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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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朱旺子,季小菲有一封信和突然接到过的一个电话。除此之外,他多高,多大,胖还是瘦,到底是哪里人,一概不知。而且,她相信,就连朱旺子这个名也是假的。那时季小菲还是法制报的见习记者,一个充满阳光充满激情的女孩,一次采访中,无意中听说看守所的事,季小菲决定调查,就这样,她得到了朱旺子那封信。

朱旺子在信中告诉她,他是在卖血的车上遇到小四儿的。朱旺子要救相依为命的妹妹,除了卖血,再想不出别的办法。小四儿将他从车上拉下来,拉到一家馆子里,问:“真想救你妹妹?”

“想,没她我活不成。”朱旺子说的是实话,他跟妹妹自小靠奶奶拉大,就像两只鸟,缺了一只另一只也活不成。可是老天爷眼瞎,让他妹妹得了白血病,朱旺子把该想的办法都想了,可是妹妹却离那一天越来越近。

“那好,帮我做件事,不但你妹妹有救,而且你也有花不完的钱。”小四儿热情得就像失散多年而又突然出现的哥哥。朱旺子一开始不信,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这个道理他懂。听小四儿把话说完,他就开始信了,不仅信,而且觉得划算。这事虽说不好听,但确实比卖血强,而且,更重要的这是目前救妹妹最好的办法。

小四儿要让朱旺子做的事,其实不难,这是小四儿的说法:“你只管去里面,谁问你都一句话,是你做的,为了妹妹。剩下的事我会帮你做,顶多关三五个月,出来还能拿一大把钱,要不是看在你也是被父母丢下的份上,我才不会找你哩。”小四儿说话间卖起了关子。朱旺子一把抓住小四儿:“我做,我按你说的做,求你救救我妹妹吧。”说着,他的眼泪下来了。小四儿可怜了他一会儿,给他几百元钱,让他为妹妹买点东西:“毕竟要离开了,你肯定舍不得。”

朱旺子走进了看守所。

事情本来是那个人做的,一个大烟鬼,跟朱旺子年龄差不多,但命比朱旺子好,好得多。他爹是市里的大领导,说出来能把朱旺子吓死。朱旺子的爹是什么,按奶奶的说法,是短命鬼,背个煤就能压死,丢下两个娃娃,谁拉?娘当然想拉,可娘看上了别的男人,男人不要他们,娘没办法,流着眼泪嫁掉了。一想起这事,朱旺子就恨爹。瞧瞧人家的爹!朱旺子咽了口唾沫。

那个人烟瘾犯了,晚上跑出来抢钱,蒙着脸,一砖头把一个妇女砸昏,抢了钱就去买白粉,正巧让缉毒的警察碰上了,这下好,两罪合一,不死由不得。他爹这才着了急,后悔不该把儿子关起来,更后悔不该不给儿子买粉的钱。朱旺子进去后,对谁都说是他做的,那个蒙面汉就是他,他要救妹妹。里面的人全信,都觉得他了不起,敢做敢当,而且是为了妹妹。

朱旺子受到了良好的待遇,这是小四儿保证过的。他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偶尔挨了打,也不说痛,什么也不说,就按小四儿教他的方法,老老实实在里面想妹妹。因为妹妹在小四儿手里,如果他乱说,妹妹会很惨的。

两个月后的一天,朱旺子被叫去侍候童小牛。按王副的说法,是看他老实,才给他安排这么好的差事。想想看,童小牛是你想侍候就能侍候上的吗?多少人想盼还轮不上呢。

朱旺子被带到高压室,当然,高压室是他后来听说的,当时不知道,只觉得那儿很不一般,像宾馆一样,不,比宾馆还多点什么。里面的气氛很不一般,味儿怪怪的,感觉也怪怪的,就像被带到了洞房,虽说没女人,味儿却比有女人还浓,还粉。

