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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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浩不在,陈浩正在另一栋楼上给人家搞维修。叶子媚等了一会,觉得在门房太招人眼,便留了张字条,先回去了。

叶子媚等了一夜,这一夜她等得很苦。叶子媚似乎在一夜间把什么都想通了,她想如果林达秋真跟她离了,她就嫁给陈浩。可第二天一早起来,叶子媚又犹豫了。

还记得叶子媚和陈浩失踪的那次吗?就是学校处分叶子媚的那次。陈浩说起先他并不知道叶子媚去了哪,不过他心里很急,总觉得叶子媚要出事。不是他瞎猜,是真有那种预感。他一连找了几处,都不见叶子媚的影子,后来猛就想起了红崖山水库。

那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座沙漠水库,就在陈浩他们生活的城市不远,大约八十公里吧。陈浩在叶子媚家看到过叶子媚和林达秋在沙漠水库的照片,那张照片的确很美,照片上的两个人要多幸福有多幸福。

陈浩搭了末班车,一个半小时后赶到那里。浩瀚的大漠正把一天中最美的景色呈现给前来观光的游人,西天的落日把一派血红泄下来,苍凉的大漠顿时有了一层悲壮的色彩。夕阳下,碧波荡漾的库面泛起层层涟漪,让人从绝望中获得生命的另一种快感。陈浩无暇欣赏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景色,脚步匆匆,开始寻找。

太阳落尽的时候,陈浩在一片芦苇中找到了叶子媚。叶子媚吃惊地盯住陈浩,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陈浩走过去,在叶子媚身边坐下。

几只鹅从芦苇中游出,发出“鹅,鹅”的叫声。风从远方掠过来,掀起一波一波的绿浪。

叶子媚不由得就把身子靠在了陈浩身上,陈浩伸出手,揽住了叶子媚。

叶子媚问,你为什么要来?

陈浩说,我放心不下你。

叶子媚说,他要跟我离婚。

陈浩说,该离还是离吧,把自己拖老了,又能换来什么?

叶子媚说,倩倩怎么办,她怎么受得了?

陈浩不语了,半天后他说,该来的迟早要来,该受的迟早要受,让她学学陈学好,也许有好处。

晕,陈浩这家伙,居然把我拉出来当垫背。

叶子媚沉默了会,岔开话题说,知道么,这是我们刚结婚时最爱来的地方,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风景呀。

陈浩说,它在我眼里只是个沙漠。

叶子媚说,可这是最美的沙漠呀。

陈浩说,再美也是个沙漠。

叶子媚不语了,她不想跟陈浩争辩,或者,陈浩的话让她有所顿悟。是啊,再美的沙漠也还是沙漠,再美的爱情还是要归结到日子上。

叶子媚往紧里靠了靠,说,你是个粗人,心却很细。陈浩说,我过去粗过,害死过一个女人。

气氛瞬间就变了。

那晚他们就是在芦苇丛度过的,中间发生了什么,陈浩没说,我也不好问,反正我觉得,那次陈浩回来有点不对劲,很不对劲。我想一定跟那晚有关。

我决计跟林倩倩接触一次,我认为林倩倩不该把学习拉下来。大人离婚关我们屁事,他们离啊结的,一天一个花样,你能管得了?再说了,离了有啥不好,像我,以前周美人在时多烦呀,烦得我都不想活了。现在多好,一个人自由自在,就是生活上差些,差就差吧,等以后赚了钱,再把它补回来。

当然,跟林倩倩接触也是陈浩的意思。陈浩给了我二百块钱,这是他生平最大方的一次,他让我请林倩倩吃顿饭,最好能帮他开导开导。我心想开导个狗熊呀,你闯下祸让我收拾摊子,天底下有这个理?

不过我还是很想请林倩倩吃饭。

请林倩情一定很难,我让孙猴子帮我出主意,孙猴子骂我没出息,喜欢就追呗,管她是谁。孙猴子还说,女人是最耐不住追的,现在这世道,女人贱得跟蚊子一样,见着男人就叮。

事情还真让孙猴子说准了!我刚张了口,林倩倩就答应了。她说你可别请我吃麻辣汤呀,我一见那东西就烦。我拍拍口袋,说放心,今儿个咱们也款一次。

宴请订在小肥羊火锅城,孙猴子非要跟着去,说以前他怕林倩倩,现在不用了,林倩倩也成了差生,算是同类。我说你嘴巴干净点,别那么损人家,不就一次考试吗,说明不了问题!孙猴子靠了一声,说八字还不见一撇哩,就护起老婆来了。我说猴子你少放点猴屁行不,不就一顿饭么,我请。

想不到来火锅城吃饭的学生还不少,光我们班就有两桌,大家见了面,学大人一样打着招呼。往雅间走的时候,猛看见张晶晶,她坐在一个较暗的雅座里,跟她面对面吃饭的,好像是教物理的小李老师。

这世道,啥事儿都出!

