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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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默一直在想着什么,等马其鸣跟袁波书记汇报完,他接过话道:“袁波书记,得想办法让李春江尽快投入工作。”

袁波书记哦了一声。他今天来,也有这方面的想法。他用目光征求马其鸣的意见。马其鸣略显难为情地说:“他夫人住院,又是癌,这个时候,怎么好拉他回来?”

秦默坚持自己的意见:“这案子没李春江不行,单凭我们,会走许多弯路。”这是实话,从他重新出山第一天,就感到缺少李春江后的被动。在三河,李春江虽是第二副局长,但却是一根顶梁柱,尤其在事关三河公安腐败的重大问题上,李春江更有发言权。见两位领导仍不表态,秦默这才告诉马其鸣:“当初,李春江从季小菲手里得到那封信后,一开始也矛盾重重,生怕一不小心踩上雷区。可是陶实是他最要好的朋友郑源的小车司机,出事的时候郑源正好在车里。陶实投案自首,郑源像是变了个人,郁郁寡欢,工作上也少了许多劲头。”

说到这,秦默抬眼望了望袁波书记,他发现,一提郑源,袁波书记的表情有些异样。秦默稳定了下情绪,接着说:“正是郑源的变化,让李春江下决心要插手这件事。当时我阻拦过,他听不进去,直接从车书记那儿请了命,着手调查潘才章跟童小牛。后来车书记出事,此案不了了之。李春江不甘心,暗中让苏紫上访,想通过苏紫给方方面面施加压力,甚至想借助社会舆论……当然,他的想法是天真了点,可我敢断定,春江手里一定有线索,要是他亲自指挥,我们的步子可以更快一点。”

袁波书记有片刻的走神,仿佛某根神经被牵住了。不过他很快镇定过来,说:“老秦讲得有道理,我们对春江关心不够,去年他跟着受了不少委屈,有人还想将他调离出公安系统,是我在会上发火顶回去的。这么着吧,你们再商量商量,必要的时候,可以用用这把尖刀。”

尖刀是三河私下对李春江的评价,他曾出色地指挥侦破过“3·18”特大绑架案和轰动全国的劳模被杀案,再棘手的案子,只要到他手里,迷雾没有穿不破的。

商量了一会,马其鸣说:“要不我亲自去趟省城,看看他妻子?我来三河,还没跟他有过接触。”说话间,马其鸣脸上滑过一层歉疚。

秦默当下道:“我陪你去。”

朵朵像一只小鸟偎在母亲身边。可怜的孩子,自从来到医院,便一刻也没离开过母亲,就连吃饭也是玉兰阿姨给她提。仿佛一场泪水就让她长大,突然间懂事许多。那天她抓着李春江的手:“爸爸,我要你救妈妈,要你找最好的医生,我不要妈妈离开我们,不要!”李春江忍着泪,点头答应。朵朵还是哭个不停:“爸爸,从现在起,我和你都不要离开妈妈,一步也不离开,直到妈妈好起来,你能答应吗?”李春江心里仿佛刀子在绞,他想,一定是女儿在怪他,怪他没能看护好子荷,怪他粗心得竟然没能早一点知道她妈妈的病。

她已经三天没合眼了,让她睡,她说睡不着,非要坐在妈妈跟前,不停地安慰,不停地鼓励。叶子荷再也无法闭上眼睛,她怎能忍心女儿为她揪烂心呢?她捧住女儿粉嘟嘟的脸,一口一个朵朵,叫得令人心碎。这对母女,真是让人又羡慕又嫉妒。

这天叶子荷做完化疗,刚睡着,朵朵便拉着李春江,要去街上。李春江问她做什么,她不说,眼神里仿佛藏着一个小秘密。到了地儿,李春江才恍然明白。

朵朵真是长大了。

因为化疗,叶子荷的头发已开始脱落,那乌黑发亮的头发,每落下一绺,都要引出朵朵好一阵伤心。朵朵带李春江来的地方,是省城一家有名的假发店。

“真是个细心的女儿。”他这么感叹着,眼前忽然就飘起那一头美丽的乌发。

他曾是那么的贪婪,那么的眷恋,每每望见那乌黑发亮瀑布一样盛开的秀发,他的眼神总是痴痴地凝住不动。当妻子撒娇地偎在他怀里,他抚住的,必先是那长长的青丝,那份柔软,那份润滑,到现在还令他心醉。可是,什么时候,他忽然就变得粗心了,变得对它视而不见。想想,他的确已好久好久没捧过它了。李春江心里再一次涌上悔恨:为粗心,为渐渐生起的麻木,为让日月褪掉色的爱情。他甚至还不如朵朵……