朱旺子给童小牛洗脚,洗完抱在怀里捏。童小牛喜欢让人捏脚,捏时要放在怀里,捏开心了还会把脚趾伸你嘴里,让你吮、吸、咂……总之,很怪的。他的这些爱好不少人知道,不少人也为他做过。朱旺子捏脚的时候,王副出去了,临走还丢下话,好好侍候,侍候好了有奖。朱旺子很听话,因为他知道童小牛是谁,更知道童小牛啥脾气,稍稍不听话,你就等着吃苦头吧。那些苦头比起舔脚来,要死得多。朱旺子含着童小牛的脚趾,正舔着,童小牛就抡起鞭子抽他,抽得很滋润,每抽一下朱旺子就得呻吟一下。朱旺子很会呻吟,看得出,童小牛很满意,因为他也很兴奋。兴奋不是每个人都能让童小牛感受到的。

正在好处,突然有人跑进来,跟童小牛说:“不好了,陶实死了。”

童小牛猛一下踢开朱旺子,睁大眼睛问:“啥,死了?”那人战战兢兢说:“让……让他喝啤酒,谁知……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妈的!”童小牛骂了一声,穿上鞋,也顾不上朱旺子,走了。

啤酒朱旺子喝过,在刚进来时。其实那不是啤酒,除了童小牛,号子里其他人是喝不上真正的啤酒的。是尿,一囚室人的尿。热腾腾端你面前,几个人将你倒提起来,一人踩住你头发,让你倒着喝。你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喝完,还不能让尿洒出来。那个滋味儿,别提了。更可怕的是,若是踩头发的人稍稍使点坏,将你的脸往尿盆里一摁,你就有可能窒息而死。

朱旺子信中说,陶实一定是这样死去的。

朱旺子就是在那一刻害怕的,真怕,他不敢了,再也不敢顶什么罪了。这时他才知道,顶罪不是什么好玩的事。陶实是谁,他可是堂堂县委书记的司机呀,他都敢往死里整,他朱旺子算什么?

朱旺子费了不少心思,才找到一块碎碗片,咬住牙吞下去,只有这法儿,才能救他。这中间他已听说看守所将陶实定性为自杀,而且外面没一个人怀疑。半夜时分他痛叫起来,痛得就像要死去。他被紧急送往医院,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

朱旺子从医院逃走时,将信悄悄交给了一位护士。季小菲闻讯赶去采访,正巧那护士找她,说病人再三叮嘱要把信交她手里。

就是这封信,改变了季小菲的命运。

季小菲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么骇人听闻的事,他们居然瞒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就连陶实的妻子也被谎言蒙住了眼睛。当苏紫抱着骨灰走出殡仪馆时,季小菲的心情是那么的不平静。站在秋日瑟瑟的寒风下,她在犹豫,要不要走上前去,将真相告诉苏紫?

那段日子季小菲过得异常痛苦,一个人是轻易背负不起什么的,素昧平生的朱旺子将这么重要的秘密交给她,等于是交给她一项使命,托付给她一个心愿。她开始奔波,开始朝事实的方向努力,但这是多么的艰难。后来她从秘书小田手里得到更多有价值的材料,她才越发相信,朱旺子没有说谎,在国徽闪闪发光的地方,黑暗和阴云照样密布。

一个柔弱的女子就这样担起了道义。她把采访到的秘闻还有朱旺子的信,一并寄到了报社,原想可以借助媒体的力量,让真相早白于天下,谁知这一下,她闯祸了。

她被解聘,接二连三的厄运包括灾难朝她扑来,她一次次失去工作,一次次被人威胁、恐吓。甚至,童小牛淫邪的目光一次次逼向她,在父亲那间小店里,童小牛嘲笑完他们父女后,恶毒地盯住她:“想过平静的日子是不?那好办,晚上到宾馆来。”

又走了约摸半个小时,季小菲总算看到一片阴凉地,她在一棵树下坐下来,想歇口气再走。六月的阳光泼洒在山野上,山野被涂抹成五颜六色。

坐在树阴下,季小菲忽然就想起遥远的往事。大约是她七八岁的时候,也是在六月,天湛蓝湛蓝,不过太阳却没这么毒,母亲背着她,走在通往乡间的山路上。那时的季小菲并不知道母亲是跟父亲拌了嘴,怄气要离开父亲,带她去乡下找一位奶奶,说是她的姑外婆。趴在母亲背上,季小菲看到山野一片妖娆,美丽的山花惊喜着她的眼睛。她嚷着要下来,要去山坡上捉蝴蝶。母亲放下她,季小菲迈着欢快的脚步往山坡上跑,蝴蝶在她眼前舞来舞去,像是一伸手便能捧到。