我怕孙猴子大呼小叫,忙把他推进雅间,幸好,他正盯住一桌女生望,没看见阴暗处的那一对。

林倩倩来得很准时,一见面她便说,以前光顾着读书了,没想外面的世界真精彩。

孙猴子忙响应,幸亏反省得早,要不你都成古董了。林倩倩说,反省个屁,这叫与时俱进。

服务员进来点菜,我说,请这位女生点吧。林倩情撅了撅嘴,说,少叫我女生,听了牙疼。

我忽然觉得,林倩倩变了,变得我不敢认了,这才几天功夫呀?他妈的!我在心里恨恨诅咒了一句。

人是看不透的,尤其女人。吃了不久,我便开始后悔,后悔不该有这次接触,有些美好的东西你只能将它藏在记忆里,千万别去触摸它的真实。真实其实是一个很卑鄙的家伙,有时能把你的心撕烂。

我现在就让这家伙撕着。

林倩倩居然点了啤酒,她跟孙猴子碰了杯,脖子一扬就灌了下去。放下杯子后她说,真爽呀,以前咋就不知道享受呢?我说林倩倩你不能喝,你是女生,不应该这么放纵。

林倩倩哈哈大笑,指着我的鼻子嘲笑道,陈学好,你他妈少给我装蒜,你今天请我不就是想灌我么,来呀,我陪你,一个陪两,咋了,你怕呀,缩头乌龟!

我说林倩倩你咋能这样?她说你想让我咋样,还想让我装呀,我他妈装了几年了。我在你们面前装,我在叶子媚面前装,我装得很幸福,可我幸福过么?

10

关于陈浩和叶子媚,我实在不想说了。

我觉得任何一个男人和女人,最终都逃不过上床那档子破事。我对陈浩尚能容忍,我不能容忍的恰恰是叶子媚。

叶子媚的男人林秋达回来了,是在我们放暑假的前一天。孙猴子在第一时间告诉了我这消息,孙猴子还说,姓林的不像是来离婚的,听说他的公司破产了,现在混得很惨。小情人卷了他最后一点钱,跟别的男人跑了,姓林的很可能是给叶子媚请罪来的。

我说我要去乡下,你别让这些破事来烦我。

孙猴子说陈学好你真难得,你他妈真像个稀有动物。

我在乡下姑姑家过的这段日子,陆陆续续听到一些城里的消息,综合起来大约有这么几点。

林达秋的公司果然破产了,好像他给一家外商代理了什么药品广告,让外商套牢了。外商一跑,林达秋就破了产。

据说林达秋进门就给叶子媚跪下了,他哭得很惶,足足哭了五个小时,把自己所有的痛悔都哭了出来。叶子媚起先并不原谅他,后来,后来叶子媚说,你起来吧。

叶子媚给林达秋一做饭,林达秋就知道有望了。饭刚端桌子上,门被敲响了,进来的正是陈浩。陈浩居然穿了套西装,一百块钱一套的,穿得叶子媚很难受,陈浩也觉得很难受。叶子媚忙给林达秋介绍,这是小区的门卫,陈师傅。林达秋瞥了陈浩一眼,屁股也没抬,继续吃他的饭。叶子媚又说,对不起陈师傅,我家液化气不灌了,等会我和老公去灌。

陈浩尴尬地哦了两声,退出了门。

叶子媚和林达秋很快恢复了正常,他们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好得跟度蜜月一样。陈浩再想跟叶子媚说句话,就已很难了。一次他好不容易等到叶子媚单独出来,忙凑上前去,刚唤了声叶老师,就听叶子媚说,陈师傅啊,你最近院子扫得真干净,我老公都夸你哩。

陈浩的脸一下绿了,他讪讪的,半天吐不出一个字,直到叶子媚走远,他才猛烈地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痰来。

雷大海来找陈浩,陈浩说大海你陪我喝酒吧,我的酒瘾犯了。雷大海说不好意思陈大哥,我这两天实在太忙,修理铺马上开张了,我人手还没找齐哩。陈浩忙接过话,说你当初的话还算数吗?

雷大海好像努力地想了想,但他实在记不起说过什么了,他说陈大哥,我是来请你,修理铺开张的那天,你一定得过去,我请你们车间的两个工友做帮手,他们很想跟你喝场酒,陈大哥你可一定得来呀!

哦,哦,来,我一定来。陈浩搓着手,他觉得他的眼泪快要憋不住了。

来自城里的第二条消息是,周美人让孙猴子从世纪小区赶了出来。孙猴子说这些的时候,情绪非常激动。他说陈学好你知道吗,羊肉这畜牲他跑了。他太缺德呀,你猜他领谁跑的,是兰子呀,他把兰子拐上跑了。他连羊肉馆也不要了,这畜牲!

说实话,对这件事我并不感到吃惊。我还是那句老话,这个世道啥事都可能发生。

只是孙猴子撵走了周美人,多少让我有点伤心,周美人这女人,吃亏就吃在心眼儿上。当初要不是陈浩,她能当上干部?

那是陈浩当选劳模的那年,市里为奖励劳模,特意给了几个指标,解决劳模家属的工作。周美人原来是农机厂的工人,早就下岗了,一听这个消息,高兴得简直要死,天天催着陈浩去办。市里新修了广场,成立了广场管理所,要安排劳模家属到广场管理所当干部,但条件也很苛刻,每人交两万块钱。

陈浩东借西挪,交了款,周美人上班了。

她的职务是负责广场的公厕,具体点说,就是给公厕收费。就这么个干部,也让她美得不知姓啥了。

孙羊肉领上兰子跑了后,猴子一怒之下将羊肉馆卖了,然后痛揍了一顿周美人,将复式楼房的门锁也给换了。周美人无家可归,在世纪小区哭到了天黑。最后还是陈浩看不过去,将她领到了家里。

快开学的时候,林倩倩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她要走了,到南方去,让我送送她。我赶忙跟孙猴子证实,孙猴子说是真的,林达秋这家伙还有点良心,先去了深圳,凭过去的老关系,很快将叶子媚的工作调到了深圳。孙猴子说叶子媚已把房子卖了,正收拾东西,过几天就和林倩倩一同去深圳。

送林倩倩的那天,天下着细雨,毛毛细雨下得人心里很难受。林倩倩使劲地鼓励我,要我好好学习,争取将来考到深圳去。我说我到那破地方干啥去?林倩倩猛地抱住我,对着我的耳朵说,找我当老婆呀!

