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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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子长得很快,眨眼间,他就成了人。七子这人,个子高高的,眼神郁郁的,冷不丁往山坡上一站,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个人。

若干年后,六子接到一封信,信是寄到镇政府的,我们的公社早改成了乡,后来又改成了镇。六子现在是我们的镇长。

写信人说,他叫姚白玺,曾在堡子里改造过,后来到了夹边沟,差点饿死。幸亏堡子里的人教会了他坚强,他活了下来。平反后他回了上海,从事研究工作。他很想念堡子里,想念堡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直想回堡子里看看,可工作太忙,文革耽误掉的时间太长,他得设法补回来。现在他退了休,总算可以了却掉这桩心愿了。

六子拿着信看了很久,六子的心情很沉重。

六子回信说,姚白玺同志,你信中谈的事我们听过,可你信中提及的人我们找不到,我们镇上包括堡子里三十万人,没有谁叫香梅。

六子回到家中,母亲正傻傻地坐在炕上,母亲怀里一直抱着一样东西,埙。

六子看了眼母亲,果断地走出去,跟七子说,到了上海,好好念书,一定要读他个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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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开祯作品

追赶月光的人(奔跑的月光)

开往二塘坝子的火车总会在午后一点多从老鹰崖底的石洞里钻出来,一望见黑烟,巨德就从茂密的庄稼地里奔出来,迎住巨大的轰鸣,目光窜上哗哗闪过的小窗。火车放屁一样喷给巨德一团雾状的白气,水珠子钻进他的白衬衣,贴住他的肌肤,巨德打个激凌,步子一放,飞快地跑起来。

车窗里有人探出头,奇怪这个十来岁的孩子为什么疯了一样追赶火车,他赤着脚,脚步扎进铁轨边尖利的石子,疼得车里的人尖声惊叫,巨德一点也不在乎,他的身子贴住呼啸的火车,两只胳膊鸟翼一样扑扇,带动瘦小的身子,嗖嗖地飘。穿制服的乘务员认得这孩子,她涨红了脸,兴奋地呐喊,快,快,追上了呀。巨德在叫唤声中越发快起来,近乎要飞了。

天空这时候会有一朵云彩飞出来,罩住火车,也罩住巨德。云下的巨德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个孩子,倒像一只鸟。他贴住火车飞的样子让人误以为他是火车的孩子,或者本身就是火车的一个部件。一火车的人都让这个部件吸引了。

火车穿过老鹰崖下面的平地,绕一个弯,鸣叫一声远去了,把巨德远远地抛到后头,巨德的步子还没停下来,只是目光越来越失望,到最后,竟模糊成一片,零状的东西在眼里盘旋着,结成两颗露水,掉了出来。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二塘坝子的方向。火车把他带出了足足二里地,毛家沟掩在远处的小山丘后,高大的白杨在风中摇着手臂。巨德往回走时,眼里的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巨德并不是一个会跑的孩子,毛家沟的人甚至认为,这孩子木讷,迟钝,呆傻得没一点出息。三岁的时候,这孩子带给毛家沟人一个乐趣,那就是只要在地上划一个圈,把他放进去,告诉他锁住了,不能动,你就等着看好戏吧。他就像地下长出的一棵苗,无论刮风还是下雨,无论烈日还是阴云,他站的姿势就是苗的姿势。毛家沟的孩子看戏一样围住他,巨德你出来呀,巨德你不怕站死呀,巨德你出来我给你糖吃。毛家沟的孩子后来发现,不论咋喊巨德都是不会出来的,除非锁他的人亲自把那个圈擦掉,否则是没有办法让他出来的。这方法百试百灵,很快成为毛家沟的重大娱乐项目,就连跟巨德一样大小的碎孩随便划个圈,也能把巨德锁住。

毛家沟人边娱乐边说,这孩子有病,活不长的。巨德娘听了会很夸张地说一句,巴不得早死呀,害人精,害够了,害苦了。巨德娘的声音很响,喊雷一样炸在毛家沟大人的心上,毛家沟的大人发誓不再锁了,他们跟孩子说,再敢这样,天爷炸了你的手。