山花的沁香一脉儿袭着一脉儿,诱得她直想把整个山野抱在怀里。她掉头唤母亲:“娘,快来呀,我要花花。”母亲却怔怔地蹲在山坡上,眼里是一脉儿一脉儿的泪。

那时的季小菲并不知道母亲跟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隐隐约约记得,父亲好像是为了她跟母亲吵架,还把母亲新买给她的一件花裙子撕破了。她指着父亲的脸骂:“我再也不要叫你爸爸。”母亲一巴掌掴在她娇嫩的脸上。父亲无声地拿着他的工具箱去了工厂,母亲哭了一宿,第二天便背着她往乡间走。

季小菲采下一束山花,怯怯地走到母亲面前。“娘,你看花花多好看。”说着,挑出一支马兰花,戴在母亲发顶上。阳光下,母亲的脸顿时鲜亮许多,仿佛有了山野的颜色。季小菲捧住母亲的脸:“娘,你笑笑呀,你一笑,山野也就笑了。”娘扑哧就笑了,一把揽她到怀里,脸贴着她的脸,发出山浪一般的暖流。

季小菲很快就长大了,父亲跟母亲再也没吵过架,可是她也就再也没机会看到这么美丽的山野。想想病着的母亲,想想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父亲,季小菲忽然就心情暗淡下来……

季小菲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叫朱王堡的村子,在三河跟邻省的交界处。为找到朱旺子,季小菲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她相信秘书小田的话,只有找到朱旺子,陶实的冤情才能揭开,不,不只是陶实,季小菲她们要找的,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一座地狱或魔窟的钥匙。季小菲想起副局长李春江的话,这座魔窟打开了,你会看到许多血淋淋的东西。

季小菲也是在走投无路时想起找李春江的,童小牛和阿黑整天逼着她,躲在幕后的那个人又用一只大手牢牢地卡住她的脖子。只要看见她活动,便有不幸发生。

阿黑说得很清楚:“要么乖乖听童哥的话,把东西交出来,童哥会给你安排一份好工作;要么,你就四处躲,见到一次揍一次,逼急了,咔嚓一声。”阿黑做了个拧断脖子的动作。

季小菲将那封信交给李春江,李春江无声地看完,脸色陡然间暗下许多,他感激地说,“谢谢你能信任我,不过……不过你还是最好停下来,这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季小菲等了一段日子,不见李春江有动静,一激动,才跑去找苏紫。当她把自己掌握到的情况说给苏紫时,她看到,这个哀伤的女人仿佛遭雷击一样倒了下去……

兴许,就不该告诉他们,季小菲现在有点后悔,如果不是苏紫到处说出朱旺子的名字,朱旺子兴许不会躲这么久,更不会跟她一次也不联系。她知道,苏紫喊出朱旺子名字的同时,等于是把他出卖了。糟糕的女人,除了跪街别的没一点办法。

那个电话是朱旺子从吴水县汽车站打来的,当时季小菲正在医院,母亲突然犯病,喘得接不上气来,父亲急得抓住母亲的手,不停地喊着母亲的名字,像要把母亲从死神手里抢回来。季小菲的电话响了,她顾不上接,电话却响个没完。她跑到楼道里,刚一接通,就听朱旺子在那边喊:“季记者,他们在追杀我,追杀我呀,你记着,如果我死了,一定是童小牛干的!”季小菲刚要问他在哪,发生了什么事,电话突然断了。

季小菲急得心里着火,医院里离不开她,朱旺子那边又牢牢扯着她的心。无奈之下,她给李春江打电话,求他派几个人过去救救朱旺子。等李春江的人过去,朱旺子早就没了影,喧闹的汽车站,呈现出一派火热中的安详的气氛,一点看不出什么疑象。

