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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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算了,不哭了,回来就好,回来就证明你心里还有虎子,两口子过日子。哪能没个风风雨雨,你说呢,虎子?

我哪还有心境跟他说。

安慰完小三,马大帅这才把话题转到玉儿跟马六斤上,原来马六斤跟玉儿已不是一天两天,马大帅阻止过,可玉儿听不进去。马六斤也像是中了魔,还说那次砸青花瓷瓶是故意的,目的就是让关进去,因为只有关进去。他才能以自己的方式跟玉儿接上头。

怪不得那阵玉儿天天找我。

她真是疯了!

啥差都没关系,差啥都不能差感情。听我不停地发火,马大帅这样狡辩。不过他很快说,关键他们太野,在一起不知野出什么事呢。这老家伙。想得就是比我深刻,事已至此,按小三的话说。生米早成了熟饭,不认也得认,我只有认了。只是一想他们两代人弄走我家两个女人。我就气得想揍顿谁。

马大帅最后说,他要去趟南方,把他们找回来,就是过日子,也得在眼皮底下过。要不。这觉睡不踏实。

4

小三妈妈的失踪我一直没跟小三说,我拿这事儿平衡自己,裤裆巷多出点事,我就能平衡些。

好在小三也没问起过。她一回来,就把注意力收回到我身上。那晚马大帅刚走,她便狮子一般扑我怀里,边咬我边说,还是你好,还是你让我觉得踏实。到这儿你应该明白,我跟小三的婚姻是怎么维持的,我是个不太贪恋床笫的男人,但在小三面前,我没法抵挡。后来我渐渐明白,维系男人跟女人关系的,说穿了还是床上这档子事。

如果你在床上不烦一个女人,那就注定离不开她,这样说来,我还犹豫什么?

我们的确做得很频繁,几乎把欠下的都补了回来,最后小三说,还敢说我不爱你?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说小三,少在我面前谈爱,这字让我恶心。

小三说我跟你想的一样,不过我还是想哄你开心,就让我再说一次吧。我知道小三又要走了,她每次一说爱就是一个信号,她烦了,她总是容易走向烦。果然不久,小三不见了,据说这次是跟一个流浪艺人走的,那家伙唱一口好歌,歌声能在几里外打动你,他租了刘寡妇的房子当据点,专门把歌唱给小三。打动小三的我想还有他那头乱发,还有那浑浊不清黄河水般的眼神。

秋雨过后,冬天的第一场雪到了。羊下城是最见不得雪的,平日毫不起眼的羊下城,一见雪,立马变柔软了,有风骨了,多情得让人不忍目睹。我推开窗,耀眼的白向我扑来,那是怎样一种白呀,嫩嫩的,晶晶的,令人晕眩,令人痴醉。羊下城不见了,裤裆巷不见了,我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纯净,悠远而神秘,宁静而苍凉。仿佛所有的不平和忧伤都随这白雪远去了,世界变得透彻,变得让人怀念。我在这怀念里又一次想起小三妈妈,不知这温情满地的白雪,可否引来她的一丝牵挂,一个注定了要跟她有着牵连的男人。会不会透过这白雪,觅到她的行踪。说实话,小三妈妈不在的这些日子,我的生活毫无生气而言。多少年来,我已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了她围着围裙为我操持晚饭的那份辛劳,习惯了她在我耳边不停地叨叨那个在她看来有点叛逆有点任性有点让人喘不过气的女儿,更习惯了她在叨叨中流下的清泉般的泪水。我们习惯了一种生活,互相责备,互相揭短,而又用语言的外衣厚厚地把彼此的伤口包起来,不让外人看到,不让裤裆巷或羊下城的人闻到。我们躲在屋子里,用我们自己的方式,伤害或是温暖,痛哭或是大笑,总之我们会把疲惫乏味的生活弄出很多精彩,把种种缺憾打扮成另一种颜色,雪的颜色,然后彼此温暖地一笑,就把生活的蜜汁笑了出来。

这天我来到单位,猛听到杨七儿让人打了。杨七儿不是我们裤裆巷的人,但杨七儿的名字在我们裤裆巷很响。唯一能跟他较劲的,只有马六斤。这么说吧,杨七儿是我们羊下城的另一个黑社会头目,这么些年,他把羊下城踩到脚下,唯一令他当回事的。不是我们警察,而是已成为我妹夫的马六斤。他跟马六斤火拼了十几年,分不出高下,最后言和了,据说把羊下城拦腰砍断,一人分了一半。

但杨七儿让我们警察打了。我见他时,他在铁笼子里养神。神情颇不在乎。杨七儿一定认为,这次跟以前一样。也不过走走过场,反正他有的是钱。他知道我们警察缺钱,这些年确也从他身上罚了不少,我们的大楼有他的功劳,所以里里外外见了他,都很给他面子。

但这次杨七儿错估了。

头暗中跟我说,包不住了,风向怪得很,上面发了狠。据说这个上面指的是中央,还说全国统一行动,真正的打黑除恶,怕是没救了。头说念及你跟马六斤的特殊关系,所以没叫你,不过你可要想清楚,马六斤要是回来,我可难保不收拾他。

我一下想到玉儿,我怕玉儿跟马六斤真闹到分不开的程度,那我这个哥咋当?

