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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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江长明,驼驼的朋友。”

“是你啊!”玉音一下兴奋起来,老听驼驼提起这个名字,却一直无缘相见,想不到……

“坐,快坐呀。”玉音好不激动,江长明这个名字,在悲情腾格里,可是相当有分量的。

“你姑姑她……?”

玉音的脸色暗下来,这些天,为了姑姑,她真是跑断了腿,可姑姑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刚才她还在主治医生那儿,可那个戴眼镜的主治医根本不告诉她实话,只说是太劳累,加上营养不良,累倒的。

病房里说话不大方便,江长明让尚立敏留下,自己带着玉音,来到住院部后面的一块草坪上。

“有件事想麻烦你,希望你能答应。”

“啥事儿?”

“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我想请你跟我们一道去趟沙窝铺。”

“可姑姑她……我怕是走不开。”玉音有点为难。

“不是有县上么?你留在这,也起不了啥作用。我看县上现在是急了,他们会紧着想办法的。再说了,三五天的,不碍事儿。”

玉音想了一会,道:“行,啥时走你安排,我把这边的事交待给乔雪。”

“乔雪是谁?”

“跟我一起的,也是个研究生。”

江长明哦了一声,他好像听肖依雯说起过,她有个表妹也叫乔雪,正在读研,不知是不是同一个人?不过眼下他顾不上这些,匆匆跟玉音说定时间,就往病房去。刚到楼口,就看见沙县副书记李杨在罗站长等人的簇拥下,上了楼。江长明犹豫半晌,还是打电话给尚立敏,让她下楼。江长明对李杨虽不是太熟,但两人也算认识,对李杨这种人,江长明向来采取的策略是敬而远之。

一望无际的沙漠横在眼前,腾格里就像一张弥天而撒的网,牢牢困住了人们的视线。黄沙飞扬,干旱肆虐,九月的沙漠将暴戾演绎到了极至。

沙窝铺却是另番样子。江长明他们刚穿过黄寡妇滩,眼前就涌进一片绿洲。那是怎样的一片绿啊,在这黄沙刮得人睁不开眼,整个世界像是陷入到死一般的枯黄中的茫茫大漠,忽然地闪出那么一片绿,其惊喜,其振奋,真是无法言表。江长明只觉得心里哗响过一片水声,浪声,跟着,眼亮了,心也亮了。世界,瞬间明净起来。活这个字眼,突然就跳到了眼前。车子在沙路上颠簸,尚立敏她们的尖叫已放野了的炸响:“好绿啊——”

是绿。曾几何时,这儿人山人海,沙乡人以无坚不摧的信念和战天斗地的革命精神,挥动着铁锨、斧头,不,一切能与天地较劲儿的工具,在那场浩浩荡荡的大运动中,将盘踞在沙窝里几十年上百年的沙刺、红柳、梭梭,还有那成片成片的胡杨林,一应儿斩草除根,九道子沙梁护着九道子塆,沙乡人神往的大寨田建成了。庆功大会上,年轻的牛根实代表沙乡新一代农民庄严宣誓,这儿以后不叫九道梁子,要让它变成九步沙。听听,多豪迈多气势的语言呀,九步就可以踩过沙漠,踩出一片新天地!九步沙这个名字,第二天就出现在省报上,而且是大红色。比九步沙更红的,是沙乡人热盼未来的心。

多少年过去了,大寨田并没长出沙乡人渴望着的庄稼,倒是风一年比一年猛,沙一年比一年恶,太阳,一年比一年毒。九步沙真的成了九步沙,不过这一步,怕是要让沙乡人跋涉上一辈子,后悔上一辈子。

江长明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来九步沙的情景。那是他刚进沙漠所不久,老师郑达远带着他,一路走来,最后站在黄寡妇滩的风口子上。那一天的江长明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只觉得这一路,热情在一步步消褪,信心在一步步动摇,甚至,对自己的所学所爱,追求还有理想,也生出从未有过的困惑和怀疑。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难道这就是沙漠,这就是将要承载自己一生的真实所在?那是多么令人沮丧的一幕啊,眼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枯黄、死黄,耳边是呼呼啸叫的漠风,脚下,是逼人后退的滚滚热浪。他想像中的沙漠,哪是这样?那里面充满神奇,充满惊险,蓝天白云下,一望无际盛开的,是一个青年才俊的梦想,是征服沙漠,建设绿洲的铮铮誓言。谁知眼前的现实竟是这样残酷,残酷得似乎能在瞬间就将他的梦想击碎,不留一点儿余地。

他傻眼了,彻彻底底傻眼了!