不知为什么,电话里就那么短短几声,季小菲却牢牢记住了朱旺子的声音,尤其是他的口音。所以她把方向从满世界的乱找渐渐圈定到一个范围。季小菲相信李春江的判断,朱旺子绝不是他的本名,狡猾的小四儿也不可能让他用真名去顶替。

李春江已发现好几个名不副实的犯罪嫌疑人,他们混迹在看守所或劳改队里,就跟上班一样拿着高额工资。李春江暂时还不想动这些人,不能打草惊蛇,他再三叮嘱季小菲,摸不清这个强大团伙的深层背景前,揭露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

季小菲却只惦着朱旺子,她必须找到朱旺子,是他用一封信彻底打碎了她平静的生活,将她拉进恶浪滚滚的漩涡里,他没有理由躲起来。

朱旺子逃出医院不久,他妹妹死了,那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儿,才十七岁,医院对她的死没说什么,只说是正常死亡。对一个患有白血病的农村女孩儿,正常死亡是很能让人接受的。季小菲却在想,他们会不会也让朱旺子正常死掉?

终于到了,眼前就是这个叫朱王堡的村子。村子不大,环抱在群山中,像一只洗脚盆,被大山挤压着,又像是倦缩在母亲怀里的孩子,宁静、安详。绕过一座青石崖,季小菲便看到山坡上宁静地吃草的牛羊,还有村里跑动的狗。

半山腰上一堆牛粪火燃起,青烟将季小菲的目光拉得老长,一定是嘴馋的村童们在烧山雀吃。

快进村子时,在一巨石劈开的三叉路口,季小菲跟一个诡秘的男人相遇。男人戴副墨镜,头上顶着低低的鸭舌帽,季小菲看不清他的脸,不过他一身近似于猎装的行头让她多望了几眼。这么热的天裹这么紧,也不嫌热?季小菲心里这么嘀咕了一下,男人已经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忽地,季小菲注意到了那眼神,墨镜后面透出的怪异的眼神,季小菲觉得很像狼的眼神。

进了村子,季小菲跟村人们打听:“这儿是不是有一个老婆婆,拉扯着两个孙子,孙女去年死了,得白血病死的。”很快,就有人说:“你是说五阿奶啊,村东头住来着。”季小菲跑到村东头,就看见一座又低又破的茅草房,院墙是牛粪和着泥巴圈起来的,院里,一只孤单的狗伸着脖子,冲天空汪汪了几嗓子。

季小菲冲跑来看热闹的人间:“这家的儿子叫什么,在不?”有个妇女瞪大眼睛:“你也是找忙儿啊,怪了,今儿咋这么多找牤儿的?”

季小菲猛地起了警觉,脑子里忽就闪出刚才遇到的那个人。她赶紧问:“谁还找过他?”

“哟哟,很阔的一个人哟,出手就给了五阿奶三张大票哎,还说是牤儿新疆做生意的朋友。姑娘,牤儿是不是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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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开祯作品

第三章 泣血的露水

1

叶子荷静静躺在病床上,痛苦像泛滥的潮水,一浪一浪袭向她,要把她掩没。

手术做得还算顺利,医生和李春江都很满意。她的半个身子被纱布紧裹,切除的部位正在一阵接一阵的痛。

没了,什么也没了。这是术后叶子荷的第一反应,当她得知自己美丽的胸被切除,冰冷的手术刀将她最引以为豪的乳房切成碎片时,她女人的幸福感瞬间崩溃,仿佛都随那恶毒的癌细胞黯然死去。

是啊,作为一个曾经被幸福压得喘不过气的女人,叶子荷是那么的珍爱自己的乳房。

她曾跟最亲密的桃子说:“我最爱的,便是这对宝贝。”桃子斗嘴说:“是他最爱吧,嘻嘻。”“去你的,”叶子荷打了桃子一下,可心里,却比吃了蜜还甜。

女人间总是有一些私房话,叶子荷跟桃子之间总也说不完的,除了她们值得炫耀值得说出来供另一个人分享的爱情外,便是她们怎么说也不觉厌倦的身体。

尤其叶子荷,近乎达到自恋的癫狂。她常常捧住自己的胸乳,喃喃自语道:“这么好的一对宝物,咋就会长在我身上呢?”或者,就换上一件件新买的文胸,带着欣赏的、陶醉的、迷蒙一片的目光,在镜前痴痴地站上一两个钟头,然后长长舒上一口气,拨通桃子电话:“桃子,我又买了文胸,你要看吗?”那边的桃子也是用同样不害臊的口气,夸张地说:“当然要看,让我看够了再给他。”