头拍拍我的肩。放心,不会为难你,到时你只管睡觉,我带别人去收拾。

我看着杨七儿。有些恍惚。仿佛铁笼子关住的,不是我理论上的敌人,我明明看见我妹的希望,连同一生的幸福,都让那明晃晃的手铐子铐住了。一只鸟还没飞翔。翅膀就注定让人折断了。我的泪瞬间流了出来。

我决计先找到马六斤,让他千万别回来。这时候我听到消息,羊下城地毯式的搜查开始了,而且有更确定的消息说,全国变成了一张地毯。

我就是在那夜接到我妹电话的,我妹说她在广州。本来要去深圳,可飞机耽搁了,闲着没事,想起跟我打电话。马六斤呢,他跟你在一起吗?我的声音急起来,几乎要冲破嗓子。问他干吗,你不是很烦他吗?你马上回来,一个人回来!哥,别的事我都听你的,这事你让我做回主好不。废话,事情都这样了,还在乎谁做主。我心里骂,嘴上更急,他人呢,到底在哪?!哥你那边还好吗,那事你怎么考虑了?马六斤呢,你快告诉我!我的声音暴跳如雷,几乎遏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哥,不跟你说了,飞机马上起飞了,有空再打给你,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电话里响起一片嘈杂声,好像飞机真地要起飞了,接着啪一声,断了。

我握着话筒的手僵在那里,整个夜晚,我都保持着一种姿势,被什么东西悬挂起来的姿势。

接下来我的日子开始忙碌,先是大量的昼伏夜袭,一个接一个的地痞流氓被我们关进铁笼子,接着是没完没了的调查取证,等一切忙完后,冬天不明不白地结束了。

我瘦了整整二十斤。在这场铁拳出击的行动中,羊下城警局最不起眼的警察瘦了整整二十斤,说出来让人难以置信。我的那些警兄警弟每次看到我,都忍不住惊叫一声,头更是心疼我,行动告一段落后,头对我说,回去好好睡一觉吧,睡醒找我领奖。后来我果然去北京领了一次奖,我被评为这次行动中全省唯一的铁警察,最硬的一条理由就是我瘦了二十斤。

抱着奖杯推开门,猛地发现小三妈妈坐在屋子里,她的身边,羞羞答答坐着一位抬不起头的老女人。

5

谁能想得到,小三妈妈竟去了洛阳,她在洛阳的街头筛筛子似地筛了几个月,最后在一条废弃的下水道里筛出了我母亲。

小三妈妈说,要是迟一天我母亲就没命了,见到她的时候,她已昏睡了三天,跟她一块拣破烂的老头把她身上的钱全搜走了,连破烂都没留。老头认定她是活不过来了,所以做得很彻底。小三妈妈说,幸亏去时多带了点钱,要不然,洛阳的医院可住不起。我问多少,小三妈妈先是不说,后来问急了,才淡淡地说,不就花了两万块嘛,又不跟你要。

我母亲坚决不跟我住,确信回到自己儿子身边后,显得很暴躁。她骂小三妈妈,谁让你救我的,钱多了不会烧呀,你个坏良心的,成心想辱死我呀。第二天她便偷跑出去,赤脚奔向裤裆巷,让刘寡妇给逮住了。刘寡妇激动地说,谁能想到呀,这么多年了,还当她在外头吃香喝辣,哪成想这个样子回来。小三妈妈恶恶地瞪刘寡妇一眼,这样子咋了,碍你啥事了?刘寡妇一下拉了脸,咋不碍我事,好歹也是裤裆巷的女人,外头受罪谁个不心疼。说着忙把鞋脱下来,给我母亲穿上,硬是搂着我母亲脖子,进了她家。

小三妈妈很后悔地叹了一声,我千里迢迢寻来,反倒成了罪人。我忙掏出手巾,替她抹泪。这时候我清楚地看见,浓密的白发扎眼地从她耳鬓处生出来,那可是昔日不曾见到的,我喉咙哽了几哽,硬是把话咽了进去。

没办法,只有把裤裆巷的老房子收回。重新粉刷一番,母亲住了进去。小三妈妈这才放下心地说,这样最好,我还真怕她跟你一起住哩。我问一起住咋了?小三妈妈吃惊地瞪住我说,她住了,我呢,难道要把我赶回裤裆巷?说着狠劲地拧了一下鼻子,把几颗冰凉的泪珠儿一同拧进垃圾桶。赌气似地不跟我说话了。我笑着搂住她肩,哪呀,我不住也得让你住。小三妈妈破涕为笑,不过很快她又说,我才没那么傻,你走我也走,才不稀罕。

我睡不着,小三妈妈也睡不着。睡不着时我们坐到一张床上,小三妈妈先是跟我讲些白日里听来的趣事儿,大都是关于裤裆巷的,说是裤裆巷可能要拆了,政府都下了通知,说是要建成什么文明巷。又说没人能答应,凭啥说我们不文明,不文明能出全国最好的警察?还有二柱子。就是当年最爱说假话的那个,听说都要当副市长了。还有三草家的老二,可挣了大钱,市长亲自接他回来投资哩。一说起这些,小三妈妈就激动。不时把头歪我怀里,说变化真大呀,一晃眼的功夫,世道就变得认不出了。

夜浓起来,空气静静的,两只飞蛾在黑暗里跳动着,非要弄出点事来。

我觉得很有必要跟小三妈妈谈谈小三,她都出去半年了,还不回来。小三妈妈毫无兴趣,我一开头,她便打断,真的想了,就那么想?或者气气地说上一声,少提她!然后一头钻厨房里,半天不出来。我找不到机会,所以一直没谈。这天马大帅来看我,他回来有些日子了,一直躲在屋子里,门都不敢出,严打的事把他吓坏了,他说做梦都梦见儿子被枪毙了,开枪的人是我,他说还梦见了玉儿,一同让我毙了。你真狠呀,连你妹都舍得毙。过一会他又说,你赔我孙子,我孙子没惹你吧,你把他还给我!