他就像失语一般,面对漫天黄沙,久长地发不出声音。后来他求救似地将目光伸过去,投在老师脸上。老师郑达远那一天也是格外沉重,一路,他就没笑过,等站在凌厉的风中,面对要把人压抑死的九步沙时,笑就离他更远了。

“知道不,这儿的树,就是我毁的。”郑达远陷入到往事中,那段沉痛的记忆,成了他一生绕不过去的一堵墙。也是在那次,江长明知道了老师的过去,也才懂得,老师为啥要把后半生赌博似的赌在九步沙。

他是在替那场运动赎罪啊!

一个人为一场运动赎罪,这样的事也只有老师做得出。

那时的九步沙,绿色还很稀少,九道梁到五道梁之间,几乎就望不见绿,不过老师说:“总有一天,风沙会遏制住的。”

也是在那次,江长明跟牛枣花有了一面之缘,是老师主动向他们介绍认识的,老师说这儿住着一个人,很了不起:“瞧,这几十亩林地,都是她的。”江长明很是惊讶,这漫天黄沙中,还真能住人?

时间一晃过去了十年,十年间,江长明再也没来过沙县,没来过九步沙。想不到,十年后的九步沙,却成了另番样子。江长明简直想像不出,这满眼的绿,是怎样一点点长出的?这形态各异的绿色植被,是如何顽强地茂盛了起来?

正讶疑着,五道梁子那边,猛腾腾响出一阵唱:

五月里来五端阳

沙枣杨柳插门上

雄黄酒儿高升上

我和王哥喝一场

你喝酒来我捏手

这么的热闹哪里有

红糖冰糖四合糖

比不上妹妹唾沫香

六月里来热难当

王哥放羊在高山上

手搬大门往外看

王哥困到山里面

一斗麦子两回面

粗箩儿箩了细箩儿弹

弹了三升细白面

我给王哥送盘缠

怀里揣的油麻卷

胳膊上搭了两串钱

手里提的米汤罐

姑娘的情谊在罐里面

……

“是六根!”江长明猛地一喜,这声音真是太熟悉了,在五佛,他没少听过六根唱,那首《王哥放羊》,到现在自个都能从头到尾唱出来。

听见这唱,一直闷声不说话的牛玉音终于开口了:“就是这片林子,害得我姑姑住院的。”

江长明心里一暗,玉音已将她们家跟姑姑争抢林子的事说给了他,还求他想个办法,千万不能让林子落她爹手上。“他是想拿这林子挣钱哩,要真开发成观光林,用不了几年,这儿又会成一片黄沙。”

这问题江长明也思考过,说来真是寒心,眼下动这片林子主意的,怕不只牛根实一家,就连县上,也在三番五次动这个脑子。以前老师在,县上不敢轻易提出来,藏头露尾提了几个方案,都被老师识破,严辞拒绝了。老师一去世,县上马上行动起来。上次县长白俊杰宴请孟小舟,据说就是为这事。沙县有个大方案,想把沙产业做为旅游业的增长点,开发一个大型沙漠观光区,其中九步沙还有这一大片林子都在开发范围之内。白俊杰还提议,让沙漠所也作为开发单位,一并投资。没想,孟小舟真就给答应了。

一行人说着话,翻过九道梁子,八道梁子,很快到了五道梁子。六根一眼就认出是江长明,兴奋地直叫:“是江干部呀,你咋给跑来了?”江长明笑着走过去,握住六根粗糙的手:“好你个六根,我说咋在五佛看不见你呢,原来跑到沙窝铺了。”

六根傻傻一笑,道:“我爹死了,五佛家里又没了啥人,就在这将就了。”六根说的是实情,他老婆生下菊儿不久,嫌家里穷,跟人跑了。六根拉扯着菊儿过日子。他爹因为心里愧对儿子,索性跑到沙窝铺放羊,一放就把自己的魂也给放到了沙窝铺。爹死后,菊儿嫁了人,六根就成了光棍。一个光棍哪儿不能过日子呢?况且,六根现在心里还有人。嘿嘿,这个六根!

