点教育了。你觉得今天的事,哪个不对?”石正山笑着摇摇头道:“你不要睬她,一个女孩子,人家闹这样的家务,她懂什么?”小青道:“我怎么会不懂呢?现在也不是帝国主义的时候,大家都可以自由,好就大家好,不好就拉倒吗?天天都向人家夸口,说是家庭教育好,会管先生,先生在她面前,也像很听教训,可是造了反,把家庭教育当了狗屁,让暗下看到造反的人,真是笑掉了牙齿。”石正山笑着“唉”了一声道:“一个女孩子家,学得这样哕哩哕唆干什么?回去回去。”小青站在路头上,拉着树枝,使劲向怀里一带,小树枝断了,大树枝回弹过去,呼咤一声,弹了好些树叶落下来。她将头一偏,嘴一撅道:“我偏不回去,睁开眼睛就作事,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我还不如一条狗呢,狗守了夜,白天还可以在屋檐下睡一会子午觉。”李南泉看她这个说法,已经向主人直接加以讥讽了,而且还是当了主人朋友的面,这未免太给主人难堪。便故意从中挑剔一句,因向石正山笑道:“你家粗粗细细,全凭大姑娘一个人做,实在也是太累了。”石正山点点头笑道:“她倒是很能干。不过我太太,把她太惯坏了。唉!这也是家庭教育的耻辱呀。”说着,他望了小青姑娘,小青“扑哧”一笑。

第十七章我的上帝

李南泉有个平常人所没有的嗜好,他喜欢看那人与人之间的交涉和动作。这些动作,储存在脑子里,是写剧本写小品的很好资料。刚才奚氏夫妇过去的一幕,他看来,就不少是蓝本。心里正在默念着呢,不料石家义父义女,又表演这一幕。这且含笑在旁,且看他们继续说些什么。石正山对于李南泉之默察,似乎有点感觉,因向他笑道:“为了敬平兄的事,脸也不曾洗,我就跑出来了。他们这一幕戏,恐怕要闹到汽车站上,我可不帮同演出,引着大家来看热闹。小青,回去弄水洗脸罢。”他说着话,首先向家里走去。这位姑娘,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她站在那株小树下,依然不肯走去。抬起左手,情不自禁地,又将伸出来的小树枝攀住,右手扯着树叶子。但是她的眼睛却不望着树叶子,抬起头来,只管是向山顶上出神。李南泉和她的距离,约莫是一丈远,若是不和人家打个招呼,就这样走开,显着是太冷淡一点,便笑道:“大姑娘,你每日都是起得这样早。”她这才回过头来,因道:“可不是,这村子里起得最早的人,我也算一个。有什么法子,不起早,这一天的事情就做不完。不做完,也没有别人替你做,留到明天还是你来做。”李南泉道:“大长天日子,可以睡睡午觉。”小青将手扯的树枝放出去叹了口气,接着又摇了几摇头。李南泉笑道:“你是能者多劳。”小青道:“什么能者多劳,牛马罢了。”

李南泉不能想象到她对义父义母,突然会起着这样明显的反抗。对于年轻的女孩子,说话不能太露骨,所以还用话去安慰她。又不料她对“能者多劳”四个字,一听就能理解。因向她笑道:“大姑娘念了几年书?”她笑道:“我念什么书,不过在家里跟着认识几个字。”李南泉道:“跟谁认识的字?是你父亲呢?还是你母亲呢?”小青红着脸道:“是这样叫着罢了,他们也生我不出来。”这话说得是更明显了。她简直不承认她义女的身份了。正想跟着向下还问两旬,石太太却已在她茅屋檐下出现,高声叫着小青。她突然一抽身,大声答应了“来了”两个字。她一面向家里走,一面却轻轻地叽咕着:“一下也不让我得闲。什么女权运动,自己把人当牛马,那就糊涂了。”李南泉站在路上,发呆了一会,心想,接着这又是一幕悲喜剧了。李太太手提着一个竹制菜篮子,里面放着两个玻璃瓶子,就向这里走。她赤着脚,穿了鞋子,头发归理清顺了,脸上却是黄黄的,身上穿的那件浅蓝布长衫,下摆还有两个纽袢未扣。她走过来,李先生笑道:“刚起来你又打算自己去买菜?算了,来回好几里路,纵然买得适口些,也得不偿失。”李太太道:“反正早上也没什么事,只当是散步。你不是也在这里散步吗?”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因道:“这里不是有一台戏正上演着吗!我也可以借了这个缘故到车站上去看看这台戏。”

李南泉道:“我想不会吧?她自命为家庭大学校长,难道还能够把这桃色新闻弄到众目昭彰的长途汽车站去?”李太太笑道:“惟其这样那才算是新闻了,回头听我的报告罢。”说着,她就向上街的路上走去。今日天气好,几天的阴雨,屋子里什么东西,都很潮湿,趁了这个好天气,拿出来晒上一晒。于是李先生立刻回家,集合了佣人和小孩子,将细软东西,用竹椅木板架着,放到屋檐外来铺设,费了大半小时的工夫,算是布置停当。李先生口衔一支烟卷,站在走廊下休息,带着守着这业已破旧、而又无力再制的东西。就在这时,奚家两个男小孩,在对面山路提快了步子,向家里奔走。李南泉问道:“怎么着,又挂了球了?”那个大些的孩子,抬起手来,在空中摇了两下。李先生知道不是警报,就料着是奚氏夫妇问的问题,增加了严重性。随着向奚家屋子看去,见大孩子将脸盆脚盆,陆续盛了几盆水放在屋檐下;小男孩却端了两把竹椅子放在到他们家的小木桥上,把行路堵塞。这是什么意思?李先生看到这情形,倒有些莫名其妙。他们家的女佣工周嫂,就由屋子叫了出来道:“该歪?硬是笑人。你爸爸和你妈妈是割孽嘛,说的话吓吓人出出气嘛?你留下一盆洗脚水救火,算啥子哟!”这位女佣工五十上下年纪,蓬了一头半白头发,鸭踩水似的颠跛着两只解放脚,将破蓝布褂的大襟掀起,只是去擦洗衣盆里取出来的一双湿手。

李南泉道:“什么意思?救火?”周嫂道:“说的是!先生同太太在街上割孽,先生气不过,说是要放一把火,把这草屋子烧了,说是大家活不成。先生是一句话,那倒罢了。太太比先生的气还要大,硬是到香烛铺里去买了香烛、纸钱,预备回家来放火。”李南泉打个“哈哈”道:“买香烛钱纸,回来放火,有这样的事?擦一根火柴,向草屋檐下一点,就把房子烧着了,何必还要买香烛钱纸?”周嫂将手向山径的来路一指,因道:“你看,不是带着回来了?”李南泉看时,自己太太在后,奚太太在前,她手上正是提着一束纸钱,中间夹着一束佛香和一对大红烛。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步子很不正常。李南泉这就很觉得奇怪,夫妇吵架之后,为什么带了这敬鬼的东西回来?正注视着她的行动,他家两个孩子,跳着脚,连连摇着手道:“妈妈,不要放火,不要放火。”奚太太道:“胡闹,我放什么火?你不知道法律吗?放火是像杀人一样犯罪,要拿去枪毙的。”她说话时,已改了以前那种泼辣的态度,从容举着步子,到了小桥上。看到拦路的小竹椅子,就把纸钱香烛放到那上面,向孩子道:“你不要害怕,我和你们孩子求求神,也许你们可以得着神佛保佑,家里也就风平浪静了。”李南泉这才明白,家庭大学校长已经在开倒车。这当然是一件怪事,等到太太进了屋子,就跟了进屋,笑问道:“隔壁大学校长,要敬什么神?”李太太道:“她不是敬神。但我也不知道敬的是什么东西。反正不是观世音菩萨。因为菩萨是不需要纸钱的。你爱打听戏剧性的新闻,你就往后瞧罢。”李南泉笑道:“这里还会含有什么神秘吗?这倒是我想不出来的。”李太太笑道:“说破了就没有味了。”李先生已是感着奇怪了,太太这样说着,他更感到兴趣,不时注意着奚家的行为。到了黄昏的时候,他们家屋檐以外,向东北摆着一张茶几,将一个大倭瓜放在茶几中心,当了香炉、烛台,将一对红蜡烛和几根佛香,都插在瓜上。瓜后放着三个大瓷盘,分放着一块熟肉,一只熟子鸡,一条小咸鱼,这是三牲的意思了。奚太太站在茶几旁边,口中念念有词,陆续将纸钱放在烛火上点着,放在前面焚化。口里叫道:“你们都来,向东北地方,望空鞠躬。”她的两个男孩子,有点莫名其妙,只是遥遥站在茶几后方,不肯移动。她有一位十六岁的大小姐,名叫赛维。这也是奚太太向人注解过的,意思是赛过英国女王维多利亚。她倒是站在母亲的一条战线上的,料着母亲这样敬神敬鬼,一定有个大原因存在。母亲叫鞠躬,她就鞠躬,而且姿势是非常之恭敬而严肃。她事先就预备好了,上身穿着学校里的草绿色制服,下面系着青布短裙子。这时垂直了两手站得笔直,然后弯下腰去,行着四十五度的鞠躬礼,而且先后三次。她行完了礼,奚太太又向两个男孩子道:“姐姐都行礼了,你们为什么不来?行完了礼,我煮着这鸡和肉给你们做晚饭菜,让你们吃了,家庭和睦长命百岁。”那两个家庭大学学生听说有鸡有肉吃,这才走过来,对着大倭瓜胡乱鞠躬一阵。

李南泉越看越稀奇,自己也忘了有什么不便,就走向前两步,直走到走廊草檐下,手扶了柱子站着。奚太太蹲在地上,将一根木棍子,拨着焚火的纸钱,倒是很诚敬的样子,偶然一抬头,看见李先生那样注意,便笑道:“李先生觉得我今天烧纸是太早了一点吧?到七月半还有几天呢。我不是为了这个事。”李南泉点点头道:“我知道,你做事是不会偶然的。”他这样交代过一句话,也就完了。天色已是渐渐昏黑,李先生全家人,都在草檐下的一小片平坦地上乘凉。椅子、凳子、布面睡椅,纵横交叉。李先生自己,躺在睡椅上,手拿一支烟卷仰望着夜幕上的天河。心里想着,这道天河,家乡也是照样看得见,不知道家乡人,在这天河影下作些什么感想?他正是这样出神,一阵拖鞋踢踏声,远远地告诉人们,是奚太太来了。李先生对于焚烧纸钱野祭的事情,感到莫大的兴趣。这就笑着叫道:“奚太太,现在清闲过来了,在这里坐着摆一摆龙门阵罢。”奚太太先叹了口气道:“谈话的材料多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只是说了之后,又要添上我一肚皮闷气,那让我怎么办呢?我们谈一点别的,不要谈我家的故事罢。”她说着话,在椅凳子空档里挤了过来,就在李先生身旁一张小矮凳子上坐着。她先问道:“李先生,你看鬼这东西,宇宙里到底是有没有?据我看来,一定是有的,你说我做事不偶然,那是对的,我考虑的多了。”

李南泉道:“鬼这个东西,穷竟有无,我的知识,还不够来答复。不过奚太太每做一件事,都是给家庭和社会作模范的,其中一定有很大的意义,你可以告诉我吗?”奚太太说:“你就猜猜吧。”李南泉道:“反正无事,我们就猜猜罢。我想你是不大信仰宗教的人,若说不是祭鬼,这当然不是供上帝。”奚太太笑道:“那说得太远了,哪里有用香烛纸钱去敬奉上帝的?”李南泉道:“用纸钱敬奉上帝的事,虽然没有,可是用香烛三牲敬奉上帝的事,却是有之。当年太平天国,每逢礼拜日讲道理之先,就有这么一套敬奉上帝的事。”奚太太道:“李先生,你真是多见多闻。这样的事,你都可以找出前例来。不过我实不是敬上帝。”李太太在一旁坐着,便插嘴道:“那末,你是敬什么佛菩萨?”奚太太道:“不,佛菩萨他也不要钱,而且也不吃荤。”李南泉道:“这就奇了,难道你相信什么《玉匣记》?那书上面倒是告诉人某日某时,朝着什么方向送鬼的。”奚太太在星光中嘻嘻笑了一阵,却没有把话向下说。李南泉道:“在西洋科学发达的国家也不能肯定地作无鬼论,至少这东西是个未知数。在没有损害精神的情形下,就承认有鬼,也没有多大关系。”奚太太听了这个说法,在星光中连连拍了几下手笑道:“李先生的见解,往往和我不谋而合,我就是你说的这个看法。宇宙是太神秘了,我们能知道多少?鬼这东西,没有科学方法证明他有,但也没有科学方法证明他没有。我就是在这种心理下烧香、化纸的。”李太太道:“那末,有个对象了,这鬼是谁?”

李南泉笑道:“这两个大前提,经解释,很清楚了。现在我们所要知道的就是,这是什么鬼?”奚太太还是嘻嘻地笑着,没有说出来。李太太笑道:“我想起了一个典故。那《双摇会》戏里两个花旦,摇骰子的时候,她们曾静默合掌祷告,据说是祷告马王菩萨。马王爷有三只眼,中间那只眼,他就是观察妇女问题的。”李南泉哈哈大笑,连说“岂有此理?”奚太太对于京戏,是绝对的外行,什么叫《双摇会》她也不懂;马王爷这话,她更不明白了,便道:“李先生,你为什么这样大笑,我倒有些不明白。”他道:“她说的那个菩萨,并没有什么稀奇,不过她引的典故,倒十分恰当。”奚太太道:“那不见得会恰当吧?我敬的这个鬼,并非外人。”李南泉道:“哦!你是供祖先。”奚太太道:“至多我们是平等的,她也不能作我的祖先吧?”李南泉道:“平等的,是男人是女人?”奚太太道:“是女人,仅仅是年岁比我大一点。其余,她是不能受我一祭的。至于孩子们祭祭她,那倒无所谓。”李南泉听了这话,就猜中了十之六七,突然坐了起来,将手拍着腿道:“假如我们作有鬼论的话,这是不可胡闹的。鬼的嫉妒心要比人大得多。不说别的,只凭奚太太这样年轻漂亮,你祭她,她不来便罢,她若来了,看到你这样子就要作祟。我们住在这深山大谷里,这是闹着玩的吗?你看那纸钱灰还在烧着,也许那女鬼,现时正在那山沟里深草丛中坐着呢。”

奚太太听到这话,不觉身上毫毛孔立刻收缩了一下,接二连三回头向身后望着。他们这乘凉的地方,前前后后都栽着大丛小丛的草木花。这时,有些微风过来,摇撼着那花叶乱动,在星光下,就像一群魔鬼,支手舞脚,在地面上蹲着。她心里“哟”了一声,但没有喊出来。她知道喊了出来,是与家庭大学校长的声誉是有关的。立刻把这“哟”字咽了下去了。只是将坐凳向前拖了一拖,更接近李氏夫妇,因道:“这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我想是不会发生什么事故的吧?”说着,她身子向前挤了挤。李南泉道:“上次我和你测字,现在要我和你占卦了。你让我来掐指算上一算。”奚太太道:“不开玩笑。我真有点含糊。”李南泉道:“含糊?此话怎讲?”奚太太的身子,又向前挤了一挤,把头伸到人缝里来,因低声道:“我们奚先生家里,原来有个疯子,后来,她死了。”李南泉道:“那是敬平兄什么人?”奚太太道:“你猜是他什么人?他是自幼订婚的。和这个疯子还生了两个孩子呢。”李南泉道:“哦!是他原配的太太?大概是死了?”奚太太道:“当然是死了,老早就死了,我来的第三年,她就死了。”李太太道:“那是怎么个算法呢?”她说着这话时,似乎感到了极大的兴趣,这就坐着挺了身子,伸手握住奚太太的一双手臂。奚太太道:“男人就是这样可恶,奚敬平对于这个人,完全是瞒着我的。等我知道了,我已非和他结婚不可。”

李南泉道:“我算明白了。大概奚太太结婚以后,那位家乡太太,曾出来找麻烦吧?”奚太太道:“虽然找麻烦,我倒是和她没有见面。因为我那时住在南京,也总算是相当好的房子,她一个乡下来的女人,看到这种排场,她就不敢上门。而且敬平对她,除了不理而外,还要把她送到法院里去。”李太太道:“作太太的来找丈夫,还有什么犯法之处吗?为什么要到法院?”奚太太道:“当然,敬平不过是吓吓她,不能就作了出来。当时,我很年轻,我不管这事,我也没有去拦阻她。那女人在南京,人生面不熟,虽然还有敬平的同乡。可是他们很不同情那个乡下女人,并没有谁和她说话。她住在小客店里,得了几个钱就回家了。”李南泉道:“你不是说她还有两个孩子吗?”奚太太道:“这是敬平的不对,他有了新太太,儿子都不要了。”李太太对于奚太太所说“新太太”三个字,听来觉得非常入耳。奚太太平常对所有新太太、抗战夫人、伪组织、无论是好是坏的名词,一概加以否定。干脆,她就以“姨太太”三字目之。甚至姨太太这名词她也还觉得太轻了,总是说臭女人。这时,李太太心里忽然来了一个反映,打算问她一句,你不也是“臭女人”,至少那个乡下女人,在她的身份上,可以说你是臭女人。这就坐起来问道:“新太太?奚先生那时在你以外,还有一个太太吗?”奚太太冲口而出地说了句“新太太”,她并没有加以考虑,被人家一问,她倒是默然了。

李南泉知道这事很为不妙,便把话扯了开来,因道:“不要打岔,你让奚太太把这故事说下去。以后怎么样呢?”奚太太叹了口气道:“咳!这就是我今天烧香纸的原因了。在那乡下女人还没有来以前,她的大男孩子就死了。她也许是为了这事受到刺激,不能不来南京找奚敬平。可是拿了钱去回家之后,那个小的男孩子又死了。怎么死的,我不知道,现在我想起来,也许和那乡下女人没有得着结果,有些原因。这两个男孩子一死之后,她就疯了。疯了以后,敬平就更有法律根据了,他正式和那女人提出离婚。这个消息传到那女人耳朵里,不用上法院,她就死了。”李南泉拖长了声音,叫了一句“我的上帝”。奚太太被这声惊叹之词震动了,不由得低声也叹了口气道:“这也是作孽。”李南泉道:“那位太太和她两个孩子,完全消灭了,这事是很悲惨的了。不知道敬平兄对这事作何看法?”奚太太道:“他有什么看法呢?事过了,一切也就忘记了。我虽站在胜利的一方面,可是我若站在女人的立场说话,我对她倒是很同情的。你看,敬平他又在糟蹋女人了。我希望和那死去的可怜女人来个联合战线。”李南泉笑道:“那么,你们要阴阳并肩作战,对那个和敬平谈恋爱的女人进攻?”奚太太道:“不是进攻,只是防守。”李太太道:“我的嘴直,这事你应当考虑。你焉知不是那个死去的女人和这个女人,联合向你进攻呢?她在阴间里也可以报复呀!”

