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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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没法跟她讲得清,从望见小三妈妈睡裤的那一刻,她就认定我们荒谬得无法见人了,她甚至跟小三讲,你怎么能容忍跟你母亲要一个男人呢?小三咬破嘴唇说。只要他们愿意,我可以装看不见。果然小三一出院,就把自己关在了卧室里,把她母亲的东西全扔我床上。连空气都赶了出来,她跟小三妈妈约法三章,互不干涉,互不过问,夜里不能弄出太大声响,更不能在她面前亲昵,否则就要死给我们看。

真是哭笑不得。想不到生活的绳索最终还是牢牢勒住了我脖颈,我只能安慰小三妈妈,一切随命吧,还能咋?

我决计去见思思,我不能眼看着我妹的幸福生活让她毁了,而且真要毁起来,毁的怕不只一人,弄不好我们都要跟着遭殃。我妹的目光告诉我,她能建立一切也能毁灭一切。

小三妈妈拦着不让我去,她说你忘了呀,思思可是杨七儿的妹妹,她怕是寻仇来的。小三妈妈还在拽着不让我出门,小三屋里腾地发出一声响,她又把什么砸碎了。小三妈妈无奈地叹口气,松了手。

是在思思的屋里,离裤裆巷不远,这房子本是买给大帅的,大帅望都不望,他整日窝在自己的小平房里,抱个塑料娃娃,哄呀哄的。没想这房子竟有了新的用途。我进门的时候,思思正在弹琴,琴音缭绕,让整个世界处在一种悲伤的回忆中。我坐下来,目光从后面爬到她头发上。那是一头美丽的秀发,自然地垂落着,不染纤尘。一袭白裙遮住她显山显水的身姿,从后面看,简直就是位圣女,为喧嚣的尘世而来,想将这纷乱的欲望一网打尽。

一曲弹完,思思款款站了起来,吟吟一笑。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躲开,又碰。仿佛触不得离不得。她要倒水给我,我谢绝了,我说思思。这么美的琴音,真不该打断。她在我对面坐下。说该断的终归要断,世上哪有美而不断的琴音,只怕这一次断了,再也续不起来。我说琴在心里,心不碎则琴不断,琴为心生,心为琴活。思思望我一眼,久长地,目光却又忽然地垂下,难得你也是懂琴的人,只是晚来了一步,我已发誓与琴不再,也好,你算是见证我的人。

我们无言地坐着,目光相碰处,晶亮晶亮的雪花碎落。好长时间,我们都走在一场雪里,说实话,她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纯粹而又安静的女子,她的纯粹与心共在,我想象不出这样的女子怎能轻易跟马六斤上床。思思说话了,她一张口,我便知今生不能逃开她了。

怪不得马六斤,女人天生是为男人生的,找不到心仪的人,我便把自己胡乱交了出去。白裙落地处,思思的一双脚美丽地裸着。她说话的声音如琴一般轻妙,看不出她有什么恨憾,有的只是一种与往事举杯的解脱。她接着说,不用你费心,其实经历了以后,才懂得什么叫不和谐,过去了,烟消云散,犹如这琴音,你再也听不到了。

我的心有种迷惘,说不出的疼痛。目光伤感地落在琴架上,那美妙感伤的声音,真的不再了吗?

思思站起来,如风般飘到琴前,我发愣时,琴弦猛地一响,冰消玉碎的声音。琴弦断裂时,她的身子猛地一晃,我快速奔过去,双手揽住她柔弱的腰。我说思思不要,一切可以再来。思思苦苦一笑,再来?她的目光在我脸上久久地寻问,仿佛要找回什么。那一刻,我知道我在劫难逃。那目光便是淹我的井。

我们拥在了一起。像两条久早的鱼,终于觅到了水源;又像两只挣扎很久的鸟,再也飞不动,不想飞了,索性彼此为巢,做久长的喘息。

我们白日说话、唱歌,夜晚做爱。我妹说的没错,一到了床上,思思就不是思思了。我们持久地做着,一浪高过一浪,一峰淹没一峰。那样不知疲惫,不知困倦。我们从这屋做到那屋。从沙发做到床上,从地毯做到餐桌,仿佛要做遍世界的角角落落。爱是那样的无止无境,一刻也不能停留,不能松懈。我们做得如火如荼,生生死死,把今生今世的做了,还嫌不够,还要把来生的都做尽。

白日里,我们赤条条舞动在地毯上,伴随着断裂的琴音,我们的身体如同蝴蝶飞翔。我们是那样珍爱彼此的身体,每一个毛孔,都渗进了浓情密意。我们坐拥在地毯上,彼此珍爱地抚摸着对方,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处,我们互相吻着,互相欣赏着,互相鼓舞着,我们感受到了生生死死的爱,我们把离别痛苦抛在了脑后,专注于忘情与享受。

夜晚,夜晚总是来得那么激情,好像比我们更急,一来就让我们疯让我们狂,更让我们沉静。是的,我们由热烈走向沉静,由身体走向内心,我们久久地相对无言,眼里涌着狂热的泪,我们痴痴地占有着对方,却又恨不得把自己全交出去,

我们终于知道,我们分不开了,好像前生有约,历经周折苦难只是为了寻找。现在我们找回了另一半,前生今世浓缩在了一起,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分开?

10

我妹至死不肯原谅母亲。到羊下城这么久,居然从未踏进裤裆巷一步。按她的说法,她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有的只是一个哥,是哥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所以她听说我跟思思情浓得化不开时,激动地说,哥呀,你让我终于做了回妹。按我妹的理解,是她把思思送给我的。又是思思把我从苦海中救了出来,所以当天她便嚷着请我和思思吃饭。我说算了吧,我们哪有闲空吃饭。就那么上瘾?我妹调皮地说了一句,笑开了,我打了一下她的头,敢说哥的坏话,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我妹先后背着马六斤,将公司的部分财产转到我名下,事实上到现在,我已成他们公司的第三大股东了。买给马大帅的楼房,也理所当然转到了我和思思名下。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我和思思还缱绻在床上,我妹的人已把红木家具和真皮沙发送上了楼。一盆鲜花怒放在阳台上。暗示着我们疯狂的爱情。在我妹的精心布置下。房间里充满了火一般的热情,我和思思倒在新换的地毯上,通体都流畅着新生活的快意。

忽然有一天,我妹带着马六斤来吃饭,同时送上一份新的礼物,一架新古琴。思思扑扇着翅膀,燕子一样飞翔在屋里,她的快乐是由衷的,不加掩饰的,她甚至在我和我妹面前公开提起她和马六斤上床的事,说那时候真是不懂呀,还以为男人就那么回事。她的话弄得马六斤很不好意思,幸亏我妹打圆场,说现在懂了就好,我可把最爱的人交给了你,你要小心呵护才是。思思卖乖似地偎我怀里,整个人像玻璃,看不出半点瑕疵。她的欢乐感染着大家。屋子里充满浓浓的笑语。吃饭的时候,思思一定要坐我怀里让我喂她,软软的两条胳膊搭我脖子上,目光里横溢爱情笼罩着的盈盈波光。我妹不能自持了,女儿家的本性现了出来。半是撒娇半是恶作剧地坐在了马六斤腿上。马六斤先还尴尬着,目光在思思和我妹脸上徘徊。终于,他发现思思不再是那个思思了,这才一发狠箍住了我妹。