久别重逢,六根兴奋得不成,非要拉江长明到自个小屋里坐坐。气得玉音直拿白眼瞪他。心说,你那也叫屋,狗窝还差不多。江长明急着要去实验林,推辞道:“改日吧,改日一定请你喝酒。”走出老远,猛听六根在后面追问:“音丫头,你姑姑病轻点了没?”

江长明在沙窝铺发现了宝!

刚到三道梁子,江长明猛觉眼前一亮,一抹奇特的绿跳出来,牢牢捉住了他的眼。未等别人有何反应,他的脚步已跳进林子。等站到那片树苗前,他就禁不住地喊:“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郁郁葱葱的沙枣林中,一种新培育的树苗朔风而立,这树苗粗看像沙枣树,细一看,不是,它是沙枣树跟红柳嫁接后的新品种。它不像别的树苗那样拔地而起,而是每长高一手指,就盘出若干个细枝,这些细枝打着弯儿,须一般铺散开来,左右扩散,伸进别的灌木中。这样,整个林子形同一张蜘蛛网,密密麻麻往四周延伸。树的主干仍往上窜着,并伸出更多的须来。须上生须,一下就把林子给铺严实了。如果不是刻意留了走人的通道,人的双脚是很难走进这林子的。

“达远三代!”江长明猛就喊出这树的名字。

天啊,老师成功了,老师他终于培育出了达远三代!

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包围了他,燃烧了他。一把抓过闻声赶来的尚立敏:“快看,这就是达远三代。”尚立敏几个也是一片尖叫,真是没想到,他们会在这儿看到“达远三代”。说话间,助手小常已举起相机,抢拍起镜头来。研究生方励志更是惊讶得不成,当初“达远二代”从培育到推广,他是一直跟着老师的,没想“达远二代”刚一推广出去,便遭到惨败。这种树苗根繁叶茂,枝条的延伸也能达到理想程度,可惜它不耐旱,如果长在多雨地带,它不失为一种好品种,但在干旱的沙漠,它的成活率却极低。而且“达远二代”还有一个根本性的难题没解决,就是这树猛长,只要吸足了水分,要多高它能长多高,跟杨树的性质差不多。推广了一年,“达远二代”以失败告终。抗沙植物不需要太高,关键它能盘根错带,像荆棘一般伏着在地上,而且抵御风沙的力量不是来自根部,是靠枝条与枝条之间的附着力。

眼前的“达远三代”几乎具备了这一切特征,更令江长明惊喜的,这树的绿很特别,眼下正是沙漠最热的时节,别的植物包括红柳还有梭梭全都晒得耷拉了头,无精打彩的样,那绿也泛着白,有点儿蔫,有点儿败。独独这“达远三代”,保持着鲜绿,嫩绿,仿佛刚刚吸足了水,正把一身的油绿往外挤。再看树枝条下,葱葱郁郁长起的,是草,它靠枝条向草传播着水分,又借草的生气补充着自己。这便是物与物之间的互补,相生学。

江长明直起腰,望着这将近六亩地的林子,望着这一地待长的树苗,心,忽然就被什么给堵上了。

培育“达远三代”,老师一直是在暗中进行的,江长明也是在一次跟老师谈话时无意中听他提起的。老师没向所里打报告,也没申报课题。“达远二代”的失败,对老师打击很大,一度时期,他的脸整天被阴云罩着,心情灰暗得更是没法提。对一个专家来说,一生培育不出一个新品种,不是啥稀奇事。只有理论建树没有实质性创造的专家多得是。就在他们沙漠所,凭论文或专着吃上专家饭的,也大有人在。老师一生论文不多,专着更是空白。他凭的,就是在沙漠里实打实搞科研,搞培育。“达远一代”曾作为最受欢迎的抗沙植物,被沙县及周边县区大量引进,广为种植,对抵制腾格里大漠的沙化,保护干旱缺水地区的植被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随着地下水位的一再下降,还有沙化面积的不断增大,“达远一代”渐渐被淘汰。毕竟,它的抗旱性还不是太好,如果缺乏灌溉或是雨水的滋润,成活率就会大大下降。眼下五佛及苍浪那边,还主要靠它,但在沙县,在腾格里大漠腹地,它的地位却遭到了颠覆。