站在假发店里,李春江忽儿就明白过什么,隐隐的,好像已经触摸到妻子患抑郁症的答案。

朵朵挑得很仔细。望着突然间长大的女儿,李春江百感交集。精挑细选后,朵朵满意地对一款发出微笑。付了钱,出了门,朵朵开心地说:“我一定要让妈妈重新漂亮起来。”

一层湿润从李春江眼里滑过。

过了广场,穿过马路,朵朵忽然说:“爸,你先回去吧,我想再转转。”李春江愣神地说:“一个人转啥转,要转爸陪你。”

“爸——”朵朵撒了声娇,这是她到省城后第一次跟李春江撒娇。李春江这才反应过来,女儿大了,有些地方当父亲的还真是不好意思陪她转。

两人分手后,朵朵径直去了一个地方,一家韩国美胸连锁机构。朵朵是上网上查到这个地方的,之前,她并不知道有这个行业,当然,如果不是母亲突然被切了胸,她也想不到要找这种地方。一想到胸,朵朵的心顿然暗淡下来。她想哭,大街上,阳光下,朵朵想哭。母亲没胸了,美丽的母亲,妩媚的母亲,没胸了!朵朵的泪哗地就喷出来,她捂住嘴,没让声音把明媚的阳光击碎。“我的母亲!”她这么吼了一声,在心里。

天下哪个女儿不懂母亲?朵朵相信,母亲宁可把生命失掉,也不想失去那一对骄傲。是的,骄傲。朵朵认为母亲最值得骄傲的,不是那头长发,也不是她美丽的面孔,是胸,朵朵坚信无疑,在这点上她跟母亲的心是那么地相通。

在美胸中心熬煎了两个小时后,朵朵拖着软沓沓的步子走出来,阳光仿佛一瞬间全碎了,乱片飞舞,呼啸落地,朵朵迈不动步子。

这个天真的孩子,还以为美胸中心就能把母亲的骄傲恢复出来。

她坐在街心花园的栏杆下,抱住头,忽然间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阳光懒懒地洒下来,洒得街市一片颓废。朵朵心里,是比颓废还更为沮丧的难过。等她起身往回走时,时间已过去一个多钟头。

大街上人稠如织,省城的街道,永远洒满了拥挤。穿过马路时,朵朵忽然觉得背上有双眼睛,她吓了一跳,猛就加快了步子。到丰华商场,借着橱窗玻璃,果然看到有人跟踪她,一个男人,看不清年龄,不过像是很潦倒,跟乞丐差不多,但绝不是乞丐。朵朵的心紧起来,感觉有点接不上气。

作为公安局长的女儿,这样的情况总是发生。

幸好离医院不远了,朵朵边跑边往后留神,那家伙的脚步居然也跟着快起来,恍惚中,她觉得那张脸似曾见过。

3

跟踪朵朵的不是别人,正是朱牤儿。

朱牤儿如今流落在省城。想想这一年多发生的事,朱牤儿真是心惊肉跳。

从医院逃出来后,朱牤儿还抱着一丝幻想,想去医院看妹妹,谁知刚摸到医院,就看见病房外站着两个汉子,凶煞一样。朱牤儿知是那伙人,赶忙逃出来,连夜往家跑。半路又遇上追他的车,朱牤儿死里逃生,先是躲在吴水一家建筑工地,又差点让工头出卖,几番周折,才算逃到了省城。

妹妹的死讯是他二次逃到三河市时听到的,朱牤儿哭了一场,发誓要替妹妹报仇,还没等他想好仇咋个报,追他的人已到了。朱牤儿看见小四儿带着几个打手,往他临时躲的一家废旧仓库扑来,他从仓库后墙翻出去,就往提前看好的大沙河跑。沿着大沙河,朱牤儿跑了一天一夜,最后晕倒在沙滩上,是牧羊人杨四救了他。