奚太太听了这话,未免身上哆嗦了一下,反问着道:“那不会吧?”李太太道:“你知道怎么不会呢?反正你们在恋爱的立场上,都是敌人,凡是三角形的敌人,从古至今,都是两个打一个,等到三个之中取消了一个,其余两个再来对垒。而且那个死鬼直接的敌人是你,现在重庆城里这个女人,直接的敌人也是你。同病相怜,目的又是一个,正好攻守同盟……”奚太太道:“她们怎么会联合得起来呢?要说那个死鬼,她倒是和我可以同病相怜的。”李南泉笑道:“这就奇怪了。你二人共一个奚先生,弄得一生一死,固然不会是同病,而且也不能相怜。要怜爱你,当年她不至于到南京去找你了,把丈夫让给你罢。你若对她相怜,你也会劝说奚先生,不会让她落到那悲惨的结局。何况‘同病’两字,很难解释,至少你活着,她死了多年了。”奚太太道:“怎么不会是同病呢?我是被奚敬平欺侮的,她也是被奚敬平欺侮的。都是被丈夫欺侮的人。我到了现在这个阶段,丈夫有了二心,我知道她那时是太痛苦了。”李太太听了她这话,不觉学着李先生的口吻,叫道:“我的上帝。”李南泉笑道:“怎么不叫上帝呢?宇宙中一切事物的命运,都是属于上帝支配的,事情的出现,伟大、渺小、快乐、悲苦、离奇变幻,也都是上帝搞的,我们在惊叹每一件事情之下,不能不叫他一声。”奚太太听他所说的话,显然不是正当的解释,倒是默然了有四五分钟,接着低声叹了一口气道:“死马当作活马医”。

正说到这里,奚家的老妈子,忽然在他们家屋檐下,“畦呀呀”地发出一声怪叫。接着喊了声:“朗个做呀朗个做?”奚太太两个孩子也随声附和着,大喊“不得了,不得了!”奚太太本来被李氏夫妻的话说得心虚,这时突然发生这种怪声,她突然向李太太身边一扑,两手抓住她的手。可是她忙中有错,抓的不是李太太,而是李先生。李先生在太太当面,而被邻居太太抓住了。这样也很难堪,立刻将手向后缩着,连问“这是怎么了?”奚太太兀自握住他的手未放,连说:“我害怕!我害怕!”李先生道:“什么事!你害怕?”奚太太哆嗦着叫道:“活鬼出现,活鬼出现!”李先生这就没有法子不提醒她了,因道:“奚太太,你害怕,你去打鬼,你抓着我干什么?”奚太太这才明白了,突然“哎哟”了一声,将手缩了回去。奚家的老妈子,这时开言了,“砍脑壳的死狗,好大一块肉,拖起走了,肉放那样高,它有那样厉害,硬是爬上桌子去了。”李南泉先明白她刚才叫喊的意思,因道:“你是不是说,狗把那作三牲的肉给衔走了?”老妈子道:“就是嘛!”李太太笑道:“我的上帝,这一下子可把我吓着了。这么多人在这里,还有活鬼出现,那还得了?”说着,伸手拍了奚太太的肩膀道:“我的上帝,你回去把那份三牲祭礼收拾起来罢。再要来两条野狗,不定更会出什么乱子。”奚太太透着有点不好意思,慢慢站起身来向家里走,勉强发出笑声道:“我只管说话,把那份三牲,都忘记收拾了。”她说着话,没有离开三步,正好走廊上一条黑影子向前一窜,她又怪叫了一声,手扶了墙壁,向李先生面前跑转来。

她这一声怪叫,引得屋子外面乘凉的人,全站了起来了。奚太太也就是那两分钟的惊骇,两分钟以后,她就醒悟过来了,因叫道:“哪里来的许多野狗?李太太,我要求你一点小事,你可不可以陪我回家一次?”李太太笑道:“那我可办不到,我的胆子还不如你呢。让南泉送你回去罢。”李先生因李太太这样说明了,倒不好推辞,就起身送着她走。这虽是黑夜,满天全是星点。星光照见人家的屋檐,在暗空里画出一个立体轮廓。由这边走廊,到那边走廊,中间有一方斜坡的空地。空地上斜插着几根竹竿,上面各爬了一大堆扁豆的藤蔓,立在星光下,远看就很像细长的人,穿着破烂的衣服。晚风不带声音,轻轻吹过来,将那扁豆藤摇撼着,更像是个人在那里颤动。李先生在前引路,奚太太是随后跟着的,她突然抢前两步,抓住李先生的衣服,口里连说“慢走”。李先生道:“奚太太你镇定一点罢。若是你这样草木皆兵,奚先生不在家,你晚上会作恶梦的。”奚太太抓住他的衣服不肯放,紧紧随在他后面。走到她屋檐下,李先生道:“我可以回去了吗?”她道:“你人情作到底罢,你在这里站十分钟,让我把这份祭礼收了。”李先生料着这事,不会是太太所同意的,但又不好意思不答应,因大声答道:“好罢,我在走廊上站十分钟。可是我并没有夜光表,我怎么会知道是十分钟呢?”奚太太道:“那不过是这样说,我把祭礼收齐送进屋子去,我就关门不出来了。”她说着,倒是不敢怠慢,人走去收拾东西,口里又叫她的孩子,又叫老妈子,又请李先生等一会,嘴里唠叨个不息。

李南泉虽明知道送奚太太回家,是奉内阁命令的。可是想到奚太太屡次抓着自己的衣服和手,让太太知道了,是很大的一份嫌疑。这样黑的地方,只管陪了她,倒有些未便,因大声叫道:“两位奚公子,你们也快点拿个灯亮来罢。”她家大孩子在屋子里答道:“我们不出去,怕外面有鬼。刚才就有两个女鬼来抢三牲吃。”奚太太端着一只木托盆,正放快了步子向屋子里走,听到说有鬼抢三牲,她以为是跟着身后追了来的,就跑得更快。可是她忘了登走廊的台阶了,两脚碰了石坡子,人向前一栽,正好李南泉就站在走廊檐下,她是连手上的木托盆和整个身子都扑到李先生身上来。李先生猛不提防,向后倒去。奚太太整个身子压在他的大腿上。两个人和一只木托盆,同时落在地面,这声音不会太小,连左右邻居都惊动了,不约而同地问着“怎么样了?”李南泉在地面上推开了奚太太,慢慢爬了起来,笑着道:“不要惊慌,我摔了一跤了。我慢慢地爬起来就是。”说着,他扶了廊柱站了起来。当他爬起来的时候,奚家的老妈子,和两家邻居们,已经举着大小灯火,都到了走廊上来。灯火之下,照见李先生在弯腰拍着身上的灰,而奚太太却坐在地面上,两手抚摸着大腿膝盖。李太太在那边的黑暗地方,看这边的光亮所在,十分清楚,见李先生和奚太太的形状,都是这样狼狈,就大声问道:“这是怎么搞的?真有活鬼出现吗?这真是大大的一个笑话。”李先生听了这话,知道太太有怒意,什么话也不敢答复,立刻就走了回去。李太太看到李先生回来,不免板住了脸子。但在星光之下,李先生并不看见,也就悄悄在睡椅上坐下。不多大一会工夫,奚家老妈子,手提了一盏带铁柄的瓦壶灯,后面跟着对面山沟一个卖水果的小伙子,一路嘀咕着来。那个小伙子是老妈子的儿子,在沟边上种了几块菜地,带卖点水果。但虽如此,却是本村子里的甲长。一来,这村子里全是外省籍的公教人员,不愿当保甲长。二来,本村子虽有一小部分本地人,都认不得字,人缘也欠缺。而这位水果贩,倒是认过三百千三部大书的。因此在本村子的下江人‘公举他为甲长。他叫戴国民。本村里三岁小孩子都叫得出他的名字。原因不是他的道德文章,而是他贩了水果回来,在未上市之先,就可以卖给本村的小国民,而且还可以赊账。他一说着话,小孩子全操着四川话问他:“戴国民,有李子没得?有白花桃子没得?”他道:“今天没有桃子李子。地瓜咯,好大一个。”他母亲戴妈道:“不要扯,先借新酒药嘛!”这句话说出来,乘凉的人,先吃一惊。因为“新酒药”三个字音虽听出来,还没有知道指的是什么。于是都不说话,把话听下去。他母子举着灯,见甄先生一家在走廊旁边丁字儿坐着,她便说:“甄先生,我太太说,和你借药用一用。”甄先生一家人,都是笃厚君子,而且也非常俭朴。甄先生听了这话,不由得突然站起来,大声问了两个字:“什么?”戴妈道:“太太说,你家有新酒药,借来看看嘛。”

甄太太在旁边听了,也道:“舍格闲话?舍格闲话?勿懂!”戴国民道:“甄先生家里若是没有的话,奚太太说到李先生家里借一斤。”李南泉本来怕太太不高兴,不愿说话,人家指明了说,就不能不搭腔,便道:“戴国民,你疯了。借什么借一斤?”戴国民道:“奚太太硬是这样说咯。到甄先生家借十斤,到李先生家借一斤。她要看看,说是避邪的。”李南泉道:“这越说越奇了,什么避邪的东西是论斤的?”戴国民道:“是一部书吧?”李太太笑道:“不要闹,我明白,奚太太是向甄先生借《新旧约全书》,向我们借《易经》。她那蓝青官话,又教这两位教育水准太高的人来说,没有不错的。”甄先生想了一想,也笑了,因道:“对的。准是奚太太说了,借《新旧约全书》。她口里说的‘旧’字,和酒字差不多。‘新旧约’变成了‘新酒药。’好罢,我这里有现成的,你拿去罢。”他说着,亮着灯火进屋子,取了一本布面精装的书给她。戴妈走过来还问道:“李先生,你借一斤书嘛!不借一斤,借四两。半斤都要得。我们太太坐立不安,借斤把书给她,冲冲邪气,说不定她就好些。”李南泉笑道:“你们家里人,真是闹得可以。好罢,我借半斤给你。”他说着走进屋子去,在旧书架子上翻了一翻,翻到《西游记》,将旧报纸包了,用笔在上面批了几下道:“此书系《西游记》演成白话,传神之至,向秘之,未容他人寓目,今已奉赠,请不必让小儿女们见之也。《易经》家无此书,谅之。然此书胜《易经》十倍也。”

戴妈将那包书接着,用手掂了两掂,因问道:“这是好多,不止半斤咯。”李南泉笑道:“半斤?四两也够她消受的了。你回去交给她看,她就明白了。”李太太在那边问道:“怎么回事,你真给她四两药酒吗?家里那小瓶酒,是碘酒,我是预备给小孩擦疮疖用的。你可别胡闹。”李先生缓缓走了过来,很舒适地在睡椅上躺下,两脚向前伸得挺直,笑道:“我在旁边听着的人,都有些疲劳了,还闹呢。我给她的不是碘酒,是专门给她擦疮疖用的东西,到了明天,你就晓得了。”李太太料着李先生公开给奚太太的东西,那也不会是什么不可告人之隐,这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这村子里乘凉,谈谈说说,照例是谈得很晚。李太太心里搁着奚太太借《新旧约》和《易经》的事情,老是不能完全丢开,不住地要看看他们家有什么变化。奚太太家原来是一个窗户里露着灯光。自从借了书去以后,就有两三个窗户露着灯光。越到后来,那灯光就越大。他们乘凉,总是看到天上的银河歪斜到一边去,就知道夜已深了。这时,整条的银河,都落到山背后去,只在山峰成列的缺口里,还露着一段白光。照往日的习惯视察,这正是一点钟以后了。住在深山大谷里,到这时候,没有不安歇的,这总是很晚了。李太太起身,要向家里走去,这就看到奚太太的玻璃窗户里,人影子只是摇晃着,想是奚太太还未曾睡觉呢。

李南泉“咦”了一声道:“怎么回事?我那新药酒,立刻发生了效力吗?”李太太道:“真的,你给她什么药酒喝了?她这个人,已经是半神经,你再给她一副兴奋剂,她简直要疯了。”李南泉倒不给她什么答复,只是哈哈大笑了一下。李太太道:“果然的,你玩了什么花样?奚太太这个人无所谓,是她自己来借的,我们借给她就是了。下次奚先生回来了,若是知道我们借给她东西吃,让她一晚上没有睡觉,那不大好吧?”李南泉笑道:“我给她虽是食粮,可是这食粮并非用口吃的。详情你不用问,你明天就知道了。也必须到明天,这事情才有趣味。”李太太听先生说得这样有趣味,便也不再问。次日早上起来,站在走廊屋檐下漱口,这就看到奚太太手里拿了一本书,斜靠了走廊的立柱,看了个不抬头。心里想着,这很奇怪,昨天她大闹特闹,由人间闹到阴间,怎么今天安得下这心去,一大早就起来看书?便笑道:“老奚,你真是修养到家呀。昨天的事,你已是雨过天晴,今天你就能耐下这心情,站在走廊上看书。”奚太太这才放下了书,抬头向她看看,因道:“不相干,是小说。”李太太道:“是什么小说,奚太太举着书看了一看,不大介意地道:“这是武侠小说。不,也可以说是侦探小说。”李太太道:“你看武侠小说,看得这样入神,也可以说是一种奇迹了。是黄天霸,还是白玉堂?”奚太太道:“这书上,对这两个人都提到,他们是正在比武呢。”李太太小时,把僦公案》《七侠五义》这类小说,看得滚瓜烂熟。她想:隔了几百年的人,怎么会比起武来呢?

奚太太虽是这样交代过了,但她自己对于这个说法,也认为是有破绽的。她不看书了,将书卷了个筒子,在手上捏着。李太太对她这个态度,更是感到可疑,觉着问她也问不出所以然的。远远站着,向她看了一看,也就不问了。奚太太所借去的那“四两书”,似乎有极大的魔力。她们家整日没有什么声音发出来,她有时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走廊上坐着,手上总是拿了一本书。有时她回到屋子里去了,随身就把房门关闭住。关了房门之后,小孩子偶然由门口经过,就听到屋子里面喝骂着:“你们叫些什么?讨厌?”李太太偶然进出,都在自己走廊上向那边瞟上一眼。走回屋子来,都随时向李先生报告。李先生还在那小桌子上伏案疾书,要把最后的两篇小品文将它赶写出来。太太一报告,他就抬头看了一眼,随着微微地一笑。最后他将笔一丢,把面前的稿子折叠着,将手按了,向她笑道:“我虽不是医生,可是对于妇女神经病,我是专科圣手。不管她有多么重,我还是手到病除。我并没有那样热心,要替奚敬平去解决桃色纠纷。可是这位芳邻,把我太看得起,芝麻大的事,都来请教于我,我真让她搅惑得可以了。给她_点安眠药吃,她安静了,我也就安静了。不然,我这两篇稿子,也许现在还写不出来昵。”

李太太道:“她那样手不释卷地看小说,我疑心那决不是什么好书。昨晚上你到底交给她什么书了?”李南泉笑道:“我当然不会把这事瞒着。可是你能过两三小时再揭破这个秘密,那就更有趣味。”李太太坐在旁边椅子上对先生脸上望着,微微笑着,因伸着手道:“你给我一支烟。”李先生听说,果然就给她一支烟。而且擦着火柴,给她点上烟。李太太斜坐着,缓缓地喷着烟,斜了眼向他看着,因笑道:“我相信你有意和她开玩笑。不过她……”说到这里,她把声音低了一低,因道:“不过她有意在这时候,报复奚先生一下,你可别在这时候,受着她的利用,作了牺牲品。”李南泉昂起头来哈哈大笑,笑声极长,总有两三分钟。李太太对他望着,倒也呆了。等他笑完了,因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李南泉笑道:“这种牺牲品,男子是愿意作的。不过要看享受牺牲品的是什么人。你瞧她那德行……”正说到这里,李太太向他乱摇着手,只管偏了头向窗子外努嘴,这就听到奚太太操着一口蓝青官话,向这里走了来。她道:“李太太,上街去吗?我们一路走,我要请你作个参谋,行不行?”说着,她已走进门来了。见面之下,就让李太太大吃一惊。她今天已完全变了个样子。上穿黄府绸翻领短褂,下面系着一条蓝绸裙子,裙腰上束着一条紫色皮带,下面光了两只白腿,穿着白帆布皮鞋。

她这打扮,完全是十几岁小女的装束。奚太太是三十多岁的人,还弄成这一副情形,实在有些不相称。可是她的意思,却以为装束改回去二十岁,人也转回去二十岁。因之她平常梳的那两个老鼠辫子,各在上面扎了一朵绿绸花。两颊上的胭脂粉,那更不用说,是抹得十分浓厚的。她的眉毛和眼角,天生是向下深深弯着的,弯着成了个半月形。平常她并没有感到这有什么缺点,甚至这样向下弯着,她认为是好看的。今天不然,她把向下的眉毛弯,给它剃掉了。用了铅笔,把眉毛梢向上拉平了些。问题就在这里了。平常眉毛尾巴和眼睛角,保持了相当的角度。现在把眉毛向上提高些,就和眼角,失去平衡的距离。这一点,料着她也有个相当的考虑,她也在眼角上,用铅笔涂画了许多线条,而把眼角描得斜斜地向上,在远处猛然看着,她的五官,果然是有些改观了。可是就近看来,她用的笔,不是画眉笔,而是后方所出的小学生写字的笔。这种铅笔用来涂在脂粉浓抹的脸上实在不怎么调和。就近看时,笔画显然,却是不高明之至。李太太看了她那番新装束,实在是个意外的事情,因之立刻跑上前去握着她两只手,本来带着笑容,要说句“好美丽”。可是四手相握之后,一切看得逼真,简直是戏台上的小花脸子,这就大声叫了一句:“我的上帝!”奚太太笑道:“下面一句话,我替你说了罢,你今天真漂亮呀!”李太太嘻嘻笑道:“真的,你今天太漂亮了。至少年轻十五岁。”