谁来取代它呢?一度时期,沙漠所围绕这一课题,展开过激烈争辩。以龙九苗为代表的理论派坚决不主张再搞实验,理由是搞这样的实验成本大,熬时长,而且能否出新成果,谁也没把握。龙九苗看重的是学术,是理论上的先锋性。而且他向来不认为凭借一种新树苗就能把沙化问题给解决掉。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抗御风沙不是简单地种树,要把治理沙漠上升到生态大平衡这一高度,要从人文领域去探讨它的未来。”他的“人文沙漠”一说,一度时期成为一个关键词,得到了上上下下的好评。有人说这种提法新潮,符合国际社会的新思维。也有人说这种提法找到了沙化的社会根源,找到了人类的顽症,要想治理沙漠,就得先治理人类的思维。云云。

那个时期老师是寂寞的,是受排挤和嘲讽的。“达远二代”先后花去几十万,熬时六年,最终却落个一无是处,他不能不背负质疑的目光,不能不面对来自方方面面的诘问。而且江长明清楚,“达远二代”的失败,不只是培育新品种的失败,关系到老师代表的方向是否正确,是否还值得坚持?在沙漠所,老师郑达远跟龙九苗之间,是两种潮流两种方向的斗争,龙九苗坚持宏观上的治理,全景式综合性的治理。老师郑达远只认一个字:树。

在这个年代,如果一个人坚持要用种树来治理沙漠,无疑是要遭人耻笑的。这办法太老土,太落后,也太让觉得没有学问。而老师却常常冷不丁问出一句:“除了种树,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真的没有!这是多番思索后,江长明自己找到的答案。

第21章

“达远三代”的出现令江长明他们的工作一下简单起来。“我们啥也不需要再准备,就把‘达远三代’的工作做好。”很快,江长明给组里的人分工。尚立敏坚持做好观测和记录,准确掌握“达远三代”的生长特性。方励志跟牛玉音一道,尽快找出老师培育新品种的实验资料,将其整理。江长明确信,老师一定将资料留在了沙窝铺,说穿了就是由牛枣花保管着。想到这一层,他对牛枣花有了新的看法,这人一定不简单。一股钦佩之情油然而生,他跟玉音说:“能不能将‘达远三代’推广开,资料很重要,这次,说啥你也要帮帮我们。”牛玉音真是没想到,一根树苗在他们眼里有那么值钱,从他们脸上,她看到一股陌生而又新鲜的东西。她说:“如果真的有你们说得那么神奇,沙乡人的日子可有希望了。”牛玉音说的一点也不为过,这些年,她目睹了家乡父老在风沙侵害下的艰难生活,如果风沙再遏制不住,沙乡人就没法在这片土地上继续生活了,跟沙湾村毗邻的羊路村,已有人携家带口,往安西那边移民了。

安排好这里的一切,江长明带上助手小常,急着去县上,他要为老师奔走,为“达远三代”奔走。谁知再次来到县城时,就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沙县县长白俊杰交待问题时“咬”出了郑达远,说将近二百万的治沙资金都是被郑达远先后拿走的,至于这些钱是否进了郑达远的腰包,他也不好说。不过他交待出一个重要事实,郑达远的女儿沙沙去年五月一次从沙县沙生植物开发公司拿走四十万,说是办公司急需钱。当时马鸣让她打借条,沙沙居然蛮横地说:“打什么借条,有本事跟我老爸要去!”

“不可能!”江长明当下就冲跟他报告消息的人吼,“老师是怎样一个人,我比谁都清楚。”

“你清楚不顶用,要让调查组和反贪局的人清楚才行。”来人说。

“那是他们的事,他们不会凭白俊杰一句话,就给老师定罪吧?”江长明愤愤难平,老师一生为治沙事业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死了,竟还有人如此歹毒地诬陷他!