可是,忽然地,不知从哪一天起,叶子荷就觉那儿不那么舒服了。这种感觉来得毫没预兆,开始是隐隐的,一点一滴的,慢慢,就变得让她担心让她忧虑,甚至,有点睡不着觉。

叶子荷就是在那时患上抑郁症的,当然,她自己并不知道。正如医生所说,没有哪个抑郁症患者自己能意识到这点。

李春江不在的那些个晚上,叶子荷会久长久长地坐在镜子前,忧伤而又战栗地盯住那裸露的一片。这时候疼痛是不存在的,它在身体之外,心之外。弥漫住叶子荷目光的,是被那幸福层层包裹起来的日子,日子深处,像酒一样发酵出芬芳的,是爱情。

只要一打开爱情这扇窗,叶子荷立马就觉被自己盯住的那片粉白跃动起来,不可扼止。关于爱情的记忆,似乎都与这片粉白有关。叶子荷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李春江第一次捧住它时的那片颤,那是怎样一种晕眩哟,仿佛整个世界都捧在了李春江手上,仿佛她的前生和后世都化作了两滴露水,跳动在李春江手掌间,只要他轻轻一含,她便彻底融化给了他。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美妙得近乎让她想死去。在跟桃子私下悄悄交流爱情时,叶子荷说得最多的,便是露水这个词。

“知道吗,我是他两滴露水,两滴,不是一滴,我情愿被他捧着,被他化掉。”而桃子,总是扑闪着眼睛,想努力感受她露水的滋味。或者,就坏坏地打断她:“我才不做露水呢,我是桃子,永远鲜着,不被他吃掉。”

叶子荷从此便成了李春江的露水。做露水是很辛苦的,得永远保持晶莹、鲜亮,保持那份摇摇欲坠的颤动感。看到李春江每天都像阳光一样吮吸着她,像夜晚一样温润着她,叶子荷所有的辛苦都变成了幸福。是的,幸福。在叶子荷看来,幸福只是一种为心爱的人晶莹、为心爱的人坠落的感觉,这点上她跟桃子有巨大的分歧,桃子的幸福感是依赖一棵树,让树成为她生命的全部。叶子荷不,叶子荷觉得自己就是两滴露水,永远饱满耀眼地跳动在他眼睛里。

她几乎认为,她跟李春江全部的爱情,都能浓缩在那两滴晶莹里,露水的酝酿与释放,便是爱与被爱的全部,便是此生来到世界的全部意义。

然而,残忍的上苍却要毁灭它。

当然,叶子荷惧怕手术,固执地不肯接受治疗,并不完全是舍不得这两滴露水。她心里,还有一个更大的怕。

这怕来自于一个叫楚丹的女人。

这是她的又一个秘密,包括跟她最近的桃子,也并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一个秘密。

楚丹是在去年大雪纷飞的时候突然出现的。之前,叶子荷并不知道世界上有个女人叫楚丹,更不会想到这个女人会跟她的生活有关。

雪花飞扬的那天,叶子荷没去上班,头有点痛,胸口也憋闷,可能是天气骤然变冷的缘故。天气的冷暖很能影响人的心情,心情又让身体做出反应。叶子荷本质上是一个敏感的诗人,带点神经质,这是李春江跟郑源相互评价妻子时说的,她觉得说得准,抓住了她的要害。

她站在窗前,凝望着雪,雪落得很滋润,飘然而下,没有一点遗憾。三河的天气已无法将晶莹的雪花即刻吞没,那片片晶亮便挂在树上,落在草上,有一瓣,竟调皮地悬浮在她眼前的玻璃上,那份纯美,那份脆弱,令叶子荷忍不住伸出手,想捧它进来。这时候电话响了,叶子荷以为又是恐吓电话。那段日子她被一个又一个恐吓电话骚扰着、惊吓着,梦都成了一片狰狞,夜更是一片狼藉,身体更像严冬中的一株水草,急剧地枯萎着。这些,都是因李春江突然地插手看守所的工作而引起的。叶子荷捂住耳朵,想把那尖锐的惊叫赶出房间,可是,那叫声顽固地响个没完,隔一会便响起,叶子荷无奈地走过去,刚一接通,就听见雪花一般的声音:“是春江吗?”