杨四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看上去很老实,他告诉朱牤儿,自己是给沙漠边上的农场放羊,还问朱牤儿为啥会倒在这里。朱牤儿撒谎说,媳妇让人拐跑了,他追,结果迷了路。杨四疑惑地盯住他:“没见有人打这边过呀,这儿鸟都很少飞来,过只苍蝇我都能认下。”朱牤儿说他们往内蒙跑,人贩子是内蒙的。杨四哈哈大笑,露出一口金牙:“你个小王八羔子,跑反了,跑反了,内蒙是往西北方向跑,你跑到东北方向了。”朱牤儿哎呀一声,狠狠地擂了自己几拳,表示天大的后悔。

吃过喝过后,杨四问朱牤儿想不想放羊,想放就留下,放三五年就能挣个媳妇,不想放,拿几个包谷走人。

朱牤儿见这儿天高皇帝远,心想莫不如先给杨四放阵羊,等那伙人不找了,再想法儿进城报仇去。

这一放就把冬天放没了,等春暖花开,朱牤儿想该走了。这天他赶着羊,正愁咋个跟杨四说,冬天时他把五只羊放丢了,杨四没骂他,只说拿工钱顶。他想要走杨四一定不会饶过他。正愁着忽然就见杨四跟几个陌生人说话,就站在离农场不远的沙梁子下。再仔细一瞅,朱牤儿吓坏了,那伙人里面竟有一个很熟悉的面孔:童小牛!朱牤儿吓得东西都没敢拿,丢下羊就跑。

这一跑,朱牤儿就跑进省城,他想省城这么大,那伙人抓不到他。这天他溜出来,原本是想跟季小菲打个电话,问问事儿怎么样了,咋还听不到那伙人被抓的消息,没想就给看见了李春江。

李春江朱牤儿认得,李春江在看守所给他们讲过话,后来还找他了解过情况,都是些跟潘才章有关的事儿,朱牤儿当然不会乱说,不过他却因此把李春江认牢了。

朱牤儿先是跟在后面,犹豫着该不该走上前去。他有一肚子话要跟李春江说,这一年,真是把他罪受死了,如果能拿肚子里的秘密换回平安,他情愿把所有的秘密都说出去。可真能换到吗?朱牤儿不敢确定。

逃出看守所前,朱牤儿拿到过一样东西,是从高压室童小牛抽屉里愉的,不过没能带出来,而是藏在看守所小院一个极隐蔽的地儿。这东西如果交给李春江,相信童小牛一伙有好日子过。

朱牤儿一直跟着李春江父女,从假发店跟到他们分手,还是没下定决心。他的内心矛盾死了,经历了这么多劫难,朱牤儿变得比以前成熟,也更有心计。他手里握着的,可都是些要命的证据,也一定值不少钱,到底该不该全说给李春江?

直到他跟踪朵朵到医院,还是没能拿定主意。

马其鸣跟秦默来到省城,两人绝没想到,他们会无功而返。

谈话是在省城一家宾馆进行的,马其鸣少了许多客套,甚至没对叶子荷的病情表示过多关注。只说:“你的心情我们能理解,请相信,我们跟你一样难过,一样盼她早日好起来。”接着,话锋一转,“你现在必须回去,三河的情况你最清楚,而且你也付出过努力,相信这一次,汗水不会白流。”