半夜时分,我妹突然要走。思思留恋至极地勾住她脖子,住下吧,大家这么开心,干吗非要分开。我妹其实舍不下这份快乐,鞋一蹬倒在了床上。

这夜,这屋的狂欢可想而知,好长时间,它都被裤裆巷的人议论着。

直到小三妈妈出事,我才从梦一般的缠绵中醒过来。

小三妈妈是割腕自杀的。当她确信我在羊下城有了一处新居而且身边多了一个小鸟般的女人时,目光一下灰暗了,灭了。或者她的目光从未明丽过。大半辈子的沉重生活让她终究也未弄明白自己在等待什么,她在别人的屋檐下苦苦地支撑,心中似乎装满期待,却又说不出,到死她也没弄明白,她在这个世上活着的理由。也许刀片才是她最好的归宿,或是解脱。

小三妈妈一直将那刀片珍藏着,临死这天,细心给自己洗了浴,换上干净睡衣,正是我妹见过的那套,是我花两百块钱买给她的,同时送她的还有一瓶香水。我已记不清为什么要送她香水了,至于睡衣,我得承认,我喜欢她穿睡衣的样子,我的这个阴暗心理折腾了她小半辈子,细想起来,除了睡衣,她好像没穿过别的什么衣服。小三妈妈躺在床上,就是我跟她挤过的那张床,安静、毫无留恋地闭着眼睛,是的。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让她留恋?

血流了一地。整个床淹没在红色汪洋里。很难想象,小三妈妈居然能流那么多血。她把我们共同生活过的世界装扮成血的颜色,然后离我而去。等我发现时,血已干涸,屋子里充斥着异味。我们共同坐过的沙发让剪刀剪得粉碎,阳台上娇艳的花全都枯萎,那个有过温情有过欢乐的世界不复存在了,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倒塌的世界,一个破灭的心灵。

一个女人因另一个女人的出现而毁灭了,这是劫数,还是命定?

小三再次失了踪。没留下任何痕迹,好长时间,我都恍惚,她回来过吗,或者她存在吗?也许世上根本就没小三这个人,完全是我心理失衡,凭空杜撰出来的一个影子。

好了,我现在无牵无挂了,可以放心地跟思思在一起了。还是我妹说得对,你大可不必将浪费你生命的人放在心上,人生苦短,要为爱你的人而活。但我再次跟思思做爱时,意外地出现了障碍,我清清楚楚看见,小三妈妈立我面前,满眼怨怼、愤恨、不甘心。

我徒然倒下,我知道今生今世躲不开一个影子。

时光飞快,就在我和思思艰难而又痛苦地奔波在求医问药的路上,试图把曾有的浪漫或温情重新找回时,噩耗飞来。

我妹死了!

跟我妹一同死去的,还有马六斤和杨七儿。

谁也没想到,杨七儿会越狱,按狱警的说法,杨七儿再有两年就要出来了,他等得及,完全没必要拿生命做代价,把自己后半生断送掉。杨七儿越狱后,第一个找见的就是马六斤,他相信像马六斤这样的人物,完全有能力保护他,给他自由,给他幸福。当然。马六斤也确实这样做了,他二话没说,就给了杨七儿一大笔钱,足让杨七儿逍遥自在地活完下半辈子。怪只怪杨七儿,非要见我妹一面,还说他一生最尊敬最钦佩的,就是我妹,说啥也要跟我妹道一声别,不能就这么不仁不义地走。

事情就发生在我妹家,我妹听说杨七儿越狱逃出来后,坚决不同意他远走高飞。她说糊涂呀,怎能拿这事儿开玩笑,你当警察是吃干饭的。杨七儿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能看我妹一眼,他说这辈子值了,遇上这么仗义的兄弟,还有这么漂亮这么大度的嫂嫂,死也值了。说着冲我妹磕了一个头。杨七儿动了真情,说话都有些哽咽,我杨七儿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你们都是我的恩人,就是变成鬼我也要保佑你们。

我妹冷笑一声,你走不了了,说完掏出电话,要给公安报警。杨七儿急了。扑向我妹,要把手机夺过来。两人扭在一起,情急中我妹朝马六斤喊,还不报警?杨七儿边扭打边说。马六斤,你是帮我还是帮她,你可要想好,重色轻友的事你也敢干?

马六斤确实犹豫过,他实在想不出该帮谁,按马六斤的想法,能逃出来则算是英雄。走得脱走不脱则看他的命,所以马六斤谁也没帮,他想这两人不会动真的,要么我妹心软,放杨七儿一条生路:要么杨七儿回心,听我妹的话去自首。

但是事情就在一瞬间发生了,杨七儿拿起了菜刀,顺手操起的,他也没想要杀谁,只是想吓吓我妹。但不巧得很,我妹让凳子一绊。正好倒在了杨七儿刀下,我妹那么坚强的人。居然在刀口轻轻一碰就死了,

杨七儿吓得双手发颤。这怎么是好。这怎么是好,他不停地冲马六斤叫。马六斤也让突然而至的大祸吓傻了,反问杨七儿,这怎么是好,这怎么是好?

两人就这么来回问着,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最后马六斤扑向杨七儿,说你怎么能杀她,我干了一辈子黑道,也从未杀过人,你知道杀人的后果吗?你得偿命!

杨七儿冷静下来,他知道偿命是必然的了,既然马六斤让他偿命,他不能不偿。不过他不能把马六斤一人留在世上,按他们这行的规矩。磕了头拜了把子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所以他说,对不住了,六斤。说完一刀砍向马六斤。

杨七儿最后也结束了自己。

送我妹上路这天,我和思思都穿黑衣,我抱着我妹,思思抱着她哥,唯有马六斤没人抱。马大帅听到噩耗,眼睛动了动,就不省人事了。这个秋天马大帅一直在做一件事,天天去裤裆巷陪我母亲。按刘寡妇的说法,我母亲好多了,全亏了大帅。难得有他那么细心体贴的男人。刘寡妇还说。你母亲这辈子值了,女人么,图个啥,还不是图男人对她好点。

我把我妹葬在了父亲身边,我妹一直不承认她有这个父亲,现在我想她该承认了。我对父亲说,爸,我把我妹还给你了。

秋风瑟瑟,几片枯叶落下来。我妹的新坟在风中发抖,好像极不情愿我这样安置她。我说妹呀,你就安心吧,要是当初听话,不嫁给马六斤。哪能惹上这祸。

葬完我妹后,我跟思思分开了,我是一个没有归宿的男人,注定了要孤独地走完一生。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我再次来到裤裆巷。裤裆巷破落得不成样子了,父亲的小院紧闭,门上的铁锁告诉我母亲不在,透过门缝,我看见小院收拾得整整齐齐,洁白的雪飘落而下,瓣瓣雪花,纯净而安详。

我在门口怔立了很久,直到雪花将我的头发染白,才踟蹰转身,出了巷子。街上已是一片白茫茫。我说过羊下城是见不得雪的,一见雪。它的软骨便显了出来。踩在雪上,心是那么的凄凉。

白雪覆盖着的大地,静悄悄诉说一段往事,一对老人步履蹒跚走在雪中,雪花白了我母亲的头,白得耀眼,白得透明,大帅搀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向雪的深处。

他们的确老了。

这时候我回过身,裤裆巷就那样横躺在我的视线里,白呀!