叶子荷愣了愣,不明白这片雪花来自何处,缘何要如此温柔地落在春江这两个字上?

那边似乎明白了她是谁,很快用警惕的声音说:“你是李夫人吧,我叫楚丹,从深圳来。”

“哦,”叶子荷轻吟一声,悬起的心轻轻落下,她问有什么事,春江这阵不在家。对方也轻哦一声,紧跟着说:“我是他的老同学,很多年没见面了,怕是见面也认不出来。不过,这次到三河,倒是很想见一见的。”叶子荷沉默了一会儿,告诉对方,李春江去外地办案,怕是这几天回不来。对方似乎有些失望,有片刻的茫然,不过她很快又说:“这样吧,李夫人,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你过来喝杯茶,这样的天气,闷在家里是很寡味的,不如我请你一道赏雪?”

一听雪,叶子荷的那份柔情动了,再说,突然冒出一个女同学,而且出言便是春江,叶子荷心里,就多了那么一层东西。她利索地接受了对方的邀请,问明地址,换一身素装去了。

那天,她们坐在子水河畔的牧羊人家,一家集时尚与传统为一体的休闲茶吧,烤着炉火,赏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仿佛旧知一样,温温婉婉叙了一个下午。

这的确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女人,美,美得有点夸张,就连叶子荷这样自觉还没落俗的女人,也被她压得有点喘不过气。大约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缘故,她的目光没叶子荷清澈,却多了份处乱不惊的从容。在陌生的叶子荷面前,她的表现就像大姐姐一样,坦然而又有点理直气壮,迫于人而又有点施于人。反倒让叶子荷不知怎么应对,只好强压住那份急于窥探的冒失,淑女一样坐在她对面,听她讲一个苍凉的故事。

是的,楚丹再三强调,这是一个故事,就发生在她们读书的年代,因为时隔久远,都有点想不起故事的主人公了,可是它就发生在她们系,一定的。

“看到你,我忽然就想起了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吧,听完了你可以讲给春江,他那个人呀……”

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却让她讲得绘声绘色,而且一点也不俗气,叶子荷不能不佩服这个楚丹。

大学里,一男一女相爱了,爱得很深,爱得可以感天动地。偏是毕业分配的时候,变故发生了。原因出在女方,她爸爸力主让她出国,而且以婚约的名义。轻松出国,轻松留学,这在当时,是多少妙龄女子梦想的事,而且轻松拥有一门跨国婚姻。

女方动心了,让她动心的不只这些,更重要的,要嫁的男人是个外交官,是在一次社交场上认识的,对她很倾心。她抵挡不住,真的抵挡不住,所以悄悄地,不敢跟那个男生打招呼,就漂洋过海做了外交官妻子。尔后,她便在异国的天空下,怀念那份未死的爱情。

若干年后,那门婚姻结束了,不是离异,而是外交官出了车祸,无可奈何的事。而那个女人,也从跨国婚姻中醒来,这一醒,她便蓦地想起过去的时光,想起初恋的情人……

她开始寻找,不知道要寻找什么,但她就是想寻找。

叶子荷听到后来,便觉得有点冷,很冷,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身体不舒服,想回去休息。”楚丹也没刻意挽留,只是略带伤感地说:“这么好的雪,少了你,我赏着有何意思?”

那个夜晚,叶子荷彻夜未眠。第二天,她再次接到楚丹电话,问能不能到府上一坐。叶子荷忧虑重重,却张不开拒绝的口。等她满腹狐疑地将不速之客迎进门,才发现,自己一晚上焦灼不安急于想知道的,便是那故事的结局。

故事没有结局。任何一个故事,都只有开头,没有结局。这是宿命,也是人类全部的神秘所在。有哪一个故事是彻底终结了的呢?