这时候我看见了陈浩,他躲在一棵树下,像小偷一样朝这边张望。叶子媚好像也有点魂不守舍,就像把什么拉在了家里似的,老回头张望。我走到树下,跟陈浩说,你应该站出来。

陈浩望我半天,又望了望叶子媚,一转身竟走了。

雨突然大起来。林倩倩跑过来,问那老头你认识?我说他是陈浩,我是他儿子。

 ·5·

 

 

 许开祯作品

羊下城纪事

1

马六斤让他父亲吊起来痛打的时候,我妹正在背唐诗。我妹端坐书桌前,七月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映红她娇嫩的脸。我妹背着背着,突然停下,支起耳朵细听一会,问,谁在哭呀?这么烦人。我父亲直起身子,灭掉抽了一半的烟对我妹说,背书要专心,一心不能二用你懂不懂?我妹忘记了父亲正在盯着她,事实上那哭声是很吸引她的,我妹很愿意沉在其中。我父亲起身,从藤椅上挪过来,摩挲着我妹的头,玉儿你要好好读书,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话我讲多遍了,你要领会它的意思,懂吗?“懂吗”这个词是父亲的口头禅,每说一事,他总是故做深沉这么一问,神情颇有智者的味道。事实上父亲一天校门没进,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在裤裆巷,父亲以杀猪闻名,这个叫羊下的小城,只要你吃猪肉,就不可能不知道我父亲。父亲的手艺在娶母亲那年已炉火纯青,还得过羊下城杀猪大赛冠军,奖杯是印有毛主席头像的瓷缸。父亲一直用它喝水,酱红色的茯茶猪血一样,看着父亲一口一口干掉它,我们冷不丁要想起母亲。果然,母亲呆在她的房间,脸上充满比猪血更浓的悲哀。

母亲跟父亲感情不好,这不奇怪,在我们裤裆巷,这是常事,裤裆巷的女人没谁对男人忠诚。母亲跟父亲分开睡,生下我妹不久便这样。但父亲常常袭击母亲,令母亲痛苦不堪。尤其夜半时分,喝了酒的父亲一头撞开门,撕开母亲被子,硬把身体往里放。我抱着妹,我妹的哭声又细又尖,完全把那屋的撕扯声掩盖了。不大功夫,父亲垂头丧气走出来,将一张血脸给我看,还说,长大敢娶女人,宰了你!

那个遥远的七月的下午,马六斤把哭声一次次传进我家的玻璃窗子,长一声短一声,叫得相当有韵味。我妹的思绪完全乱了,再也安不下心,事实上背唐诗纯粹是一件哄父亲开心的事,我妹从骨子里恨透了这些无聊的玩艺儿,这话她不止一次跟我说。可我杀猪的父亲一心想把他的一双儿女培养成人上人,宁可猪不杀,也要盯着我妹读书。我父亲已四十三了,他说他杀不了几年猪了,有生之年唯一的希望就是看着我们兄妹出息,千万别学成马六斤。马六斤挨打对父亲是件意义非常的快事,有什么比邻家的孩子堕落更令人振奋呢?况且他还是马六斤。如果不是我妹分神,父亲会躺在藤椅上很惬意地度过那个下午。他微闭着眼睛,猪血滋润着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只有我能读懂的古怪的笑容。马六斤每叫一声,父亲的耳朵就兴奋地跳上一跳,身上的肌肉也跟着颤笑,简直比看到巷子里妖冶的刘寡妇还激动。不能不佩服马六斤,在整个裤裆巷,惟有他能把挨揍时的情景如此夸张如此形象地传达给人们,相当一段时间,马六斤的哭嚎是我们裤裆巷最令人振奋的声音。

那天我在小三家。我跟小三恋爱了。小三妈妈也就是我未来可能的岳母要我给他家抹煤。七月是抹煤的好时节,我光着膀子。隆起的肌肉在胳膊上跳跃,七月的阳光恣意渲染着我油亮的肌肤,小三妈妈眼都直了。我的准岳母站在屋檐下,一把扇子扇着桃红的脸,目光是那种久违了的暖色。她熬了一大壶茯茶,边上放个大瓷碗,随时准备把那猪血般的浑水灌进未来女婿的肚子。我只能装作不累,恶毒的阳光晒得我满身是汗。小三妈妈说,喝口水再干吧,瞧你汗淌的,跟洗澡一样。我甜蜜地笑了笑,转过身来,把一张结实有力富有动感的背掉给她。我相信小三妈妈就是那一天下定决心要把小三嫁给我的,她在后来调解我和小三的矛盾时,多次提到那个下午她看到的那张背。多么有力呀。靠着它还能说不幸福?小三妈妈这样表示对女儿的不满。