还没等江长明把火发够,师母叶子秋便打来电话,撕扯着声音说:“长明你快来,他们,他们要抄家……”

赶到省城,叶子秋已被送进医院,她是连惊带吓,再次发病的。据说当时的情景很吓人。江长明顾不得休息,连忙又往医院去。正好这一天肖依雯也在上班。

看见江长明,肖依雯略略有些不自在,不过她巧妙地掩饰了。

“才回来?”她问。

“刚从沙县赶过来。”江长明答。

“师母的病情咋样?”两个人边上楼,江长明边问。

肖依雯捋了捋额前的秀发,很是担忧地说:“比上次情况还要不好,你要做好长期护理的准备。”快到病房时,江长明看见匆匆赶来的林静然。林静然也是刚刚听到消息,检查院的作法令她大为恼火,路上她已打电话,就此事向有关方面提出质疑。

三个人结伴进了病房,叶子秋刚从急救室抬出来,这阵儿服了药,睡着了。从脸色看,她的病情似乎没上次那么严重,不过肖依雯说,病人的心脏不好,随时都有昏过去的危险。果然,一个小时后,叶子秋突然出现反弹,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四肢冰凉,血压也一下降了许多,她被二次抬进急救室。

肖依雯她们施救的过程中,江长明接到副省长周晓哲的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他想找他谈一次。

“我没时间!”江长明恶恨恨就挂了电话。一旁的林静然听出是周晓哲的声音,不满道:“你冲他发什么火,老师的事,周副省长并不知情。”

“我不相信。”江长明冲林静然火道。

“那你相信什么?”林静然的声音也高起来。一进医院,她就看到江长明跟肖护士在一起,这都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江长明对她视若无睹,一句问候的话也没,倒是对肖依雯,他跟过来问过去,像是比她重要得多。

“我啥也不相信!”江长明丢下话,又往急救室那边去了,正好肖依雯出来拿东西,见他脸色铁青,很可怕,以为是紧张过度,劝道:“我们正在全力抢救,你要沉得住气。”江长明见肖依雯满头大汗,紧忙掏出纸巾,过意不去地说:“每次都给你添麻烦,实在不好意思。”

肖依雯接过纸巾,擦了擦汗,啥也没说,进去了。

看见这一幕,林静然再也控制不住,气冲冲就朝楼下走去。

两天后的晚上,江长明跟副省长周晓哲坐在了一起。那天林静然走后,江长明细心想了想,觉得林静然说的有道理,他没必要见谁都发火。况且,周晓哲是副省长,能主动打电话给他,已经就破了原则,他要是再不识抬举,怕人家真以为他脑子有问题。矛盾再三,他还是托林静然,希望能当面向周副省长道歉,没料,林静然冷冷地说:“以后这种事少找我,爱找谁找谁去!”江长明并没意识到林静然是在气他跟肖依雯,厚着脸皮道:“眼下这种时候,你不帮我谁帮我?”林静然嘴上恨着,心里,还是在替他着急。好在周晓哲是个开明的人,并没介意那天江长明的脾气,“知识分子嘛,都那样。”

两个人坐定,周晓哲说:“最近辛苦了。”

尽管周晓哲再三说,别拿他当副省长,只当是朋友间的私下聚会。江长明还是紧张,局促得手都不知往哪儿放,他心里恨自己,这点儿出息,能成什么大事?嘴上却殷勤道:“不辛苦,哪能谈得上辛苦。”

“下面去收获不小吧?”

“收获真是大,老师瞒着我们,把‘达远三代’搞成了,这下,沙漠所可要出大成果了。”

一听“达远三代”,周晓哲也兴奋了,不过他很快问:“‘达远三代’能经得住考验吧?”周晓哲也知道‘达远二代’的事,“达远二代”的失败给很多人心灵上留下了阴影。

“这次绝对没问题,眼下腾格里最高气温达39度,树苗绿得跟麦苗一样,抗旱性是彻底解决了。”

谈了一阵,周晓哲将话题一转,他找江长明,并不是想了解“达远三代”,这是下一步的事。眼下,他急着要为郑达远澄清一些事儿。沙漠所接连爆出丑闻,令他这个主管领导很被动,就目前情况看,他怀疑有人故意制造混乱,想把问题往死人身上推。可他只是一个副省长,手里又缺少证据,郑达远的事,他真是不能阻止。他急着找江长明,就是想问问,到底江长明能不能找出证明老师清白的证据?