秦默的目光紧张地盯在李春江脸上,从医院到宾馆,秦默似乎已经感觉出些什么。还好,李春江并没当场拒绝,不过也没答应。他显得犹豫、不安,脸上充满痛苦。

“春江……”秦默欲言又止,这个时候,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自己的战友:把一个男人从身患绝症的妻子身边拉回到冲锋前线,自己是不是残忍了点?马其鸣摆摆手:“这样吧,春江,你考虑考虑,我们也多方想想办法,眼下绝不能丢下子荷不管,最好能找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当夜,马其鸣便要妻子梅涵跟北京抗癌协会联系,看能不能送叶子荷去北京治疗。这是马其鸣到三河后夫妻第一次团聚,一听他要来,梅涵早早就把手头的工作处理掉,专门去超市买了鱼,还有他爱吃的牛排,结果忙了一个下午,马其鸣回来却说吃过了,跟老秦在农民巷小吃一条街吃的。气得梅涵真想把牛排给倒掉。梅涵是那种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计较的女人,无论马其鸣做了什么令她不开心的事,嘴上从来不把不满说出来,心里却给他一笔笔记着。偶尔地发作上一次,马其鸣一个月也消受不了。看梅涵脸色不大好,马其鸣赶忙陪着小心说:“老婆,是不是我又说错了,要不,明早联系也行?”

梅涵仍就不说什么,只是坐在灯下凝望住他,有点痴,有点怀疑。马其鸣让她的目光望慌了,摸不着头脑地问:“老婆,今儿个咋了,一句话也不说?”

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梅涵忽然觉得好玩,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这一笑,让绷着的气氛松懈下来。梅涵是一个很注重小情趣的女人,有时她会故意弄些情境,让马其鸣慌,让马其鸣急。男人的慌和急是很好玩的,怎么个慌法、急到啥程度,这跟男人心里的爱有很大关联。这是梅涵的逻辑。

这晚他们过得很愉快,想不到四十好几的人,还能跟年轻时一样接连打出几场漂亮的仗。

打仗是他们之间的暗语,他们觉得打仗比什么都形象,还热烈,还有点一个不服一个的劲儿,更有种这次打不赢下次再打的执着和渴盼。

第二天一大早,梅涵便跟北京联系。梅涵给欧阳子兰做助手时,结识了不少医学界的朋友,有的甚至是国际上都很有威望的专家。北京那边很热情,要她把叶子荷的资料及术后观察情况寄来,分析完后给她一个答复。

九点五十分,马其鸣来到西部贫困地区教育救助中心。梅涵上班前告诉他,欧阳子兰要见他,上午特意为他挤出一个小时的时间,说有要事谈。救助中心是一幢老式楼房,样子有点仿前苏联的建筑,处在省城繁华的北京大街。如果你没来过,决然想不到这就是每年拿出几千万救助贫困生上学的地方。欧阳子兰的办公室在三楼,穿过二楼走廊时,马其鸣看到梅涵正跟几个外国人谈事情,那些高鼻子大眼睛的友人一定是让梅涵小巧的嘴巴说服,主动跑来掏票子的。马其鸣没敢打扰妻子,上了楼,欧阳的秘书已等在那里。

欧阳子兰是位五十七岁的妇人,可一点也不显老,风采一如当年。这位风姿卓绝的知识女性既是马其鸣的恩师,也是他一生最为信任和尊敬的朋友。

欧阳子兰吟笑着起身,她的热忱跟她渊博的知识一样,始终内敛得让你看不出,可那份温和劲儿让你永远都觉得她是那么可亲。简单地问了一下他在三河的工作,欧阳子兰开门见山说:“请你来就为一件事,我想听听你对吴达功的看法。”

这一问,马其鸣哑住了。

这段时间,他最怕听到的便是吴达功三个字。要说对这个人,一开始他还是有好感的,吴达功热情、好客,而且工作能力也不错,上上下下关系又很投缘,马其鸣便觉这是个人物,是个可造之材。但是他冷不丁拿出那么一封信,便让马其鸣小看他了。不是说马其鸣不给欧阳子兰面子,只要欧阳子兰欣赏的人,哪怕他马其鸣一点也不了解,也完全可以拿他当朋友。人嘛,互相之间哪有那么多障碍?但是他拿欧阳子兰给自己施加压力,甚至想借助这份关系达到某种目的,马其鸣便不高兴了。马其鸣最憎恨的便是办事曲里拐弯的人,如果你吴达功真有那个能力,也有那份责任感,完全可以直接提出来,他马其鸣不会不考虑。工作毕竟是靠人干的,公安局长也毕竟要有人当,但靠这种手段就证明你心虚,证明你心术不正。马其鸣不得不三思。此后,接二连三的告状信检举信雪片似的飞来,几乎每一份都要提及这个吴达功,马其鸣这才意识到吴达功不简单。