小三是我们羊下城数得着的好姑娘,我主要指她的长相。那个年代,能长出小三这样的脸蛋和身段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饥荒像我们的远方亲戚,隔一阵子就要亲热地来照看我们一次,弄得我们羊下城的人一闻见饭香就迈不动步子,若不是父亲隔三岔五弄来点猪下水,我哪有这样结实的身子。小三妈妈手握这样一位女儿。一开始心气高得很,恨不得把女儿嫁给羊下城最高的长官,嫁来嫁去,小三还是没能走出裤裆巷。反把肚子给弄大了。小三妈妈这才着了急,托人跟我父亲说,你家虎子多精神呀,跟我家小三简直是天生的一对儿。父亲一开始并没表态,他心里老惦着小三让人搞大肚子的事,这种事儿放在今天压根就不是个事儿,但在那时候,却大得不得了。想想看。全裤裆巷有几个姑娘让人家搞大了肚子,没有。王裁缝的二女子虽说跟卖老鼠药的南方人跑了,但人家毕竟是跟一个男人奔日子去了,哪像小三,说是要嫁给羊下城某个主任,可那个主任到底是光脸还是麻脸。裤裆巷没人见过。父亲终于没能抵挡住小三妈妈的死缠烂磨,小三打完胎不久,父亲跟我说,择个时间去趟小三家。她家电闸老跳,黑灯瞎火的,饭都吃不到嘴里。父亲的话显然缺乏某种逻辑,后来我才明白,是小三妈妈的逻辑把父亲给搞乱了,或者是小三妈妈频频出入我家让父亲产生某种错觉,总之,父亲算是默许了这门婚事。

那天小三很迟了才回来,听见摩托车响,我知道又是孙胖子送她回来的,我故意装不在乎,小三妈妈脸上掠过一丝难堪,她正要给我递灯管,她家的灯管又坏了,我得帮她们彻底弄好。小三妈妈很快调整好表情,冲门口的孙胖子说,进来喝茶呀。孙胖子看见了我,脸上的肌肉动了动,收起抬了一半的腿,说忙啊,便一阵风消失了。小三妈妈冲我挤个眼神,见我犹豫,软软地推了我一把,将我推进小三屋里,朝外锁了门做饭去了。

天很快黑了下来。

我妹后来说,我跟小三艰难地在房间恋爱时,马六斤的哭声又响了起来。真洪亮呀,我妹这样形容,一团红云从窗外飞进来,落在她额头上,此时已是三天后的早晨。我妹刚用冷水清洗过的脸一刻间染满太阳的金色,一缕刘海无声地飘在她额前,使她具有了某种动人的色彩。哪是哭呀,简直就是歌唱。我妹丝毫不介意我看她的目光,她太投入了,站在窗前的她几乎是用诵诗的激情为我描绘着那晚的情景。马六斤在我妹的描绘里栩栩如生,浑身染满太阳的光泽。都怪我那时太过粗心,思维完全被小三搞颠倒了,混乱得无法腾出一点空间给我妹,以致发生那件可怕的事后我才恍然大悟。一切原本有预兆的呀。

我们裤裆巷的人都知道,父亲跟马六斤的父亲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很多年前的一个黄昏,裤裆巷发生过一场血案,屠夫老黑把他风流成性的老婆白牡丹跟奸夫马大帅堵在了床上。奸情是发生在下午的,漂亮妖冶的白牡丹中了屠夫的计,轻信了他晚上喝酒不回家的谎言,一激动就把相好马大帅唤到了床上。那可是大天白日呀,这种事儿要搁在晚上兴许裤裆巷的人还能宽恕,可大白天你让人家怎么装不在乎?所以屠夫提着屠刀将赤条条的马大帅追得满巷子跑时,裤裆巷的人都来了,他们不是跑来看热闹的,他们来讲理。他们劝屠夫消消气,先给马大帅条裤子穿上,再怎么说也是一个羊下城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况且人家马大帅还是领导,管着全城杀猪的事,不能赤条条让人宰了。父亲哪能听进这个,他早被奸夫淫妇气昏了,他提着刀,气势汹汹穿梭在巷子里,谁的话也听不进,非要亲手割下马大帅裆里的玩艺儿才肯罢休。这时候母亲出来了,她粉面桃花,穿着水红色缎袄,乌黑的头发高高绾在头顶,目光里竟空无一人,裤裆巷让她一眼就望没了。我忘了告诉你,母亲是我们羊下城大户人家的女儿,只所以下嫁到裤裆巷,完全是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对此母亲后来有过交待,这辈子最不甘心的。就是让一个屠夫夺了她的初红,比挨刀还难受啊,一闻见那杀猪味,就想把一辈子的人生都吐出来。

母亲那天一点不见羞耻,她出来的样子仿佛羊下城尊贵的女皇,脸上的巴掌印早被薄薄的一层粉底遮掩了,她冲围观的人群望了望,眼神从容极了。她的眼神吓退了不少正在叽叽喳喳拨弄是非的女人,里面就有小三妈妈和还没守寡的刘寡妇。她们伸了伸舌头,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下去,冲我母亲暖暖地笑笑,说,牡丹呀,天马上黑了,我们该回去了。母亲把定在屠夫脸上的目光收回来,用极平静的口气说,没让你们走呀,这好的热闹不看,怕是以后没机会了。那时我正窝在巷子的一角,赔着小心擦小三的眼泪,马六斤看见我和小三指着他父亲裆里的玩艺说笑,走过来褪下裤子,冲小三的花衣裳就是一泡尿。谁都知道小三的花衣裳是她刚走的表舅买的。值钱着哩,就说马六斤真不应该,你爹露着还不够,还要你也露。马六斤不管这些,尿完后他扬长而去,丢下哇哇大哭的小三让我哄。大约是我太看重这个机会了,居然没听见母亲说什么,这事让我后悔一生,要是那天我听到了,兴许能从母亲话里捕捉到点什么,也不至于我们很快变成没娘的孩子。