小三妈妈跳起来,还啥还,谁给你生孙子了,我家玉儿还没过门哩,凭啥说要给你生孙子?他们吵起来,很凶。样子有点好笑,人老了就有点好笑,说话颠三倒四,小三妈妈一口一个我家玉儿,马大帅便讥笑,你家,你有几个家?小三妈妈一拍大腿,就我家咋的,不服气,你个没人要的。

马大帅结巴半天,忽然不言声了,小三妈妈把一杯水放他面前,又发现他衬衣脏了,硬骂他脱下来,拿了去洗。我们坐在沙发上,马大帅先是问我,上面真要赶尽杀绝,不给六斤一条活路?我说这事说不准,上面没人这么说。这就好,你去过皇城,消息准,马大帅抽了一口烟。他抽烟的姿势远不如从前潇洒。手抖着,吸得很艰难。小时的记忆里,他抽烟的姿势很迷人,我们曾跟在他屁股后头,拿着半截铅笔,学他的样子。我母亲不止一次说过,看看他抽烟的姿势,就知道啥叫男人。马大帅又说,最近咋没动静了,是不是你们故意设计,害我家六斤?我说没这事,最近是没动静,因为打完了,羊下城就这么大,能有多少黑社会。真的?不骗我?他眼睛刷地一亮。那我让六斤回来,我想他,天天想。我一把抓住他手,他在哪,快告诉我!

我就知道你骗我,马大帅狡黠地一笑,想套我,没那么容易。半天后他又说,其实我也不知他在哪,讨债鬼,急死我哩,让人家杀了也说不定,哪儿都是共产党的天下,谁毙都有理由,你说是不?

我起身,踱步到阳台上,谈话是没一点意义的。我们像两只关在瓶子里的蚊子,嗡嗡上半天,也不能从瓶子上咬出些什么。外面天暗下来。路灯一闪一闪的,羊下城的夜景显出来,居然很漂亮,这是少有的发现,我说大帅,你快来看,这夜景真有味道。马大帅自言自语说,吃啥都不香了。

半夜时分,我突然醒了,摸摸床边是空的,到另一间卧室一看,床也是空的。我一惊,记得小三妈妈跟我是一块入睡的,这段日子她偶尔在我床上挤,说她一人睡老是做恶梦。只有我在身边,才睡得踏实。四下寻找,才发现她在阳台上,孤独地坐着,目光垂在半空里,黑夜包围着她,夜风袭击着她越发单薄的身子。我走过去。揽住她肩,回屋吧,夜太凉,小心感冒。小三妈妈不理我,目光在黑暗中动了动,亮晶晶的,像是发现了什么。我又说了一遍。小三妈妈突然打掉我的手,你甭管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操心。我愕然,站在那儿发愣。小三妈妈定定地瞅着夜空,半天后说。我看见小三了。她让那小子甩了,不敢回来,我的小三呀,外面那么冷,你好可怜。她的声音哽咽着,鼻子一抽一抽,黑夜里她的肩膀发出一种无依无靠的震颤。我搂住她的肩,我说不会的,小三怎么会不敢回来呢,她就是跑上一百次。也敢理直气壮地回来。小三妈妈说你不要她了。你打定主意不要她了,你这个骗子,心里根本没她。你巴不得她在外面死掉。小三妈妈的拳头雨点般落我身上,轻一下重一下,拳拳砸我心上。我说不会的,怎么会呢,我是爱你们的呀。我们?小三妈妈哼了一声,我算什么,你说呀,我算什么?小三妈妈几乎要把指甲抓我肉里了,过了半天,她无力地松开手,说,你会不要我,你会赶我走,你个没良心的。你个……

小三妈妈骂不下去了,泪水打湿她的脸,泪水浸湿她的肩膀。冰凉的泪水。无望的泪水,我猛地箍住她。紧紧把她搂在怀里。

6

说出来怕你不信,审查来审查去,马六斤居然屁事没有。

几乎所有的罪犯都一口咬定,不关马六斤的事。他们称他马大帅。叫得那个尊重,简直没法跟你说。就连杨七儿,也铁了嘴说,不管大帅的事,都是我干的。头纳闷了,问我,他们玩的哪招?我说我怎么知道,案子你负责,你应该清楚。不清楚,真不清楚。头递给我根烟,说他办了一辈子案,就这次最犯惑。我气恼地说,为什么一定要往他身上扯?头摇摇头。说老虎你弄错了,不是往他身上扯。谁愿意往他身上扯,问题是……头扔了烟,算了,不说了,这案子结了,铁结。老虎呀,烧炷高香吧,你家玉儿这辈子,算是没跟错人。

案子果然就结了。

头拍着胸脯说,放心。谁要翻案。没门,只是以后他再犯事,天也救不了他。我尴尬地笑笑,算是对头的感谢,不过心里还在犯怵,我想起犯人们背底里的一句话,大帅定会东山再起的。

马大帅又来了,提着一只烧鸡,一瓶酒。进门便说,羊下城这地儿,邪了,我算是领教了,虎呀,真是活不老,经不了。他的话几乎跟头的没啥两样,我知道这事对他触动很大,听到消息的一瞬,他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这个刚强了一辈子的男人,终于也落了泪,不过那是喜泪,热泪。

我们碰着酒杯,喝得很痛快,大帅身体恢复得很快,眨眼间,那股精气神儿又来了。背不驼了,腿不弯了,就连白过去的头发,也在瞬间黑了过来。他说多亏你呀,虎子,你算是救了他俩,等他俩回来,我让他们给你磕头。我说跟我没关系,真没关系,孽是他造的,福也是他修的,我跟你一样,瞎操心。