表姑就是那年到毛家沟的。表姑来的那天,天上响着滚雷,雨像刀子一样劈下来。表姑找不见巨德,急得满村子喊,放羊的孙六说,火车路边去看呀,他娘下雨前从那边过来。表姑冒着大雨奔向火车路,果然看见一株枯秧儿在雨中瑟瑟。表姑扑过去,搂住巨德就哭了起来。

表姑跟巨德娘的吵架是半夜开始的,巨德一直发烧,表姑用身子暖着他,表姑的身子还是十八岁的身子,热量不是很足,好在她给巨德喝了碗姜汤,不久便出汗了,表姑放下汗津津的巨德,奔向正屋。夜已很深了,正屋的灯黑着,皮匠老子是天黑回来的,饭都没顾上吃,关起门就折腾。表姑径直闯进去,冲炕上的巨德娘喊,你起来。巨德娘懒得理她,捂住耳朵睡了。对二塘坝子的这个年轻表妹,巨德娘是懒得理的,倒是皮匠翻身起来了,很暗的屋子里表姑还是看清了皮匠的一身肥肉,她惊呼了一声,逃了出来。皮匠发出爽快的一声叫,又要折腾巨德娘了。

表姑只能站外面吵,你好毒呀,狼都不食崽哩。巨德娘腾出工夫,应了一句,早死早干净呀,他害死我哩。

以后表姑会隔段日子就来,二塘坝子到毛家沟一天的路,表姑扒上火车会快点,火车都是煤车,巨德见到的表姑总是煤球一样,黑得只剩下一口白牙和两个眼珠。巨德会给表姑打来一盆水,放到太阳下。灼热的太阳下表姑会脱下染黑的罩衣罩裤,露出裹在线衣线裤里紧绷绷的身子,巨德早把院门关好,并且用身子牢牢顶住,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就把表姑的身子全记住了。表姑的头发好长呀,黑得跟煤一样,长长的黑发浸上水,往后一甩,湿扑扑的香味就灌进巨德鼻子里,巨德会死死地记住表姑甩头的姿势,他觉得这姿势好看极了,一下让表姑飘了起来。

夜里,表姑打开她的碎花布包,掏出一炕好吃的,油炸豆花,火烤薯片都是巨德最爱吃的,表姑望住他吃,吃得猛了表姑会让他停下,心疼地告诉他不用急,一炕的东西都是他的,没人敢抢。巨德忍不住把头靠向表姑。表姑温软的手掌久长地抚住他脸,心疼地唤上一声声巨德。这个时候表姑已经知道巨德这段日子受了什么,身上的青印紫块包括脸上的刀疤早让表姑心疼得没地方放,表姑到现在也不明白,巨德这孩子为啥要受,他要是能跑是可以躲掉许多打的。你为啥不跑呀,表姑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颤,浓重的后音儿是带了哭腔的。表姑真是心疼这孩子,她已教过他不少办法了,可这孩子就是不跑。

我不跑的,问急了巨德会这么说,他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地方发出,沉沉的,穿透黑夜,砸在表姑心上。他们打不死我的,巨德又说。说这话时他把头埋在了表姑怀里。表姑没法听下去了,她紧紧抱住巨德,脸在巨德稚嫩的脸上摩挲,泪水润滑剂一样滋润着他们。

巨德的不跑成了毛家沟又一个热闹话题,几乎所有的人都参与了这场讨论。他咋不跑呀,从春暖花开到冰封雪地,毛家沟的天空里总是响着这样的喟叹,人们全都认为巨德有理由跑开,他应该跑到皮匠老子和娘找不到的地方。

毛家沟人很失望,不久之后他们再次看到巨德娘把巨德拉到井台上,手里握着刚从树上折下的枝条,七月的枝条已很结实了,抽在身上比皮鞭还难受,毛家沟的很多孩子都认同这点,换了他们,宁肯挨皮鞭也不挨这枝条。巨德像是无所谓,他的青布褂子很快让枝条抽烂了,血从烂处渗出来,一股一股的,映得巨德娘的脸一片通红。巨德娘抽出精神来了,挥舞枝条的样子比毛家沟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好看。几个半大的孩子看了一阵热闹,看不下去了,唤,跑呀巨德。这个下午,毛家沟人看到了一个惊人的场面,一个八岁的孩子在她母亲的抽打下显得宁死不屈,他眼里喷射着一种不属于孩子的东西,那东西令毛家沟所有的父母胆寒,他们在井台边窃窃私语,不能再打了,再打准出事。可这个八岁的孩子就是不跑。他的身上染满了鲜红的血,两道刺红的血印在脸上盛开。他抹了一把脸,把头递给母亲,再次鼓励母亲打下去。