我猛地听见一段歌谣,彻响我的心底,不。我穿着开裆裤,跟在一大帮孩子后头,咧开嗓子,唱:

裤裆巷羊下城

谁是谁的人

上过床拜过堂

脊背对胸膛

爹不是爹娘不是娘

白雪落下泪汪汪

 ·6·

 

 

 许开祯作品

风雪夜

翻过铁鸡岭,就是野猪坡了。

如果运气好,歇脚屋那盏灯一定亮着。多少年了,无论你是赶夜路还是不慎迷途,只要一翻过铁鸡岭,那盏灯就像航标一样亮在远方,一看见灯光,再迷茫的心也涮地亮了。

大雪是两天前封的山,林区的雪就是这样,下起来铺天盖地,转瞬间整个山野白茫一片。一到腊月根,正是雪疯狂的时候,猛兽一样的大雪会把整个林区封死,进不来,也出不去。为赶回家,外出挣钱的汉子们不得不提前动身,抢在大雪封山前回来。

孟天林是迟了,他没法不迟,一想起回家时的艰难,孟天林的心就要泣血。还好,总算回来了。命还在,力气还在,孟天林顾不上歇缓,就连路过二道梁子,也没能在山林嫂那间暖脚店歇缓片刻,那可是汉子们梦牵魂绕的地儿啊。山林嫂专为他们这些外出归来又被大雪堵住的林区汉子备下好酒好菜,被窝儿暖的就跟自家热炕一样,更有那不知从哪弄来的年轻妹子,只要舍得掏钱,她会给你连魂儿一起暖走。孟天林是无缘享用了,哪有心思,再说要是耽搁一夜,这冰山一样的雪岭就将他牢牢堵在山下,孟天林熟悉雪岭就跟熟悉自己的脾气一样,雪岭真要封死,少则半月,多则三两月不止,人是断然没力气爬过去的,只能眼巴巴等着春暖花开,冰消雪融,要不林区人怎么叫断魂岭呢。

孟天林深吸口气,他估摸着快到铁鸡岭顶了。翻过三道梁子时,他摔了一跤,差点滚下雪岭,黑乎乎的夜晚笼罩着山林,四周苍茫一片,很难辩清哪是崖哪是路,孟天林只能凭着感觉迈动步子。偏巧那时起了风,先是一种低沉的呜呜声,粗壮,有力,像洪水铺天盖地涌过来,当风来到头上时,巨大的轰鸣震得他的心脏发抖,所有的树木都在风中剧烈地狂舞,一边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一边把冰刀一般的雪流子打在山崖上,山崖也在摇动,有巨石般的雪块轰隆隆地滚下来。真正的暴风雪来了,孟天林为躲避一块飞滚而下的雪块,一脚踩空,身体失去重心,眼看着就要跟雪块一起滚下山崖,孟天林心想完了,报应,那一刻孟天林想起这个词,他知道自己终究是逃不过这一劫的,有谁能逃过呢,索性眼一闭,把一切交给了上苍,听天由命吧,要是上苍注定要这么快收他回去,不让他跟心爱的山妹见一面,不让他最后搂一次疼爱的儿子,他也只能认命了。还好,孟天林让一棵树挂住了,这是一天里两次让树挂住,也许命不该绝,也许山神念他可怜,向上苍求了情,让他跟妻儿过一个团圆年。一想起妻儿,孟天林浑身的劲来了,他挣弹着从树上跳下来,还好,腿没断,脚上的狗皮筒子居然也没掉,孟天林摸摸怀里的东西,一切都在,孟天林真正感动了,他几乎要热泪盈眶了,他爬在雪地里,冲山神磕个头,大仁大慈的山神呀,求你保佑我过个团圆年,见见我那三个月就扔下的儿子吧。孟天林忍住大悲,艰难地从雪地上爬起来,从怀里掏出酒瓶,猛灌几口。林区的汉子都知晓,走这样的雪路酒是断断不能少的,否则纵是不被雪埋了,也得冻死,冻成一根冰雕,树一样永远地留在雪岭上。几口青稞酒下肚,胃里果然腾起一股热浪,跟着身子热起来,孟天林活动活动筋骨,又开始行走了。

孟天林迷路了,重新登上雪岭,孟天林感觉眼前一片模糊,雪岭像个困兽,陌生、狰狞,熟悉的山林不在了,魂牵梦绕的家乡不在了,地动山摇,雪块飞舞,前面的道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到,世界带给他从未有过的恐怖,是的,恐怖,就像掉进了地狱,孟天林感到有无数个小鬼拿着勾命牌,跳来跳去,要把他勾走。孟天林绝望地大叫一声,险些要倒在雪上了。后来他渐渐平息住自己,不让思想有一丝幻觉,他努力地摇摇头,把一些杂乱的想法赶出去,开始一门心思想山妹,想只抱过三个月的儿子,这办法果然灵,孟天林又能看清路了,回家的路,茫茫苍苍的,埋在雪地里,孟天林仔细辨认半天,虽是黑夜,但因了白雪的照耀,天地还是有白灿灿的光亮发出。

靠着记忆,孟天林尽量往东走,他记得铁鸡岭的路口在东边一块巨大岩石下,那块岩石是从来不沾雪的,再大的雪也休想在它身上留下痕迹,狂风会在瞬间将雪卷到岭下,岩石便成了迷路者心中的灯塔,找到它,就能找到希望了。孟天林不敢停步,狗皮筒子早己灌满了雪,能感觉出雪融化时带给肌肤的那种快意,这就证明脚还未被冻僵,身上的皮袄硬得像钢铁一样,一动就发出生硬的脆响,孟天林知道必须尽快找到路,身上的热量不多了,要是困在这雪夜里,死是唯一的路。

这时野猪坡下的那盏灯哗地在心里亮起来,泥巴小屋里的柴火也在噼剥作响,一股暖意瞬间升腾起来,孟天林仿佛看到自己已围在火炉前,熊熊燃烧的柴火像山妹在舞蹈,带给他通体的快意和力量。他欣喜地睁大眼睛,盯住蛇信一样的火苗,恨不得纵身一跃,熔到那久违的浓烈中。