不!大帅猛地放下杯子,虎子话不能这么说,你救了他,你是他的再生父母,你不能因为他拐了玉儿,连恩都不让他报。

我灌下一杯酒,我真想说,要说救了他。那是玉儿。后来我才知道,玉儿决定跟他上床的时候,就把未来谋划好了。

是我小看我妹了。打小到现在,我一直没把她当成一个能独立决定生活的人。事实却证明,我妹是一个能把生活拿在手里左捏右捏捏出一条路的人。她对生活的信心和能力几乎能用老谋深算来形容,最大优势便是不按常规出牌。

我妹逼马六斤写下一封血书,发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可一世的马六斤,居然真就写了。而且当着我妹面,把血书吞进了肚里。谁能想得到,我妹先我闻到风声,决定南下的前一天。他们在羊下城大摆豪宴,黑道弟兄几乎全来了。玉儿跟他们大碗碰酒。说承蒙各位兄弟多年来对我男人的抬举,江山轮流坐,我和大帅决定南下。羊下城就交到弟兄们手里了。那天玉儿还别出心裁请了杨七儿,把他委到最显眼的位置上,玉儿跟杨七儿连碰三杯,说以前大帅有对不住的地方。看在我一个女人份上,全当酒把它干了。杨七儿完全让我妹的气势震住了,我妹连敲带震说。羊下城是出英雄出豪杰的地儿,刀劈斧砍是英雄本色。只是千万别把自个不当人,玩那些鼠辈勾当。一席话说得杨七儿血气冲天,端着酒发下豪言,就冲你放着大好前程不奔,敢跟大帅同流合污,我杨七儿也服了,日后杀头掉脑袋都是我杨七儿的。不连累你嫂夫人。众弟兄皆举杯,齐声说嫂子才是女中豪杰,大丈夫。能真正驾驭住大帅的好骑手。

要说我妹决不是玩小人心计。酒足饭饱,大家挥泪作别的时候,我妹无不诚恳地说,黑道这碗饭毕竟不是一辈子吃的,虽然弟兄们奉行的是杀富济贫,惩奸除恶,但积孽太深,终有报应,还望弟兄们多长个心眼,趁早打算,世间之事,毕竟邪不压正呀。

几乎所有的案犯都在暗中后悔。没能悟透我妹的金玉良言,她是给我们指过生路的呀。可这话我怎能跟大帅讲。我跟大帅用酒精把对方放翻,横躺在沙发上。大帅说他又梦到孙子了,小家伙长得白胖结实,活脱脱一个小帅。我则说梦见我爹了,他老人家闭不上眼,再三问我,你怎么也看不住一个女人呀,硬是让老马家又给骑头上了。大帅大哭,骂自己不是人,怎么当初就做下那档子浑事,把个裤裆巷最老实最本分的男人给害了。小三妈妈从卧室奔出来,你现在后悔了,当初满羊下城撵着脱女人裤子时,咋就不想想要后悔?一见小三妈妈加入,马大帅立马来劲了,一脸坏笑地说,我咋脱不了你的裤子。小三妈妈呸一声,想脱我的裤子,你当你是谁?马大帅唉了一声,也是,我这个人哪,太不知天高地厚。

屋里气氛浓起来,借着酒劲,马大帅一气说了许多事,有好多都是我没听过的。我这才知道,小小的裤裆巷,羊下城,竟掩藏了这么多故事,无论是荤是素,是对是错,都随着烟雨远去了。马大帅最后拉住我的手说,虎子呀,你小三妈妈不容易。三十上让男人抛下,这裤裆巷的女人。要说就她没惹过什么是非。可你知道吗,她苦呀——

屋子里的欢乐气氛哗一下不见了,空气凝固了般沉重。马大帅摇摇晃晃站起来,嚷着要走。等我送他回来,小三妈妈已哭成泪人儿……

这天我正在办案,我们裤裆巷那个卖假酒的小子栽了,就是后来带小三走骗了小三画的那个,他在北京拿假画骗洋人的钱,结果骗到了我们国家的一个友好人士身上,这下问题大了。他被关在了北京。我正跟北京来的警察谈情况,刘寡妇跑来了。

刘寡妇跑来跟我说,不好了,裤裆巷成垃圾场了。

我说你先回去,晚上我上你家。刘寡妇说虎子你咋也学坏了,我可是你刘妈妈,不能乱说的。我一听她误解了,忙把她拉出来,你怎么往歪里想,没见我来重要客人吗?刘寡妇伸了伸舌头,涨红着脸说,虎子你不能怪我。我一天到晚听到的都是晚上过来,我把你跟他们搅混了。我说你快走吧。这地方不是乱说的。

刘寡妇走了,我的心却静不下来。

我想一定是母亲又犯病了。母亲自从住进裤裆巷老房子后,拒绝我去看她。每次我去,她总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任凭我怎么敲门都不开。不仅如此,她还拒绝跟裤裆巷的任何人来往,唯一能跟她说上话的,只有刘寡妇一个。我想可能是母亲觉得,在裤裆巷,名声最差的,还数她跟刘寡妇。所以我对母亲的关心,都是通过刘寡妇来实现。前一阵子,刘寡妇跟我说,母亲神经有问题,老是往家里搬破烂,废纸箱、空酒瓶、饮料罐,什么破往家里拣什么,拣了又不卖,用心码放在父亲活着时睡的那间屋里。弄得那屋臭气熏天。刘寡妇建议我带母亲去医院看看。我说看什么看,她在洛阳就是拣破烂的,上瘾了,过阵子就没事了。刘寡妇不放心地说,虎子你可不能让人说闲话。再怎么着她也是你妈。我说别人说闲话你也说呀,我对她咋样你还不清楚。刘寡妇说我清楚顶屁用,得让裤裆巷清楚。