他的母亲最后嚎啕大哭,彻底败下阵来。毛家沟的孩子一阵狂欢。

秋日的时候,表姑再次来到毛家沟,这次她给巨德带来了一盒画笔,还有几本小人书。这天晚上,表姑再看巨德身上的伤,巨德说啥也不肯了。他像个大人似的把衣服牢牢塞进裤子,两手护着裤带,反把表姑给弄羞了。表姑说巨德长大了呀。巨德红了下脸,牙咬住嘴唇,一句话不说。

这个晚上,巨德听到了一个消息,表姑要嫁人了。表姑是跑来跟巨德娘商量的,尽管表姑很生巨德娘的气,但表姑没别的亲人,只能找巨德娘商量。巨德娘听完表姑的话,说了一句丧气的话,不嫁男人会死呀,你是不是也挨不住了。

这话可以听出,巨德娘嫁的并不好。事实也是如此。巨德娘一直认为,是巨德害了她,若不是提早大了肚子,她是不会嫁给毛家沟这个皮匠的,她可能会嫁一个猪场干部或者小学老师,总之是既有文化又吃皇粮的耶种男人。娘无意中看见了皮匠光露的身子又轻信了皮匠的花言巧语,还没想清楚就把身子白送给了给自家做皮货的皮匠,结果酿成大祸。直接导致这场婚姻的就是巨德。而巨德之后娘长久不开怀的事实又让皮匠对巨德的纯净产生怀疑,固执的皮匠认定是娘带了野种来骗他,这便把巨德推到一个危险的地步,好几次他都差点死在皮匠的皮鞭下。

巨德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世上,可既然来了他也没办法,唯一的办法是让他们尽兴打,巨德发现无论皮匠还是娘打过他之后总会露出一丝开心,这种时候他们不再吵架,而吵架是他们给他最多的东西。巨德活了八岁,至少有七岁的时间就活在吵架里。那种吵架是能把人吵死的,比挨打还痛苦。

当然,这个法子也不是万能的,娘好像看出了他的阴谋,比之皮匠老子,娘对他的恨更重,娘除了吵架时恶毒地诅咒他外,皮匠老子不在的很多无聊的日子里,她会折腾出好多法子来让巨德尝受,比如让巨德赤脚站在刚扒出的煤灰里,比如夜里突然光着身子把巨德提到院子里,比如把长了毛的剩饭扔给巨德,然后诅咒为什么不吃死,仿佛吃死了娘也就干净了,或者就能轻轻松松嫁给她想嫁的那些男人们了。

八岁的巨德还不太懂嫁人是怎么一回事,但表姑的忧伤让他嗅到了一股不祥。表姑从娘那儿出来,一句话不说,双手抱膝。这是表姑第一次对她沉默,一个晚上,巨德都没敢跟表姑说话。他的眼里噙满泪花。

表姑临走时说,巨德呀,表姑以后怕是不能常来看你了。巨德突然掉转身,兔子一样撒开了腿,风在他耳边呼呼地啸,一种绝望的声音在他心里炸开。表姑惊愕地发现,巨德会跑了,巨德原来是会跑的呀。忧伤的表姑瞬间展开了笑容。

巨德正是在八岁那个秋天开始疯跑的。毛家沟人发现,这个原不会跑的孩子跑起来没完没了,而且跑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常常在田野上站着,冷不丁想起什么,突然就疯了,巨德觉得总有个声音在脑子里炸开,轰地一响,锐利、绝望,带着击破血管的疼痛。巨德不知道是自己在跑,还是声音在跑,他像是在追赶声音。声音有时沿着河滩,有时朝远处的山峦,总之是些不着边际的地方。巨德会一连跑上一个下午,看的人都坚持不住了,他还不停下来。最可怕的是夜里,毛家沟人起来小解,猛然就听到沙沙的声音,那声音极近恐怖,来自于完全陌生的地方。浓重的夜色下,八岁的巨德像只精灵,披满月光,嗖嗖飘动,看上去就像是月光在奔跑。