“目前情况很糟,沙漠所的问题一定要深查,但我怕……”周晓哲没往下说,有些话,现在还不能全讲出来。

“让他们查好了,我坚信,老师是清白的。”江长明还是那性格,似乎自己认准了的事,就是真理。

“有句话我想提醒你,如果有人刻意要搅浑水,这水,怕还真能搅浑。”

“你是说龙九苗?”江长明忽然警惕起来。

“我没具体指谁,现在的要害是拿出证据,否则,事情会变得更加糟糕。”

周晓哲的担心绝不是没有道理,事实上,眼下沙漠所一案的调查已经偏离了轨道。单就检查院突然派人强行搜查郑达远住宅这一事,就让人生出不少疑问。还有,那些接二连三的举报信,到底出自何人之手?为什么调查组就那么相信举报信?这里面,不能不说没有名堂。

周晓哲甚至听说,有人暗示调查组,别把范围扩大,能定案尽快定案。这就意味着,让郑达远扛走这些事儿不是没可能!让一个死去的人背走沉甸甸的黑锅,这样的事不是没发生过。

“你得尽全力找出证据,要不然,郑老会死不瞑目。”

两个人心情沉重地走出茶社,天上已是繁星点点,银城的夜晚,灯光灿灿,霓虹迷离,街上人影绰绰,情侣相依,好一派国泰民安的喜人景象。

第二天,江长明再次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沙沙逃走了!

消息是驼驼告诉他的。听到叶子秋住院,驼驼坐着轮椅来到医院,叶子秋的病情已经控制,病房里说了会话,驼驼递给江长明一个眼神,两人来到楼下,驼驼一脸惊慌地说:“沙沙逃了。”

原来,就在江长明往省城赶的那天,调查组派人收审沙沙,想把那四十万的事调查清楚。不料,等他们赶到沙沙的住处时,沙沙早已没了影,公司那边也是铁将军把门,帐上一分钱没留。看来,沙沙是提前听到了风声,可谁又能给她透露风声呢?

跟沙沙一同消失的,是外国人罗斯。

谣言很快响起,说郑达远的女儿携巨款潜逃,也有说是跟着外国人罗斯逃到了美国。郑达远一边侍候师母,一边打听沙沙的下落,打听来的消息把他吓了一跳。原来沙沙的公司开张不久便陷入困境,那个所谓的新丝路模特大赛是个骗局,沙沙上当了,跟她一同上当的是一百多个报名参赛的模特。沙沙逃走前,已有不少家长将她告上了法庭,向她追讨五万元的巨额参赛费。沙沙哪有钱啊,参赛费是她替上海那家公司代收的,钱早已打到对方帐上。

“一个总也长不大的孩子!”江长明想恨,却恨不起来。沙沙惹下如此祸乱,该咋个收场?他急得嘴上都有了泡,肖依雯听说此事后,也是一派焦急。这天江长明正在给师母喂水,肖依雯慌慌张张进来说:“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过一会你到我办公室来。”

师母以为是自己的病又有了麻烦,催江长明快去。到了护士办公室,肖依雯正在通电话,江长明欲返身出门,肖依雯拿手势止住他。通完电话,肖依雯说:“沙沙可能去了深圳,得想办法把她找来。”

“你怎么知道?”江长明不解地问。

“我有个朋友,她认识沙沙,两天前她跟沙沙通过电话,沙沙用的是深圳那边的座机。”

“哦?”江长明脸上不只是惊讶了,肖依雯能如此关心沙沙,实出他意料,不过,内心里他真是充满感激。这次如果不是她,师母的情况就很难说。叶子秋是在办案人员走后才晕倒的,当时屋里没有人,后来肖依雯打电话,半天没人接,打手机也是如此,才匆匆赶来。要不然,后果真是不敢想。