泥巴小屋是林区人专有的,每个村落都有,盖在离村落十几里路的山坳处,一到冬季,就派专人守候,备有充足的柴火,狗皮褥子,羊皮大袄,还有暖身的烈酒,热腾腾的姜汤,干粮,运气好时还能碰到刚煮好的野鸡,或者羊排,就着大葱喝一碗漂着油花的鸡汤,啃下几块大骨头,再冷的寒气也逼出来了,然后捧着青稞酒,围坐在炉火前,听守夜人说些稀奇古怪的打工者的遭遇,一路的艰辛转眼就没了,换之而来的是融融的暖意,还有林区人浓烈的爱。多少年来,林区人就靠着这泥巴小屋,靠着熊熊的柴火,让风雪中夜归或迷路的游子感受到家乡的呼唤,感受到家乡的可亲,在这里歇过脚暖过身,等天一亮,就可舒舒弹弹地踏上归家的路。

孟天林记得,走时泥巴屋守夜的是德胜老汉。那是林区有名的汉子,年轻时打一手好猎,再凶猛的猎只要让他瞄上,阳寿算是尽了,可惜现在没猎物了,不仅狼和山熊没了,连兔子都绝了迹。德胜老汉一身好力气,就是孟天林这样的青壮劳力,伐木也不是他的对手,要不是林区禁止伐木,德胜老汉是不会坐在泥巴屋守夜的,他的力气不允许他闲着。可惜最能证明他的两样现在都不能继续了,德胜老汉只能泄气地守在雪夜里,给往来的过路人提供一间热腾腾的小屋,还有他讲不完的故事。德胜老汉要是讲起来,能把你的腿拴住,晕的俗的,一到他嘴里,全都成了真的,再紧的事,你也得放脑后,只有全身的血鼓胀了,心脏的脉搏加快了,讲得你浑身的每个骨节都舒坦了,你才能走出泥巴屋,走到茫茫的皑雪中。因了这点,野猪坡下的小屋成了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守夜屋,汉子们都渴望在这儿歇脚,跟德胜老汉住上一宿。

孟天林抖抖身上的雪,步子快了起来。

真正的风交雪,狂风吼动中,尖利的雪片啪啪打在脸上,裹在羊皮头罩里的脸早木了,感觉不到疼,眉稍上结着硬铮铮的冰流子,孟天林走几步,就要伸手扒下冰流子,要不,眼睛就让冰流子冻住了。

孟天林是三年前离开的林区,新的伐木政策出台后,靠山吃山的林区人一下没了着落,木是断然不能伐了,上头管得紧,伐一根坐一年牢,再说伐了也没法弄到山下去,只有弄到山下,木头才能变成钱,而山下唯一的道路让武警把住了,集市上卖木头也得县里批的手续,这些都不是林区人能做到的。林区人的生活只能靠几亩薄地,可那地除了能长青稞,再长不出别的。林区人不得不跑远处谋生,挣了钱想法子搬到山下去。孟天林跟山妹合计过,去双龙沟挖金子,来钱快,挖个三五年,搬山下是不成问题的,纵是搬不到山下,他也能给山妹盖林区最好的房子,然后养一群牦牛,天天骑着牦牛行走在白云绿山间,过一种神仙般的日子。孟天林这样描绘时,山妹会出神地偎他怀里,眼睛瞪的跟月亮一般大,里面流着清泉般的希望。山妹是他们那个村落最美的女子,能讨到这样的女子做老婆,孟天林就是累死也值。走的那天,山妹再三安顿,要他一年回来一趟,不,最好半年,山妹说这话时把脸紧紧埋在他裸露的胸膛上,双手抚住他隆起的健子肉,一口一个天林哥,叫得他心慌。孟天林最怕山妹这样叫,山妹一叫,他的心就敲鼓般响起来,脸热得跟喝了青稞酒一样,他的呼吸会在瞬间粗壮、有力,搂住山妹的手箍子样变紧,直到把山妹完全贴他胸膛上。接下来山妹会像雪一样在他身体里化开,变成一汪水,柔软地覆住他。那是一段不能想象的日子,每想一会,孟天林就大汗淋漓一会,身体深处会有一声狼嗥发出,震彻山谷。

孟天林没想到,他会一去三年,而且差点把命摔在双龙沟。

双龙沟是淘金人的天堂,也是孟天林这样的沙娃们的地狱。孟天林一头扎进去,就由不得自己了。金掌柜是个蒙古人,长得跟牛一样,挑选沙娃时他显得亲切和蔼,慈祥地拍着孟天林的肩膀,小兄弟,好好跟我干,保你发大财,可真给他做了沙娃,他就成了老虎。沙娃们一天十五个小时在井下,赤条条下去,赤条条上来,五个手持铁棍的保镖在他们出井时要仔细地检查他们的身体,连肛门也不放过,生怕他们把沙金藏在身体的某个地方,要是真让发现了,那顿铁棍是逃不掉的,人被打个半死,三天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孟天林就亲眼见过一个沙娃,井下捡了颗沙猴子,足有二两,舍不得给掌柜,硬是塞到肛门里,结果让保镖抠了出来,他被吊起来,身上淋上盐水,一铁棍下去,皮开肉绽。那沙娃活生生让打断了腿,掉着一条瘸腿还要给人家白苦三年,才能折清。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呀,孟天林一想起来,就会从骨头缝里发出一道寒气。沙娃们完全是限制了自由的,互相不能说话,睡在一个被窝里跟杀父仇人似的,掌柜的会用各种计谋教唆着沙娃们互相检举,检举成功的会奖给一个女人,陪你睡一夜,然后饱吃一顿羊肉。要是三个月还不检举,掌柜的会亲自叫你去,拿一根烧红的铁丝烫着你的舌头,问你是不是天生是个哑巴。那时候掌柜的女人会露出很白的牙齿冲你媚笑,往往会是两个或是更多,这些年轻美貌的女人不知从哪儿买来,侍候掌柜的就像侍候牲口一样,在掌柜的穷凶极恶的淫威里,她们会冲你缓缓伸开腿,把大腿深处最隐秘的地方隐隐约约透给你,诱惑你,让你经不住自己的意志,在铁丝烧焦的人肉味和地毯上女人发出的暗香里,你的神志会渐渐迷离,偏离你的思想,你会不由得被掌柜控制,最后成为他伤害难兄难弟的一件工具。

孟天林想过逃跑,有一次他都差点成功了,趁着双龙沟发大水,掌柜的只顾救被大水淹没的金矿,孟天林赤足跃上山野,躲命兔子样奔跑起来。双龙沟是好进难出,定期的班车一月一趟,把急于发财的沙娃们从一百公里外的镇子上拉进这座神秘的山谷,交给提前定好货的金掌柜,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开走了,没哪个司机敢自做主张带走一个想逃命的沙娃。往外走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逃,一百多里的山谷空无人烟,赤条条奔跑在布满荆棘的灌木丛中,听着野兽在丛林深处发出吼叫,双腿由不得发颤,更可怕的是随时从天而降的追兵,他们往往被狼还凶狠,掌柜的早用大肉大酒还有大奶子女人喂出他们一身狼性,只要让他们逮住,活的路就微乎其微了。