这话说过也就忘了,我没往心上去。中间我回过裤裆巷一次,叫了个收破烂的,把一屋子的废品全给卖了,我隔着窗户对母亲说,你要再拣,我把这房子烧了。想不到母亲还是拣。

我回到裤裆巷时,天已擦黑,远远地,我便闻见一股怪味。垃圾的怪味。等我走进院子,天呀,垃圾像山一样,堆得整个院子都是。听见我的声音,母亲慌慌张张躲了进去,我敲门,她不开,隔着窗户,我看见她双手抱着头,身子在使劲哆嗦。我一气之下,掏出打火机就要点火,这下母亲害怕了,她手舞足蹈,发出怪兽般的喊叫。惨白的夜色下,我看清了母亲的脸,那是怎样一张脸呀,简直是千万人踩踏过的一块破布。我的心一抖,沮丧地坐到了垃圾上。

第二天,我带着城管队的垃圾车,去搬垃圾。裤裆巷的女人都来了,她们躲在远处,冷漠而又带着几分不平地指责我,说我宁可养着小三妈妈也不管自己的亲娘,其中一个女人的话尤为难听,他跟小三妈妈,谁说得清哟——

我朝她们走过去,几乎是带着哭走过去,我说不是,真的不是。裤裆巷的女人们捂着鼻子走开了。好像臭到她们的不是垃圾,是我。我绝望地收回身子,我想就是扛也要把母亲扛到楼上。这时候我看见了刘寡妇,还有马大帅。

7

马六斤回来了。开着奥迪车回来的,车上坐的是我妹玉儿。

这已是第二年的夏天,星期天。汽车在楼下鸣笛的时候,我和小三妈妈都在阳台上,小三妈妈养的花锦团般盛开,姹紫嫣红,妖娆极了,仿佛预示着什么。我们正沉浸在花的芬芳中,玉儿就在下面叫了。

我疯狂地下楼,我悬了几年的心哗地实落下来,玉儿肥红嫣绿,体面的样子一下让我们羊下城的天空变得暗淡。她的目光在我脸上莹莹地泛动了几秒钟。突然扑在我怀里。

马六斤老实地立在车旁,冲我们兄妹傻乎乎地笑。

直到上楼,马六斤才局促不安地叫了声哥,我一下把目光对住他,吃了他的样子。玉儿调皮地一笑,还计较呀。你大度点好不?

小三妈妈喜不自禁,跑进厨房手忙脚乱做起饭来。我把这个喜讯告诉马大帅,大帅在电话那头很吃惊地哑了一会。砰地挂了电话,风一般卷来了。一进门就吵着看孙子,还满屋子寻找,确信我妹袅袅的身子还没打算给他带来惊喜时,大帅的脸立马阴云了。整顿饭吃得鸦雀无声。大帅的愁云密布在脸上,久久不能散开。马六斤完全失去了他开奥迪车时的那种得意,目光来回穿梭在众人脸上,像惊恐的鸟儿找不到着落。

玉儿的脸也绿了。从进门的一刻,她脸上的笑容便戛然而止,等大帅的失望把屋子里的欢乐彻底打碎时,她脸上的不满便愈发明显地挂了出来,她甚至把一双筷子恨恨地扔到小三妈妈面前,筷子的尖叫声让原本就不太自然的小三妈妈从凳子上掉了下去。我扶小三妈妈的时候。玉儿的目光尖辣地盯住我挽住小三妈妈的手,那双手有些抖,好长一会儿。我都觉不出那是我的手。

玉儿阴阴地笑了笑,把目光拿开了。

小三妈妈的脸绿了白,白了绿,没了她本来的颜色。

玉儿和马六斤要回宾馆,他们在羊下城预定了宾馆,大大出乎我们的预料,就连马大帅,也惊愕地张了张口,好像让什么话支起了嘴。我们谁也没阻拦,望着奥迪张扬而去,我和大帅非常复杂地叹,口气。

小三妈妈坚持说,玉儿是冲她来的,瞧她那眼神,比刀子狠。我就知道,你们家是容不下我的。整个晚上,小三妈妈都在唠叨,她沉浸在一种难以自拔的情绪里,她感觉自己的生活被人掠夺了。后来她哭了起来,为明天的没有着落。

蓦地,我找到了事情的根源。原来我和小三妈妈都是穿着睡衣睡裤的,因为是星期天,我们都没换衣服,我记得下楼时小三妈妈好像提醒过我,说换了衣服再去呀,可我哪顾得上。我看着小三妈妈松软的睡衣里隐隐露出的半截乳房,当下便明白玉儿的目光了。