“这……”马其鸣吞吐着,不知该怎么回答欧阳子兰。

“好了,其鸣,你不说,我也不问了,你的犹豫已经告诉了我。”欧阳子兰是从马其鸣的沉默里看到答案的,事实上,她对吴达功也并不十分了解,写那封信,有她不得已的苦衷。为此事,她还深深自责过,现在好了,马其鸣的犹豫和沉默算是帮她解掉了一个包袱。她很坦率地说了声谢谢,反倒弄得马其鸣更为不安。

告别欧阳子兰,马其鸣独自走在省城大街上,他在想:“吴达功这个人,手里到底还有什么牌?按说秦默复出,最先着急的应该是他,可他偏能稳住神。难道真如秦默所说,此人深不见底?”

也就在这一天,李春江给了马其鸣一个很失望的答复:“对不起,马书记,这个时候,我不能离开她,把她带回三河,我做不到。”李春江眼里噙了泪花,看得出,做这番决定,他费了多大劲。

秦默还是不甘心,要留下来说服李春江,马其鸣说:“走吧,事情不等人。”路上,秦默一遍遍念叨,说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在这节骨眼上生病。马其鸣有点听不惯,略带责备地说:“生病还让人挑时间呀,换了你老婆,你咋想?”说完,又觉不该拿这种口气说话,笑着道,“老秦,说说你老婆。”半天,车里没有声音。马其鸣意识到什么时,就听秦默沉沉道:“死了,十二年零八个月二十一天,让人开车撞死的。”

4

秘密战刚刚打响,阻力便接踵而来。问题首先出在人员身上。令马其鸣尴尬的是,三河公安内部早已形成两大派系,一派坚决地跟李春江走,一派,则完全被吴达功控制。中间摇晃的没几个人。

秦默出山后,有意识地重用了一些李春江这边的人,使得公安内部一边倒的形势有所改观,但是真正跟李春江铁了心的,至今仍然不肯站出来。这些人在观望,他们还弄不清三河将会发生什么,几次的反复无常弄冷了他们的心,也使他们的处境一次比一次尴尬。马其鸣至今不在公开场合表态,不像车光远那样大张旗鼓地发动声势,秦默也是闪闪烁烁,这种琢磨不定的气氛让他们迟迟做不出决定。

下面调动不起来,就无法形成强大的力量,马其鸣犹豫厂,现在他才明白,当初车光远为什么不顾袁波书记的反对,在会上大讲特讲,靶子一样把自己置在枪口最前面。看来,在三河,你不冒点险还真是不行。

两个人商量半天,还是没商量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秦默叹息道:“他们现在是不敢信任我,更怕吴达功玩什么花招,我过去伤了他们的心呀。”马共鸣劝慰道:“怎么又说起这种话来了,不是说好不再说的吗?”

“可是……”秦默一时语塞,工作开展不力,他比马其鸣还着急。马其鸣安慰说:“不能心急,要相信,对方一定比我们更急。”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比秦默还急。恰在这时,秦默电话响了,刚一接通,李钰就在那边报告:“老局长,小四儿跑了。”

“什么?”

秦默赶到吴水,吴水警方已在到处搜捕。李钰讲,小四儿是趁他们开会时逃走的。这家伙很是顽固,任凭李钰怎么动脑子,就是一个字不吐。李钰急了,小四儿身上打不开缺口,案件便没法往下进展,他把大伙召集起来,想集思广益,研究怎么才能撬开小四儿的嘴。谁知就在会议当中,楼道内有人打架,是昨天住进来的两个客人为喝酒打起来的。负责看管小四儿的警察听到打架声,出来制止,还没等把这边的战争平息下去,李钰的叔叔突然跑来说:“小四儿逃走了!”

有人将窗户从外面锯开,支了把梯子,接应走了小四儿!