孟天林尽管侥幸得很,没让追兵逮住,可他迷路了,没头没脑地奔跑了一天一夜,最后竟绝望地发现,他又跑回了双龙沟,站在了滚滚河水面前,那一刻孟天林真有一头栽进双龙河的想法,就连山妹他也不去考虑了。孟天林打算纵身一跃的瞬间,一双有力的胳膊箍住了他,不是别人,正是跟他一个被窝睡的沙娃。事实上他刚逃走的一瞬,这沙娃就急着向掌柜报告了,只是掌柜的忙着救矿,没顾上。这种报告不但能得到女人,还有可能成为掌柜最赏识的人,如果运气好,他会从沙娃一跃成为打手或是跟班,那样荣华富贵可就享用不尽了。在这个没有秩序的世界里,掌柜的就是秩序。那个抱住他的沙娃虽然没成为跟班,但自此却拥有了比孟天林们多得多的自由,而孟天林自是逃不过一场毒打,他被吊了整整三天三夜,身上的皮剥开了一层。

终于爬到了岭顶,望见岩石的一瞬,孟天林的心简直幸福得叫起来。借着月色,他清楚地看见岩石上刻着的三个大字,望夫崖。孟天林心里止不住涌起一股热流,山妹的影子清晰起来,仿佛就站在望夫崖下,冲她微笑。孟天林几乎要陶醉了,他终于回到了家乡林区,终于闻见了家乡青烟里的牛粪味,站在火旁傻笑的孩子,一定是他三岁的儿子牛犊,孟天林一个猛扑扑过去,差点就把牛犊抱在了怀里。

雪似乎小了,呼啸的狂风也知趣地放缓阵势,似乎有点心疼这漂泊三年的游子,立在岭顶上,孟天林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想想离家的日子,想想三年饱尝的人间冷苦,孟天林对林区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他几乎要跪下去,冲巍峨耸立的望夫崖磕三个响头,上苍保佑呀,孟天林发出一声缘自肺腑的呼喊。

岭顶的雪要薄出许多,孟天林的双膝露了出来,一股寒意袭向狗皮筒子外的膝盖,说来奇怪,雪岭上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孟天林竟然感觉不到双膝的存在,这阵却突然感受到一阵木痛。孟天林不敢久留,活动了下铁棍一样坚硬的双腿,朝野猪坡下奔去了。

孟天林想都不敢想回家的事,他原想这辈子是没命回来了,说不定哪天会被井巷压死,再不就让掌柜的打死,回家的梦他都不敢做,实在想极了,他就拿头往井壁上撞,想把所有关于家的记忆撞死。多少个日子里,他想是他害了山妹,害得她有男人见不着,害得她一个人拉扯着牛犊在少了男人没法活的林区过日子。孟天林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从双龙沟逃出来。

一过腊月二十三,双龙沟的气氛就紧张起来,按沙娃们的讲究,过了二十三,巷是万万不能下了,乱鬼乱神讨年货,说不定会讨到谁头上。掌柜的们也计较,二十三后晌,掌柜的破例让沙娃们提前上巷,而且破天荒没搜身,这让沙娃们后悔不叠,要知道,这天的井巷撞了大运,一块含金量极高的娃娃岩从巷顶落下,碎在沙娃们眼前,那可是从未见过的娃娃金呀,要是能拿一块出去,这辈子啥也够了。沙娃们你望望我,我瞪瞪你,全都傻了眼,口水声浠溜浠溜的,能把人馋死。但是没人敢真动手,他们极不情愿地把沙金装进背篓里,两个人一组,像驴一样吭哧着,爬上了井巷。

掌柜的乐死了,这是他开金巷十年最大的一笔收获,他马上下令,让伙房加菜,还亲自拉过一只羯羊,在井巷口做了祭拜,冲孟天林说,抱到伙房,煮了下酒。这是孟天林见到的掌柜最温暖的一次。那天后晌,几乎所有的沙娃都喝醉了,双龙沟的沙娃几年都难得见着一次酒,哪能不醉。孟天林象征性地喝了几口,抱着一个羊骨头,蹲到了伙房对面的墙下。他的眼睛贼溜溜地转,从伙房转到掌柜的卧房,又从卧房转到远处的山野,孟天林想,也许逃走的机会就在今夜。一进腊月门,不时会传出沙娃们逃走的消息,有的冻死在路上,有的跑出去无奈又跑了回来,更多的则被抓了回来。为了抑制沙娃的窜逃,金掌柜们答应让四年以上的沙娃轮流回家,但工钱只发一半,另一半等开春回来再给。孟天林听说,这只是掌柜们的缓兵之计,因为同样的消息说,国家要关停双龙沟的金矿了,或者国家开采也说不定,掌柜们是想借机稳住沙娃,最后捞一把。

孟天林一直观察到睡觉,还是没观察出一条逃走的路线。双龙沟山大沟深,灌木密集,很难有路逃出去,再说这儿处在边界地带,俗来就是三不管地区,有了那次的教训,孟天林不敢轻易拿命赌了,况且三年的工钱一分未发,逃出去又能如何。睡觉时有个人轻轻捣他一下,紧跟着想起一个声音,兄弟,想不想家呀。这是孟天林第一次在双龙沟听见有人唤他兄弟,禁不住说,想啊,想得心都烂了。那声音说,兄弟,得想法儿回去呀。孟天林听出,这是青海来的老耿,老耿三十岁,人却长得五十岁的样子,跟他一道还有三个青海老乡,平日跟孟天林关系不错,算是没有互相揭发过。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不出工,躺在窝铺里熬日子。掌柜的说快过年了,让大伙轻松点,其实掌柜的也是怕巷里出事,不过看管更严密了。虽是天天好肉好菜,放开肚子吃,但没哪个沙娃能高兴起来,家的思念会在这些日子格外浓烈,窝铺里终日回响着压抑了的哭泣声。

孟天林跟老耿他们的密谋也在加剧,他们已经想好,要在腊月二十七动手,按经验这阵子掌柜的会忙着各处送礼,外出的机会多,而腊月二十七掌柜的是断然不会出门的,开金巷的掌柜都迷信,腊月二十七必须守在屋里,天塌下来也不出门。掌柜的会一手搂着一个女人,软倒在毯子上。要是那时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成功的机会会大许多。

孟天林几乎心焦如焚地等着那一天,这中间掌柜的差人发过一回工钱,每人一百块,说可以买酒喝,也可以找女人耍,掌柜的提供一切方便。孟天林忍住了。他把一百块钱折成一只飞机,在窝铺里飞来飞去,想像着飞机落到林区的一瞬,想像着山妹奔向他的一瞬。