还是说那天的事吧,其实那天最终也没什么事,父亲当然不能把马大帅真阉了,他的所为在今天看来完全是一种作秀,父亲得给裤裆巷证明点什么,好在马大帅给了他颜色,平日威风十足的马大帅那天的确也丢足了人,除了他丑陋的身体暴足光外,腿上还让父亲砍了一刀,正好挨近丑物的那儿。屠刀下去的一瞬。我听见裤裆巷发出一片震天动地的喊叫。

父亲跟马大帅算是结下了仇。父亲倒还好说,毕竟他在裤裆巷那么多人面前露了把脸,把仇家给砍了,马大帅却是很久咽不下这口气。那天我高贵的母亲在裤裆巷人惊讶的眼神里挽着他的胳膊走出裤裆巷时,这仇就结定了。他后来带信说,鸡巴个裤裆巷,这辈子他真想把全巷的女人给做了。

父亲在胜利的喜悦中陶醉了很多个日子,突然有一天,父亲发现母亲白牡丹真地不会回来了,这才着了急。他把我和妹妹叫到一起,画给我们一张草图,说是母亲现在的居所。她在这个漂亮的小院里天天跟奸夫马大帅过着淫糜无耻的生活,父亲交给我们一项光荣而神圣的任务,让淫妇回家,否则他的屠刀随时都会砍向她高贵美丽的头颅,我和妹妹接受了任务,打算结束我们家的不光彩生活,谁知刚出裤裆巷就碰上了马六斤。

马六斤比我高出整整一个头,身子横实,尤其那对拳头,已很有力了,听说羊下城不少比他年长的男生已经尝到了厉害,他打算把战果扩大下去,目标是打遍全城。我忙赔着笑脸说,六斤哥,今天打谁呀?马六斤愣了愣,大约没想到我会叫他哥,不过他的目光很快集中到了我妹身上。我妹娇小可爱,继承了白牡丹很多优点,尤其一张小嘴,真是疼煞人。过来!马六斤唤。我怯怯地抖着身子,脚步僵着。马六斤又唤,过来!我想完了,拳头是免不掉了。就在我考虑马六斤会不会把我揍个半死时,我妹不见了,她娇小的身子似乎在我面前一闪,然后就不见了,不见的还有马六斤,等我醒过神,才知道马六斤把我妹带走了。

我一直弄不明白那次马六斤带我妹去做了什么,我妹回来后完好如初,看不出挨打的样子,只是头发变了个型,较以前更好看了,有点妩媚,脸上还薄薄涂了一层粉,小巧圆润的嘴唇多了层红色,看上去更接近母亲。我和父亲轮流审她,她就是不说,小嘴一鼓一鼓,很不情愿。我们都觉得事情严重,毕竟带出去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星期。而回来后我妹明显成熟了许多,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提前成熟,问题是很严重的,我和父亲都意识到这点,但嘴上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冲妹妹发威。我妹不吃这套,她很厌烦地冲我瞪了一眼,然后一扭屁股走了。

我发现妹妹的屁股有形状了,跟我母亲白牡丹的屁股有同样的风骚,

我妹后来跟我说,马六斤亲了她。

2

马六斤第一次蹲号子是撞在我手里的。马六斤硬说我公报私仇,不光明。我说不是,是碰巧撞上的。马六斤很生气,羊下城那么多警察,咋就偏偏给你撞上了?我再三解释,真是撞上的。西片跟东片互相换岗,结果就给撞上了。马六斤鼻子哼了一下,不屑跟我废话,他说要打要剐随你。谁让我倒霉。我正要解释,头不耐烦地走过来,你是办案还是攀亲戚,注意点影响!我这才严肃地说,马六斤你要老实,我现在是政府!

马六斤犯的是聚众斗殴,在一家歌厅把人砍了。我们都知道马六斤是吃什么饭的,羊下城这些年出了不少仇人,当然不是父亲跟马大帅那种仇,那种仇现在已不算什么了,现在谁还计较谁跟谁睡觉呀,这事在我们羊下城简直比鸡踩蛋还随便,不知道全国形势咋样,反正我们羊下城是这样。那些从全国各地奔来的小姐把形势一下搞活了,真正的改革开放。我们裤裆巷已没有几个好女人了,就连刘寡妇那样老弱病残的,也开始二次创业了,我就不止一次看见她站在裤裆巷口上,眼神里充满急切和希望。有次她不无忧伤地跟我说,要是你父亲活着就好了,我也不至于天天站巷口上遭罪。现在的仇是大仇,据马六斤后来交待,他主要负责雪两种仇,一是欠债不还,一是官场宿怨。真正值得提刀子砍的,只有这两种。

马六斤快人快语,很快就把案情交待清楚了。歌厅老板欠了自家弟弟十万块不还,他弟弟出五万要他一只手,马六斤眼看要得手了,我却进去了,结果一团糟。马六斤很生气,说定金都拿了。他不能食言,他让我快点办,办完了他还要去拿那只手。军中无戏言,你让我以后怎么在道上混?他这么质问我。我说马六斤你不能这么执迷不悟,你还有很美好的人生要走,你就不怕一头落入法网,把自个给彻底毁了?操,马六斤眼一瞪,穿身黄皮你就成仙了,敢来教训我,信不信我把你废了?我下意识地一哆嗦,手中的笔掉了下去。