表姑是在巨德十一岁时嫁人的,曲曲折折,还是嫁了出去。

那阵子巨德看上去有点癫痴,神思恍惚得不成样子。有一阵他说不想活了,这个十一岁的孩子把这话说得跟大人一样,而且还是站在井台上说的。毛家沟人都怕他跳到井里去,那样这口几十年的老井就用不成了。毛家沟人用很快的动作在井台四周加了栏杆,这样巨德爬上去就有点费劲,再说也不可能直接就跳进去。可巨德又蹲在沙河边说,毛家沟人没办法了,不可能把沙河也围起来,况且这孩子眼里越来越有一种让毛家沟人弄不懂的东西,那东两就像沙河的水,浑浑浊浊,又像夜晚腾起的雾,总之是让人害怕的东西。毛家沟人怀疑是让鬼魂附了体,这种事以前发生过,驱逐的办法就是请个巫婆或神汉,但皮匠和巨德娘无动于衷。

皮匠已不做皮匠了,他在镇子上开个皮货铺,生意兴隆得很,听说跟隔壁的三秀要好得很,三秀的男人让车碾了,赔了她一笔钱,三秀垒这钱开店,卖烟叶,皮匠每天要从三秀那拿上一把子烟叶,把三秀拿急了,说你嚼着吃呀,皮匠真就嚼给三秀看,还冲三秀做了个鬼脸。据说就是这鬼脸把他们鬼到一起的,谁知道呢,毛家沟人很少到镇子上去,去了也不会进皮匠的皮货铺。他们有事找巨德娘说,可巨德娘也越发不好找了,她现在老去后山,后山那男人也大着胆子来过一次,毛家沟人看了并不觉有啥好,比皮匠矮,比皮匠瘦,说话咬文嚼字,还当是老师,细一打听,才知是个骟匠。毛家沟人就笑了。

十一岁的巨德常常傻坐在沙河沿上,望着沙河的水发呆,娘安顿他的割猪草的事早忘了,猪饿得眺出了圈,把王黑狗娃家的一槽猪食给吃尽了,为此黑狗娃的娘跟巨德娘吵了一天,人们担心巨德又要挨打了。结果没有。她冲跑去看热闹的人说,没热闹了,他现在跑得比兔子还快,我哪能撵上呀。果然就见巨德早已跑到了沙河下面。沙河水滚滚而下,卷起的浪花打碎了巨德的影子。

表姑再来时已彻底嫁了人,大约是初秋吧,表姑都穿上圆领线衣了,可以看见表姑的身子越发鼓胀了。

那天巨德正好得了病。

表姑正好那个时候到了巨德家。

半夜巨德苏醒过来,飘飘忽忽的,眼睛前面一片模糊。表姑摇着他的头,巨德你醒醒,巨德你醒醒呀,我是表姑。巨德头动了动,软软地倒在表姑怀里。

表姑熬了萝卜汤,又给他灌下一碗醋,揽住他的头问,巨德你好些了么?巨德很想冲表姑笑笑,眼皮眨了下,没笑出来。巨德依稀望见,表姑雪白的脸稍稍松弛,跟后便有一层月亮的颜色泛上来。巨德知道是表姑救了他,爹娘从他进门时就吵架,根本无暇顾及他,巨德爬在茅厕里吐时,娘甩出过一句话,吐,吐死才干净。巨德知道娘是拿他出气,娘现在拿皮匠没办法。

巨德真想就这么死了,其实这么死了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十一岁的巨德面对死亡是不怕的,甚至有点喜欢它。可巨德就是死不了,雪地里赤着脚帮皮匠老子在雪上沤皮冻不死,跟娘割猪草让娘扔到漆黑的山洞里火车辗不死,就连放树时皮匠把那么大的白杨树搡他身上也砸不死,这次吃了猪腊腊草竟让表姑给救了。