那个夜晚没有星光,白日里腾起的乌云一直覆盖到深夜,吃过晚饭,孟天林早早睡了,跟他同时入睡的还有四个青海人。半夜时分,孟天林听到一阵响动,老耿装做洒尿先摸了出去,紧跟着他们一个个摸了出去。夜黑如墨,西北风从很远处啸叫着卷来,孟天林看到一个黑影矫健地跃到伙房,藏到掌柜的卧房西边了。大地死一般的宁静,孟天林不敢耽搁,跟着跃了过去,在伙房门口他差点跟一个看工撞个满怀,看工正是拦腰抱住他的那位,孟天林几乎没有犹豫,轻轻一下,就放倒了看工,那家伙把拿命换来的钱全花在了女人上,身子软得像一张纸,孟天林只一锤子,他便晕了过去。

他们跃进睡房时,掌柜的正跟两个女人喝酒,两个刚从山下送来的女人一脸妩媚,火光映出她们浓妆艳抺的脸,其中一个的胸口畅开着,露出半个肥硕的奶子,孟天林只觉眼一疼,就顾不上什么了。四个青海人真是厉害,没等掌柜的喊出声,就被牢牢地捆住手脚,两个女人吓得缩在一边,眼里除了乞求就剩恐惧。孟天林一把提起一个,将她们的嘴用棉布堵上,然后亮出刀,开始跟掌柜的讨价还价。

倒霉得很。孟天林现在还后悔,要是迟一天下手就好了,至少能把工钱一分不差地全讨回来。可谁能知道呢,当他们说出唯一的条件就是拿了工钱平安走人时,掌柜的居然笑了。那家伙居然能在那种时候笑,可见他有多大的能量。孟天林到现在都承认,能在双龙沟做金掌柜的,绝不是等闲之辈。

他们没能拿到想拿的钱,按说好的工钱,五个人这些年挣的足有一怀大票子,掌柜的把钥匙扔给他们自己取时,五个人傻了眼,传说中经常装满百元大钞的保险柜只剩下可怜巴巴两沓票子,其中一沓还是动过的,掌柜的后来说,就是把他刮了,也拿不出更多的了,谁让他们挑的不是时候哩。四个青海人傻了,孟天林也傻了,原想趁机还能多拿几个的,没料情况糟糕成这样。怎么办?五双眼睛望在一起,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咋,倒是掌柜的替他们出了个主意,拿上走吧,平均分开,回家过个好年。想通了再来,想不通那就不好意思了。见他们还愣在那,掌柜的笑说,再不走可就没机会了。

孟天林沮丧地一跺脚,真是应了那句古话,倒起霉来喝凉水都塞牙。辛辛苦苦三年,还冒了那么大风险,仅然只分得三千多块。一想这事,孟天林就觉后心都凉透了。他发誓再也不去想了,要把双龙沟彻底埋在这雪里,让过去的三年从此成为死去的一个恶梦,再也不困扰自己。

蓦地,孟天林望见一盏灯火。孟天林摇摇头,确信不是幻觉。茫茫雪野里,那粒灯火就像旷天里的星星,在风雪中忽明忽暗,顽强地闪烁着。孟天林欣喜若狂,连滚带爬朝灯火扑去。

看清了,终于看清了,正是那间泥巴屋,野猪村的歇脚屋。风雪中,泥巴屋像个孤零零的孩子,瑟瑟抖索,更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默立风中,饱含泪水在张望。架在四棵参天松柏上的木头支架为泥巴屋遮挡了不少风雪,才使得这间牛粪和着泥块垒起的小屋在雪中没被压垮。马灯就亮在屋檐前的支架上,晃晃悠悠的,发出的光亮却很执着。孟天林终于站到了小屋前,他闻见了一股亲切的牛粪味,听见了柴火的暴裂声,甚至嗅到了德胜老汉嘴里的青稞酒味。他几乎要张开膀子,鸟归巢样扑向它。可是他突然止住了步子。

孟天林手捂住裤带,贴身的裤兜里,一包鼓鼓襄襄的东西提醒了他,让他猛地止了步子。这样的风雪夜,旷无人烟的山岭,假使守夜的不是德胜老汉呢?孟天林有点犹豫,这可是拿命换来的呀,要是遇个歹人,孟天林动摇了,脚步不由得往后移,身子都要转过去了。一阵狂风袭来,险些将他掠倒,身上的肌肉一经停下来,便发出钻心的痛,狂风掠着冰雪,打在他脖颈上,刺烂了肌肤,血还未流出,就冻僵了。孟天林再次看见了燃着的柴火,噼噼剥剥的响声诱人得很,无法舍弃了,他想,进去暖暖吧,多留点神,缓过身子就走。

孟天林这才缓缓走过来,抬起手,敲响了门。

木门吱呀一声,孟天林断然没想到,火光映出的,竟是一张俊美的女人的脸。

孟天林愕然地怔在那儿,抬起的脚步僵在了空中。女人也有片刻的惊疑,定在了那儿,眼里滑过几道细碎的浪,最后让一片灰暗覆盖了。不过女人很快发出了声,天呀,这大的雪,快进。孟天林醒过神,抬腿跃到了里面。一看到真实的柴火,孟天林忍不住了,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把整个身子投进了火中。女人阀上门,又用一根杠子牢牢地抗住,转身看见孟天林,惊恐地叫起来,不要命了呀,快取出来。女人奔过来,把孟天林的胳膊从火中捞出来,把他整个人往后推了几步。孟天林使劲地想张开嘴唇,冻僵的嘴却动不了。

女人把孟天林放倒在一堆胡蔴秸上,上面铺着一张完整的牛皮,她从炕上抱下几张狗皮,羊皮,给孟天林盖上,最后拿出一床厚被,严严地焐住孟天林。这是常识,冰天雪地赶来的人身上是冻僵的,得慢慢暖,要是猛地遇了火,身上的肉会和冰雪一起化掉。

女人往火炉里又加些柴火,火炉是一只废弃的油桶做成的,柴火加进去,马上发出一串子脆响,火苗呼呼跳跃着,映出女人光鲜的脸。女人很年轻,火光下她的脸像是刚入洞房的新娘,留着长发,随意地垂散在肩上,穿一件紧身红袄,衬托得人很利落,也很妖娆。屋子的温度迅疾升起来,躺在胡蔴秸上的孟天林渐渐有了知觉,试着伸了下胳膊,能动了。女人叫他不要动,多躺一会,放心,到了这里,就跟家一样,女人说。女人说话时已将另一个炉子打开,那是做饭用的炉子,孟天林扭头看了女人一眼,山妹的影子立刻跳了出来,孟天林幸福地闭上了眼。