李先生听了这话,也是哈哈大笑。奚太太向他瞟了一眼,笑道:“我知道,你又要用俏皮话来奚落我了。可是我也常听到你说过,女孩儿家爱好是天然。你说良心话,你不愿意你太太化妆化得漂漂亮亮吗?我们敬平就是嫌我不化妆。我原来的意思,认为在这抗战时期,一切从简,能够节省些时间与金钱,那就节省些时间与金钱罢。倒不想这点善意,他完全不了解。那末,我就依了他,也化妆起来,化妆之后我们和那臭女人比比,看是哪个漂亮。化妆也像画画写字一样,必须肚子里有墨水的人,才能够化妆不俗。我们念了多少年的书,穿什么衣服,也不会有俗气。”李太太本已和她撒着手了,听了这话,复又抓住了她的手,连摇了几下头,笑道:“太太,你少用我们两个字,好不好?”奚太太故意学着电影明星的姿态,将头略微一低,又把眼皮一撩,作个略微沉思的样子,笑道:“对的,我这话说得很有语病。这不去管他了。我要求你一件事,你陪我上街走一趟。”李太太摇了两摇头,笑道:“那不行。你打扮得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我这个黄脸婆子,怎好意思和你一路在街上走呢?”奚太太捏了个拳头,轻轻在她手胳膊上碰了一下,笑道:“你说这种话,我要揍你,走罢走罢。”说完,不容她分辩,拉了就走。她向来是有点力气的,李太太非她的对手,只有让她扯着走了。李先生走出来看时,见奚太太的手臂挽在李太太的肩上,很亲热的样子,并肩在石头路面上走着。看那背影。她那两个小辫子走着一闪一闪的,带着绸花飞动,那简直是位小姑娘了。李先生站在廊沿上,很发了一会子呆。身旁有人笑道:“咱这村庄里,今天出了个美女,你也看着出神了。也难怪你出神,真是新闻嘛!”她回头看见吴春圃先生,嘻嘻笑着,笑得他两腮上的胡桩子,全都有些颤动。李南泉微笑着道:“时代是变了,妇女也变了,什么花样也有,一哭二闹三上吊,那是落伍的手法,现在另有了新高招儿了。”吴春圃咬着牙齿,笑得摇了两摇头。因道:“这样的高招,我看简直要谁的命,摔句文罢,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三四十岁的人,打扮成个小学生,这是什么玩意?”李南泉道:“胭脂粉和高跟皮鞋,那是征服男人的机械化部队。她在另一个女子的对手方,吃了个大败仗,她为什么不使用机械化部队?”吴春圃笑道:“机械化部队也不是人人可以使用的呀。而况奚先生并不在家,她这机械化部队摆出来什么意思?难道要征服另一个人吗?反正我们这糟老头子不会是她侵略的对象。”他说得正有趣,吴太太在他屋子里老远插言道:“俺说,伲拉呱也避个忌讳。人家家里还有人哩,把这话传出去了,什么意思?俺这作街坊的好不正经。”吴先生道:“她能作,咱就能说。反正是人心大变。”说着哈哈大笑走回家去。李南泉虽然觉得吴先生的玩笑开得大一点,可是邻居们对于奚太太这番作风,都不免认为是个顶好的笑料,世界上真有这样忘了年纪的妙人。他独自寻思,脸上不免时时发出微笑。

他这微笑,却让对过的邻居袁先生看见了。那袁先生手上拿了根长绳子,正和他的男孩子牵着,在人行路下一块菜地上比来比去。看那样子,好像是在丈量地皮。那袁先生见这边有人在发笑,他以为是笑他的动作。便放下手上的绳子,点个头道:“李先生起得早!”李南泉道:“起早也是无聊。不像袁先生,起来就工作。”他对于这个批评,似乎正感到射中心病,丢下了绳子,先正了颜色,然后摇了几摇头,因道:“我这是什么工作,我这完全是为朋友服务,敌人轰炸,越来越厉害了。许多朋友,原来住在郊区的,都觉得不稳妥,又要再疏散,他们认为我这里很好,就交给我一种繁难的工作,要二二十天之内,在这里盖起一幢房子。他们本是三四股出钱,可是想到没有我在内,觉得我不肯卖力,硬把我也拉进组织。我们这长衫朋友,不会搞盖房子的事。可是患难不相共,人要朋友干什么?我只好勉为其难,找瓦木匠,看材料,设计画图,不分昼夜地跑。”李南泉道:“四维兄,你这股份公司都办好了吗?还增资不增?”这句话让他听得非常入耳。立刻走了过来,笑道:“我们这是无限公司,可以尽量地增资。五间房子不够,盖十间。十问屋子不够,我们再盖一幢。怎么样?李先生有意加入我们这建筑公司?”李南泉笑道:“我有意加入,也没有那么些个钱。不过我有两个朋友,看中了这个地方,倒想在这里找几间住房。”

袁四维对这个报告,似乎十分感到兴趣,又凑近了两步,直挺到李南泉的面前来,抱着拳头,两手一拱,把他满脸的皱纹,都笑得闪动了一下,然后用客气而又诚恳的态度,问他道:“南泉先生是我们患难知己知交,你的文章道德,不但在村子里应当居第一位。就是在我平生的朋友当中,也是不可多得的一个。你介绍的朋友,一定没有错误。你说要盖多少房子吧?完全交给我代办就是。我对于盖房子,那不是自吹,的确有很丰富的经验,准保花钱不多,而房子盖得又好。你那位朋友在哪里?我们可以直接谈谈。”李南泉道:“也许他今天就会到这里来。”袁四维笑道:“那就太好了,这样子罢,今天你那朋友来了,就到我家里吃顿便饭。我也不会有什么菜。无非是炒两块豆腐干,煮几个咸鸭蛋,我立刻去买肉,也许买得到。”李南泉道:“那倒不必了。”袁四维道:“这难道还算请客?老实说,我对盖房子,的确有着满腹经纶,我必须找个比较长些的时间,才能把话说得清楚。吃过了饭,泡壶好茶,在院子里星光下,一面乘凉一面从容地谈着,这样,可以在极和谐的情形下将这件事顺利进行。”李南泉听了这话,心里好笑。顺利进行不顺利进行,那有什么关系?而且这也不是什么竞争场面,谈起来有什么和谐不和谐?因道:“那倒不必这样急迫吧?”袁四维将面孔一正道:“不!我现在计划着动工时间,关系很大。若是你那朋友今天不决定。那就错过机会了。那是很可惜的事。”

这里的吴春圃先生,他最不喜欢袁家人,唯一的原因,就是袁家极少和邻居们合作,而且也没有来往。这时他见袁先生对李南泉过分的客气和拉拢,站在走廊的那端咬了牙齿笑着。他每次微笑,两腮胡桩子会竖立起来。吴先生每逢这样笑法,就是心里极端不可忍耐的表示。差不多的邻居,也都知道他这个脾气。李南泉很怕这件事引起袁四维的误会,这就向他笑道:“我过去看看你丈量地面罢。”说着,他就移开步来,过着木桥,隔溪走去。一过溪就是袁家的后门,袁先生在后面跟着,笑道:“李兄,先到我家里坐谈片刻罢。”他说着,还怕人家不去,又牵了两牵他的衣服。李南泉倒不好拂了他的意思,只好走进他家。这附近十几处人家,只有袁家是瓦房,而且是幢假的洋楼。原来他这房子是分给人家住着,他反是住在旁边三间草屋子里。因为他要把这房子卖掉,和房客交涉了半年,以各个击破的方法,把房子腾出。可是房子腾出来以后,房价大涨,原来议的价钱,少得多了,他不肯卖出,倒反是让他全家享受着,于是书房、客厅应有尽有。不过房子有了,家具可没有力量补齐。他的客厅里,只有一张白木桌子,和两把竹围椅。有只椅子腿,还是用草绳绑着的。屋子显得空洞洞的,他又预备这屋子随时得价便卖,屋子四壁,粉得雪白无痕,三合土的地皮,铺得十分平整。这样,成了一间并没有安家的屋子。

袁先生对于李先生的光降,似乎十分感兴趣。他立刻把放在靠里墙的两把竹围椅,轻轻端了过来。他这举动,似乎是怕椅子下去会触坏了地皮,所以他轻轻放下椅子之后,还低头看了看地面。椅子放好,他就向上面吹了几口风,吹掉椅子上的灰尘,说“请坐请坐”,李南泉坐下来,他就歪过头去叫道:“家里有香烟没有?拿烟来。”在这句问话的口气里,李南泉料到就是没有烟敬客的预兆。因在衣袋里自掏出纸烟来先敬了主人一支,也连说“有烟”。主人接过纸烟,先来了半个鞠躬,说声谢谢。然后走到房门口向家里人打着招呼,大声叫道:“拿火来。把我用的茶叶,泡一壶好茶来。”他这样交待了,还嫌着不够殷勤。直等着他家的小孩子,把火柴盒子取来之后,方才转过身来,将火柴擦着,先弯着腰,给李南泉先点上烟。然后坐在椅子上点着烟自吸,可是他这个时间是太长了,擦着的那支火柴,已是烧得快完了,已是烧到指头上,只得把火柴扔了。他将火柴盒子摇了两下,里面是扑扑地响着,仿佛这里面只有两三支火柴。他这就不再擦火柴了,把盒子塞到衣袋里去,先向李南泉道:“我们接个火罢。”李南泉看他那分节省精神,当然予以同情。袁四维接过了火,却听屋子外面,有人叫了声“爸爸”,袁先生听到,立刻跑了出去。却听到在隔壁屋子里喁喁地和人说着话。

李南泉倒为了这事,吃上一惊。袁先生约来闲谈,这完全是他的意思,还有什么疑难不成?为什么要说私话?不免静下心来,仔细听去。这就听到袁四维大一点声音说:“你们一会把茶叶米全放在桌上,像捡米蛀虫一样捡着,自然就会把米和茶叶分开来。有个几十片还不够了吗?再不够,抓点茶叶末子在里面掺着就是。”李南泉这才明白,主人说了拿他的好茶叶,家里发生了问题。那何必让人发生困难呢?于是站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子,预备走了出去。袁四维走进屋子来,拱着手道:“请坐请坐,我还有点好茶叶,是湖南来的朋友送的,我没有舍得喝,把瓷器瓶子装着封好了口,免得走了香气。用点好水,泡上两杯茶,我们把茗清淡一番,倒也不失山居乐趣,我兄以为如何?”李南泉道:“谈谈可以,不必泡茶了,我们一路在山路上走着,先看看盖房子的地势,好不好?”袁四维笑道:“不,我已经叫家里人预备了,还有一点下茶的好东西呢。”说着话,他又在门口抵住了,李先生真也没有法子可以走出去,只好又在竹椅子上坐下。过了十来分钟,袁家的小孩子,果然送来了两杯茶,一只是玻璃杯子,上面盖一只小酱油碟子。一只是盖碗,可是名存实亡,恰是敞着碗口,他们家里是特别恭敬客人,把那酱油碟子盖着的玻璃杯子,递到客人面前来。李南泉因为听到先前的那番隔壁话,不免隔了玻璃向里面看着,果然,茶叶里面掺和了许多的米粒。

袁四维似乎感觉到客人的观察意思,这就笑道:“茶叶绝对是好茶叶。因为我的内人,太看重了这点湖南茶叶了,她竟是把茶叶瓶子放在米缸里,这不免洒落几粒米在里面,其实这对茶叶本身,那是毫无妨碍的。”说着捧起盖碗来啜了一口茶,并且“唉”了一声道:“茶味真是不错。”李南泉笑着,也就揭开那玻璃杯子上的小酱油碟子来,然后将嘴唇就着玻璃杯子沿呷了一口。点点头道:“这茶味真是不错。”其实,他觉得嗓子眼里有股霉烂气味。袁四维笑道:“慢慢喝,还有下茶的东西,立刻就可以送来。”说着,走到房门口,伸头向外张望了一下,笑道:“来了来了!正好助我们的清谈。”说着,他端了一只粗瓷碟子进来。李南泉看时,那碟子底上,像嵌上面粉团子似的,平平地铺了一层南瓜子。在每个南瓜子的联结当中,却还露着碟子底的花纹。那碟子放上白木桌时,也许重了一点,把碟子里的南瓜子震动得堆叠了起来。而碟子底也就露出整片的花纹。袁四维立刻伸手,在碟子底上按了两下,按着堆叠的南瓜子,他们每个又平铺着遮盖了碟子。口里连说着“请、请”。李南泉本来也想伸手抓两粒瓜子嗑嗑。可是他转念想,无论抓着碟子里那方面的瓜子,也会损坏了南瓜子的版面整齐。只好笑着点了两点头,并没有伸手。袁四维道:“南瓜子是我自己家里的出产,肥而且大,真不错。我们有一个计划,多多地收获,留到过年的时候,炒了当年货。”

他不提这个缘故,倒还罢了,提了这个缘故,李南泉更不能动手。人家是留着过年吃的年货,中秋还没有到哩,怎好吃人家的。便拱拱手笑道:“我有一个心愿……”袁四维不等他说出来,便接了嘴道:“这个我知道,有些人许下愿心,非等抗战胜利,不作新衣服,难道我兄有这个心愿,非等抗战胜利,不吃瓜子?”李南泉道:“那倒不是。我的牙齿缺了不少,不在抗战胜利以后,我没有钱补牙。在没有补好以前,我是不能嗑瓜子的。”袁四维听了这话,倒不好说什么,因笑道:“这一层倒是出于我的意料。不过南瓜子并没有西瓜子坚硬,就是嗑个几十粒,也不会有伤尊齿,不信你就试试。”说着,他就伸了三个指头,夹了四五粒南瓜子,放到李南泉面前,还抱着拳头,连连拱了两下手。李南泉被他拘束着,倒不好过于拒绝,只得钳了瓜子,送到门牙缝里嗑着。袁先生在这殷勤招待之后,这才向客人道:“你那贵友来了,务必请他来和我当面谈谈。我真有一个当建筑工程师的瘾,想借台唱戏。而且对于老兄的朋友,我料着可以合作,我是乐于服务的。”李先生越见他逼得凶,越是有点生疑,简直也不敢再谈了。勉强喝完了那杯茶,又嗑了几粒南瓜子,便告辞出来,顶头就见奚太太花枝招展地走回来,而且比出去的时候更要摩登,脖子上披了一条花纱,手上还拿一把鲜花呢。见着人,将那花纱头子捂住嘴微微一笑。他不由得暗下叫了句“我的上帝”。

奚太太倒没有觉得这一顾倾城的姿态会引出别人什么注意。这就将手上那束鲜花,遮住了自己半边脸,然后对李南泉笑道:“李先生,你看我这种打扮能谈得上摩登吗?”李南泉笑道:“岂但是摩登?简直是摩登老祖。”奚太太已走得靠近了他了,将鲜花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道:“你这话不好。”她也就是这样说了一句,并没有多话,身子像风摆柳似的一转,就走了。李先生含着笑容,慢慢走回家去。见太太也是带了一副笑容进来,彼此见面,也就接着一笑。李先生道:“你笑什么?”她道:“我们笑的还不是一个人?”李南泉道:“不然,我笑的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因把袁四维刚才请喝茶、嗑瓜子的事儿告诉了一遍。李太太翻了眼道:“这么一家人家,你也值得和他们来往?你的短处,就在这里。什么人都是你的朋友,什么人都是你的学生……”李南泉笑道:“又来了,我可多少天没有看见杨艳华。”李太太道:“你是作贼心虚,我并没有提到女伶人,你怎么就猜到上面去了呢?”李南泉笑道:“我就是你肚子里一条蛔虫。虽无师旷之聪,倒也闻弦歌而知雅意。”李太太说了四个字:“这叫废话。”她就转着身子到里边屋子里去了。李先生倒没有想到她为什么又生气。也只好呆呆地坐着思索。他隔了窗户,向对面的山色看着,这样他感到了新困难,就是他说的要到这里来盖房子的那位客人到了。这位客人叫张玉峰,是位银行家。

李南泉含着笑容,迎出了屋子,老远地抬着手笑道:“张兄,你言而有信,说是来,果然来了。”张玉峰穿着一套灰色的中山服,手里拿着一顶软胎草帽,放在胸前,当了扇子摇,跨着步子顺了下溪桥的坡子,向这草屋檐下走了来。他额角上的汗珠子,总是豌豆那么大一粒。他在小衣袋里,掏出一条带灰色的布手绢,只管在额头上乱擦着汗。口里不住地道:“专诚拜访,专诚拜访。”然后两只手抱了帽子乱拱着,走到了廊沿下。李南泉站在走廊上同他握着手,因笑道:“在大轰炸的时候,我以为你会到这里来躲避一下。现在大轰炸已经过去了,你又来了。”张玉峰笑道:“我那时也不在城里,在歌乐山乡下。轰炸以后,我才进城的。我看到了城里被炸以后的那般惨状,我深深感到城里住家,危险性太大,就是在附近住家也十分不安全。我到过这里两次,觉得这里危险很少,就以你这带房屋而论,两旁夹着大山,在中间一条深溪,炸弹投下来,无论是什么角度,也很难投中这些屋子。”他说着话时,举起手上的草帽子,向屋子周围的大山招展着。而他说话的声音,也未免大些。对过袁家,有一条屋旁的小走廊,是沿溪岸建筑的,那就正和这边屋子相对,这里大声寒暄,就惊动了对过的袁先生。他像演戏—样,先在屋角上伸出头来,对这里探望了几次,然后大声说着,这些小孩子真是害人,怎么把廊沿外这些竹子都砍了呢?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向廊子上来,且不看这边,两手反在身后,低了头视察悬崖上那些毛竹子。

李南泉看到这情形,早就明了了,因挽着客人的手道:“这大热天,远道而来,请到屋子里去坐罢。”张玉峰还不曾移步,那边的袁四维已是不能耐,就向这边笑嘻嘻地点了一个头道:“南泉兄,这位先生,就是你说的那位要盖房子的朋友吗?”李南泉不曾把内容告诉张玉峰,他又正是要找房子的人,如何可以当面否认?因点点头道:“是的!但是我还不曾知道这位张先生的真意如何?”袁四维丢开李南泉就向来客深深地点了_下头道:“这位贵姓是张?”张玉峰自是点头承认了。袁四维笑道:“好面熟,我们好像在哪里会见过。”张玉峰因人家那样客气,倒是不好不理,便也站住了脚,回问人家贵姓台甫。这么一寒暄,袁四维来个一见如故,立刻口里说着话,人向这面走来。李南泉心里虽说了十几声“讨厌”,但人家已是走到了面前,又当着张玉峰的面,不好怎样冷淡了他,这就笑道:“我们回到屋子里坐罢。”袁四维伸着手,连说“请、请”。跟了主客到屋子里,先拱了手笑道:“我和李先生作了多年的邻居,十分要好,简直和自己弟兄一样。李先生的道德文章,真是数一数二的,于今让他隐居在山谷之间,真是埋没了长才。兄弟在敬佩之中,又增加了一分同情心。不是极好的朋友,谁肯到这里来探望他?俗语道的好,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贫居闹市,尚且不免冷落,况居深山乎?张先生这样热天到深谷中来看穷朋友,这番古道热肠,就不是等闲之辈。”说着打了个大哈哈。林南泉听到他这番恭维,真觉周身的毛孔都在收缩着。可是在张玉峰不能明白袁四维的用意以前,只把随便的言语去暗示他那是不能让他了解的。若说得详细了,又抹了袁四维的面子,只是含着笑,连说“不敢当”。恰是张玉峰并不考虑,就说是要到这里来找房子。那袁先生坐在一边,两只眼睛睁得多大,就是向李南泉望着。李南泉没法子不理,这就把袁先生要盖房子,以及自己曾初步向袁先生接洽的话说了一遍。张玉峰道:“那好极了,我绝对加入。内人胆子太小,自经过这次大轰炸后,她在城里住着是惶惶不可终日。我已经把她送到南岸朋友家里去住了。不过这究竟不是个办法。不知道这房子要多少时候才能盖好?”袁四维突然站起来两手一拍,笑道:“这问题太好解决了。房子最迟一个月可以盖起。在房子没有盖起以前,张太太可以搬到舍下来住,我家里有的是空房子,炉灶也现成。若是张先生搬家人手不够,舍下有几个出力的人,也可以协助一切。随便张先生定个日子就可以。”说着,昂起头来,身子摇晃了两下,接着道:“我生平就是喜欢交朋友。”张玉峰向窗子外看去,见隔壁一幢土墙瓦顶的洋楼,四周都有玻璃窗,外面配着长廊,在长廊外,一面是山溪,一面是半亩大的平地,栽了些草木花和树秧子,在这个村子里是最整齐的房子。因向外面一指道:“那就是袁先生府上吗?”他连连地点着头道:“是的,是的。楼上楼下,全有空房,任凭张先生挑选。肥马轻裘,与朋友共,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说着,又是摇摆了全身,去泄那股文气。