小三妈妈也吓了一跳,不停地说,这咋好咧,这咋个好咧,这是家里,又不是外面。

我决计去宾馆,思来想去,我认为他们还是住家里好,不住我这边也该住大帅那边。马六斤不在,玉儿说还在路上,羊下城就有人嚷着给他们接风。我说玉儿,有些事我得跟你提个醒,羊下城不比深圳,该怎么不该怎么你们心里应该有个数,玉儿刚洗完头,乌黑的长发瀑布似地泻下来,掩住她粉红的脖颈和圆润的肩膀。好生活的确能滋润人,尤其女人。玉儿撩撩湿发,在一股玫瑰色的暗香里不为所动地说,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我听出话音,她的心结还没打开,但我不想在这事上纠缠,我自己的事也自己知道。看着她不像一个久别重逢的妹妹,来时的热情便突然没了,我只好说。母亲回来了。玉儿抬了抬眼,略略有些惊愕,尔后是固执得近乎可恶的默不做声。我又说了一遍,母亲回来了,住在父亲的院子里。说完我便告辞出来。羊下城最大的宾馆走廊里空寂寂的,我的脚步踩在地毯上,发出沙沙的、老鼠咬嚼什么的声响。我一直坚持没往后看,硬让脆弱的脚步走出一种从容。可我知道,那条长长的走廊对我无异于一条煎心的炼狱之路,我走得相当艰辛,出得门来,才发现羊下城的天空还是二十年前的天空,只不过看天空的我有些老了。

我走进裤裆巷,我没法不走进裤裆巷,这已是我多年无法更改的一个习惯,每当心情堵塞或是眼睛深处有什么往下掉,我就神不守舍往这边走。站在落魄的有点风吹雨打叶飘零的裤裆巷,我的浑身就被软软地包裹在棉絮里,心慢慢地升起,又落下,不再那么无所归依,一双手从高楼遮住的阳光里伸过来,抚摸着我的脸。

母亲懒洋洋地坐在太阳下,簇拥她的是一大片垃圾,头发蒿草样蓬散,掉了纽扣的衬衫不负责任地敞着,露出干瘪空洞的乳房。我躲在阴影下,没敢打扰她,母亲津津有味地捉虱子,每捉到一个,目光便处女般盛开。我张望了许久,直到母亲把她的一条裤子捉完。

马六斤的公司开张这天,我收到一封信,没地址,也没内容,就一张纸。我痴痴地坐在办公室里,我能看清白纸上面错乱复杂的心迹,能闻见字里行间渗出的怨怼。马六斤打来电话,说老虎你怎么还不来,宾客都齐了,就差你一人。

世上的事真是没法说清,谁能想得到,马六斤会以这样的风光出现在羊下城面前。那么多的头面人物都来了,好些还是我们羊下城的要员,我赶到时,众人像企盼什么似的焦急等候,偌大的公司大厅里,人头攒动,宾客身上散发出的复杂气息汇成一道奇怪的河流,涌进我的鼻子。我四下瞅着,看见我妹身着电影明星走星光大道时穿的那种奔放而又华丽的服饰,两条胳膊艳情四射,上面爬满男人女人惊艳的目光。我妹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奉承或恭维里。我没瞅见马六斤,这个口口声声说我是贵宾的家伙,这阵子已风光得顾不上我了。

仪式好不容易才举行,意外地。我瞅见一些熟悉的面孔,羊下城的修鞋匠王老五,卖豆腐的麻三女人,杂货铺的老孙掌柜,他们的后面。就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裤裆巷的人了。他们坐在大圆桌四周,嚼着脆生生的瓜籽,手里别扭地举着红酒杯,表情夸张得很。我躲开他们,绕到后面。原想找个安静的角落,静静坐上一会儿,我不想加入到任何人的快乐中,我的思维只属于那张白纸,我想象不出小三现在的样子,甚至连她最基本的表情都忘了。我想编织一个美丽的谎言,我必须把白纸后面隐藏的故事很煽情地讲给小三妈妈。

这时候我看见一溜儿女人,有的十七八岁,有的三十多,她们全都穿着整齐而又格式化的衣服,脸上清一色的正经相。我实在想不出她们跟马六斤有何关系,怎么也跑来捧场?马六斤到底玩什么名堂,她们的职业我太清楚,过去夜间扫荡,她们没少给我添麻烦,其中几个我还看见过裸体,不可否认,她们的裸体确实比良家女子的有味道。小三不在的很多日子,我忍不住要动动她们的脑筋,但她们全不给我面子,每次相见,总是拿同样的话问我,又缺钱花了呀。

我走过去,突然恶作剧地走过去,我倒要看看,她们跑到我妹的公司做什么。孰料我刚走几步,大帅出现了,大帅神秘地说,瞅见没啊,他是要把羊下城给闹翻哩。大帅诡谲而又暧昧的话语里,我看见几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跟她们搭讪,男人们的目光有点急切,手上的动作都出来了,有个还没长大的女孩跳起来,嘴里哇啦哇啦几句,像是骂人,男人们果然灰溜溜地走开了。

这天从头至尾。我整个看西洋景似的,后来我跟大帅都喝醉了,烂成一摊泥。据说是我妹让几个公司员工抬我回家的,半夜醒来。看见小三妈妈披衣坐在床边,眼里噙着泪。小三妈妈说。她梦见小三了,小三流落街头。找不到回家的路。

8

果然让小三妈妈说准了。我接到北京方面的电话时,马六斤正跟我商量事儿。他的意思是要我辞掉警察的工作,到他公司里任保卫科长,实在不行,任副总也行。我说你是不是想让整个羊下城的人为你打工。马六斤笑笑,他的笑有种说不出的魅力,据说他正是靠这种无坚不摧的笑,抵达他人生一个又一个目标的。我拿开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一本正经道,我们不可能成为什么,永远不可能。这时电话响了。

小三让人贩子贩到了河南,北京方面打拐时解救了她。

是马六斤接的小三,他正好去北京,说是部里有个什么批文要办。马六斤的公司到底搞什么,没法弄清楚,大到汽车贸易,小到孩子玩具,都搞。他在羊下城中心地段买了一块地,省城几个专家正在夜以继日为他绘图纸,羊下城最有气派最雄伟的建筑就要破土动工了。马六斤到底有多少钱,羊下城人都在议论。