这屋子的防范措施是一流的,关进来前,李钰仔细检查过每一个地方,窗户是从外面封死的,还加了钢筋条,很保险。谁知……

李钰连连叹气,秦默也顾不上批评,迅速投入到指挥中。

突击审查两个打架者,两人交待,他们原本不认识,住进来不久,隔壁有人走进来,要请他们喝酒。他们推辞不喝,那人很热情,硬是打开一瓶五粮液,说出差在外,闷得慌,一个人喝没劲。两人抵挡不住他的热情,加上又是五粮液,忍不住就喝了。第二瓶喝到一半,那人说有点急事,出去办一下,还说如果能帮他个忙,他请二位吃晚饭,每人送条烟,说着就把烟拿出来。软中华,很高级的。两人还以为遇见了财神爷,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帮的忙就是在楼道里打一架,打得时间越久越好。

很明显,帮凶就是那个请喝酒的人。再审,两个人便糊里糊涂,说不出什么了。只说那人中等个,四方脸,年纪大约四十岁左右,穿得很体面,一看就是个有钱人。登记台一查,名字叫林加渠,兰州人。将身份证号送去查验,结果是假的。

很明显,李钰他们暴露了,对方早就摸到了这儿。

李钰叔叔甚是沮丧,这事对他打击很重,好像帮凶是他引进来的。秦默仔细检查厂一遍“林加渠”住过的房间,里面什么也没留下,就连一个烟头都没。这个“林加渠”到底是什么人,消息又是怎么走漏的?

李钰再三说:“这不可能,我们做得如此小心,对方怎么会摸得到呢?”

分析来分析去,秦默说:“只有一个可能,对方跟踪了你们。”

“跟踪……?”李钰忽然间哑巴了。

吴水警方搜捅了两天,小四儿一点踪影没有,看来,对方是经过精心准备的。

秦默将事情经过汇报给马其鸣。马共鸣沉沉地说:“他们连小四儿的踪迹都能寻到,看来,你我的一举一动也都在他们的视线内。老秦,这伙人远在你我之上啊。不过也好,”马其鸣忽然掉转语气,“告诉李钰,一定要找到小四儿,但这次,我们不抓他,只盯着他。”

秦默似乎有点不明白,但他还是坚决按照马其鸣的意思将命令传达了下去。

小四儿是让一个叫老木的男人救走的。老木正是跟踪了李钰,从李钰神秘的行踪上判断出小四儿关在这里的。

小四儿跳下窗子后,跟着老木就往外跑。路是老木提前探好的,后院穿出去,是一家小食品厂,跃过食品厂后墙,是一片密密的老住宅区。小四儿问老木:“谁让你救我的?”老木不说话,只顾拉上小四儿跑。小四儿看上去有点不情愿,其实他心里是不想这么逃出去的,逃亡的日子他过过,很不是滋味,远不如大摇大摆走出公安局那么体面。老木不由小四儿动歪脑子,近乎以不容反抗的架势将小四儿丢进一三轮车。踩三轮的是一歪嘴男人,收了老木的钱,只负责把老木他们送出住宅区。刚出住宅区,小四儿便看见一辆面包车,老木喊了声快,就连拖带拽地把小四儿往面包车上送。猛地,小四儿看见一双眼,隔着车窗玻璃,小四儿看见那眼蓝荧荧的,发射着狼光。他打了个寒噤,一把挣开老木,朝相反的方向跑。小四儿自小就是靠逃命活过来的,若要真跑起来,两条腿就跟安了轮子,很少有人追得上。车里的人一看不妙,跳下就追。小四儿早已跃上墙头,猴子般一纵身不见了。

这时候李钰他们的人已围追过来,那几个人一看阵势不妙,跳上车逃走了。

小四儿躲过了一难。

他在下水道里躲到天黑,等周围彻底静下来时,悄悄探出身子,四下听了听,确信没有埋伏,这才胆寒心战地爬上来,踩着夜色摸进一座居民楼。

小四儿在三河境内有不少这样的线,有些甚至他的上家或老板都不知道。他敲了几下门,里面传出软软的一声:“谁呀?”

“我,快开门。”一听人在,小四儿的心才算稳下来。

换过衣服,吃完热腾腾的面条,小四儿才从惊恐中彻底缓过神。他问女人:“有没有人跟你联系过?”