这位张玉峰先生,也是老于世故的人。他见袁四维一见之后,就这样客气,却是有点反常。不过他和李南泉是近邻而又自说交情甚厚,可能是为李先生的缘故。因之也就向他客气答道“遇到袁先生这样肯帮忙的朋友,那是太好了。不过我们是初交。”袁四维不等他说完,就向李南泉抱手拱了几下,笑道:“你看,阁下和兄弟虽是初交,李先生和我知己,张先生又和李先生很知己,这就是二加二等于四,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李先生,你以为如何?”他说着话,翻了眼睛,仰起下巴颏来,只等李先生的回话。李南泉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点着头连说“诚然诚然”。这样连环地成了知己,袁四维就谈得更是有劲。半小时后,他告辞回家了一趟。李南泉也就考虑着,是不是要把向来和袁家无深交,以及他今日有意拉拢盖房子的话交待明白。可是话还没说出来,袁四维又来了。他先拱拱手道:“我们和张先生一见如故,今日我一定要作个小东。是到街上小馆子里去吃呢?还是在舍下便饭呢?”张玉峰连连说“不必客气”。袁四维站在屋子中间,昂着头看屋子上的天花板,像是个沉吟的样子,因笑道:“张先生到这里来,不见得自带了炊具,不是吃小馆,就是在朋友家里便饭。不过当此夏季,小馆子里苍蝇乱飞,实在是不卫生,还是在舍下便饭罢。就先请到舍下去坐坐如何?”说着,他只是抱了拳头向张、李二人乱拱着手,又连说“请请”。

李南泉看到这种情形,虽然不能说什么话,可是他不免为了心境的压迫,皱起了两道眉毛,只是向着张玉峰苦笑。张先生自然感到一个陌生人突然客气过分,请吃饭,这是不应当答应的。可是李南泉并不说话,也不能了解袁先生是何用意,只是笑道:“那不必客气了。我还有许多话没有和李先生说呢。”袁四维连连拱手道:“请请。不要受拘束。有什么话,到舍下去说就是了。请请!”就凭他这分作揖的劲儿,李南泉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得跟着袁四维走了。张玉峰虽不知道这位袁先生弄的是什么玄虚,但是人家这样殷勤招待着,而介绍的李先生又不肯说句话,自己也不能断定自己的举动。脸上带了三分忧郁的样子,随在袁、李二人后面,跟到袁家来。袁四维的客厅里,还是一张白木桌子和两把竹椅子,这立刻发生了问题,主客三人,那怎么坐法呢?袁四维走进屋子,张眼四望,打了两个转身,口里连说“请坐请坐”,人可就跑了出去。张玉峰对李南泉看了一看,微微笑着。李南泉笑道:“既来之,则安之罢。”主人穿着一套淡黄色的川绸裤褂,脊梁上都湿透了,弯着腰搬了一条窄凳子进来。那条窄凳子的凳面,像裂开的地板纹,有两条腿像袁先生甩文时候一样,有些摇曳着它的大腿。当袁先生向下一放的时候,那两条腿捷足先登,已是坠落下来了。袁四维红着脸笑道:“抗战四年,一切因陋就简,已是简陋得不成样子了。”他弯着腰把那两条腿拾起来看时,却没有了穿眼的木栓了。他打着哈哈,说了声笑话。

李南泉看到,就站起来,向他摇着手道:“我们一切随便,你不要这样殷勤张罗,好不好?”袁四维料着这断腿的板凳,也是无法拼拢的,就将它靠了墙放着,然后人蹲在门里,顺手在门外搬了一只小凳子进来。就靠了门边坐着。他的屁股,是刚刚挨了小板凳,人又站了起来,偏着头向门外叫道:“倒茶来!喂,拿烟来。我那屋子窗户台上有盒新买的烟,那是好烟。”李南泉想着,越和他客气,他是越来劲,那就由他去罢。袁先生就是这样,坐在小板凳上说两句话,他就站起身来,向外面叫着吩咐几声。要茶,要纸烟,要瓜子,要火柴,预备晚饭。这样足忙了半小时,算是把客人初到的这部回旋曲,演奏完毕。张玉峰这也明白了主人袁四维的那番用意。因之主人谈到凑股盖房子的这件事,他决定加入。只是详细的办法,请保留作两日的考虑。同时,李南泉在坐,并不怎样热烈的赞助。袁四维也醒悟过来,必是自己进行得太积极了,这就谈些风景。他说到这地面夏天不热,冬天不冷,水是泉水,比城里的自来水好。屋后山上,有的是树木,烧柴大可不花钱。小菜出在附近农家,比城里便宜得多,而且新鲜,比肉还好吃。晚上乘凉,更不用说,月亮在山上照下来,满山谷都是清凉的影子。虫子由远叫到近,又由近叫到远。这种天然音乐,城里是没有的。这位袁先生说了不算,还将两只手向窗子外、门外上下四方乱指,李南泉不住地掏出纸烟来吸着,两道眉头子,不由自主地,只管向鼻子上面连接着,到了最后,他忍不住了,笑道:“真是那话,我们这里的月亮,都要比别的地方圆些。”

袁四维并不以为这话是挖苦的,笑道:“的确如此,我们这里的月亮,是比别的地方,更要圆些的。那倒不是月亮本身,有什么变样,因为我们这里的山水风景,非常幽静美丽,那就把这里天空上的月亮,也就点缀得格外好看了。假如这个地方,有法子维持生活的话,就是抗战结束了我也不离开,我要在这里买山终老了。这里我住了两年,我是越住越觉得可爱呀!”他说着这话,把头昂起来,把胸脯子挺着。当他赞叹着的时候,把那话音拉得很长,周身的重点,都在胸肩以上向后仰着。坐在小板凳上的屁股,就随了这个姿势向前伸出去,那小凳子没有多大的基础,给他的屁股向前一逼,弹了出去两尺远。他就身子仰着落下去,笃的一声,坐在地上,幸是后面有土墙,将他撑住,不然,他也就翻跌在地上了。张玉峰是客,自然不便笑,牙齿咬着舌头尖,极力把笑意忍住。李南泉笑着走过来,伸了两手将袁四维挽着,笑道:“我兄赞美这地方,真是赞美太过分了。大有贾岛骑在马背上敲诗之概。”他笑着站起来,拍了身上的灰迹,笑着摇摇头道:“真好,对于这个地方,我真像是喝酒的人喝醉了酒似的。哦!说到酒,我就想起了待客的问题了。张先生喝什么酒的?”张玉峰笑着点点头道:“袁先生,你不要客气,我绝不会在府上打搅的。”袁四维说句“哪里话”,自己转身向外走。他到厨房里去,找着他的太太,低声笑道:“这个姓张的,我们必须将他抓住,家里有什么可吃的吗?”

袁太太是个胖子,而她那个肚子,特别的大,大得顶出了胸脯四五寸。惟其是她的肚子大,因之她穿的衣服,特别肥大,像道袍似的,在身上晃里晃荡地披着。她平常把厨房里的事,交给了一位穷的女亲戚。今天因为有客来到,她不能不亲自到厨房来切实监督。这时,抬起一只老白藕似的肥手臂,撑住了门框,另拿了一柄芭蕉扇子,在胸中扇炉子口一样,一分钟连扇一二十下,扇得芭蕉扇头的撕烂处,呼噜呼噜作响。袁四维一问,她就道:“有什么菜?早又不说,这时候,菜市上已经买不到肉了。家里只剩一条咸鱼。”说着,她进去在夹壁的竹钉子上取下一条干鱼,手提着悬在半空中连连地摇晃了几下。袁先生看时,那鱼干得已像是一条石灰涂的薄木板子。约莫是尺半长,半边鱼,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半边。不过那个干鱼头,倒还是整个的。那干鱼张了一张大口,穿了一条灰墨色的绳子,就是袁太太手里提着的。袁先生把这干鱼接了过来,将手高高提着,偏了头向干鱼望着,见那鱼肉干得像打了霜的板子似的,上面还有虫灰尘的小络子。这虫丝络子,明显地表示着干鱼的年岁。他提着鱼掂了两掂,怕有六七两重。因道:“这够作一碗的吗?”袁太太道:“那怎么会不够,反正我们也不能把海碗盛了端出去。”袁四维笑道:“我倒有个法子,用盘子装着那就好看多了。鱼头可不要取消,垫碟子底,那是很壮观瞻的。要不,用八寸碟子装,有一半也就够了。”

袁太太道:“拿碟子装好,把咸鱼头撑在里面,碟子可以装得饱满些。”袁四维道:“鱼头吗?放在锅边上烤烤就行了,不要放到油里去煎,因为鱼头是最费油的。而且吃饭的人,他也不肯吃鱼头。你用许多油去煎鱼头,那是一种浪费。”说时,他将头偏到左边,对咸鱼看盾,先说了句“不错”,然后再把头偏到右边,对咸鱼头检查检查,再说了句“要得”。袁太太道:“既是说要得,你就交给我罢,老看做什么。”袁四维把咸鱼交给太太,因问道:“光吃一条咸鱼不行,我们总还得做点别的荤菜。”袁太太道:“家里还有三个鸡蛋,找点香葱炒炒罢。”袁四维立刻驳正道:“三个鸡蛋炒起来,在碟子里有多大堆头呢?我看还是煎一个圆饼放在碟子里也好看些。”袁太太听了这话,点了头笑道:“你这个计划要得,就那末办。”袁四维交待完毕,转身就向客室里走,他只走了几步,却又转回身去,向厨房门口探着头道:“既是煎鸡蛋,不必三个,就是两个也够了。”袁太太道:“好!两个鸡蛋,勉强也可以煎一碟子,落得省些。”袁先生交待完毕,再转身走去。但只走了几步,他又回去了。因道:“不必两个鸡蛋,就是一个鸡蛋也够了。”袁太太道:“一个鸡蛋,怎么能煎出个饼来呢?”袁四维道:“多搁些葱,不也就行了吗?”袁太太道:“那末,拿出来是葱饼,不是蛋饼了。”袁四维站着沉思了一会,因道:“也好罢。”说着,慢慢走来,突然又站着道:“不必煎鸡蛋,就是打鸡蛋汤罢。一个鸡蛋,准可以打一碗汤,岂不甚好看?”

这时,李南泉正由客室里出来方便,他一听之后,大为惊讶。在屋子后面,转了个大圈子,再回到客室里来。袁四维正站着和张玉峰客气。他笑道:“寒夜客来茶当酒。我也不能有什么好菜敬远客,不过是小园里几项新鲜菜,聊表敬意而已。”张玉峰觉得他口里这样说着,未必事实上就是家里小菜园子里的小菜,抱着拳头只是拱手道谢。李南泉笑道:“袁兄,我看你这事不必客气了。第一,我还有点私事和张先生谈谈。第二,我想带他在这附近看看。张先生今天也不走,关于盖房子的事,我们晚上在乘凉的时候,仔细地谈罢。”他说着,不住地向张玉峰递眼色。当然,张先生就很明了了。因向袁四维道:“袁先生一定要招待,明天叨扰罢,我远道来此,还没有和李先生谈过什么呢。”由于袁四维之过分客气,他已感到烦腻。这就不再征求袁四维的同意,马上就侧着身子,出了门去。李南泉当然也就跟着走了出来。袁四维没有法子,站在屋子门口,满脸现出踌躇不安的样子,将手抹抹两腮的胡桩子,又搔搔头发,带了三分不自然的笑,口里连连说着“这个这个”。李南泉含着一肚子的笑,极力忍耐着。他赶快引了张玉峰向家里走。走到木桥上,连连摇着头,叫着“我的上帝”。李太太由屋子里迎出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我随便的一句笑话,你怎么捡起来说?”李南泉正想答复这句话,看到花枝招展的奚太太,又手扶了廊柱站着呢。

她不是先前的学生装束了,穿了一件粉红色带白花点子的长衫。这显然是战前的衣服,在两只手膀子外,搭了两三寸长的袖口。衣服的下摆也很长,几乎要拖到脚背。但是她有配合这件衣服的功架,下面穿着一双高跟鞋子,把身子高高抬起来,远望着,倒是像一只红蜡烛插在廊柱子下面。她本来看到李先生走来,弯着那垂眼角的双眼,有些笑嘻嘻的,及至他老远地又叫了句“我的上帝”,她有点疑心了,怎么李先生见面之后,老说这句话,那不是有意讽刺吗?她不免立刻把脸色沉下来。等到李先生到了面前,她觉得他老是把眼光注意她的周身上下。她最喜欢的就是人家这样看她,刚才那一分不愉快,立刻消失了,又对了李先生一笑。奚太太的形状,最好是随便,一切不适于美人式的作风。就以她的牙齿而论,全是马牙,像半截打牌的牛骨筹码排立在嘴里。美人的笑,讲究个瓠犀微露。必是瓠瓜子那么白小,而且不要全露。奚太太正相反,牙比葵花子还大,又整个全露出来,那实在不怎么好看。何况她的嘴唇,涂染得过红,笑起来简直带上三分惨状。李南泉看到,口里已不敢再叫上帝了,可是他心里不住叫着“我的上帝”。奚太太见他满脸是一种调皮的笑容,便回转头轻轻地对李太太道:“男人的心术最不妥。总是文章自己的好,太太人家的好。老李,你说对吗?”李太太实在忍不住心里那分痒,也“扑哧”一声笑了。

第十八章鸡鸣而起

张玉峰这位生来的客人,看到这些举措,很是感到诧异。因之他走得非常慢,落后一大截路。当奚太太和李南泉说着笑的时候,他索性站住了脚,就不走过来了。李太太看到他站在袁家屋角上,就笑道:“张先生,怎么老远地到我们这里来,并不坐一下就走了?快请进罢,我正烧好了开水,……”李南泉接嘴笑道:“泡我的好茶。来罢,我这里还有一把破睡椅,你可以在我这斗室里躺着谈谈。”张玉峰还是慢慢地走过来,见所有的男女,全始终带着笑容,不免对自己身上看看。但自己相信并没有什么令人可笑之处,也就坦然无事地向李家屋子走去。奚太太也对张玉峰周身看看,瞧着他像个粗人,倒没有什么可以观察和研究的,就站在走廊上不曾进来。但她低头看到自己这身鲜艳的衣服,站在走廊上不动,那也就太埋没了自己。因之,站着出了一会神,牵牵自己的衣服,就向对面山麓的人行道上走去。张先生原先老远地看到这位红衣女郎,他就开始注意了。乃至逼近看她,胭脂粉里面浅浅的都有些皱纹,他就有些骇然,这样大年纪的人,为什么还打扮成一位少女的模样?而且看她那情形,和李氏夫妇还真熟,不知他们相视而笑,有什么用意。自己忍住了那分笑意,端正了面孔,向他们家里走着。这时,他坐下,隔了窗户,向走去的红衣女人只是望着。李南泉笑道:“你看什么?让人见识见识,这是我们这里三绝之一!你今天看到了她,也就不虚此行了。”

张玉峰笑道:“这是三绝之一,还有两绝,不知是怎样的人?是男是女?”李南泉道:“当然都是女人。若是男人,我们不能给他上这样的徽号,我们要叫他……”说到这里,将声音低了一低,走近两步,对他笑道:“我们这里,女有三绝,男是四凶。”张玉峰道:“三绝我已经是领教了,大概都是这个样子,但不知四凶是怎么一种情形?”李南泉笑道:“四凶吗,你也看见过了。”张玉峰将手摸摸腮道:“我也见过了?这是冤枉。我到你贵处来,除了和你贤伉俪相见之外,并没有见什么人。你怎么说是,我见到了四凶?”李南泉指了鼻子尖笑道:“你问这话干什么?反正四凶里面没有我。”李太太道:“这都是不相干的事,值不得辩论。”于是走到李先生面前,轻轻说了几句。李南泉操着川语,连说“要得!”于是很快地到里面屋子,取了些钞票在手,出来,挽着张玉峰的手道:“张兄,你听我的话,和我一路下山去罢。你有什么事和我商量的话,到了山下,我可以详细而且从容地告诉你。”张玉峰点了头笑道:“我虽无师旷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李南泉哈哈大笑,拖了他的手就走。两人刚到走廊上,那位贤邻袁四维先生,又迎着走向前来,笑道:“闻弦歌而知雅意,猜什么哑谜,可得闻乎?”李南泉道:“那是我们谈到戏剧上的事情。”说着故意向他作个鬼脸,不住点头,挨身而过。那位袁先生,好像也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文章似的,也嘻嘻地向李先生笑着。张玉峰看到,想起仿佛在这问题里,又含着什么妙处,心里疑问着倒是不肯放下。

李南泉见他脸上老含着笑意,因道:“你必定有许多事情不解,又怕不便问,我就老实告诉你罢。这里为了集合着大批疏散来的下江人,所有迎合下江人口胃的消耗品,也就跟了来。下江店,下江小馆子,京戏班子,这里都有。这京戏班子里有几位坤角,是跑长江小码头的。放在大都市里,也许不见奇,放在这个地方出演,那就全是余叔岩、梅兰芳了。有位坤伶叫杨艳华的,很能识几个字,恭维她一点,就说是力争上游罢。我自己也不知道从何日何时起,她叫我老师,而且常到我家里去拜访师母。跑码头的女孩子,这实在是平常得很的举动。可是我太太对于这件事,不大放心。然而,她的心里又相当的矛盾。每当杨小姐来拜访她的时候,她抹不下来情面,对杨小姐还是很客气,甚至亲热得像姊妹一样。这让我和杨小姐接近是不妥,和杨小姐疏远也不妥。”张玉峰点了头笑道:“这个我有同感。每逢我夫人来了女友,我就感到莫大的困难。我是主人,不能不殷勤招待。是太太们,那还罢了。若是小姐们,你若殷勤招待,夫人就可以等客去了问你是何居心?”李南泉摇摇头道:“你和我谈的,不是一件事。偶然来一次女客,招待不招待有什么关系?我说的是平常来往。这位杨小姐,几乎每天要从我窗户外面经过一次,而且经过之时,必老远地叫声李先生或者老师。人家光明磊落的行动,丝毫无可非议。可是……”说着,他又摇了两摇头。把话停住。因为太太的好友下江太太迎面走来了。