审训马六斤的工作持续了两天一夜,这中间我接到了我妹打来的几个电话。我妹现在是我们羊下日报的记者,专门跑社会新闻,隔段日子就要跑到我们刑警队,好从我们这儿挖到她要的料。我妹说老虎呀,是不是最近风平浪静,怎么连个电话都不打。我说风平浪静好呀,总不能天天盼着出事儿吧。我妹在电话里“操”了一声。不出事儿你让我吃什么,我都半月没上稿了,好歹你给弄一点吧,小菜也行。一听半月没上稿。我心里急了。她们那个主任我认识,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姑娘,脾气怪戾,老想炒我妹的鱿鱼,我差点就把马六斤的事给说了,好在头进来打断了我,他说这案子不用审了,放人。

我纳闷地盯住头,不明白他的意思。马六斤尽管没砍死人,但他聚众闹事,危及社会治安,应该先罚款再拘留,至少关三个月才能起到教育本人的作用。头见我犯傻,踢了我一脚,他交了两万罚款,你说该不该放?

两万?我吃惊死了,我想好的数额是五百,距离太大,我回不过神。马六斤已从关押室走出来,站我面前,掏出中华烟,要我抽。我说马六斤你少来这套,别以为有钱就可胆大妄为,迟早你会把自己毁了。马六斤边在保证书上签字边跟我说,老虎你真木头,哪天我请客,给你开化开化。说完他跟头有说有笑地走了出去,好得跟亲兄弟一样。这时候我听见了我妹的声音,我妹每次来都这样,人还没上楼声音已飞进了每个窗口。我妹声音很脆,加上大家都知道她是羊下城的美女。待字闺中,尚未婚配,还有点另类,所以声音一响,所有的警察便都起立了。我妹要的就是这感觉。

我妹跟马六斤是在楼梯口撞上的。这么些年了,我妹跟马六斤其实一直没再见面。我妹读完小学读中学,在我父亲酒精中毒死后的第二年,考上了大学。她原本可以离开羊下城,在省城或是更好的城市生活,但我妹死脑筋,非要吵吵着回来,后来我才清楚这跟她的一次恋爱有关,她被省城一高干子弟耍了。白陪人家睡了三年,差点弄出孩子来,结果一毕业人家跟一时装模特出了国。我妹一灰心,就又回到了羊下城。这期间马六斤一直忙他的事业,从一小混混一跃成为我们羊下城黑社会的老大,中间太坎坷,几乎没有时间再去回忆当年他亲过的一个小女孩。马六斤看见我妹的一瞬,蒙了,按说像他这样的大腕啥样的女人没见过,至少我们羊下城所有的美女他都经见过了,据我掌握的资料,光是陪他睡觉的女孩就不下十个,里面不乏姿色盖过我妹的。但马六斤眼睛还是直了,据头后来跟我说,马六斤突然迈不动步子,眼神直勾勾地望住我妹,我妹好像也望了他一眼,我妹一定认为这男人她见过,那眼神似乎还勾起了什么。不过我很快出现了,我一把拽上我妹,上楼。拐进房间的一瞬,我听见马六斤的声音,操。世上还有这等货!

马六斤二次撞我手里仅仅隔了两天,气得我冲头发牢骚,放什么放,不放哪有这事。头很老练地跟我说,不放,不放你喝西北风?

马六斤这次没砍人,他把我们裤裆巷刘寡妇的床给砸了,捎带着砸掉的还有刘寡妇十二时的黑白电视机和一口铁锅。那天我正好回裤裆巷,其实我早不在裤裆巷住了,我跟小三成亲后,就把父亲留下的房子租了出去,每月可赚点外快,小三一直嚷嚷着把它卖了,我舍不得,总觉得某一天还能派上用场。我是去收房租的。我的工资都让小三拿了去,花钱只能靠房租。刚进裤裆巷,就听刘寡妇撕心裂肺地叫,声音抑扬顿挫,好不伤情。我走进去,马六斤正抱着刘寡妇的青花瓷瓶想往烂里砸,我们都知道,青花瓷瓶是刘寡妇的传家宝,她男人只留下这么一个物,让她生生死死地想。寡妇男人是我们羊下城的古董贩子,稀罕得很,京城来的女贩拐上他,跑了,把刘寡妇闪在了半道上,青花瓷瓶就有了别种意味,很多个夜晚,寡妇都是抱着青花瓷瓶睡的。马六斤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就算他不知道,他父亲马大帅应该知道,可见马六斤是别有用心的。果然,我刚制止住事态,马六斤就说,这个老婊子,她把老爷子一万块钱给骗了。刘寡妇厉声叫道,咋能说骗,是定婚的彩礼。彩礼?马六斤一把抓住刘寡妇,跟谁定婚,跟你?马六斤扬起巴掌,做出一个掮的动作。大约是看到了我,刘寡妇突然不怕了,身子一直,虎子你给评评理,大帅要娶我,送我点彩礼怎么了,犯哪门子法?啊,你个不学好的,你吃香的,喝辣的,天天搂着十八的,让你老子闲着,你还有点孝心没?刘寡妇跳了起来,手指戳马六斤鼻子上。我忙拉她坐下,说你消消气,有话慢慢说,有我哩,不怕。