江长明去沙县后,肖依雯每天都坚持给叶子秋打一次电话,一来是她真心关心叶子秋,在她心目中,叶子秋是位值得受人尊重的女性。二来,也是受江长明之托,如果说两个人真有什么缘的话,这缘就是叶子秋。

“要不,你去趟深圳?”肖依雯征求道。

江长明怅叹一声:“我是想去,可我哪能走得开呀。”就在下午,沙县那边还打电话催他,说要召开专家队联席会议,让他务必参加。江长明眼下真是顾了这边顾不了那边。

两人商量一阵,最后还是决定让肖依雯那位朋友去。“只能拜托她了,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还不够,还要劳驾你的朋友。”

江长明说的是真话,他心里真是有点歉疚,感觉欠了肖依雯很多。肖依雯听了,心里却甜润润的。女儿家的心思,谁能猜得透呢?

这晚,肖依雯请江长明吃饭,饭间,她忽然问:“你对未来真的没打算?”

“啥打算?”

“我是指……”肖依雯的眼里浮上一层雾,神情也变得朦胧起来。说来难以令人置信,就这两次短暂的接触,江长明的影子便牢牢盘踞在她心里,赶不走,驱不掉。一个女人喜欢上一人男人,原本是这么简单的事。

肖依雯是有过一次失败的感情的,是她大学一位任课老师,长得不算帅,但也不难看,年龄比她大几岁。当时在学校,两人并没生出感情,动情是肖依雯二次去学校进修时,那位老师已升了副教授,正好负责给进修班学员当外联。她跟他相恋三年,快要结婚了,那老师却突然出了国,此后便再也没了消息。后来肖依雯才得知,负责担保他出国的,是那个城市一位企业家,条件就是让他带着他女儿一齐出国。

肖依雯不是那种悲观的女人,更不是那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脆弱者。在感情上,她拿得起,放得下。失败就失败了,她没难为自己,更没让这事儿在心里留下阴影,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嫁出去,是她从失败中学会了看男人。对她而言,能托付一生的男人,首先要有责任心。江长明正是在这点上深深打动了她。

“长明,有句话现在讲兴许不是时候,不过我还是要说出来。”肖依雯这一天是鼓足了勇气,她所以要急着向江长明表白,并不是感情真到了要表白的时候,是另一个人逼她这样做。两个小时前,她收到林静然的电话,将她毫无理由地斥责了一通,还说她假惺惺关心叶子秋,目的分明是在江长明身上。肖依雯不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但也绝不是一个忍气吞声的女人。林静然莫名其妙的指责,某种程度上激怒了她。接完电话,她就决定请江长明吃饭,而且要当面把事儿讲出来。

“你啥也别讲,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忙完这阵子,好么?”

毕竟两个人都是经过风雨的人,彼此心里想什么,都能猜个八九分,所以也用不着遮掩或是扭捏。默了一阵,肖依雯道:“好吧,我听你的。”

专家联席会开得很糟糕,有关方面出台了一项硬规定,专家队的工作目标必须跟县上的目标相吻合,必须跟省上的要求相符合。与之对应的,还强调了十个不准。概括到一起,就是只能贴金,不能抹泥,谁抹泥谁负责。规定一宣布,会场一片骚乱。除了财政这一组没发表不同意见,其他专业队纷纷提出不同看法。会议主持者沙县常务副书记李杨没想到会场会这样,当下急出一头汗,他将目光投向专家队总带队程维序。程维序也算是专家,不过好久都没从事专家应该从事的工作了,他现在的身份是省科院副院长,专家委员会副主任,更多的精力用在管理专家上。程维序清了一下嗓子,道:“大家有意见可以提,充分提,这表示我们的专家还是很重视这次活动的。不过有一条,大家务必记住,会议结束后,各专家队必须严格按会议的决定执行,在这上面没有讨价还价的说法。我们始终要牢记,这次下来的目的就是帮沙县做好补救工作,一切围绕国际组织的考核这一中心目标,顺利过关是我们惟一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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