巨德在第三次喝下表姑熬的萝卜汤后好受些了,他听见表姑骂娘,吵,吵,除过吵你们还有没别的事?娘隔着屋扔过话,我爱吵呀,有本事你别吵。表姑唰地垂下头,表姑像是让娘击中了,手一哆嗦,松开巨德的身体。巨德清楚地听见,表姑的身体响了一声,很清脆的声音,紧跟着,表姑发了一阵子颤,像是要倒下去。巨德顾不上什么,猛地抓住表姑,一掖就把她掖到了怀里。表姑就那样顺势偎他怀里,表姑看上去像个孩子,身子抖颤,牙齿咬着嘴唇,这些都让巨德感觉到了。巨德甚至感觉到,表姑玻璃一样脆弱的身体那时是没有热量的。

表姑终于平静下来,表姑其实没什么,她只是想起了打她的丈夫,表姑后来安慰自己,有什么呢,哪个女人不挨打呢。

表姑用身子贴住巨德的脸,沁着微汗的手掌在他额上抚来抚去。表姑想,有什么比这孩子的经历更让人心痛的呢。表姑索性把自己的苦恼抛到脑后,本来她就不是跑来说自己的苦恼的。

巨德就在那时候闻见了那种气味,这气味曾在他的幻觉中出现过,他跑上山峦或是沙河,这气味就包围了他。他在夜空下奔跑,这气味就在前面,他一直追,一直追不到。巨德知道,这气味就是他的全部,是他的生也是他的死。

巨德深深地沉醉到邪气味中去了。

那一夜,巨德像是一直在奔跑,梦中奔跑的巨德把表姑吓坏了,不得不借助身子的力量,让巨德安静下来,可巨德哪能安静呀,表姑反把自己折腾得很不平静了。

表姑挨打的消息三天两头传来,有些是毛家沟人带来的,有些是二塘坝子传来的,当最后一次巨德亲眼看见表姑身上的血印时,他就知道自己的奔跑没法停下了。

只有奔跑巨德才能把那道道血印驱赶走。

有天皮匠老子也带来这样一条消息。皮匠老子快要跟卖烟叶的三秀结婚了,听说三秀的肚子怀了他货真价实的孩子,这就让皮匠不得不频频回来,催巨德娘办手续。可巨德娘这边出了问题,后山那个骟匠在一次雨中失足摔下山崖,成了残废,巨德娘突地反悔了,说啥也不答应皮匠。但这时候已由不得巨德娘了,答应不答应都没关系,皮匠把话扔到屋里,屁股一掉去了镇上。皮匠走的好不轻松,他冲呆呆地望着云彩的巨德说,你个野种,这下解放了。

巨德听不懂皮匠在说啥,对娘的哭喊也没一点兴趣,巨德只对皮匠说过的一句话感兴趣,那个骚娘们,差点让男人一刀劈了。

一刀劈了。巨德忽然走进厨房,忽然提起菜刀,他的动作把娘给吓住了,哭喊着的娘本来是要拿他出一顿气的,跑出来一看,巨德手抡着菜刀,劈里叭拉就把院里一棵树劈断了。巨德娘跑到村巷,冲人们喊,不好了呀,杀人呀。毛家沟人这次没来看热闹,毛家沟人知道,巨德娘早不是巨德对手了。

日子到了冬日。整个深秋表姑都没来过,断断续续的消息也越来越少,现在索性听不到了。巨德常常站山岗上,望住二塘坝子的方向,这是他惟一能做的事。白花花的阳光下,巨德望着望着就望出最后一个晚上的风景。那晚他好像没睡,表姑也没睡。娘跑到镇上找皮匠去了,临去时还抓了一把老鼠药,说要死给他看。表姑先是跟他讲完了那个男人,表姑说她不想活了,后来就指给他看伤。巨德的牙齿咬在一起,嘴唇出了血,手一刻也没离开表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表姑牢牢抓手里,后来表姑让他抓疼了,说巨德呀,想不到你这么有劲。巨德就觉浑身充满了劲,岂止是劲,什么也有了。他不容分说搂过表姑,把全身的劲给了表姑,他说,表姑呀,等我长大。表姑听不懂他的话,表姑想把身子挪出来,结果让他箍得更紧了。表姑挣扎了下,说,巨德呀,你已经长大了。表姑说这话时脸红了下,跟着身子热起来。屋子里那股气味一下浓起来,巨德感到自己喘不过气,表姑也喘不过气,巨德腾地从炕上跳下来,赤脚跑到院里,跑出村子,跑到田野里,闻见一田野的气味,沙河的水哗哗作响,巨德控制不住脚步,整个身子充满了气的要爆裂,只有跑下去,不停地跑下去。