马六斤很神秘。

小三在路上死过两回,一次是吞下一大把安眠药,害得马六斤中途下车,将她送进医院;一次是企图跳车,被马六斤牢牢抱住了。马六斤说她神经受到严重刺激,随时可能自杀。小三妈妈寸步不离。小三瘦了,几乎皮包骨头。从她瘦骨嶙峋的样子和绝望至极的表情,很容易想到她经历了什么。马六斤偷着给我一份材料,看到一半时我的眼睛模糊了,心刀绞似的痛。我把材料烧了,我怕小三妈妈看到。

关于小三。马六斤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你知道小三为什么一次次从你身边跑开吗?我摇头,我无法回答,任何一个男人遇到同类问题,可能都会选择沉默或愤怒。马六斤却说,你太不懂女人,跟你爹一样。我的拳头捏得咔吧响,如果不是看在他费尽周折带小三回来的份上,我可能要跟他决斗了。马六斤对此视若无睹,继续说。你太平静了,生活像一潭死水,小三渴望的是风暴、激情、冒险,是那种时时刻刻让人充血的生活。我说卖到乡下让十几个男人轮奸是不是很好玩?马六斤猛地捣我一拳。歇斯底里地吼,你不是人!

玉儿第二天找到我。她终于肯主动找我了。站在羊下城通往外地的大桥上。我们各怀心事。风从耳边刮过,半睡半醒的太阳把桥下的羊下城搞得昏昏欲睡。凝望着远处的裤裆巷,玉儿问我,记得小时你偷冰糖葫芦给我吃的情景吗?我艰难地笑笑,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现在就是把羊下城最好的冰糖葫芦给你,你还吃吗?玉儿没就这个问题纠缠,显然她在努力避开什么,她说,哥呀,有时候我还觉得自己没长大,真想再趴你背上让你背着满巷子跑。我说哥老了,再也背不动了。这话一出口,我的泪便不争气地涌出来。老了?哥你知道老了是个什么概念?我没心思回答,我认为我老了。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一辆洒水车驶过来,开车的小伙子大约太看中我妹的美貌或风中摇曳的姿势,恶作剧地开大水,晶莹透亮的水花哗喷过来,玉儿尖叫着躲闪,忽然盯住车上的小伙子,送给他一束秋波。我看见母亲的眼神瞬间复活,让男人无法拒绝情愿去死的眼神。跟后一辆警车呼啸而过,尖利的喇叭刺破羊下城沉寂的天空,我冷不丁想起杨七儿,听说他在狱中表现得很不老实,口口声声要见马六斤。我忽然想跟玉儿谈谈杨七儿,玉儿却说,哥你知道我找你什么事么?我说玉儿你别说了,我哪也不去,还是那句话,不可能!

你还在怕他?

我觉得我很愚蠢。一个愚蠢的男人是没法跟我妹这样的女人交流的。

玉儿笑了,玉儿轻轻松松就捅了我的软肋。她说哥你真是老了,想救你都救不了。

我说哥不用你救,这个世界上没谁需要别人救,要救只能救自己。

玉儿轻哼一声,表示不屑。好了,哥。说正事吧,你打算怎么安顿小三?

安顿?玉儿的口气让我起了警觉,安顿一词怕是别有寓意。果然玉儿说,难道还让她留着?

她再也跑不动了,不留着还能到哪去。

哥你疯了,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我打算离开,桥上的风景对我来说,无异于一次心的撕裂,因为当初我就是在这向小三求婚的,我还记得小三跟我说,你能保证一生一世守着我吗?无论怎样的变故,你都能保证不变心?我当初是点过头的,后来又对着石狮子发誓。我不知道小三当初的话是否是一种预言,可我的誓言是发自内心的。

玉儿一把拽住我,不让我离开,她从包里取出几张照片,说你尽情挑吧,只要挑中,她就是你的。照片上的女子的确漂亮,个个青春四射,透出一股子敢为男人献身的精神。我把照片还给玉儿,你哥老了,他知道怎么守住自己的生活。玉儿还不甘心,进一步说,她们都是我公司的,是干净女人。我笑笑,什么是干净女人?玉儿大叫,我要送给你一份干净生活,你不能太对不起自己。

我最终还是决绝地离开了大桥,裤裆巷在我的视线里渐渐模糊,只剩一片影子。

刚进门,就听小三妈妈尖叫,小三自杀了!

我奔到医院,还好,马六斤及时赶到。把小三送进医院。按医生的说法,小三没生命危险,只是身子太虚弱,得住一阵医院。

马六斤冲我发脾气,你是怎么照顾她的,她拿了刀片你都不知道?

刀片?我蓦地记起,我刮脸用的刀片是放在抽屉里的,而抽屉钥匙只有小三妈妈有。我踅回屋里,一把拽住小三妈妈,说,到底怎么回事?