我当然不怕,我怕个啥,我们这是明媒正娶,比有些人偷鸡摸狗强。刘寡妇这话一出,局势一下发生逆转,刚刚平静的马六斤再次跳起来,这次他没客气,哗啦一声,青花瓷瓶碎了。刘寡妇惊得大张了两下眼,我听见她叫了一声我的男人呀,然后一头栽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动了。一大团白沫从嘴里喷出来。围观者很快包围了刘寡妇的院子,等人们把刘寡妇抬上车,乱糟糟往医院送时,我才看见马六斤让几个妇女捆了起来,刘寡妇家没绳子,她们就用自个的裤腰带,妇女们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揪着马六斤的头发,冲我说,虎子你可得给我们做主,这次不把他枪毙了,我们绝不饶。不饶,不饶,就不饶!七八双女人的手在马六斤身上揪来掐去,声音一个比一个凶。马六斤起先还想耍横,见全裤裆巷的人起了群,不敢了。凭他的经验,这种情况是最危险的,打死都找不到抵命的。索性装孙子,可怜巴巴望住我,想让我尽快把他弄出裤裆巷。

正吵闹着,小三妈妈来了,手里提着马大帅,一进门就说,瞅瞅你下的坏种,连青花瓷瓶都砸呀。马大帅瞅了一眼地上的碎片,险些背过气,艰难地撑住身子,畜牲,畜牲,做孽呀。捶胸顿足,倒在小三妈妈怀里。

马六斤是让裤裆巷的人扭送到公安局的,打头的是他老子马大帅,一路上马大帅不停地骂,你个孽障,羊下城怎么混,都由你了,这是裤裆巷呀,兔子还不吃窝边草。马六斤一躲过危险,嘴立马硬了,反驳道,你不也吃窝边草吗?马大帅双脚一弹,美美掮他一耳刮子,老子是老兔子。不吃窝边草吃啥?

3

后来我才发现,婚姻这玩艺,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小三妈妈找到我的那天,我正一个人喝酒。按说警察是不应该喝酒的,可我不能不喝。小三跑了,不是跟孙胖子,孙胖子出车祸死了,差点连小三的命也搭进去。这次具体是谁,我也搞不清楚。可见我们的婚姻有多糟糕。小三妈妈先是怪我,说我不应该那么由着小三。女人嘛,嫁了你就是你的,该打打,该骂骂,哪能不打不骂由着她胡闹。这话我听无数次了,听烦了,不想听了。我知道自己是个没用的男人,管不了老婆。娶她的那天,她就伙同孙胖子给我戴绿帽子。小三妈妈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大声指责着小三的不是,说她怎能丢下自己的新婚丈夫。跑去跟别人胡混,看回来我不打断她的腿。她骂累了,骂够了,便坐在床头安慰我。床是新做的,结实得很。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对绣着鸳鸯的大红枕头醒目地摆在床头。小三妈妈不时用手摸一下,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少女般的渴望。后来她对我说,虎子你别往心里去,女人嘛。天生就是跟男人跑的,她跑她的,你睡你的,总有一天她跑不动会回来的。我坐在床边,想了一夜。很奇怪,那一夜我想的更多的是母亲。

小三这次出走。对我打击很大,按说我现在混得不错,都成羊下城很有名的警察了,只要一回裤裆巷,裤裆巷的男女老少都冲我点头微笑,他们说虎子呀,你可争光了,要是你爹活着,不知又能喝多少酒哩。可在小三眼里。我还是不如那些野男人,她给我戴绿帽子我不生气,习惯了,啥事一习惯,就无所谓。可我找她有事商量,这事很重要,不能耽搁。

没办法,只能跟小三妈妈说。我说我打听到母亲的下落了,她现在过得很不好,我想把她接回来。小三妈妈尖叫道,她过得不好谁好,你接她,你接她我咋办?我说这不妨碍你呀,她可以给你做伴。做伴?小三妈妈的声音更高了。她不是我男人,做什么伴?

我无言,我知道小三妈妈恨我母亲,准确点说是嫉妒。当年母亲跟着马大帅躲进漂亮的小院过滋润日子,着实引了不少闲话。说得最多的就是小三妈妈。她说凭什么呀,不就长得那个点吧,那个点咋了,吃着碗里的霸着锅里的,像话吗?她又说,儿长女大的,做事不能远点,这让虎子以后怎么活人,还娶不娶媳妇了?后来小三妈妈跟刘寡妇几个联手,发誓要把马大帅夺过来。她们的计谋还真得逞了,我母亲在那个小院里住了不久,风也凄了,草也黄了,露水叶子干枯了,圆丢丢的月儿让天狗偷吃了,就知道再在羊下城住下去怕只有罪受了。便趁着年轻,还有几分姿色,一狠心跟个卖老鼠药的河南人走了。很久我们都没她的消息,包括父亲喝了假酒中毒身亡,包括她唯一的儿子成亲,她都没回来,她是下决心要把她的一双儿女忘掉了。可那天我们队上的一个刑警说,他在洛阳办案时碰到我母亲了,起初他不敢确定,就故意在她面前喊我的名字,没想“虎子”刚一出口,我母亲的眼睛就直了,一把拽住他,问你唤的是不是我儿子,我儿子也叫虎子。一听她的羊下城口音,我同事立马明白了,这个拣破烂的老女人就是我母亲。我同事当下拿出十块钱,很大方地给她,说买条裤子穿吧。瞧你的肉都出来了。我母亲不要,非要缠着问我的下落。同事没办法,只好说了,一听我做了警察,小玉做了记者。我母亲猛地掉头跑了,装破烂的蛇皮袋都没顾上拿。我同事讲完这些,同情地说,想不到呀,想不到。当年裤裆巷最高贵最美丽的女人居然沦落到洛阳街头拣破烂。

活该!小三妈妈兴高采烈地骂了声,转身给我洗苹果去了。我让活该两个字弄得目瞪口呆,说实话,在这以前我认为小三妈妈是不错的,她通情达理,有时又像我母亲。我的很多伤口都是她抚平的,但这句活该,一下把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打碎了。我赌气似的坚决不吃她洗的苹果,小三妈妈慌了。捧着我的脸不停地问。我错了吗?我错了吗?我改,我改还不行吗?我的泪就是那时下来的。这一生我从没流过泪,但这一刻我忍不住。我想到了母亲,此时外面秋雨潇潇。雨打落叶,孤独地飘下。我在想洛阳的街头,是否也这般凄冷而伤情,那个高贵美丽的女人,可否蜷缩在雨中?