后来他看到了表姑,不是炕上的表姑,表姑在另一个世界上,风中的世界,巨德拚命追赶,眼看要追上了,一阵风起,表姑又到了风的另一端。

整个深秋,巨德都在做同样的事,追赶。只要一想起最后那个夜晚,他就没法不让自己奔跑,那个夜晚他离表姑那样近,近的都能听到表姑血液奔响的声浪。他渴望那声浪停下来,停在某个地方,那样他就能追赶上了。他不知道追赶上做什么,但他必须追赶上。

空气中又多出另一种气味,一种让巨德不敢承受的气味,可它无处不在,无时不在。自那个夜晚以后,它就牢牢抓住了巨德,巨德无法摆脱。是跟前一种完全不同的气味,却又来自于同一个身体。是的,身体。巨德不能承受了,巨德又要奔跑了。

冬日白花花的阳光下,奔跑的是毛家沟十一岁的孩子巨德。

而他的表姑,再也不能来了。谁也不敢告诉巨德,冬日的某个夜晚,表姑死了,是让男人失手打死的,一木棍下去,表姑就没再抬起头来,她好像挣扎着喊了声,巨德呀……

开往二塘坝子的火车又来了,汽笛响过,穿制服的乘务员就看见,那个长了老高的孩子,比兔子更猛的速度,追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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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一号的真实生活

“六月二十一号晚上你在干什么?”

他们第三次问我。

他们愚蠢地认为,对我进行一连串地发问,突然回到这个老问题上,我就会上当。真是可笑,我会那么白痴?

“睡觉。”

“跟谁睡?”

“跟我。”

“有谁能证明?”

“没有。”

他们泄气了。显然他们低估了我。主审的那个男警察很恼火地把帽子甩在桌上,气愤地点了根烟,不怀好意地怒视着我。年轻的女警察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她大约二十五六岁吧,或者再大一点,很成熟,也很有女人味,威严的大盖帽下是一张让人疼爱的脸,化着淡妆,很奇怪,她也喜欢黑色唇膏。

男警察抽完了烟,气乎乎地说:“你不说是吧,那好,我就让你坐三天三夜!”

笑话!我进来已经十个小时了,他们什么也没得到,再过两个小时,他们就会乖溜溜地放我走。否则,我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我想抽烟,感觉有点困。这些可恨的家伙,到现在连水都不给一口,等着瞧吧,我心里说。我当然不会跟他张口,这家伙贼着哩,说不定他抽烟就是为了引诱我,传唤我时我手里正夹着一根香烟,细长的那种,这家伙后来还从烟缸里捡起来,闻了闻。蠢猪!我又骂了一句。

我的目光落在女警察脸上,她照旧盯住我不放,她盯了有两个多时辰吧,见我望她,也不躲开,而是迎着我的目光,很大胆。她的目光好特别,暖暖的,不像警察的目光,倒像,像什么呢,我摇了摇头,把目光挪开了。

我得有所防范,要是让他们瞅出破绽,那就完了,给他们缠上是很麻烦的,我必须尽快摆脱他们。

六月二十一号,这座北方的中等城市发生了一件事,事儿不大,但麻烦。

一位名叫李镇道的男人死了。这家伙是个政协委员,42岁,年富力强,他是本市最高学府艺术学院的院长,顶着很多头衔。他死在艺术学院的小二楼里,警察怀疑是他杀。

那座小二楼在学生公寓后面,掩在一片榆树林里。以前是专门接待省上或外地来讲学或交流的艺术家的,后来改成了豪华公寓,院长李镇道住的那套临着湖,三面都有阳台。

夜色迷蒙的时候,坐在南边小阳台上,微风从湖面荡过来,拂在脸上,凉凉的,很湿润。要是面前再放一个小茶几,摆一杯法国红葡萄酒,然后听一段笛子独奏或是萨克斯,该是多么地享受。