他那番话,下江太太,当然是都听见了的。她走到了身边,就站住了脚,向李南泉呆望着微笑。李先生向她点了个头道:“今天天气还不算十分热。”下江太太笑道:“就是这话。打牌的可以打牌,听戏的可以听戏。今天晚上是什么戏?”李南泉笑道:“我还没有打听。但是听戏若是成为例行公事的话,那就在人不在戏了。”那下江太太抿了嘴微笑,向他点点头,就没有说什么话。李南泉说声“回头见”,引了张玉峰走。他随着走了一截路,低声问道:“老兄,你这问题,相当严重,怎么左右邻居,全知道你有捧角的行为呢?”李南泉道:“惟其是大家全拿这事开玩笑,就表现着我丝毫没有秘密。”张玉峰道:“不管怎么样,这位杨小姐,一定长得很漂亮,要不然,也不至令老兄这样甘冒大不韪。”李南泉笑道:“我可以引你和她见见的。反正我太太也会想到这上面来。”这么说着,自更引起了张先生的兴致。两人走到街上,进了一家下江小饭馆。李南泉刚坐下,茶房走过来,就笑着问道:“李先生还请客吗?“张玉峰道:“哦!全是熟人。他还是要请一位客的。你若能猜到他还要请哪一位,那就算你真是把他当熟主顾了。”茶房手扶了桌沿,向李南泉望着微笑。李南泉道:“你到杨小姐家去一趟,你说城里来了一位张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要和杨小姐见见。请她就来。”那茶房并不怎么考虑,笑着去了。张玉峰摇摇头笑道:“在这种情形上,蛛丝马迹,那是人可寻味的了。”

张玉峰对于这个约会,颇是感到兴趣,就含了笑静等着。他们挑的这个座头,是馆子里的后进。外面一道栏杆,顺着山河的河岸排列。河岸上,也零落地种了些花木。山谷里的风,顺着河面向这里吹来,倒也让人感到周身凉爽。茶房送上茶来,他斟满了一杯茶,将手端着,先侧了身子,望着对面街市上的一排青山,颇也觉得胸襟开朗,正自有点出神呢。忽然,听到身后有人用很粗暴的声音问道:“怎么靠外面的桌子,还要卖座?”回头看时,一个少年,穿着花条子绸衬衫,下套白哔叽短裤衩。头上的分发,梳得油光淋淋的。长圆的脸子,虽然在皮肤上还透着很年轻,可是在神气上和眼光上,又是带着几分杀气的。他后面跟着两个中年人,也都是短衫裤衩的西装,可是腰带上各挂了一只手枪皮套。在后的那人,手上还牵了一条狼狗。张玉峰干银行的人,对于金融界的大小权威,没有不认识的。这就立刻站起来,深深点着头笑道:“大爷今天下乡来休息休息?请这边坐,我们让开。”那少年两手叉了腰向他脸上很注意地看着,问道:“你是谁?我不认得你。”张玉峰立刻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了过去,那少年接过名片向上面略看了一看,然后将名片向身旁的桌面上一丢。淡笑着道:“张经理,你不跑头寸,有工夫到乡下来?”张玉峰道:“有点事情来接洽。大爷就这边坐,我们让开。”说着,他就自行将桌子上的茶壶、茶杯,向堂里的桌子上搬了去。

李南泉看了他这种作风,心里十分不满意。他对于张玉峰所称呼的“大爷”,也相当面熟。经过这一番考察,也就明了了。这是方完长的大少爷,方能凯。他和方二小姐一样,骄傲,狂妄奢侈又悭吝,聪明又愚蠢。照说,奢侈的人不会悭吝。聪明就不愚蠢。但奢侈是自己的享受,悭吝是对待他人。聪明是在他们的财富上,虽然小小年纪,也能够钱上滚钱。愚蠢是他凭了有钱有势,和他父亲种下许多仇恨。但整个地说,还是无知。他在顷刻之间,脸上变了好几回颜色。在张玉峰把茶杯、茶壶都移到靠里那张桌子上去的时候,李南泉还坐在那座头上未曾走开。方能凯兀自两手叉着腰呢,这就横了眼睛,向李南泉注视着。他向来的动作是一样的,只要他脸上表示一点喜怒,他跟随着的人,立刻就会代做出来。这就是颐指气使的那个典。他们主仆,作得能够合拍。可这回有点异常,当方大少爷那样出神的当儿,他身后两个健壮随从,并没有什么动作。他回头来,对他们看看,见他们在眼风和脸色上,有些闪动,那意思好像表示着,不能把李南泉哄走。张玉峰站在旁边,看到这个僵局,这就立刻向前握着李南泉的手道:“我们不还有客来吗?到这里来坐,比较好一点。”这句话是把李南泉提醒了。像杨艳华这种小姐,摆在方大少爷面前,那是将一只小羔羊,放到老虎口边,那是十分危险的事。岂但要移开桌子,连这饭馆里吃饭,都很是不妥,于是就站起身走了。

李南泉被他拉着,坐到靠里的桌子上来,索性将背朝外,对那方能凯也不望着。张玉峰倒是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站在桌子角边,将腿伸着跨了板凳,并不曾坐下。李南泉笑道:“张兄,我的计划,有点变更了。我打算请你到另一个地方去吃饭。”张玉峰先向外面那几张桌子看去。见自己原来的座位,是方大少爷两个随从占着,方少爷独自占了一张桌子。倒是跟来的那头狼狗,并没有什么惧怯之处,它径自走到这桌边,两条前腿,搭在椅子上,将狗头伸到桌子面上来,将鼻子尖在桌面上乱闻。方大少爷笑嘻嘻地叫着狗的外国名字,用手抚摸了它的头。张先生料着他要到了临河的座位,完全占着上风,这就不会再麻烦,也就对李南泉笑道:“何必又掉换什么地方呢?在哪家馆子吃,也少不得是你李先生花钱。何况你还另邀了客,我们走开了,人家岂不是来扑一个空?”李南泉手按着桌沿,已是站了起来,摇着头道:“那没有关系,在这个乡场上,我的面孔倒是一块熟招牌。那只要向前面柜台上打个招呼,来客就会找到我们的,走罢。”说着,他首先在前面走着。张玉峰本来也不愿和方大少爷坐在一处,也就起身向后跟着。偏是那位方大少爷看到了,他要多这番事,抢向前,一把将张玉峰的手拉住,部道:“姓张的,你向哪里走,难道因为我在这里坐着,你就要躲吗?那不行,那是给我莫大的侮辱。”张玉峰回转头来,见他脸上带三分笑,又带三分怒色,倒摸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连说“岂敢岂敢!”

这一下,可让张玉峰为了难。承认是让开他,没有这个道理。不承认让开他,那还得坐下,而且这个动作,又用意何在呢?于是笑道:“大爷,未免太言重了。我今天由城里到这里来,是叨扰朋友,朋友请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方能凯点头道:“那我明白,是你的朋友要避开我。老实说我并不需要在这里吃喝什么。我是到乡下来,就尝试一点民间风味。没有关系,你的朋友不请你,我请你,你扰我一顿,怎么样?”张玉峰笑道:“多谢多谢,不敢当。”方能凯瞪了两只眼,白眼珠多于黑眼睛,脖子也微昂着向上,冷笑着道:“难道我姓方的,还够不上作你的朋友?”他说这句话时,脸色就十分难看了。张玉峰笑道:“言重,言重!”方能凯道:“你要证明你把我当方大先生,我请你吃饭,你就当接受。老实说,我请人吃饭,还没有哪个敢推诿的。”张玉峰听他这话,心里像被人钉了一键,这也就恨不得回敬他一耳光。可是他脸上还春风满面地笑着。两手抱了拳头,连连拱了几下,笑道:“那我就拜领,但最好是不要破费太多。”他们在这里拉扯着,李南泉走到前面客堂里,闪在柜台后面,远远向后面看着。见张玉峰被留下了,料着他也不敢不留下,自己落得省一顿请客的钱,也就悄悄走出来了,正走了不几步,却看到杨艳华穿了件淡绿色的绸长衫,摇着一把圆面纨扇,从容地走来,老远她就笑了。

她走路的姿势,仿佛都带些戏剧性。她本是将那圆面纨扇,在胸前缓缓招摇着的。及至看到李先生以后,将扇子举到身边,对人微微点了三下。李南泉怕她径直走过来,就迎着跑到她面前站定,因笑道:“真是对不起,我有位朋友要和你见见,所以我请你来。不想我们刚是落座,方家那个宝贝带着两个随从也来了。那末些个座位,他都不坐,要我们把座位让给他。虽然这是小事,但他有什么权力,可以教我们把座位让给他呢?偏偏我那位朋友,是银行界人物,不肯得罪他,教他让座,他就让座。这实在是欺人太甚,我坐不住了,走了出来。我们换一个小馆子罢。”杨艳华向他笑道:“李先生这个举动,非常的聪明。若是这凶神在那里,我去了是坐下不敢,走开不便。我一个人在吃东西,那是不怕他的,他也不会像费得功一样,白昼抢人。可是我和男人在那里吃东西,万一他借题发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那可让我为了难。你那位贵友,现时在什么地方?”说着,她回转头四处张望了一阵。李南泉虽没有了解她什么意思,也跟随了她这个动作,四处张望。便是这时,路旁一油盐店里走出一位太太来,那是李太太的竹城好友,白太太,她随了这边男女二人的四周相顾向两人笑着点点头,因道:“杨小姐这一身淡雅,潇洒得很。”杨艳华常在村子里来去,对她有点面熟,却不认识是谁,便笑着点了几点头,并没有答复一句话。李先生笑笑,也没说话。

李南泉很敏锐地感到,觉得这事有些不妙。因为接连遇着太太两位女友,脸上全都带了笑容,这笑容并不正常。尤其是眼前,单独地和杨艳华在这里说话,和在家里所约,请张玉峰吃小馆子的事大有出入。心里立刻给自己出了一个主意,便向白太太道:“你回家去,请给我太太带个讯去。我请的那位朋友,事情有点儿变动,我暂时在四时春小馆子里等他。我太太若愿意下山,请你告诉她,马上就来。”白太太道:“没太系。我回去就和你带个信。”这“没关系”三个字,透着有点双关,说时,带些笑容。她说毕也走了。杨艳华道:“这位太太,我不大认识。姓什么?”李南泉笑道:“这个人,你不应该不认识。她是这村子里太太群里的大姐,普通太太在称呼上用丈夫的姓老张、老李。因为老白和老伯子音相同,大家只叫她白大姐。她能干极了,能跑通任何一个合作社,公路上买汽车票毫无困难。因为如此,所以她能做点小小的囤积生意,而且日子过得非常俭朴。她有个口号叫‘三一主义’。这‘三一主义’,就是一灶,一菜,一灯。”杨艳华笑道:“这个‘三一主义’,我不大明白。”李南泉笑道:“我们到四时春去慢慢谈罢。你们妙龄女郎,应该向这老大姐学习学习,这于人生是不无补益的。”于是他们走到那小馆子里,挑了一副座位坐下。李先生是为了和太太及张玉峰留着座位,隔了桌面,和杨小姐相对地坐着。她很急于要知道这“三一主义”,便笑道:“不要作文章了,快告诉我罢。我将来有了家庭,也可以照人家的法子办。”李南泉望了她道:“你快有家庭了?可喜可贺!”

杨艳华见他脸上带着调皮的笑容,因道:“这也没有什么稀奇,谁都有个家庭的。你先把这‘三一主义’告诉我罢。”李南泉道:“我告诉你,你只可以参考参考。持家过日子,若是真照这个办法去作,那也是有伤天地之和的。我先说这‘一灶主义’罢。这就是说每日只烧一灶火。早饭吃晚一点,晚饭吃早一点,就把三餐改为两餐。早饭这一餐饭,当然是吃热的。晚饭这一顿,就把热水淘着冷饭吃。”杨艳华道:“这也不是‘一灶主义’呀。烧开水不是一灶火吗?”李南泉道:“当然开水是上午烧的。他们家大大小小有些瓦壶瓦罐子,上午就装满了开水放到一边,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家在饭碗里泡着水,稀里呼噜地喝着。”杨艳华道:“这在夏天当然可以。到了冬天,那怎么办呢?”李南泉道:“那当然还是一灶火。不过多耗费一点炭火而已。她的作法是这样的,在烧火的时候,放两节木炭在灶里面。在屋角上堆着一些炭灰,把灶里的柴棍夹上几块再将木炭添在上面,用热火培壅着,这火就可以维持一个整天。不但早上烧好了的开水放到火上不会冷掉,而且还可以把瓦罐子装着冷水搁在热灰里煨着,这水虽不能喝,洗手脸是好的。”杨艳华点头笑道:“原来如此,我早就听到说,贵村子里有位善过日子的太太,烧_大缸开水,喝上两个礼拜。我以为那是神话,果然有这件事。”李南泉道:“有这件事,但那是另外一个人,你要打听打听这位太太的故事,我也有。”说着,他手拍了两下肚子。

杨艳华道:“我问题暂且不管了。还有‘一菜一灯主义’,那是怎么个解释?”李南泉道:“‘一菜主义’,那用不着解释,就是每餐只吃一道菜,而且还限于一碗。‘一灯主义’,这却是难能可贵的。就是到了晚上,全家只点一盏菜油灯”。杨艳华道:“这是不可能的事,随便怎么简单,一户人家,连厨房在内,总有两三间屋子,这一盏灯怎样照得过来?”李南泉道:“妙处就在这里了。他们家虽有两三盏菜油灯,平常都不用。用的是一盏特制的节约灯。这灯座子是个纸烟筒子,用钉子钉在门框上。瓦油灯盏里加上了八成油,放着半根灯草。”杨艳华摇摇头笑道:“这有点形容过甚。灯草不论长短,一尺是一根,两寸也是一根,这半根灯草,倒是怎样的计算呢?”李南泉道:“当然有个法子计算。凡是灯草的长度,足够灯盏的直径,那是一根。只够灯盏的半径,那就是半根了。”杨艳华笑道:“就算对的罢。以后怎么样呢?”李南泉道:“以后吗就放在纸烟筒子上了。必须是往烟筒子上放稳了,他们家才会把灯点着的。灯在门框上,自然可以照见内外两间屋子,就是灯盏漏油,也就漏在纸烟筒子里。你说,这能不能算节约灯呢。至于厨房里,那不成问题,他们家根本晚上不做饭,用不着灯。你看这位太太。是不是会过日子?不过有一点,我们旁观者是解不透的。她喜欢打麻将。而且赢的日子很少。我怎么会知道她赢的日子很少呢?她照例赢了钱之后,必作一次回锅肉吃,全家打牙祭,两三个月来,不见她吃回锅肉了。所以知道她没赢过。”

杨艳华笑道:“你这未免挖苦人太甚了。两三个月不吃一回肉,这倒是现在人家常有的事,不过每次吃肉,一定是回锅肉,这倒不见得。”李南泉道:“小姐,你是和社会相隔着一段小距离,不知道民间真正的情形。吃回锅肉和吃别的肉不同,回锅肉是整块肉放在水里煮熟。肉拿出锅来切了,只要放些生姜、葱头、豆瓣酱,并没什么配件。那煮肉的水,可以作汤,煮萝卜、白菜,都很合适,这是最省钱的办法。管家太太,为什么不吃回锅肉呢?”杨艳华笑着点头道:“吃回锅肉打牙祭,还有这些个文章。领教领教。”她说着话,两手按了桌沿,身子颠了几颠。这分明是个调皮的样子,李先生望了她,也就只好微微笑着。就在这时,那位下江太太左手拿了个纸条,右手拿了只酒壶,直奔到柜台上去。李南泉看到,不能不加理会,这就起身相迎着笑道:“怎么样?坐下罢。我作一个小东。”下江太太将手上的纸条,迎风晃了两晃,笑道:“我家里也请客呢。正来叫菜,我欢迎你同杨小姐,也到我那里去吃顿饭。好不好?”杨艳华和她并不认识,所以她和李南泉说话,只是呆着脸子听了,现在她正式提出来请客,倒不好不理,只得起身向她笑着道:“不敢当,改日到府上去造访罢。”下江太太笑道:“我们这是顺水人情,但杨小姐真肯去的话,倒是蓬荜生辉。李先生,你不觉得我这话是过分的夸张吗?”说着,她向李南泉嘻嘻地笑。他有什么话可说呢,也只有向她点着头微微地笑而已。

她交代过了请客,就把那张字条和柜上的店老板交涉菜肴。听她口里商量着,就掉换了三个菜。那末,她要的菜就多了。李南泉心里也正在计算着,下江太太家里有什么喜庆事宜,要这样大办酒菜。就在这时,张玉峰在店门口就拱着拳头向里面走,口里连连说:“对不住,对不住!”李南泉走向前去,和他握着手,把他拉扯到座位上来,向杨艳华介绍着笑道:“这就是我说的杨小姐,不用看她在台上表演,你看这样子,不也就是一表人才出众吗?”杨艳华笑道:“张先生,请你多指教罢。李老师,当然要在他的朋友面前,说他的学生不错。学生不行,那不也就说老师不行吗?”张玉峰见她伸着两道眉峰,在鹅蛋脸上,掀起两个小酒窝儿来,这样子非常的娇媚。她脸上只是薄薄地施了点脂粉,配上那浅浅的衣服,在乌黑的发鬓下,斜插了几朵新鲜茉莉花编的小蝴蝶儿,实在是艳丽之中带了几分书卷气。尤其是她手上拿的那柄小圆扇,上面画着小墨竹子,她每一笑,就把扇子举着,半遮着她的脸,非常有意思。张先生在她对面坐下连连地点着头道:“我一见之下,就知道是受着李兄很深的熏陶的。不怕言语冒犯了杨小姐的话,我所看到过唱老戏的小姐们,北方有北方典型,南方有南方典型,像你这种样子,分明是世代书香家中出来的一位小姐,我还是初次见着呢。”李南泉拿着伙计刚送来的筷子,在桌沿下重重地敲了一下,笑道:“批评得二十四分恰当。”