女人摇摇头。女人一开始是惊吓的,看到小四儿的第一眼,她的魂都飞了出来。小四儿哪曾这么没过人形,每次来,都是大大落落的,体面得令她心动,偶尔还带给她鲜花什么的,也算能让她寂寞的日子鲜活鲜活。今儿个,小四儿定是遇了什么大难。女人不敢问,女人从不问小四儿的事,自从跟小四儿认识后,她心里便记住一句话,这男人的事一个字也不能问,他叫做啥就做啥,他说上床就上床,他要是不高兴,你就呆呆地坐在一边陪他伤心。但他不高兴的时候很少,每次来都能让她快快乐乐的,他年轻的身体加上火热的贪婪可以让她在短时间内将长期的寂寞和孤独全都发泄出来,有时候还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惊喜,比如一瓶香水、一枚首饰,或是三河这儿根本买不到穿起来却很时尚很显个性的时装。

女人四十六岁。这个年纪的女人已经很老了,老得几乎令她对男人不敢抱啥奢望。所以能有小四儿这么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人偶尔赐给她欢乐,赐给她惊喜,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很满足,真的很满足。尽管她知道,这个男人不可能是她的,就如同以前的男人一样,她只能抓住一些支离破碎的日子,却抓不到男人全部。但女人不遗憾,甚至从没想过要抓牢。女人习惯了眼前的日子,没有男人的日子,寂寞的日子。女人只求上天不要再赐给她什么灾难,不要把这种破碎的日子打得更零碎,她就很幸福很知足了。

看着小四儿狼吞虎咽吃完饭,女人把碗筷收拾到一边,坐在餐桌旁等小四儿发话。每次场景都是这样,女人从不主动一次,语言还是行动,都是等小四儿做出明确的指令后,她才能有所表示。今天小四儿却哑巴着,一句话不说,甚至也不拿眼看她一下,只是发了狠似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等整个屋子被烟雾笼罩得睁不开眼时,小四儿才说:“帮我弄个电话卡,我要打电话。”

女人犹豫着,这么深的夜,上哪弄卡去?女人知道,小四儿从不用她家的电话,也很少用自己的手机。他身上总是带不少卡,打完一个电话就扔,再换一个,再打,打完接着扔。有次一夜到天亮,他竟用了二十多张卡。女人拿着那些卡,像烧掉自己的过去一样将它们烧掉,不管小四儿安顿不安顿,她总能做得很到位。所以至今在小四儿眼里,她仍是最值得信任最值得依托的一个人。

“算了,明早再说。”小四儿也不难为她。说完这句,丢下她,一个人进了卧室,门一拍,倒床上了。

女人不敢跟进去,她知道,这次,小四儿是遇上过不去的坎了。

女人一直在沙发上坐到天亮。

刚一上班,女人便跑进电信局,用一个假身份证替小四儿办了三张卡。

小四儿将电话打过去,对方很警觉地问:“你是谁?”小四儿故意沉默了一阵,说:“你不会听不出我的声音吧?”

“你在哪里,怎么不坐车回来?”对方显得慌乱极了。

“回来?我能回来吗?”

“闲话少说,你到底在哪,我派人去接你。”

“接你妈个头!”小四儿突然叫起来,“你想下黑手是不,敢冲我下黑手,你王八蛋活得不耐烦了是不?”

对方显然被小四儿吓住了,哼哧了半天,讨好地说:“你多虑了,我们之间,应该信任才是。”

“信任?你也配说这两个字!”小四儿额上的青筋跳起来,眼里的光像是要吞人,果然,他说出一句令对方断气的话。

“你信不信,我这就给独狼打电话,告诉他弟弟是怎么死的?”

“别别别!”电话那边的声音一片子紧,近乎是在求小四儿了。小四儿不容对方再说下去,啪地挂了电话。撤出卡,一扔,换了新卡。

这一次,小四儿拨通的是一部在吴水县来说很重要的电话,对方刚一说话,小四儿便打断他:“听着,我现在遇了点事,急需钱,你替我准备几万块,中午一点,送到老方家卤肉馆。”说完,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学刚才的样换了卡,倒在了沙发上。