楚丹走了很久,叶子荷还沉浸在那个故事里醒不过来,她不明白这个故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不明白那个叫楚丹的女人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故事送给她。她知道的,是自己越来越睡不着觉,越来越心慌,越来越觉得世界要毁灭。这天晚上,她终于忍不住翻起身,来到李春江的书房。她不知道要找什么,但她必须找,而且她相信,一定能找到。果然,翻遍所有角落后,在最底层的抽屉里,她找到一个尘封的夹子。这一下,叶子荷的世界便彻底坍塌了。

病房门响了一声,叶子荷知道进来的是李春江。她闭上眼,闭得很牢。从手术后醒过来的那一刻,她便对李春江闭上了眼睛。不想睁开,永远不想。她有点恨他,为什么要把她推向手术床,为什么要让冰冷的手术刀穿过她的胸膛?为什么要把那两滴带泪的晶莹彻底粉碎?

没了,一切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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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带着朵朵,不可阻挡地赶到了省城。一进病房,朵朵的哭便炸响。这个可怜的孩子,直到高考结束,她才得知母亲病重的消息。

“妈——妈——”

叫声撕天扯地。

叶子荷死死地闭上眼睛,双手死命地扯着床单。她怎么敢睁开眼睛啊,她宁愿看到世界被毁灭,也不想看到朵朵的泪水。

可是她的泪水却比朵朵更猛地狂泻出来。

病房里一时是比窒息还要死的静止。所有的心都停顿在了哭声上,泪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波涛。

李春江泣不成声,他的心早已成了一片汪洋。

早上他还接到郑源的电话,说秦默再三问,能不能把叶子荷转回市上,请最好的大夫治疗?他一口回绝。郑源在电话里默了许久,才问:“春江,你明白老局长的意思吗?”

“不明白!”李春江几乎是在冲郑源吼。郑源劝他不要激动,说老局长也是一片好意,还说袁波书记也很关心子荷的病情,托他转告他:不要太过伤悲,尽最大力量治疗,要相信科学,等等。

“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李春江到现在才明白,所有的关心和安慰到了一定时候,都是一把盐,只会让流血的心更痛。

他默然离开病房,怕那滚滚的泪水将他击倒。桃子走出来,红着眼问:“你不怪我吧,朵朵她挡不住……”李春江摇摇头:“这样也好,迟早是要知道的。”

护工玉兰抹着眼泪出来,她的伤心让李春江再次感受到情感的力量。是啊,一个只陪伴了妻子三个月的护工都能天天陪着流泪,自己又怎么能在这时候将她狠心地带回三河,去肩负所谓的使命呢?

李春江决计谁的话也不听,他要彻彻底底做一回好丈夫,就守在叶子荷身边,一刻也不离开。

老局长秦默却不甘心。

三河市一家宾馆,一个秘密会议正在召开,参加会议的都是秦默精挑慎选的精兵强将。这些年,三河市公安局真可谓人事多变,秦默去贺兰山疗养后,不少同志被吴达功移到了闲职上,他们大都憋着一口气,现在总算等到机会了。马其鸣也在场,这些日子他忙得真是够呛,网一旦撒开,鱼便会反扑。今天这个会就是精心布防的。

马其鸣先是讲了一通形势,他说:就目前掌握的情况看,三河市公安内部确实存在着惊人的黑幕,一个十分隐蔽的团伙暗藏在公安内部,他们组织严密,分工明确,手段残忍,触角已伸到公检法多个执法部门,甚至已渗透到三河乃至省上的权力部门。凭借这张关系网,他们为那些触犯了法律而又不想接受惩罚的犯罪分子提供庇护,提供私通串供的机会,给公正执法制造障碍。权钱交易的幕后,是变相的法律援助,是公然替犯罪分子开脱罪行,减轻罚的恶行,或者干脆找人顶罪。这伙人猖狂至极,居然能将无期徒刑犯人从监狱中捞出来,居然敢将十年有期的犯人采取易人术,从狱中替换出来。这是典型的践踏法律,蔑视和破坏法律尊严的行为。他们的组织极其隐蔽,幕后老板深藏不露,爪牙活动在各个角落,随时都可能对知情者反扑。所以,摆在我们面前的绝不是一场轻松的战斗,要想挖出这个团伙,将他们一举粉碎,从现在起,大家必须高度警觉,严守保密纪律,直到掌握确凿的证据,才可以公开行动。