这些谈话,当然让杨艳华听着非常痛快。她也就很高兴地陪着张李二人在一处,吃过这顿饭。言谈之间,提到了刚才和方能凯相遇的一幕。张玉峰倒不是李南泉和杨艳华那种观感。他说:“这位方君完全是个大少爷脾气,人是聪明的,学问也很好的,不过就是缺乏一点社会经验。若是他有两个老成练达的人和他同在一处合作,那他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李南泉笑道:“你的意思,以为他将来做的官,比他老子的地位还要高些?”杨艳华捧着筷子碗低头吃饭,只是抬起眼皮向二人看着,然后微微地一笑。张玉峰虽然知道他们不以为然,可是他并不更改他的论调。因笑道:“并不是因为他请我吃了一顿饭,我就说他的好话。你只看他二十岁边上的人,除了中、英文都很精通而外,对于经济学可以说对答如流。若是他……”张先生说到这里,对着杨、李二人看了看,却突然地把话停止了。随着这话,也是微微的一笑。李南泉知道他和方大少爷有什么初步的了解,老是追问着,倒有些不方便了,于是笑道:“今天晚上,杨小姐的戏很好,你有工夫去看看吗?我可以奉陪。”张玉峰望她笑道:“今天晚上什么戏?”她笑道:“我今天晚上是(伏英杰烈》。若是张先生觉得这戏不对劲,请你改一个,我无不从命。”张玉峰笑道:“我对此道,百分之百的外行,只要热闹就行。我不懂戏,老生唱大嗓,我都听不清;青衣唱的小嗓,我更听不懂了。”李南泉鼓了掌笑道:“她今晚上唱的戏,那就完全对你的胃口。”

杨艳华笑道:“我们在下江,就是赶码头的戏班子,还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到了四川,名角全没有来,我们就山中无老虎,猴子充大王了。张先生今晚上去赏光,我是欢迎的,可是不要笑掉了牙。”张玉峰笑道:“你们老师,都当面赞不绝口,我一个百分之百的外行,还有什么可说的?今晚上无论怎么样忙,我也要去看戏的。李兄,就托你给我买戏票了。”说着,他站起来一抱拳,还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钱。李南泉道:“你若有事,就只管请便,其余不必管。我在戏馆子里第三排座位上等着你。我那草屋,还有一间空房子,给你铺下一张凉床。此地找旅馆,那是让你去喂臭虫,可以不必了。”张玉峰连说多谢,拱了几下拳头,起身就走了。杨艳华看着他匆匆走去,笑道:“这位张先生,好像是很忙。一句多谢,包括了三件事。请他吃饭、听戏以及让房间他下榻,可能他这声‘多谢’,对另外两件事就谢绝了。”李南泉道:“他虽是一位银行家,他的作风,和其他银行家不同。他是贫寒出身,一切是自己跑腿。抓着一个挣钱的机会,他立刻就上。他到乡下来,是预备盖两问躲空袭的房子,本来不紧张,现在让他遇到了方大少爷,那也是个找钱的机会,他怎能放过?所以又忙起来了。”杨艳华向店外面张望了一下,又向左右座位看了看,这才低声笑道:“在方大少爷手里想办法找钱,那不是到老虎口里去夺肉吃吗?”李南泉笑道:“也许他要的不是肉,是老虎吐出来的肉骨头。世界上有怕老虎的人,也就有利用老虎的人。小姐,你是在戏台上演着人生戏剧的人,你不会不知道哇。”

李先生说得很高兴,杨艳华却微笑不言。站起来点点头道:“老师我多谢了,回头若是来听戏的话,务必请你给我带个信给师母,请她也来。”李南泉道:“大概她不会来吧。”杨艳华说话时,始终是把眼光向店堂外面射着的,这就先把嘴向外一努,然后低声笑道:“刚才这位白太太在这门口张望了两三回,恐怕有什么事找你罢,我先走了。”李南泉笑了一笑,让她自去。会过了酒饭账,走出馆子来,果然看到白太太手上提了两个纸包,站在一家店铺屋檐下和人说话。心里就想着,这位太太说了回家去的,怎么又在街上晃荡,而且老盯着我的行动,这是受太太之托吗?于是缓缓地走到她面前,笑道:“你这时候有工夫到街上来。我知道,下江太太家里,今晚上有个约会,你在不在内呢?”白太太笑道:“不但我在内,我还给她帮忙呢。你不瞧这个。”说着,将手提的纸包举了一举。李南泉道:“她家今日有人过生日?”白太太道:“这个我不晓得。反正是有什么庆祝的事吧?不过她不请男客。她说,吃饭的时候,她会宣布,反正用不着送礼。你太太也在被邀请之列。不过我问她,她说不参加。原因是不知道下江太太今晚上这个宴会用意何在。有人猜她是邀会,那不对。人家手边,比我们方便很多。也有人猜她是举行什么纪念。”李南泉道:“什么纪念,除非是他们的结婚纪念。”白太太道:“你太太说,为了避免这个应酬,希望你接她到街上来听戏。你太太,她也很喜欢杨小姐的。”说着,“哧”一声笑着,就提着纸包走了。

李先生想着这些情形,站在街头上,很是踌躇了一会。最后,他觉着今天的邀会大概是不免引起太太的疑虑。为了免除太太的疑虑,还是向她解释一番为妙。于是暂行不买戏票,扶着手杖,缓缓走回家去。这时,天已昏黑了。草屋的窗户里,已露着昏黄的灯光。由山溪这边,看山溪那边,已是昏茫茫的不辨房屋轮廓。而天上恰是有些阴云,把星光埋没了。这现出了四川的黑夜真黑,在眼前三尺外的熟路,简直不能看到。他将手杖探索着地面,一步步地跟了手杖走。这样人走得慢,脚步也响得轻。倒是房里人说话的声,在外面听得清楚。最能入耳的是奚太太的声音。她正在批评着男人说:“无论什么样子的男人,太太离开久了,这总是靠不住的。老奚若是在我身边,他若多看别个女人一眼,我可以拿棍子打断他的狗腿。也就因为我一点没有通融,他非常的规矩。可是他离开了我,我就没有法子控制他。李先生的态度,倒是公开。不过他要离开了你,那就难说呀。最好你现在就管制得紧一点。”李南泉听说,不由站住了脚,暗中叫声“岂有此理”。可是李太太并没有答复,只是嘿嘿地笑了两声。接着就听到石正山夫人说:“只要女人不作男子的寄生虫,理直气壮的,要男子一样同守贞操,有什么过分?所以我就向来不用化妆品。先生也不化妆给太太看。太太为什么化妆给先生看呢?若是男人擦胭脂,我也就擦胭脂。”

这一通话,颇是给了李先生一个不小的刺激。向来不敢得罪此两位女客,听她们的口音,颇有教唆李太太管理丈夫之意。在这时候,冲进家去,倒是不甚妥当。这就隔了山溪叫道:“黑得很,家里拿出一盏灯来罢”。王嫂由厨房里举出一块烧着的木柴,问道:“先生消了夜没得?我们吃过了咯。”他答道:“我请客,吃过了。我在街上还等着太太呢。大概托白太太带的那个口信,还没有送到。”他这话自然是故意让太太听见的。然而太太没有答话,答话的是那位煎干鱼头待客的袁先生。他站在他家溪沿的走廊上,将手电放出一道白光,射在木桥上,大声道:“李先生,小心走,桥板不稳得很。”李南泉倒乐得借了他这亮光走回家去,站在走廊上连声道谢。袁四维并不让他进家,接着道:“李兄,你那位朋友,为人十分爽直,而且很慷慨,我就喜欢和这路人物结交。他和方家好像很熟吧?”李南泉道:“不,他虽是银行家,他是另外一条路线。”袁四维道:“不然,我刚才看到方大爷请他吃饭,而且,他走出饭馆子,方大爷还送了出来。这是不小的一个面子。我在路上碰到方完长的时候,因为他是我们的政治首长,我们为了国家,也应当敬重他,所以总是站在路边,脱帽致敬。方先生认为我彬彬有礼,坐在轿子上,总是和我微笑点头。我想,他脑筋里对我一定有很深的印象。张玉峰先生若是能够把这层意思向方大爷提提,为之先融一下,我们找个机会去向方完长致敬致敬,老兄以为如何?”

李南泉听了他这番话,不觉得由心要笑了出来。便道:“袁兄既是认得方完长,那就直接去拜见得了,何必还要经过他少爷那道手续呢?”袁四维兀自把电筒向这边射着白光笑道:“那当然有些原因。我们隔着这进小溪说话,怪不方便,一会儿我到府上来细谈罢。”这句话,李先生非常之不欢迎,不敢答话,“哦哦”了两声,就走到屋子里去了。这时,奚、石二位太太还在屋子里坐着。看到李先生进了屋子,两人的脸上,都带了一分俏皮的微笑。尤其是奚太太眼睛斜着看人,嘴角不住闪动。李太太脸上,也是带着笑容的。但她并不望着进门来的丈夫,拿起桌上的烟卷盒子,抽出一支烟卷,送到嘴里抿着,然后擦了火柴点着烟,偏过头去将烟吸着。火柴盒“啪”的一声,扔在桌上响着。李南泉看这情形,不大妥当,这就向石太太道:“今晚上怎么有工夫到舍下来谈谈?”她是手扶了茶几,在椅子上端坐着的,这就偏着头对李先生周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天下事,无非是物以类聚。你愿意找谈得来的人谈谈,我们也是一样呀。”李南泉听这话音还是不对,便笑嘻嘻地向里面屋子里走去,也来个王顾左右而言他。他在屋子里很耽搁了一会子,听到外面屋子两位女宾,并没有言走,干脆就横倒在床上躺下。但心里可在想着,杨艳华该上戏馆子了,倘若她在门帘子缝里张望一下,那就看不到老师在座,她不会是说故意失约吗?李太太在隔壁屋子里,偏道:“二位不忙走,我再泡壶好茶喝,买点瓜子、花生,作个长夜之谈罢。”

他料到这是太太故作惊人之笔,反正把今天的戏耽误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且躺在床上,不作任何反应。约莫是五分钟听到一阵脚步响,向门外走去,依然是没有声息。他很坦然地躺在床上,约莫是十分钟,李太太却在隔壁屋子说话了,问道:“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人家走了,可以出来。”李南泉道:“没有睡着,休息休息。”李太太道:“起来罢,人家张先生到戏园子里去,你若是还没有到,岂不要人家买票?”李南泉由里面屋子里走出来,手急急地乱抚摸着头发,因道:“我本是回来,邀你同去的。因为看到两位女杰在这里,我就懒得说话。这种人物……”说着,探头向屋子外看看,有个油纸捻儿,在夜空里照耀着。见石太太抬了一只手,正在溪岸那边走着。这就低声道:“你何必和她们一样。她们满口男女平权,事实上是要太太独霸。尤其是石太太,她说妇女解放,她家里现养着一个丫头,她真要平权,先把那丫头和她平起来。”李太太道:“我有我的主张,我为什么听人家的?你有正当的应酬,那我当然不干涉。无须假惺惺,你去听你的戏。”李南泉望了她笑道:“下江太太家里,今天晚上有个盛大的宴会。”太太不等他说完,乱摇着头道:“我不去,邀我我也不去。”李南泉道:“你们是好牌友呀,为什么不去?”李太太将手连挥了两下,皱着眉道:“你去罢。不要管我的事。”李先生颇觉得太太脸上有些不悦之色,料着下江太太的宴会,还有什么小小的问题,这就不敢多说话,摸索着了手杖,悄悄地就溜出了大门。

李先生是这样地走了。当他走回家来的时候,那已是夜中。他打着一个折纸灯笼,照着山路上前后丈来宽的光芒。张玉峰先生跟着在后面光圈内走。他从容着低声道:“李兄,这位杨小姐的确不错。她在台下,看着她娇小玲珑而已。美中不足的,脸上还有几个雀斑。可是她一上了台,化过妆,更穿上那美丽衣服,那真是画中美人。”李南泉笑道:“老兄,你外行。看戏不是专看角儿的长相的。你在我太太面前,可别说杨艳华长得好看。”张玉峰对这话话还没有答复,身后面却有人嘻嘻地笑了一声。他回头看时,那人也是提着一只灯笼,彼此灯光照耀,只是个人影,倒看不清是谁。那人笑道:“南泉兄,你我同病相怜呀。”这听出他的声言来了,那正是石正山教授。因笑道:“虽然我们患同病,可是起病的原因不一样。我是外感风邪,吃点发散药病也就好了。老兄只是身体弱,并不招外感。”石正山快走了两步,到了身边,低声笑道:“惟其是我并没有外感,我就觉得内阁方面对于我压迫得过于严重一点。在物理学上,是压力越重,反抗力也越大的。”李南泉道:“难道你老兄打算造反?”石正山跟在身后,只是一笑。李先生这就想起前两三小时前石太太在家里的那番谈话了。因问道:“石兄,你是赞成女人化妆的,还是反对的?”他笑道:“这话问得奇怪。哪个男子不喜欢女人漂亮?你不是刚才看戏来吗?你愿意戏台上的人,都丑陋不堪?”李南泉道:“那末,你是愿意太太用胭脂粉的了,也不反对太太烫发的了?”

石正山倒还没了解他的用意,因道:“太太长得不漂亮,是不能驾驭先生的。讨老婆,谁都愿意老婆漂亮吧?那末,为什么不愿意太太擦胭脂粉呢?老实说,太太不化妆,那是一种失策,这很可能让先生失望,而……”他那句话没有说完,已走近他的家门。他的家就是在人行路边上,窗户里放出来的灯光,老远就可以看见。而且夜深了,那里面说话,外面也听得很清楚,这就听到石太太叫道:“小青,熄灯睡觉吧,不用等了。知道你爸爸这夜游神游到哪里去了?不管他,再晚些回来,门也不用开了。”石正山老远地大声答应着道:“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说着,直奔了家门口去,对于李、张二人,并没有加以理会。张玉峰直走了百步以外,方才回过头来看了看,见石公馆已鸦雀无声了,这就向李南泉低声道:“我看这位石先生,是最守家教的一位吧?”李南泉笑道:“那是我们作丈夫的模范分子。不过他在朋友面前,不肯承认这种事实。刚才他还不是说压力越重,抵抗力越强吗?”说到这里,突然把话停住,改口说着两个字“到了”。跟着“到了”这两个字,下面就寂然无语。手上提着那个纸灯笼,高高举起。到了自己家门口,首先报告着“张先生来了”。张玉峰看到石正山刚才的一幕,也就知道这冒夜叫门,在家规第几条上,可能是有处分明文的,这就叫道:“李太太,我又来吵闹你来了。”但出来开门的是王嫂,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反应。主人引着客人到空屋子里去安歇,他自己也是默然地走回卧室去。

李先生料着太太心里,总还有点疙瘩,干脆不去惊动,自向小竹床睡下。这已是夏夜的十二点半钟了,其实也可以安睡。但睡了一小觉这后,却听到后墙的窗户,有人轻轻敲着。那敲窗人似乎也知道这是孟浪的,就先行说话了,她道:“王嫂,你叫一声你太太起来,我姓白呀。”李南泉听出这是白太太的声音,自也感到奇怪,只是装睡着不作声。李太太惊醒了,因道:“白大姐,为什么起得这样早哇?到哪里去赶场?”白太太在外面笑道:“根本没有天亮,不过是两点多钟。你起来,到下江太太家里去一趟。”李太太道:“有什么要紧的事?”白太太笑道:“我们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无非是三差一。”李太太说着话,就在黑暗中摇着火柴盒响。接着擦了火柴将桌上的菜油灯点亮。她睡觉的时候,当然是穿着小汗衫和短裤衩,这就在床栏杆上把长衫抓起来穿着,因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天不黑就搭上了桌子,到这个时候,怎么又变成三差一了呢?”白太太在外面轻轻地敲着窗户板,笑道:“你别废话了,不怕先生,你就开了门让我进来,把原因告诉你。你若是怕先生,你就熄灯睡觉罢,明天见面,可不许嘴硬。”李行生听到了这个激将法,心里想着,这半夜邀赌角的人,倒也有半夜邀角的办法。且不作声,看她们怎么样。李太太就道:“笑话!什么时候打牌,我也不受拘束。开门就开门,你是一位太太,我怕什么!”于是举了菜油灯到前面屋子里去,果然开门了。

白太太走进前面屋子首先低声问道:“李先生是醒的吧?”李太太道:“你不管他了,有话就说罢。”白太太道:“下江太太,也是太多事一点,打了一桌不够,又打第二桌,第二桌有一位人家不大舒服,打完了十二圈,就下场了。主人家非凑足两桌不可。她也不用费神作第二步想法,就派我来找你。她说,若不如此,人家垫的伙食费都找补不出来了。”李太太道:“那位是赢了呢,是输了呢?可别让我去作替死鬼呀。”白太太道:“我不在那一桌,我不知道那桌的情形。反正各凭各人的本事,各凭各人的手气,你管他前手怎么样?走罢走罢。”李太太道:“我也得洗把脸漱一漱口吧,我起来了就不再睡了。”白太太道:“你带着钱就得了。洗脸漱口,我会给你找地方。走走。”李先生听那声音,好像是白太太已把他太太拖着向外走。随后李太太走进屋子来,在枕头下面摸索了一阵。然后她走到小竹床面前来,两手撑了床沿,低声问道:“你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李先生侧了身子睡的,并没有作声。李太太道:“你再不作声,我就拿蚊香烧你了。”说着,两手将他连推了几下。李先生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笑道:“你要走你就走罢,你又何必把我叫了起来呢?”李太太道:“这还是半夜里呢。我走了你不要起来关门哪?”李先生也不分辩,随着她到前面屋子里来,见白太太站在屋子中间,手里兀自提着一只纸灯笼。她眯了眼睛笑道:“对不起,扰了你的清梦了。”李南泉笑道:“可不是,我正梦着和清一条龙。”

白太太笑道:“你不是在梦着看玉堂春?”李南泉笑道:“看了《玉堂春》,回来还梦着看玉堂春吗?我并没有对你来邀角稍有违抗呀,你还要加紧我的压力吗?”李太太接过白太太手上的白纸灯笼,挽了她的手道:“不要和他多说话。走罢。”但她并不就走,站在屋子里停了一停。等李太太走出门去了,她向后退了两步,回到李南泉身边,向他作了一个鬼脸,然后微笑着低声道:“我虽然在街上遇到了你三次,可是对你太太,并没有说半句话。”她说着话,竟是男人和男人开玩笑的态度一样,伸着手拍了两拍李南泉的肩膀。李南泉还打算说什么话时,她就走了。他对于白太太这种作风,心里十分不痛快,跟着走出门来,在走廊上站着。他看着那两位太太共着一只白纸灯笼,晃荡着在人行道上远去。这已夜深了,很远的说话声。也可以听到,有一句最明白。白太太说:“你说,那副牌,为什么不和五八条呢?”她们低声笑语地在那灯笼光下,走进了前面那座灯光四射的村屋。李先生背了两手在身后徘徊着,自言自语地道:“殊属不成事体。”他一叹气,将头抬起来,这就看见对面邻居袁先生家里,突然在窗户里一冒灯光,窗子打开了。接着是袁先生一片咳嗽声。随后是袁太太的问话声:“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袁先生说:“可以起来了,天快亮了。不起来也不行,我睡不着。我们把问题来谈谈罢。”这边走廊,和那个打开的窗户只相隔了一道山溪,那边的话,这里是听得很清楚的。他心里很是奇怪,有什么重要问题,要他夫妻双双半夜里起来商量呢?