一股油香飘起时,女人陷入了怔思。

女人是在等人,守夜的德胜老汉病了,癌症,动不了,这大的雪,又近年关,村落里一时抽不出别的守夜人,女人便自告奋勇来歇脚屋。女人不能不来,她的吉刚还没回来,吉刚出去两年半了,说是到黑兰山,可一去便无音讯,连个口信都不代来。女人天天等,夜夜盼,眼看着大雪要封山,还是不见吉刚的影子。女人几乎要绝望了,这个年又不能团圆了。女人忍着泪,天天朝铁鸡岭巴望,一望见影子,女人的心就怦怦直跳,恨不能跑上铁鸡岭,迎了吉刚回来。等影子到了野猪坡,女人的泪就下来了,来的都是别人的男人,别人的男人都赶着回家过年了,唯有她的吉刚,连生死都还不知道。

还好,大雪落下的那天,女人终于得着信儿,一同出去的黑蛮子说,吉刚迟些日子回来,矿上发工资,挪不开脚,等发完工钱,吉刚就赶回来。黑蛮子还说,你就等着抱金娃娃吧,吉刚哥可挣了大钱,他都成矿老板的大红人了。女人飞快地跑到村落里,把这个大喜讯告诉公婆,公婆盼吉刚都盼得吃不下饭,一听吉刚要回来,马上颤颤地站起身,非要来歇脚屋等。女人哪能让他们来,把娃儿往婆婆怀里一推,饭也没在家吃,就又跑来了。

女人又等了四天,直到茫茫大雪彻底封了山,才想吉刚回不来了,说不定让大雪挡在了二道梁子,住在山林嫂那达了。女人好不难受,盼了两年,直盼得有了信儿,却把自家男人盼到了雪那头。

可恶的雪。

女人麻利地做饭,啥都是现成的,狗肉,棒子面,还有一只鸡。门响的那一瞬,女人心哗地一亮,利索地跳下炕,险些要喊出吉刚了,女人断定是吉刚回来了,吉刚一定也急着她,急着他还未见面的娃儿,他怎能在山下安心呢,他一定会想办法穿过雪岭,不顾一切地赶来。女人抽开门阀的一瞬,手是抖着的,心就在嗓子眼上,女人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知道看见吉刚的一瞬会做出什么。女人站在门前,稍稍平定了下心情,这才哗地打开门,白头白脸,女人确信就是她的吉刚了,几乎要扑上去,扑到这个雪人怀里,恨恨地骂一声死鬼,然后使劲地捶他一下,把两年多的思念和怨恨一块捶过去。女人却忍住了,白雪刺得她眼疼,望着眼前冻僵的男人,女人的喉咙哽着,像是有根鱼刺扎里头,说不出话来。女人怔怔地望着雪人,心里期盼着那个声音响出来,过了几秒,还不见雪人有何反应,女人就知弄错了,这个长得跟吉刚一样高大结实的男人不是吉刚,可女人还是控制不住地想把身子扑过去,整个地扑过去,仿佛只要扑过去他就是吉刚了。

女人边做饭边想着刚才的心情,兀自脸红起来,一抺羞涩滑过额头,漫向耳际。女人真是想疯了,想巅了,忍不住又朝躺着的男人瞥了一眼,像,真像,个头,身架,就连躺着的姿势,也一模一样。女人在心里暗笑一声,不要脸,偷看别家男人,臊死吧。可女人又瞥了一眼,这是个好信哩,他能回来,吉刚就能回来,吉刚不比他少腿少脚,说不定矿上真忙呢,都当了啥技术员了,能得很,多连个巷都没见过,能懂煤的事?女人觉得不可思议,世上的事怪着哩,说不定吉刚真成哩,只是自个把他小看了,还不让他去哩,说挖煤危险,三片石头夹片肉,一条腿在阳间,一条腿在阴间,还不如去双龙沟,远是远点,可来钱快。女人当然不只是为了钱,她才不那么想呢,如果不是要往山下搬,不是要给公公看病,她才舍不得让吉刚出门哩,就在林区呆着,养几头牛,种几亩地,饿不死就成,跑那么远挣钱,担惊受怕不说,把她放在屋里,搂个冰炕睡觉,多寒心呀。

没良心的,放出去还不回来了,等回来,偏不给他开门,雪地里多冻会,看他还敢。

女人心里乱着,手却不闲,不多时,饭做好了。女人走向孟天林,喂一声,孟天林挣挣身子,想起,却发现腿不听使唤。刚才还能走路的腿,一躺像给躺没了,孟天林感到不妙,双手抱住腿,边摇边喊,我的腿,天呀,我的腿。女人一惊,忙忙地掀掉被子,皮子,看见孟天林两腿直直的,肿的跟檀条似的,女人试着掐了一下,问疼不,孟天林摇头,同时狠狠捶了一捶,居然仍没感觉。女人小心翼翼,帮孟天林褪下狗皮筒子,棉袜跟脚沾在了一起,一股臭气喷出来,熏得女人扭过脖子。女人找把剪刀,先将棉袜剪开,接着哧一声,孟天林的裤腿裂开了,两条红肿的腿露出来,孟天林呀一声,伸手阻拦,女人嗔怪道,不要腿了呀。说完,倒一瓶青稞酒,点燃,淡蓝色的火苗簌簌跳起,女人蘸上酒,使劲搓起来。火苗在她十个手指间跳动,仿佛一只精灵,跳来跳去。

孟天林渐渐有知觉了,满是感激地看着女人,多好的女人呀,想起自己进门时的心境,孟天林有些羞愧。女人却始终低着头,没话,只顾用劲搓。渐渐的,手心里浸了汗,身上也热成一片。女人曾经这样搓过男人的,那是订婚不久,吉刚闻知她爹病了,背一只野兔翻过山去,女人娘家在野猪坡对面,也是林区。那天吉刚迷了路,雪地里耽搁了好几个时辰,大半夜才找到家。爹让哥嫂送到了山下医院,娘跟去侍候,吉刚一进屋,重重地摔倒地上。女人就是用这法子,给他搓,后来,后来还忍不住把吉刚的脚掖在怀里,用胸口给他暖。女人忽地就想起那一幕,禁不住脸红起来,红得厉害,快要红透了。那是多美的一幕呀,从那天起,她就把自个当成了吉刚的人,身子都让他挨了,那可是女儿家的身子呀,咋就让他一双臭脚先占了便宜呢。女人脸红得不成样子了,搓着的手也摇晃起来,到后来,就不是搓了,变得像抚摸。女人有点恍惚,整个人都飘飘缈缈的,目光迷离成一片。

孟天林终于站了起来,女人递上碗,说趁热吃吧。孟天林顿感饥肠辘辘,顾不上客气,端碗大口吞吃。火光下,女人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他,看着孟天林狼吞虎咽,心里泛上一层难过,歇脚屋守候的这些日子,女人没少见这些出门讨钱的男人,仿佛把几年的饥饿全攒了回来,一见着五谷,啥也不管了。女人叹口气,闭上了眼睛。