当然,演奏的一定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他们大多在十八九岁,正是最美的季节。演技也许差一些,但这没关系,院长李镇道会在某个时刻,站起身,轻轻走过去,给他们纠正错误。

这时候月牙儿会从茂密的榆树叶间泄下斑驳的光,月光柔和地洒在阳台上,映出两个朦胧的影子,一个年轻,健美,一个略有点老,但不失温柔。两个影子在月光下颤动着,发出些微的模糊的声音。那声音很快让湖中的蛙鸣淹没了。

大地在风中轻轻抖颤。

对院长李镇道的那套豪华公寓,我并不陌生。客厅足有一百平米,铺着暖色波斯地毯,毯子软软的,赤足踩上去,有一种如坠云层的幻觉。李镇道常常坐在落地窗前,那儿有一张藤椅,他的眼睛微眯,带着欣赏或迷醉的色彩,手指在腿上轻轻拍打着节拍,这说明他正在欣赏一段舞蹈。跳舞的是他从百余名学生中精心挑出的。很年轻,发育得很美。搞舞蹈的孩子就是这样,发育比别的孩子快,也比别的孩子有味。这位男孩儿,从背影望更像是女孩儿。颀长的身姿,细腰,臀的轮廓几近完美,黑色的非常有质感的舞裤勾勒出他修长笔挺的腿,好有弹性。李镇道心里咕嘟一下,觉得那身子像充满力度的弓,随时会从舞衣里弹出来。李镇道变换了个坐姿,做了个深呼吸。男孩做一个飞翔的动作,把整个身体打开,李镇道的目光便倏地定住,呼吸僵住了似的,有点接不上气。他再次挪动下身子,用力抻抻腿。男孩一个飞转,整个人展开在他面前,客厅的灯光是专门挑选的,有舞台上的效果,要是调低一些,色调是极其暖味的。李镇道目光凝止,快要窒息了。

还好,他挺了过来。使劲咽几口涶沬,用以平静自己。但平静往往是很艰难的,李镇道做不到这点,男孩面色娇羞地闪过身,留下一大片空白。李镇道端起茶几上的高脚杯,里面的法国红酒质地透明,摇曳出一个虚幻的影子。李镇道的兰花指微微抖颤,不过他还是坚定着,没让红酒洒出来。呷一口红酒,李镇道全身通畅,又能坚持着看下去了。

那是一套很美的动作,加上舞者年轻健美的躯体语言,把一切都演绎在地毯上。李镇道轻轻鼓掌,以示赞赏,然后起身,走过去,在地毯上给男孩做一连串示范动作。李镇道毕竟老了,身体的各部位不那么和谐,隆起的肚子也使他的舞蹈动作大打折扣,不过男孩看得很认真,学生么,哪能在老师面前造次,何况是声名显赫的院长。

李镇道做完,然后让男孩再来一次,遇到走形处,他会把手伸过去,抚在男孩身上,仔细地教他。这个时候他们的身体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一些接触,一经碰到男孩的身体,李镇道全身会激流一般战栗,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很压抑,要死的那种。男孩的气息呼在李镇道脸上,很别样,很撩人。李镇道心跳剧烈加速,身体也跟着起伏,有个地方动作特别明显。接下来,他的呼吸已不叫呼吸了,手久长地搁在男孩身上,无法拿走。

按照后来警察的说法,李镇道是死在阴面小卧室里的,那间卧室我从来没进过,有次我问李镇道,里面是什么?李镇道说,一间小储藏室,放着档案或帐册什么的。我便没多心。其实那时我应该想到,这么豪华的一套公寓,怎么会只有一间卧室呢?