李南泉并没有打听人家秘密的意思。可是这一溪之隔,又是夜深,那边人说话,无论怎样不经意,也是听得很清楚的。却听到袁太太道:“我也是睡不着,倒愿意起来和你谈谈。那个姓张的,人倒是个老实样子。不过人家是干银行的,什么事没有个盘算?他能够毫无条件,就拿出一笔款子来人股吗?”袁四维道:“我也这样想。可是我们所要的这数目,在银行家眼里看来,那是渺乎小矣的事,他不会有什么考虑的。”李南泉一想,“好哇,你们夫妇,半夜里起来,倒商量这样一件不相干的事。”索性在走廊上来回地走,听他们的下文。袁四维轻轻地说了几声,接着大声道:“老实说,出几个钱,自己就舒舒服服地住现成房子,我也愿意办。”袁太太道:“他就是愿意办,还有那介绍人从中作梗,这事就不好办了。”接着,袁四维又嘀咕了一阵子,然后大声道:“我有一个办法。他那个人,究竟是个书呆子,把面子拘了他,他也就没有办法。我们明天单独请他吃一顿饭。”袁太太道:“一点消息没有,我们又得花钱,可不要偷鸡不着蚀把米。”袁四维道:“我有办法,昨天那碟子干鱼,不是还保留着吗?今天表弟家里送来的那五个咸鸭蛋我们切它三个,每个蛋切八块,就是两个碟子。回头我起个早到菜市里去买十二两肥肉,大概有个半把斤,配上一点辣椒豆腐干,可以炒一碟;四两肥肉炼出油来,作一碗汤,这碗汤我也有办法了,那陈屠户老早说了,送我们一块猪心,作一碗汤还有富余呢。”

李南泉听到,不由得要笑起来。心想,倒没有料着半夜里起来,发现有人算计我。而算计我又不是恶意的,乃是请我吃干鱼头,和三个咸鸭蛋一碗猪心汤。再向下听,袁太太的答复,却是默然。袁先生又说道:“那个猪心,我们不作汤也可以。拿回来用点盐腌起来,然后再拿出来炒辣椒,我们可以少买四两肉。好在陈屠户和我很好,和他讨点猪血,在山上拔点野葱,也可以作一碗汤。”袁太太这就开言了,还是带了笑音的,她道:“买几根葱也要不了多少钱,何必到山上去拔野葱呢?”袁四维道:“这里面我是有理由的,山上的野葱,比家葱香。猪血不免有点血腥气,加上野葱,那汤里不会有气味了。”袁太太道:“不用计算了,就照着你那个计划行事罢。可是不要像昨日一样,办好了饭菜,人家不赏光。”袁四维道:“已经拒绝我一次了,我菜里又没有毒药,他好意思再拒绝我们吗?我们现在非有一笔款子,放在手边不可。乡下人马上要割谷子了,收成到家,他怎能不变成现钱卖了。那个时候,米总要便宜些,我们有一担的钱囤一担,有一斗的钱囤一斗,乡下人现在来借钱,就可借给他。说明要他还谷子。”袁太太道:“这个道理哪个不知道。但是你的算盘打得太精了,就会失败。你起初以为我们把房客轰走了,就可以把房子卖掉。现在空了两个月的房子,还没有卖掉,这吃了多大的亏。”袁四维道:“还等三天罢。三天没有人给定钱,我就把房子再分租出去。我已经预备好了一张招租帖子,我可以念给你听。”

李南泉听到这种地方,虽然觉得新奇,也不愿意向下听了。他转身向屋子里走,却待掩上屋门,这就听到袁四维开着他们的屋子后门响。心里想着,莫非他知道有人偷听?于是,也不掩房门了,就在门里边一张帆布椅子上睡下。好在屋子里的菜油灯焰,已经是熄下去了,他也看不到这边。这就看到袁四维举着一个纸灯笼,高过了头顶,在后门外四面张望着。随着,袁太太也就出来了,她道:“我听到有鸡叫,一定是黄鼠狼拖着的。”随着这话,袁家的少爷小姐,全体动员,都蜂拥到后门口来了。火把,纸油灯捻,菜油灯,灯笼,他们家后门口,那块斜坡上,几点大小的灯火,照着许多摇摇的身影。大的笑着,小的叫着,闹成了一片。李先生为了避免窃听他夫妻私语的嫌疑,兀自不敢露面。只是用两耳听着,随后听到他们家孩子叫道:“找着了,找着了,鸡在窗户眼里夹着,没有拖着走。”于是那群灯火,都拥到他们家后门口厨房的窗户下去。听到有人叫道:“只是把鸡头拖走了,鸡身子还在这里。”又有人道:“这一地的鸡毛和一地的鸡血。”又有人道:“我们明天有鸡吃了。”这才听到袁太太喝骂着道:“你们嘴馋怎么不变黄鼠狼呢?变了黄鼠狼,就可以天天有的吃了。”最后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结束了这些话,她道:“你们不用吵,我已经听到了。爸爸明天要请客,商量了半夜,还没有把菜决定。现在有了鸡,又多一样菜了。不止多一样菜,煮一碗汤,红烧一碗,这就两样了。”袁太太笑骂着道:“小姐们,好厉害的嘴。”

李南泉心里想着,这很有趣味,他们袁府上,打算在那无人过问的干鱼头之外,又要把这黄鼠狼没拖走的鸡待我。这就禁不住笑了起来。门外有人问道:“李兄,还没有睡吗?你倒是能摸黑地坐着。”这是张玉峰的声音,李南泉站起来,把桌上的菜油灯挑亮了,见他已是把那套灰色中山服穿得齐整。便笑问道:“难道你让机械化部队把你吵醒了。我是知道的,那张竹床,绝对没有臭虫,铺盖也是干净的。除非蚊香不够防御,蚊子有些咬人。在乡下住家,什么都好。我觉得这大自然给我的安慰不少。唯一的困难,就是这蚊子无法对付。”张玉峰道:“不是不是,我是一条劳碌命,吃得饱,睡得着。我今日得早起会个人。”李南泉道:“现在是两点多钟,就算夏季天亮得早,也是四点多钟五点钟天亮。你这样半夜,到哪里去会人?”张玉峰道:“夏天的夜里,有什么早晚?这位朋友,天亮就要进城,我需要在他动身以前和他谈几句话,还是在那里等着罢。”李南泉听他这话,就知道他是去会方大少爷的。也不便多问。笑道:“现在夏季时间,起得特别早。也不但是你。我们邻居,有这时候邀角去打牌的,也有起来谈家常话的,你到我们这里来,可以说入乡随俗了。反正还早,我烧壶开水,泡碗好茶你喝。我保证我的好茶,里面没有米粒。”张玉峰想起袁四维待客的事,他也笑了。他也感到这时去会人太早,就依了主人的话,夜坐喝茶。遥远的,在半夜空中有尖锐的声音送了过来。

夜深闻远语的情况下,只能听那低声慢语,若是尖锐的声音,那是加倍的刺激人的。因之张李二人,对着桌上一盏孤灯,各人托着粗茶杯子,偏头细听,都有些愕然。那尖锐的声音,也就听出来了,有人道:“你不要管我的事。天亮的时候,叫小青到菜市上去接我。女孩子家,还是不要她半夜里出来,我有几个人在一处走,怕什么的?”李南泉笑道:“没有什么,这是那位石正山的太太,赶什么利市去了。”张玉峰笑道:“你说这俏皮话,石先生听到了,可不依你。”李南泉道:“我绝不是开玩笑。这位石太太,是赶上了时代的妇女。她手上有一张钞票,都变成物资,由人吃人用的,到鸡吃猪吃的,她随时都要。她并不要向男子那样,跑码头,跑比期,她就是住在这村子里,跑附近两三个乡场,她每月所得的利润,超过她丈夫薪水的两倍。例如我们现在吃的菜油,已是四五元一斤,而她家所用的菜油,还不曾超出一元钱。这一点,令人实在佩服。”张玉峰道:“这也算是妇女运动里的一课吗?”李南泉道:“那无可非议。不过她也有得不偿失之处。就是倚恃着自己会挣钱,压迫丈夫过甚。而压迫丈夫过甚,又有大意的地方,毛病就出来了。这样鸡鸣而起,孳孳为利,那是个漏洞。”李南泉说得很高兴,只管往下说。忘记了对这位来宾,也是鸡鸣而起,孳孳为利的,及至说完了,总觉得不妥。便停止了话,向窗外侧耳听着。正好是村鸡凑趣,就在夜空里拉长了“喔喔”声浪,送进窗户里。随着鸡声,隔溪那丛竹子,抖擞叶子,有些瑟瑟之声相和。

张玉峰笑道:“还是乡间住得有意思。我们整年住在城里的人,简直听不到鸡叫。重庆是上海化了,很难有什么人家,有空地养养鸡鸭。”李南泉道:“有钟表,要昕鸡声干什么?”张玉峰笑道:“但是大自然的趣味没有了,世界进到了机械化,诗情画意就一概消失。到了战后,无须为生活而奔走了,我一定回到农村去。”正说着呢,夜空里又送来了一片凄惨而又尖锐的哀号声,乃是猪叫。呜呀呀的,十分刺耳。李南泉笑道:“这也是大自然的声音了,你觉得怎么样?”张玉峰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笑道:“你休息着罢,趁着太阳还没有出山,你还可以好好睡上一觉。我走了。屠户已在宰猪,分明是去天亮不远。”说着,人向门外走。李南泉道:“接二连三的,都是鸡鸣而起的人,我也不能再睡了。我送你几步。”他走出屋子来,随手将门带上。抬头看看天空,夏季的薄雾,罩不了光明的星点。七八点疏星,在头顶上亮着。尤其是半夜而起的那钩残月,像银镰刀似的横挂在对面的山峰上,由薄雾里穿出来,带着金黄的颜色,因之面前的物,已不是那样黑暗,石板铺的人行小道,像一条灰线在地面上画着。山和草木人家,都有个黑色的轮廓,在清淡的夜光里摆布着。半空里并没有风,但人在空气里穿过去,自然有那凉飕飕的意味,拂到人身上和脸上。杀猪声已是停止了,这空气感到平和与安定。倒是鸡声来得紧急,由远而近,彼起此落,互相呼应。两个人的脚,踏在石板路上,每一下清楚入耳。

张玉峰笑道:“你家里还没有关大门,你就不必再送了。”李南泉道:“不要紧,我们左右邻居,都起来了。虽然住在乡下,大家的生活,还是那样紧张。”张玉峰道:‘‘不见得,你听,还有人唱歌呢。”于是二人停住了脚,静听下去。这时,山谷的人行道上,没有一点人影活动,只是偶然来阵晨风,拂动了山麓上的长草,其声瑟瑟,而且也是很细微的。所以张先生说的歌声,却也是听得见。细察那声音的所在,是路旁人家一个窗户里。路在山坡上,屋在山坡下,所以他们对于这歌声,却是俯听。这个窗户,就是石正山先生之家。他们家并没有灯火,整幢房子,在半钩残月昏黄的光线里,向下蹲着。这半钩残月和月亮边的几点疏星,可能由这山峰上射到那窗子里面去。这就听到那歌声,轻轻儿地由窗户里透出来。两人静静昕着,那歌词也听出来了。乃是饫涯歌女》的一段:“人生谁不惜青春,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咱们穿起来久不离分。”那歌声是越唱越细微,最后是一阵嘻嘻的笑声,把歌子结束了。张玉峰有事,没再听下去,继续向前走。看看离那屋子远了,他赞叹着道:“哎呀!此时此地,这种艳福,令人难于消受。你说,这个屋里的主人翁,他的生活还会紧张吗?”李南泉笑道:“我这位芳邻,生活虽不紧张,却也不见得轻松。上半夜我们走到这里,那位打着灯笼追上来说话的先生,就是这屋子里听夜半歌声的主人。”张玉峰道:“就是他?他不是说他向太太反抗吗?太太半夜里还唱这艳歌给他听呢!”李先生故意道:“怎么见得,一定是他太太唱歌给他听呢?”

张玉峰道:“你说的这话,我有点不懂。这样半夜里,除了自己太太,谁会唱歌给先生听呢?”李南泉笑道:“你这话才让人不懂呢。谁家太太,半夜里起来唱歌给先生听呢?我的太太,当然办不到,你的太太,可以办到吗?”张玉峰笑道:“你说这话,那犯了大不敬之罪。”两个人都笑了。他们这笑声,惊动了对面的来人,远远地听到有本地人说话:“硬是不早咯,他们下江人都起来了,杂货儿的。”又有人说:“下江人,朗个的?还不是为了生活起早歇晚。这两年,下江人来得太多,把我们的米都吃贵了。”第三人又说了:“打国仗打到哪年为止?我们四川人,又出钱,又出人。说是川军在外打国仗的,有上百万。你说嘛,上百万人,摆起来有好大的地方!他们下江人都说,没有四川,硬是不能打日本。”说着话,一串过来三个人。一个背着背篼,两个挑着担子。在残月光辉下,看到他们的颠动步子,彼起此落,口里喘吁吁地出着气,相当紧张。正反映着他们肩上的负担不轻。这分明是乡下人起早去赶场的。他们过去了。张玉峰道:“你听听这言语,很可以代表民间舆论。”李南泉道:“那就是说,我们把人家的米都吃贵了,若是不为国家民族出点力气,真对不住给我们落脚的四川朋友。人家这样起早挑了担子去赶场,也许这里就有百分之十的血汗要献给国家。”张玉峰似乎感到一种惭愧,默然地走了一截路,却又长叹了一声。

李南泉道:“你叹什么气?你觉得他们批评得不对?”张玉峰道:“他们的批评,是太对了,我其实不应该走向银钱业这条路的。现在已经走上这条路子,那也没有办法,欠头寸,就得跑头寸,多了头寸,就得想办法加以运用,不然,银行门开不开来,面子丢不起,而这些同事的饭碗,也没有了着落。”李南泉颇不愿听他这些话,默然送了一截路,已经是走到村子口上,便笑道:“张兄,你走夜路,害怕不害怕,我可不再送了。”张玉峰正是怕他继续送下去,连说“劳步劳步”。李南泉悄然站在路口,看到这位朋友的影子,在月光里慢慢消失。他自觉得身体的自由,和意志的自由,那决不是任何人自己所能操纵的。自己的身体与意志,自己还没有把握去操纵。若以为自己有办法,可以操纵别人,这实在是可考虑的事。奚太太自吹能管束得先生不吸纸烟,这反抗就让她受不了。石太太也自许能管丈夫,当她半夜赶场去了,就在她的卧室里,黄昏的月光下,放出了情歌。天下事真是自负的人所不能料到的。他想着呆呆出了一会神,觉得是露下沾襟,身上凉津津的,于是才回转身来,慢慢向家里走。当他走到石正山家墙外的时候,他的好奇心,驱使他不得不停下步来,在那月光下的窗户旁听了听。但是一切声音寂然,更不用说是歌声了。倒是二三十丈之远,是下江太太之家,隔了一片空地,有灯光由窗户里射到人行路上。随着光,劈劈啪啪,那零碎的打牌声,也传到了路上。

这时,村子口外的鸡声,又在“喔喔喔”地,将响声传了过来。邻居家里,不少是有雄鸡的,受着这村外鸡声的逗引,也都陆续叫着。夜色在残月光辉下,始终是那样糊涂涂的,并不见得有什么特别动作,但每当这鸡叫过一声之后,夜空里就格外来得寂寞。尤其是他家门口斜对过一户邻居,乃是用高粱秫秸编捆的小屋子,一切砖瓦建设全没有。高不到一丈,远看只是一堆草。这时那天上的半弯月亮,像是天公看人的一双眼睛,正斜射着在这间小屋子上,那屋子有点羞涩,蹲在一片青菜地中间,像个老太太摔倒着。而他们家可有雄鸡。那雄鸡并不知道他们是那样穷苦可怜的,在草屋角上,扯开了嗓子,对于外来的鸡啼,高声相应,看那个小草棚,在这高声里,简直有点摇摇欲倒。这屋子里是母子二人,他们被这鸡叫醒了。可以听到那母亲道:“朗个这样好瞌睡,鸡都叫了好几遍了,起来起来。我把饮食都作好了。”有个男子含糊的声音问道:“吃啥子?”他母亲道:“吃啥子,高粱糊羹羹。米好贵,你想我煮饭给你吃。”接着是一阵动作声,这壮丁起来了,他继续道:“吃的是水一样,出的力气,是铁一样。鬼鸡,乱吼。让人瞌睡都睡不够。明天我打死你,一来吃了,二来多瞌睡一下。”接着这话是老太太的一阵哕唆,猪哼,开门声,整理箩担绳索声。和百十丈外那麻将牌是互相应和的。那天上的月亮,看了这草棚,当然也就看了在里面打牌的那西式房子。

第十九章内科外科

在夜半声光的特殊情形下,李南泉究竟是很无聊地走回了他的家。后面那两间屋子里,小孩和女佣人的鼾呼声,隔了泥壁。不断向耳里传过来,桌子上那盏菜油灯,又缩得只剩了一点豆火之光。和人的鼻呼声相应的,是书桌子边那窗户下面,有两只蟋蟀,彼起此落,“叽玲玲”地弹着翅膀。待客的那一大壶茶,还没有喝完,他剔亮了灯,斟着一杯茶,静坐着慢慢地想着。真觉得这个世界,处处是矛盾的。当轰炸期间,大家渴望有个安定的时间,可以休息休息。现在是安定了,大家全不要休息,半夜里起来,有人去找钱,有人去会朋友,有人去找娱乐,就是不出门的,也起来点着灯火,商量着在别人头上打主意。不睡觉,也不会坐着享享清福吗?他这样想着,算是会享清福的一个。就在旧书架子上抽出一本书,坐在窗户前的小桌上,慢慢地看下去。耳根清净了,窗子外却不断地一阵一阵送来瑟瑟之声。为了躲避蚊子,这窗户外的两扇板窗,是紧紧地闭着的。看了看窗户,只是菜油灯淡黄的光映着茶壶笔筒的影子,落在窗户台上,这不能有所撼动,还是看书。看了半页书,那外面瑟瑟之声,却是响得更厉害。他把书本放在桌上,手按了书本,偏着头想,我不信有什么鬼物,这是什么声音?同时,对溪那小草棚子里的说话声,还隐约可以听到。这声音不会是鬼,也就不会是贼。明明知道屋子里有人亮着光看书,这是谁,弄出这些声音来呢?