小三妈妈只顾狠劲地流泪,问急了她便扑上来咬我一口,说不活了,真正不活了,这样没脸没皮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

我这才知道,我妹之前找过小三妈妈,她的话刻薄而杀气毕露,女人一旦伤害起女人来。比刀子还厉害。我扶住小三妈妈颤抖的肩,仔细为她抹去滴滴泪水,我说没有人会把你赶走,这是你的家,一切都是你的,我们好好活着,我们还有小三,我们不能眼睁睁望着她死。我说得语无伦次,到后来竟泣不成声,小三妈妈边给我抹泪边说,你不能哭的,你不能哭的,你一哭天就要塌下来。

9

马六斤的事业如日中天,大楼说动工就动工了。到这时我才知道,马六斤在深圳狠赚了一笔。

自始至终我都弄不明白,马六斤这样的人,为什么到哪儿都能成为人物。我妹后来讲。初到深圳时,他们也有过一阵子艰难,那是这边带去的钱花完之后,不过那段日子很短。几乎没给他们留下什么印象。马六斤很快在一家公司找到事做,专事押车事务,具体押什么,我妹缄口不说。那是家很大的公司,货物千奇百怪,老板的背景也复杂得让人咋舌。一次押车时,警方闻风而动,说是接到什么举报,要将车队连同黑窝一起端了。也亏是马六斤,要是换上别人,说不定扔下车队早跑了,马六斤没跑,他先是跟警方周旋,巧妙地利用他的笑,见警方不吃这套,马六斤猛地拉开衣襟。十多个警察同时看清了绑在他身上的东西,警察在马六斤的怒喝中极不甘心地慢慢退后,马六斤指挥着车队离开警察的视线,然后把自己交了出去。等老板闻讯赶来,马六斤已被关在审讯室里,暴怒的警察觉得马六斤不可饶恕,因为他身上绑的根本不是什么炸弹,而是一排木头雕刻的火力玩具。更令警察气恼的是,冒生命危险拦截住的车队只是个晃子,真正的车队早在马六斤微笑时已悄然通过。

马六斤被关一个月,不过他享受到的却是另一番生活。老板通过关系将狱内打点得舒舒服服,马六斤都有些不想出来。正是这次给了马六斤腾飞的机会,老板认定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便将他一步到位提携到身边。事后的事实证明,马六斤的确是一个值得拿命去换的人。因了他老板躲过了很多劫难,包括一次同道中人的暗杀。马六斤以命报恩的做法博得了业界的尊重,他的大名成了一张招牌,到哪儿都能掀起旋风般的喝彩。老板感念他带来的滚滚财源,一大方便将利润的三分之一分给他。这期间我妹已成为地方官家中的座上客,靠着她北方丽人的风姿和与生俱来的聪颖,我妹很快成为深圳报业界的佼佼者,她撰写的人物采访和时政论谈成了很抢手的文章,她供职的媒体也成了深圳报业界的新贵。按我妹的说法,这叫风水来了挡不住,活该他们有此大运。正在事业如日中天。生活好得没法言表的时候,我妹突然提出北下。要来羊下城投资。马六斤起初有点犯惑,舍不得深圳这一片风光,无奈我妹去意坚决,马六斤也不敢违抗。不过一上路马六斤便大梦初醒,大声感叹我妹的高瞻远瞩,他说深圳再辉煌也只是别人养的一只狗,哪有做主人痛快。

我妹笑他无知,说此时正值羊下城招商引资,大凡有几个钱又愿意花在羊下城的,哪个不被奉为座上宾,况且我们还有深圳那么大的公司做后盾。等羊下城这条通道打开,深圳的货物便畅通无阻地涌向北方,你还愁没有钱赚?我妹在商业方面的天资到了羊下城才显现出来。不仅如此,她在深圳大场面砺炼出来的气势和母亲遗传给她的高贵典雅完美地结合在她那张人见人爱的脸上,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仿佛羊下城成了她的后宫,任她叱咤。我就多次看见她跟羊下城最高的行政长官很亲密地出现在电视上,状若兄妹。跟她相比,马六斤倒显得有点逊色,所以马六斤一次喝醉酒跟我说,你妹这人哪,你妹这人哪,真是我的克星。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马六斤要出事,或者马六斤心里也会出现堵塞。在我眼中,马六斤几乎是没心没肺的,谁能想得到马大帅的儿子也会在女人问题上犯难过?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时,我才明白马六斤那么关心小三其实是一种预兆,他是不容女人忽视的。

我妹哭着跟我说,马六斤跟思思不干净,他们睡一张床很久了。他怎能这样,他怎能这样,为了他,我可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呀。

思思?我的心被狠狠啄了一下。我妹刚回来时,曾提出让我跟思思见一面,被我拒绝了。后来思思主动给我打电话。口气哀哀怨怨的,像是受了大委屈。为此我心里一直过不去,但我不敢冒失。这游戏不是每个男人都玩得起的。但我做梦也想不到。思思会跟马六斤,世界瞬间变得让我目瞪口呆。我妹桥上给我的照片里,就有思思在大桥上依风而立的一张。外表看她不属于玩世界的那种女人,她沉静、抑郁、带着一种暗伤。仿佛生下来就是为某种忧愁而来。

都怪你,缩手缩脚,这下好,你把她疼惜到妹妹床上了。

你混蛋!我冲我妹吼了一声,你们都是混蛋!

心疼了?我妹不知是愤怒还是扭曲,讥笑道,知道吗。她在床上很厉害。我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思思形容成一个荡妇,说马六斤每次从那儿回来,眉青目黑。奄奄一息。哥你知道吗,我心疼呀,我不服!

我妹终于哭够了,望着我,哥,求求你,见见思思吧。就当帮妹一次。

我无言。我忽然想,人生真是一场戏?荒诞无稽,却又隐隐注定了什么?我妹抓住我的手,我不能没有他,哥我真的不能没有他。这辈子我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他。我妹完全癫狂了,说出的话疯疯癫癫,却又句句锥心。

我不是小三,真的不是,小三可以容忍,那是她不爱你,可我跟马六斤,注定是要一块上刀山一块下地狱的。

我暴怒地跳起来,小三怎么了,我怎么了?

我妹凄凉地一笑,哥你帮帮我吧,你帮了我,我可以容许你过那种荒诞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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