我最终推开小三妈妈,走进了雨中。整个羊下城掩在绵绵淫雨中,街上行人不再,昏黄的街灯映出路面坑坑洼洼的积水,白得让人心寒,一辆晚归的破车失魂落魄地碾过我的耳际。泥水溅我一身。

我在雨中走到深夜,直到灌下去的酒精全都让雨冲走,才想起这一天是我和小三结婚十年的日子。十年啊,怎么说走就走了过来?

一对影子蓦地闪进我的眼帘,透过雨水打湿的灯光,我发现那女的很像玉儿,她的手温柔地挽在男人的臂弯里。样子亲切得让人嫉妒。灯光拉长了他们的剪影,引得我直直把目光射过去。天啊,那男人怎么像马六斤!

一连几天,都找不到玉儿,打电话到报社,他们说玉儿好些日子没上班了。主管副总甚至冲我发火,你这妹妹管不管,报社可不是自由市场,想来就来,想去就去。我蒙了。当初玉儿进报社。我没少托人,帮忙最大的就是这位副总。如果他发火,说明玉儿的问题已很严重了。裤裆巷不在,羊下城不在,能找的地方我都找遍了,玉儿还是不出来。这天我回到警局,同事们叽叽喳喳,见了我突然地噤声,很神秘也很不地道,我没来由地就发了火,一把拽住一位女警察的衣领,你们说什么,为什么不当着我面说?女警察从没见过我怒成这样,吓得鼻子都歪了,半天后嘟嘟嚷嚷说,玉儿,玉儿……

我沮丧地丢开她,事实上有个结局一直在我心中,只是我不敢承认罢了。

我开始找马六斤。

我们羊下城是个小城,按说这样的小城打听一个腕级人物应该很容易,平日我们办案,根本都不用自己的脑子,只要随便拉个线人一问,红的白的全都有了。

这次我遇上了难题。几经周折空手而归后,真想找个人美美揍一顿,偏巧小三回来了。小三一进门就冲我发火,你算什么男人,老婆在外风里雨里,你倒好,待在家里雷打不动地喝酒。我说小三你再说一遍,小三把她的仿真皮坤包一扔,边脱鞋子边说,老虎你还有没良心,你老婆让人骗了,骗得好惨,差点都回不来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急?

啪!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没等小三反应过来,后两个嘴巴又到了。小三傻了,大惊着眼睛瞪我,老虎你打人,你居然打人……我要杀了你!我嚯地站起来,抡起酒瓶就砸。一个人进来了,他横我面前,威严的目光让我缩了手。

时隔多年后,马大帅以这样的方式闯进我的家,真让我震惊。我原想这个男人是没有胆量面对我的,更没理由主动上我家的门,除非他是来谢罪。可是他第一句话就让我彻底垮了,我积蓄了二十年的能量居然抵挡不住一句软飘飘的话。

孩子,女人是不能打的。马大帅轻轻一抬手,我手里的酒瓶就没了。接着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又说,孩子,遇到伤心事时千万别碰酒,酒是老虎。它会咬你。

我几乎毫无抵抗力地听从了他的摆布,他像个父亲似的扶我坐下,让小三也坐下,然后搬个小凳,坐在我们对面。听着,他说,我们现在共同面对难题,这问题有点棘手,但我们必须得面对。我瞅了一眼小三,完全是下意识的。因为这时我的脑子已不起作用,我弄不清楚怎么会这么乖顺,怎么会窝囊到这个程度,我乞求小三帮我,替我把勇气、仇和恨都找回来。可小三也软绵绵的,眼里甚至浸了泪,几乎要把半个身子伏到他怀里。我知道无济于事了,我轻而易举败到了仇人手里,我真没用。

都怪玉儿,她不适合六斤,这孩子,怎么能走这条路,她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呀——

马大帅叹了口气,没容我多想,他又说,不过也好,这个结局也好,手心手背都是肉呀。

我的血呼地涌起来,这么多年,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什么手心手背,简直是把耻辱当救心丸喂给我吃。马大帅轻轻一摆手,又把我摁回了原地。目光在我脸上一扫,孩子,要学会冷静。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冷静,冷静是药呀。马大帅的眼里有两颗泪滚动,忍了几忍。还是掉了出来。不说也罢,提起来就是一把辛酸泪呀。马大帅把手抚在小三肩上,厚厚的目光温和地盖过去,小三,你这孩子,吃亏吃到啥时候。你怎么总也不明白?小三哇一声,竟真地伏他怀里哭上了。

原来带小三走的,正是我们裤裆巷卖假酒的那小子,现在不卖假酒了,卖假字画。小三还把她妈藏了大半辈子的那张老虎也搭给了他,结果货一出手就让那小子甩了。用小三的话说,这叫赔了自己又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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