他终于忍不住了,突然将房门向里一带,打了开来,人向外一跳。同时口里叫着:“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并没有吃惊,门外面有人吃惊了,大大的“哟”了一声。看时,在窗子边,一个女人的影子向后一缩。便问道:“是哪一位,起来得这样的早?”那人答道:“是我呀,天热得很,根本睡不着,邻居左一批右一批起来,就把我吵醒了。”说这话的,是奚太太的声音。这把李先生听得有点诧异,吵醒了,在这夜深,不能再睡,也就只有在家里坐着,为什么跑到邻居家的门窗外这样轻轻悄悄走着?便笑道:“天还有一小时才能亮呢。奚太太就这样在外面乘早凉吗?”她道:“那又何必那样拘束呢,你都打开门了,我还不能进去坐坐吗?”说着话,她也就侧身而进。李先生并没有那勇气把她推了出去。人家进屋去了,自己也不便在走廊上站着。只好到了屋子里将灯火剔得大大的,而且隔了墙壁,大声叫了两句“王嫂”。奚太太笑道:“没关系,用不着避什么嫌疑,这房门不是开着的吗?”她随了这话,就在门里的竹椅子上坐着。看到正中桌子上放有茶壶、茶杯,笑道:“你还有热茶,送杯茶我们喝喝,可以吗?”李南泉看了看她的颜色,只见她是嘻嘻地笑着,自己抹不下面子来不睬她,只得斟了大半杯热茶,送到她手上。她手里接过茶,眼神可向李南泉瞟了一下,因笑道:“我很明白,你对于上半夜和你太太谈话的姿态,你是不愿意的,但那是为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干,你不要误会。”

李南泉远远地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笑道:“我根本没有介意,难道奚太太鸡鸣而起,倒来和我道歉的?”她端着刚斟上的一杯温茶,慢慢儿地喝着,这就向他瞟了一眼笑道:“这样才显出来是有诚意的呀。李太太半夜起来,打牌去了?”李南泉道:“你怎么知道的?”她把那杯温茶一饮而尽,将空杯子放在茶几上,将手按住杯的口,不断地摇撼杯子,作个沉吟的样子。她这个动作,总继续了五六分钟,然后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这一个星期,我就没有睡过好觉,整夜都是睁了眼望着菜油灯。白太太到你们家敲门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我原来也是疑心,这位白太太有什么要紧的事,半夜三更打人的门。后来听到她和李太太笑嘻嘻地走了。我就知道她们是赌钱去了。李先生,你看这事怎么样,我觉得不大好。哪有作邻居的半夜叫人起来打牌的?”李南泉道:“我当然是不大愿意。不过现在女权伸张的时候,我也不便作什么干涉。”奚太太笑道:“李先生倒是个标准丈夫,对太太的行为是这样的放任。”李南泉笑道:“难道奚先生还不够标准?连吸纸烟的小事,也都遵命办理。这叫我就不行。”奚太太将手在茶几上拍了一下道:“惟其他这番做作,表示了他是个伪君子。这样的小事,都听从太太的话,好像是正人君子,可是他背了太太造反,玩弄那些无耻的女人,那比吸纸烟的罪大到哪里去了!李先生,你这人很直爽,在太太当面和背后,都是一样。”

李南泉对于这位奚太太冒夜来访,已是感到老大的不愉快。现她又提及彼此的家务,大有扯上是非的嫌疑,这就让人不好往下说。于是站起来伸着头向门外看看,笑道:“糊里糊涂,天色也就大亮了。把小孩子叫起来看大门。我可以到外面去作早起运动了。”奚太太对这个提议,似乎感到很兴奋,这就扶了茶几,突然站起来道:“好极了。我们在南京的时候,常常挑一个早晨起来,到清凉山一带去散步,不用提精神多么好了!回来吃烧饼喝豆浆,就得增加许多食量。自到了重庆以来,我们根本就没有住在山林里面,就没有作早起运动的打算。其实那是……”李南泉料着她这下面是一篇很长的大道理,他是站在房门口向外张望着的,索性举步跨出大门,走到屋檐外,昂了头对天空看着,笑道:“疏雨滴梧栏,疏星耀河汉。”说着,两手背在身后,在走廊上来往地走。口里还是细语沉吟着。奚太太跟着也就走了出来。她靠着门框站了,将一只脚尖提起,在地面上颤动着。她不免学习了李先生的态度,口里也就吟吟地哼着诗句。李南泉对于她的声音,原来是不怎么介意的,可是她老是那么哼着,这就不能不注意了。走近了她身边,仔细地向下听了两分钟,却听出了三句,乃是“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他还打算听她第三句时,但是第三句没有,还是那话,“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便忍不住笑道:“好诗好诗,吟得恰到好处。这不就是云淡风轻近午天吗?”

奚太太笑道:“老李,你拿话奚落我。你知道我在你面前充不过好汉去的。不过我处处和你表示着共鸣,这一点是可取的。例如你天不亮起来看书,我也是天不亮就起来了,你说天亮了出去散步,我也赞成。你站在这里吟诗,我也陪着你吟诗。只是这点共同的行动,那就是很可取的。至于我吟的诗文不对题,那有什么关系?这时候也不是考试国文的时候。”李南泉笑道:“好,谢谢你的盛意。奚太太,我有点要求……”奚太太听到要求两个字,先“嘶嘶”地一笑。虽然是在星光下,还可以看到她的身体,是猛可地颤动了一下。但她好像连续发生了几个感想。而后生的感想,就要更正先发生的感想。她跑了两步,跑到李南泉面前来,伸手拍了他的肩膀道:“天亮了,邻居都醒了,你可别随便开玩笑。我对于朋友开玩笑,倒是不介意的,不过让第三者听去了,那可是怪不方便的。你说罢,你要求什么?”李南泉本来站着离她四五尺远,她突然扑向前来,实在未曾提防,尤其是她伸手拍肩,这事出于意料。当她连篇说着的时候,自己赶快将身子向后缩了两步,笑道:“你不要过分的神经紧张。玩笑终究是玩笑而已。正是你说的那话,邻居听到怪不方便的。这样夜半无人的时候,我们嘀嘀咕咕在这里说些什么呢?我要求你回去安歇,有话明日上午谈。”他口里说着,人是缓缓向后退,由相距四五尺路,退到相距七八尺路。这是走廊出去的台阶所在,他猛可一转身,索性走出走廊了。

奚太太对于他这样走去,似乎感到一种怅惘。可是她也并不肯太受人家的冷淡。她缓缓在后面跟着来,故意装出很宽厚的笑声,吓吓地道:“李先生,你怎么不带上房门就走了?仔细人家偷了你的东西去。”李南泉道:“奚太太出来,又带上了房门吗?”她道:“你不忙走,我告诉你一句要紧的话,你可以拿去作文章题目,甚至可以编剧本。”说着,她又开快步子走了过来。这屋檐外的台阶,就是直通山溪上的木板桥。她一口气跑了来,就奔上了木板桥。脚步踏在木桥上,只是咚咚地响。而且桥板失修,多半是彼起此落,钉在桥柱上的。发起响来,全体活动。“咯吱”之声和“咚咚”相和。李先生平常没有这样感觉,也许是因为夜静的关系,这声音非常之刺耳。他将身子偏了一下,躲过奚太太去。恰是她走到身边,踏上了一块活桥板。板子向桥下陷着,她失了脚,人向后一栽。这木桥下面,虽没有水,可是高有四五尺,干河床上不少的乱石头,栽了下去,必是好几处重伤。李南泉情不自禁地伸手将她抓住,口里还说着“当心”。奚太太赶快缓了步在桥板上站着,人还是向前栽,极力按住他的手臂,方才站定,将手拍着胸道:“这一惊非小。”可是她握住李南泉的手臂,却没有释放。李南泉缩着手道:“什么要紧的事,你这样忙着追了来说?”她笑道:“我告诉你,我也焦土抗战,为了对付丈夫,我这房子不要了。”李南泉道:“呵!你要放火?这玩不得,那是要带累邻居的。”

奚太太道:“你急什么,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我什么不懂?难道这村子里都是草屋,一把火全着,我都不知道吗!我说的焦土抗战,那是借用一下这个名词,我不能真放火。我说的是打开门来,让贼去偷,让土匪去抢。把这个家弄空了,我就是穷光杆了,然后我到哪里走都是自由的,我就有办法对付奚敬平了。刚才多谢你扶助我,把我拉着。在这点上,我觉得朋友是比丈夫还好。将来我还有许多事情希望你帮助我。”李南泉等她站定了,自己就慢慢地闪了开去。相间是约莫隔了六七尺路了,这就放郑重了声音道:“奚太太,你站定了,我给你抖两句文罢。《孟子》上有这两句话,‘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则援之以手,权也。’我看你要摔倒,我不能不拉着你,这完全是从权。你说朋友比夫妻还好,这话是可考虑的。尤其是你这单独地对我说,我有点惶悚。你请回罢,我也要去接我的太太。”他交代了这句话,立刻就向大路上走去。他只知道身后默然无声,他真走了二百步路,方才回头看看,见那昏黄的月光下,一道低卧的板桥上,孤单单地站着一个人影。他心里想着,这是你自讨苦吃,活该。正是这样向前走着,忽然迎面有一阵很急促的声音跑了来。深夜之间,无论什么急迫的声音,都是刺激人的。他突然受到这番意外的刺激,精神上就不免有点震动。这就站着等那声音前来。当那声音到了身边的时候,这让他有点怅然若失,原来是一个小孩子由村子外跑了来。

这颇有点稀奇,谁家的小孩子,这样早就起来了?他注视着,却不走近。可是那小孩子也站定了,遥远地看他东张西望的,似乎在等人。随后那边又来了个人,虽然不是跑,那急促的步伐,显然也是有什么急事。李南泉疑心是小偷,就有意抓贼。身边正有一块山脚下露出来的大石头,立刻蹲了下去,隐蔽在石头后面,且伸了半截头向那边张望着。见后面来的那个人,扶了先来的那个小孩子,叽叽咕咕地说话。虽然这是小声音,但夜里还是可以听得清楚。她是女人,而且声音还是很尖锐。照着耳朵里面的经验,那可以证明乃是石太太,叽咕了几分钟,她就先走,把小孩子扔到后面。虽然她的脚步放开得很大,可是落下地很轻,简直没有响声。由身边过去不远,便是石太太之家,石太太没有考虑,径直向家里走。李南泉想到刚才他家的窗户里放出《天涯歌女》的歌声,这倒是和石先生暗捏了一把汗。站起身来,缓缓向石家屋基走去。自己还不曾走到那窗户边,就听到“啪啪啪”,几下很重的巴掌声。这巴掌无论落在人的身上,或者落在人的脸上,都是很重的。接着就听了石太太骂道:“好一对不要脸的东西。你石正山是读书人,连五伦都不要了吗?你忘了石小青是你什么人?她不是叫你爸爸吗?你这个臭、丫头,太不识抬举。我没有把你当外人,你作出这种丑事来。当、丫头的东西,生定就是当、丫头,把你抬举着当小姐,你没有这福气享受。你给我滚,马上就滚!”

李南泉听到这里,对于这屋子里整个的情形,已十分明了,这就悄悄地走近了那屋子犄角上的路边,慢慢蹲下去。这屋子是比大路矮的,他蹲在路上,正和屋角平衡,对屋子里的人语声,有青草池塘独听蛙之势。自然听得很清楚,他正想着,随了石太太两个“滚”字,下面一定是小青小姐一片哭声。然而不然,她用了很坚强的语调答复了。她说,“你打人作什么?我为了过去对你那番尊敬,让你一次。你应当管你的丈夫,不该管我。”石太太说:“好大胆的丫头,你还敢和我顶嘴,我打死你!”听了这话,屋子里是一阵脚步动乱之声。小青又说了:“好!你口口声声叫我、丫头,我到法院去告你,你们贩卖人口!”那声音可就越说越大了。石正山原是没有作声,这就说了:“大家不要吵,安心讨论这个问题,好不好?半夜三更,邻居听去了,什么样子?”小青道:“邻居听去了,什么样子?你们,反正我没有罪。我是你们家、丫头,你们作主人的要怎样对待我,就怎样对待我,我有什么法子抵抗?你丈夫对我势迫利诱,我一个作、丫头的人,有什么法子拒绝他?”这一通话,居然弄得那位女杰石太太没有话答复。约莫是默然了两三分钟,石太太才说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小青道:“我凭什么告诉你?你自己常常自负会管丈夫,是模范太太,别人听了不稀奇,我听了暗下好笑。你还和奚太太出主意呢,你自己家里丈夫就造了反。我落得让你活现眼。你要喊破来很好,天亮了,我们找人来评评这个理!”。李南泉在屋角上听着,暗暗喝了几声彩,觉得这位小青姑娘真能表演一手。她不但能抵抗,能反击,而且说的话并不粗俗。这就要看石太太怎样接着往下说了。她道:“你好,你说这些话,都把良心丧尽了。我不愿再见你,天亮你就给我走!”小青道:“走就走,你是什么富贵人家,我留恋着舍不得走吗?但是我要声明一句,从此以后,谁都不找谁!你要知道,刚才你打我一个耳刮子,我没有回手,我已是十分对得起你,你生气有什么用?你丈夫不爱你,爱我!”小青这通话,没有听到石太太的答复。相隔约莫是两三分钟,忽然一声重响,像倒了好几样的东西。接着听了石太太气吁吁地道:“好了,我不要命了,我要和你石正山拼了。我们一起跳河去!”这才听到石正山答话:“你这干什么,你打我就会屈服吗?”石太太还是气吁吁地说:“我打你,我要杀你!”说毕又是一声重响。接着是石先生由屋子里骂了出来。口里连说:“你疯了!”这时,脚步乱响,石正山跑到屋外竹篱笆时,口里还是说着“你疯了”,“你疯了”。他径直跑上了大路,方才停住。这时,月亮已经向西偏斜,清光斜射到人行路上,看到石正山的人影,在地面上拖得很长。这倒教李南泉有点为难,挺出身子来,那会给石正山一种难堪,分明是窃听来了。闪开去罢,彼此相距不远,月亮下人影移动,正是看得清楚。不闪开去,蹲在石头后面又蹲到几时为止?多管人家的闲事,势必给自己带来这个麻烦。

他正在这里为难呢,却听到石太太操着很尖锐的声音,跑了出来,她道:“石正山,你往哪里跑?你就是跑到天上去了,我也要把烟熏你下来!你这样无耻的东西,为天地所不容。你到哪里去,也不为社会所齿。你想想,你干的都是些什么好事?”她说着话,像饿鹰抓食似的,直扑到石正山面前去。石正山见她来势甚凶,将身子闪了一闪。轻轻喝道:“你打算怎么样?要打人吗?”石太太道:“哼!我不但要打你,我要咬你,我要杀你!”她说着话时,真的扑到他身边来了。石正山扭转身躯,扯腿就跑,口里还骂着:“好泼辣的东西,我到法院里去告你?”他究竟是个男子,比女人跑得快,一转眼的工夫,他就跑出村子口了。石太太也是口里责骂不停,从后面赶了去。他们到底是君子之争,那声音并不怎么大。李南泉看到他们走远,这才站起身来。他的本意,倒是想到下江太太家里去看看,看看她们这赌局是怎样的伟大。有了这幕喜剧摆在眼前,他就不必去看赌局了。于是站起身来,顺了大路,缓缓向前走。将近村口,天色已经有些昏昏的亮,见石太太孤单单的,独自站在路口上一棵大黄桷树下。那树在太阳里面,阴影特别浓厚,就是没有太阳的时候,根据人的心理作用,也觉得这树荫下特别阴凉。这样的天亮时间,隔夜的露气很重。只见那树叶子绿得发亮,似乎那露水整夜淋在上面,就像下了一场小雨。石太太默然无声地站在树荫下面,第一个印象,是他感到她身上很凉,因为她穿了短袖子衣服,一只光膀子都环抱在怀里呢。

李南泉要装成不知道他们家新闻的样子,这就站住了脚,老远地向她点着头道:“石太太,这样早就起来了,打算进城吗?”她笑道:“我向来是起早的。起得太早了,在家里反而无事,所以到外面来遛遛。”她虽然是笑着说话的,可是她笑得极不自然。李南泉走向前两步,见她将两只手,互相抚摸着光手臂,也就可以知道她很是在皮肤上感到凉意,因道:“石太太衣服穿得太单薄,留神感冒,其实,你是用不着这样起早的。你们家的那位大小姐,真是粗粗细细,无所不能,和你负了不少的责任。你的家务全交给了她,你就可以无为而治了。”石太太偏在这个时候听到人家夸赞小青,满脸是露着不高兴。将她的脸腮向下沉着,鼻子里先哼了一声,然后冷笑道:“你以为她是好孩子?”李南泉笑道:“不错呀,年轻轻的,身上穿得干干净净的,又是那样能做事。除非说她的书念得少一点。不过在正山兄和石太太领导之下,家庭教育,也可以把她陶冶出一个很好的姑娘来。正是红楼梦上宝玉说莺儿的话:‘将来不知道哪个有福气的人娶了她去作太太,”’石太太听了这话,脸上又不免板了起来,哼了一声道:“李先生,你不知道我们家的事。将来你看罢。”她说完了,又冷笑了一声,但她立刻觉得这个态度是不对的,便回转头来向他笑道:“你这样看重她,请你给她作个媒罢。她也没有什么知识,找个作小生意买卖的,能够糊口就可以了,我早就不愿意留她,倒是她图吃现成饭,不愿走。”

李南泉在言语上这样引逗了人家生气,心里可就在转着念头,保存些诗人敦厚之旨,还是少向下逼吧,这就点了头笑道:“我乐于给她介绍一位朋友。不过你是谈妇女运动的。你当然不反对小青小姐婚姻自由。”石太太微微笑着,鼻子里哼了一声,但那哼声只有她自己听到。他也觉得这样谈下去,只有自己受窘的,扭转身,缓缓向家里走去。李南泉看她走过几十步路,却改了个姿态,突然发了跑步,向家里奔了去。不到五分钟,她家的号哭声就随之而起。有几位起早的邻居,被这声音所惊动,纷纷向石家走去。李南泉回到她家屋角时,奚太太也由路那边跑了来。她看李南泉倒是不念旧恶,笑嘻嘻地道:“你刚散步回来?石家有什么事?她娘俩都在哭着。”李南泉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谁知道?你不妨到她家去打听打听。石太太常作你的参谋,不妨你也去给她们参谋一下。”奚太太笑道:“她家没事,用不着我参谋。石先生可不是奚敬平这类人物。”李南泉只是微笑着,并不说什么。奚太太虽是这样说着,可是听到石太太和小青的哭声,却是相当惨厉。这情形当然不同平常,而况又是天刚亮的时候。她赶快走到石家,见石太太在小青屋里竹椅上坐着,手里拿了条洗脸冷手巾,不断在呜咽。小青坐在她的小竹架床上,低了头,两手抓住垂下来的旧蚊帐,眼泪像抛沙似的向下滚,把蚊帐湿了一大片。而且娘儿两个谁不瞧谁,像是冲突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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