女人怯怯地捡起地上两张卡,拿液化汽上点燃,望着噗噗往上窜的火苗,女人的心暗下来,她想,灾难可能又要来了。

女人后来从床下拿出五万块钱,是小四儿送她,她却一直没花的。小四儿望了一眼,说:“拿回去,我还没落魄到花你钱的份上。”说完,又觉自己太不近人情,昨黑到现在,还没跟女人认真说上一句话,他不想给女人留下什么恐惧,也没什么可恐惧,日子该咋过还咋过,用不着把女人的日子也给打烂。这么想着,他伸出手,柔情而又不可抗拒地揽过女人,两束温情四射而又略显贪婪的目光对住了女人藏着深深幽怨和哀伤的眼睛。女人经他这么一揽,又这么一视,心便汪洋成一片,软软地倒在他怀里,任由他带着,往缥缈处走,往不敢想却总也忍不住要想的地方走。这一走,屋子里便腾起一股热浪,热浪立时就把一切都淹没了。

中午一点,小四儿准时在方家卤肉馆拿到要拿的东西。这时他已变成了一个羊皮贩子,骑辆哗哗作响的破自行车,大模大样往他想去的地方去。

接连几天,吴水警方和李钰这边都没有小四儿任何消息,秦默坐立不安,马其鸣也感到棘手。其他几条线也遇到不同的麻烦,侦察工作一时陷入僵局。就在局面无法打开的关键时刻,李钰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叫他去找一个叫刘玉英的女人,还说这事千万别告诉秦默,有情况可以直接找马其鸣。李钰兴奋地接连说了几声是,刚要问一问叶子荷的情况,那边电话啪地挂了。

打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春江。

5

刘王英被秘密带到一家宾馆。

这是一个看上去怎么也跟犯罪联系不到一起的女人,长得很文静,白皙的面孔上罩着一层挥不掉的忧郁,一双美丽而凄怨的大眼睛仿佛永远在向世人诉说着一股子不幸。

据调查,刘玉英曾是西北大学历史系的才女,毕业后分配到吴水中学当教师。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集美貌与才气于一身的女子却意外地嫁给了吴水化工厂的机床工周传海。婚后不到一年,两人的关系便闹得很紧张,经常看到周传海喝得酩酊大醉,醉了便打老婆。大约是婚姻疙里疙瘩地过,两人一直没要孩子。

十年前,也就是刘玉英被提拔为吴水中学副校长那年,吴水县发生一起强奸致死人命案。周传海竟将比自己大五岁的吴水县教育局局长李欣然的老婆强奸了,李欣然的老婆受不了这等污辱,割腕自杀。此案当时传得沸沸扬扬,各种说法都有。传得最多的便是李欣然跟刘玉英有染,而且这关系不是一天两天,早在李欣然当吴水中学副校长时便已开始,那时李欣然已三十多岁,有妻子也有儿子,而刘玉英只不过才二十出头。更有甚者说两人有过一个女儿,生下后悄悄送了人。也正是这层原因,刘玉英才下嫁给一个大她六岁的车间工人。

婚后她跟李欣然的关系并没断,反倒随着李欣然职务的不断提升而愈加升温,耿直火爆的周传海正是忍受不了这个,又没法阻止,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怒之下将李欣然老婆给强奸了。奇怪的是,这案最终却被定性为暴力强奸致死人命案,周传海自知无路可逃,投案自首,有关方面很快结案,周传海被判死罪,两个月后被枪决。

此后,刘玉英便开始她漫长而孤凄的独身生活。

刘玉英什么也不说,表现得既镇静又绝望。既不问李钰为什么带她来这儿,也不问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李钰一连问了很多问题,刘玉英只是一句话: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跟小四儿到底什么关系,六月二十七号你见过他没?”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刘玉英,你是国家干部,又是政协委员,应该知道包庇罪犯的后果,我希望你把知道的情况说出来。”

刘玉英垂下头,不再理李钰。她的脸被更深的忧郁罩住了。

还没把刘玉英关上十二小时,李钰便接到吴水县委书记郑源的电话,询问刘玉英是不是在他那儿。

“你怎么知道?”一听是郑源,李钰顿感事情有点不妙。

“我怎么知道?人大跟政协找我要人,一个市政协委员、教育局副局长突然失踪,我这个县委书记能不知道?”郑源听上去很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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