李镇道斜躺在床上,躺在他最心爱的淡粉色床单上。床单是全新的,纯棉。左手垂在床边,右手呈半握状,弯曲在空中。顺着右手往下看,那只经常握在他手中的高脚杯碎在地上,小半边裂了出来,像一张微微启开的唇。

鲜红的葡萄酒血一样渗开。

现场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李镇道半裸着,衣服还没来得及脱,脸上是活着时一如既往的微笑,很平和,很幸福。只是眼睛有点异常,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带动表情便永恒地睁在了那儿。

按说这样的案子也可以做自杀定论,反正又没人起诉,可警察不。警察一再坚持是他杀,甚至无端地认为是情杀,所以我被第一个扯了进来。

我是李镇道的妻子,尽管我跟李镇道分居几年了,可警察还是第一个怀疑了我。

“六月二十一号晚你跟谁在一起?”男警察突然又发问了。

“没跟谁,就我自己。”我回答得很冷静,见他失望地盯住我,我又补充一句:“不行呀?”

男警察无话了。他的阴谋被我一次次粉碎,他近乎绝望。

我有点冷笑地望着他,看你还有啥招。

女警察微微动了动身子,很奇怪,从进来到现在,她一句话也不问我,完全像个局外人。只是目光无休止地搁我脸上、身上,令我难受。

男警察无奈地望了一眼女警察,颓丧地说,你来吧。

女警察还是不说话,目光闪烁着,脸色潮红,胸脯在起伏,双腿紧紧地并拢着,很用力。

我的脸一红,垂下了头。

从警察局出来,我做了两件事。一是请了律师,本市最有名的律师。二是给店里打了电话,告诉她们如果顾不过来,可以把店关了。

接下来我得到一个消息,消息令人沮丧。说有人对李镇道的案子很重视,责成限期破案。还说清理李镇道的遗物时发现一个重要线索,李镇道留有遗书,只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不明死亡,请注意我的妻子。

这畜牲!

消息是一个陌生女人打电话告诉我的,我仔细玩味她的声音,的确很陌生,猜不出是哪一位。有一刻我无端地想起那个双腿并拢的女警察,但很快又否定了,怎么会呢?

接下来留给我的时间并不是太多,我必须抢在他们前面把屋子清理一遍,免得节外生枝。

我的腰有些痛,腿酸得厉害,警察局呆了一整天,不痛才怪。但我坚持着,很多事你都得坚持。比如我跟李镇道的婚姻,要不是坚持还能有今天?我想了想,觉得坚持有时也是一种策略,它能让人逃过很多尴尬,不过更糟的情况也可能发生,比如现在。

屋里的很多东西是舍不得扔的,它跟李镇道无关,但很有可能让警察当成把柄,现在的警察无聊得很,对什么都很在乎,尤其一个单身女人的住所,到处都藏满神秘,我不想惹事,还是一狠心将它们扔了。然后坐在床上,怔怔地发呆。

我刚从店里回来,有人就敲响了门。

是女警察。

我堵在门口,没有让她进的意思。

她望着我,还是不说话。她换了便衣,头发也垂了下来,很飘的感觉。

我说你可以找我的律师。她笑笑,目光却掠过我的头顶,往里探。我有些不高兴了,又说了遍,请你找我的律师。

女警察这才开了口,我想进去。

此时已近黄昏,平日这时我还在店里,店里生意不错,顾客要等很晚才能打发走。今儿我累,想早点休息。

喝水么?我的声音言不由衷,其实我屋里没有水,我迷恋一种果珍饮料,包装很怪,像女人的裸体。但我不想拿给她。

女警察在我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下了。她把裙摆往腿间掖了掖,这样她修长的腿就走出了我的视线。我没有在意。不过我还是认为她的腿美。我穿着睡衣,睡袍的丝质很柔软,很垂,一起一落都有飘逸的动感。我想着该不该换一套正经些的衣服,毕竟面前是一位警察。我说:“不好意思,我在家里不喜欢穿得太正规。”

我想要是她提出来我就去换。没想她说:“我也是。”她吐出这三个字时目光在我身上动了一下,紧跟着又问:“这睡袍你店里还有么?”我愣了一下,感觉有点突兀。不过很快静下神来,告诉她还有,如果喜欢明天可以到店里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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