孟天林真叫能吃,眨眼一锅饭没了。女人又端上一盆骨头,孟天林有点不好意思,女人拿眼神鼓励他,孟天林讪讪地笑笑,抓起一块,啃了起来。女人倒了半碗酒,说,喝上暖和些。孟天林知道遇上了好人,在这个狂风怒雪的夜晚,孟天林没想到会遇上这么好的女人,他有些感动,捧着碗的手微微发抖。这时候孟天林已坐到了炕上,热腾腾的炕,暖得孟天林想叫唤,孟天林想说句什么,至少表示一下谢意,可嘴拙的说不出来,只是望住女人傻笑。女人让他笑得有些慌乱,无声地勾下头,两只手绞在一起,心怦怦乱跳。女人真是年轻,个头适中,身材更是好看,女人勾头的动作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韵味,孟天林看了一眼,心就惶乱得跳起来。

你也喝一口吧。孟天林说。孟天林不知道为啥要让女人喝,这个意外中的女人已彻底搞乱了他,他有点神不守舍,更有种手足无措,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掩盖住自己的惶乱,只能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女人却始终如一地站在炕下望着他,有好几会,女人都把他望成了吉刚,女人的幻觉瞬间打开,身子不由地发颤,这颤从心底某个地方升起,涟漪一样漫开,迅疾包围了整个身子,女人有一种倒下去的危险。可女人坚定地摇摇头,把自己拉回现实,女人不时地告诫自己,他不是吉刚,吉刚还没回来,吉刚很快要回来。

女人再次往火里添些柴,一串火苗跳出来,好像烫着了手,女人轻叫一声,旋即捂住了嘴,女人怕孟天林笑话,孟天林哪能笑话呀,那一声轻叫软软地捉住了他,他放下酒碗,差点跳下炕抓住女人的手,见女人用嘴对着烫伤的地方,孟天林吸了一口气,算是平定了自己。

屋子里有些静,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那么静着,听柴禾在火里剥剥地响,听风在外面凶凶地吼。女人本是很想问些什么的,比如路上碰到过人没,比如山下雪大不,或者索性直接了当问,认识一个叫吉刚的么,要是认识,那可就话多了,到天亮也说不完。女人更期望他先问,问啥都行,只是别这么哑着,哑着难受呀。

你也喝一口吧。孟天林又说。说着掏出酒瓶子,要给女人倒。女人忙忙地接过,说我自个来,便真的给自己倒了半碗。女人有喝酒的习惯,林区的女人都有。太多没男人的夜晚,林区女人会拿酒暖身子,壮胆,喝醉了反倒睡得痛快些,很多烦心事让酒一冲便没了。

女人喝了两口,让酒呛了一下,发出一连串的咳。炕上的孟天林不安地说,慢些喝,别呛坏了。女人止住咳,直起腰,再望孟天林时,眼里就多出一层泪花,女人心里原是有苦的。

半碗酒很快没了,女人还要倒,让孟天林拦住了。天不早了,我该上路了。孟天林说。女人没说话,屋子里气氛怪怪的,女人身上的清香浮在半空里,不掉下来,也不飘走,嗅一口就让人心乱。是个好人哩。孟天林再三提醒自己。说不定男人也在外头,孟天林又想。我要上路了,孟天林像是在试探,声音轻得连自己听了都心虚。

这大的雪,天亮再走吧。女人终于说。女人从胡蔴秸上拾起羊皮,还有被子,像是要给孟天林铺炕,孟天林有丝紧张,又像是窃喜,他跳下炕,帮女人收拾弄乱的屋子。女人扭过头,说将就一宿吧,过路的人都这么将就的。

女人后半句话让孟天林琢磨半天,他弄不明白女人为啥要加上这半句,是在自己掩饰么?还是提醒孟天林,说不定还有过路人要来?孟天林决计不去想了,坦率说,他对女人没别的想法,能有啥想法哩,这么好个女人,再有想法还能叫人么。这么一想孟天林便大方许多,不再别扭了,脱下羊皮袄,叠成枕头,往炕沿一放,就要躺下去。倒下的一瞬,忽然又记起什么,扫一眼女人,见她正专心忙着,便快快地取下裆里鼓鼓襄襄的小包,裹进羊皮袄,还不放心,又拿腰带扎了两道子,打个死扣,确信牢靠了,才稳稳当当地枕上。

一躺到炕上,孟天林脑子里便跳出山妹,说来也怪,这女人跟山妹还真有点像,腰身,脸盘,就连做出的饭,味道也是一样的,怪不得一口气吃个底朝天哩。孟天林暗自笑了笑,觉得世上的事真是日怪,想山妹,半道上还真就遇个山妹。只是这事儿,说啥也不能叫山妹知道,就说守夜的还是德胜老汉。

孟天林听见一声门轴响,知是女人出去了,一股冷风嗖地刮进来,孟天林下意识地缩缩头,用被子裹紧脖子。女人真是出去了,女人站在泥巴屋前,冲铁鸡岭的方向望。女人终究知道,炕上的男人不是吉刚,她的吉刚还在路上,不会让雪埋了吧,女人把自个吓了一跳,冷风灌进脖子,女人打个激灵,朝雪地啐了一口,为刚才那个不吉利的念头。女人确信吉刚是不会出事的,他都成技术员了,还怕对付不了雪,可他怎么就还没影儿呢?

女人最终在雪地上洒了一泡热腾腾的尿,一股酒气腾起来,熏得女人想呕,女人赶忙提好裤子,快快返了回来。没戏了,等明天吧。女人这样跟自己说。阀好门,用杠子顶牢,女人在地下站了会,摸索着上了炕。炕上飘着一股酒味,还有男人浓烈的汗味儿,女人一触到这味儿,立马又变得恍惚了。

女人睡不着,她相信孟天林是睡着了,赶了那么远的夜路,不累才怪。屋子里不时响起鼾声,重重砸在女人心上。女人有点怪孟天林,咋就多连一句话也不说哩,话就那么值钱?女人是最怕夜晚的,尤其风雪夜,女人常常是抱着身子,蹲炕头,望着炉火,一边听风雪的吼叫声,一边想着远方的吉刚。有时想累了,和衣倒在炕上,却越发睡不着,孤独像风雪一样无边无际漫来,钻进女人的每个毛孔,那是比风雪更厉害的东西,能让女人的每个毛孔发出尖锐的疼痛。

而此时,疼痛又在女人身上漫开,女人甚至能听到清晰的声音,很尖利,像钢针钻在骨头上,又很沉闷,狂风卷过林子样,吼吼地响。女人双手捂住耳朵,想拚命把声音赶出去,很多个夜晚,她都这样成功地驱赶了它们,可今夜有点特别,女人捂住耳朵的手很快掉下来,一捂住耳朵,反把身边的声音捂没了,女人此时多么想留住这声音,哪怕是她最不爱听的鼾声。

女人终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兴许是酒精的作用,女人只觉身子一飘一飘的,头里一晃,便到了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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