马其鸣讲完,老局长秦默开始布网。随着工作的层层深入,秦默已从忏悔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再也不提那些伤心话了。马其鸣也从内心深处理解了他。的确,对一个公安局长来说,秦默确实有值得谴责的地方,是他没有严格履行自己的职责,没有把三河这片蓝天守护好。可是,对一位老同志,在复杂的现实面前,又能怎样?

秦默布防完,轮到大家发言。提前派到看守所的小侯说了一个新情况:“童小牛跟刘冬天天打架,潘才章却不闻不管,从迹象上看,他有点……”小侯没把话全说出来。秦默哦了一声,目光投向马其鸣。这事马其鸣也已听到,感觉有点怪,潘才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或者,他想拿这件事试探秦默?

“先不管他,只管干好你的工作。”马其鸣说。

这个时候,任何过早的行动都会给对方以警觉,马其鸣已接到不少电话,都在摸他的意图。他的反常和平静完全将对方困惑住了,这正是他要的结果。

负责外围调查的二组组长说:“三监顶人坐牢的中年农民已经调查清楚,是南平人,以前在童百山建筑公司的一个工地干活,因为老婆生病,一次性向童百山借了一大笔钱,顶人坐牢很有可能是童百山安排的。他老婆目前还在那家工地做饭,但穿着打扮明显比以前好,像是换了个人。”

“叫什么名字?”马其鸣问。

“李三慢,老婆叫周翠花,有个孩子正上初一。”

二组组长接着汇报,李三慢狱中的名字叫周生军,真正的周生军是三河市某领导的内弟,也是个农民,几年前因为一桩小事跟人打架,误伤了对方,致成重伤害,判了十年有期。据调查,周生军现在在沙漠边沿一家农场放牧,说是放牧,其实很有可能是在替这位领导经营农场。

“派人接近周翠花,从她身上打开缺口。”秦默说。

一切布置完毕,会刚散,袁波书记却来了。他进门便说:“我很想听听这次会,怕你们不同意,没敢进,现在谈谈可以吧?”

马其鸣显得很不安。上次他找袁波书记汇报,袁波书记像是很犹豫,马其鸣便很不客气地质问道:“袁波书记,在你就任期间,三河市表面上繁荣一片,可暗中却涌动着这样大的一股暗流,难道你对得起市委书记这个职务吗?”当场将袁波书记问得脸红,尴尬了半天,说不出话。马其鸣之所以敢跟袁波书记这么讲话,是以前在佟副书记家老遇面,两人还在棋桌上动过手,原由是袁波书记想悔棋,马其鸣坚决不让,连输三盘的袁波书记很没面子,说马其鸣得势不让人,典型的霸道作风。马其鸣说:“我又不是你三河的干部,怎能让你想咋就咋。”这话把袁波书记说怒了,一把掀了棋桌,非要跟马其鸣理论,差点还摔了马其鸣的杯子,后来还是佟副书记说了半天好话,袁波书记才饶过马其鸣。

袁波书记问:“进展如何?”

马其鸣汇报说:“工作刚刚布开,要听消息怕还得等一阵子。”

袁波书记笑了笑,他知道马其鸣的个性,一旦要做,就不会让他失望。不过他还是很郑重地说“这事牵扯面广,调查起来难度一定不小,加上公安内部目前人迹混杂,你们一定要慎而又慎。”这些天,袁波书记也是矛盾重重。本来,他是要阻止马其鸣的,车光远的教训真是太深了,作为三河的一把手,他有责任保护好每一位同志。可马其鸣态度坚决,仿佛已经横下心来。再说,他们已背着他提前行动了,这个时候再阻止怕就有点说不过去。不过心里还是替他捏了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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