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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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一号晚你见过于红红么?”

还是女警察。

是在公安局里,她穿得很正规,警服严严实实裹住了一切。

我鄙夷地瞥她一眼,拒绝回答一切。

“你跟于红红认识是什么时间?”

她忽然变得严厉。目光里喷出一股火焰。

我决计沉默下去,无论怎样的结局,我都以沉默来接受。

也许沉默是生活的全部本质,只是我们弄颠倒了,所以我们才喋喋不休地寻找真理。

世上哪有真理,发生的都是荒谬的,荒谬才是本质。

我扪浴?女警察一无所获。她近乎羞恼成怒,不过她控制着,后来她温情脉脉地跟我说,把真相告诉我吧,我会帮你的。见我无动于衷,她忽然说,你知道那睡袍有多美?

夜里我躺在沙发上,心态安然地看着于红红。录像机沙沙的声音敲打着我的心房。于红红一次次走进我的视线,她性感、迷人、忘情,她找不到自己,找不到我。

于红红最早走进我的视线,还是当节目主持人时,我几乎录有她所有主持的节目。后来她去精品内衣店,跟这个城市的每个女人一样,于红红也无法摆脱那些来自遥远国度的诱惑。

试衣室的门一次次打开,又一次次合上,于红红每次都是那么痴迷,那么陶醉,每换上一件,她就为我开放一次。她的乳饱满,挺拔,每捧起一次,我的血液便凝固一次。隐在花边蕾丝里的丰臀,还有那隐隐的黑,仿佛一个巨大的梦源体,种满了我的花蕾。

终于,试衣室的门悄然打开,我看见自己走进去,而后便是一次沉沉的深陷……

梦啊!

谁能醒来?那个晚上,李镇道是醒来了,他激情四射,他痛哭流涕,他把自己骂成了一头猪。可又能改变什么呢?梦可以清醒,可以死亡,可生活呢,有谁能涂去染在它上面的颜色?

李镇道抱着一线希望走了,是的,希望,我相信他走出家门的一瞬,希望便在心里点燃了。

跟着从卧室走出的人,便是最好的灭火器。于红红瞬间憔悴了,像那支枯死的玫瑰,衰败在我的梦之外。

“你会么?告诉我!你会么?你会让他回来,你会……”

“……”

我真的不知道。

于红红愤然摔门而去的那一瞬,我便知道一切不可更改了。

多天以后,我在本市城郊的一家旅馆里打开电视。

电视正在播出一条重要新闻,本市公安经过慎密布控,一举捣毁了一家以组织卖淫,传播淫秽录像销售淫秽物品的同性恋酒吧。共抓获涉案人员十二名,成功解救被黑势力控制的未成年少女三十余人。另据报道,负责侦破此案的女警官于兰在跟黑势力的血拚中身受重伤,目前正在医院抢救。

我按了开关,呆呆地坐在床上。

窗前的中年女人跟我说,知道么,她是于红红的妹妹。

六月二十一号晚你跟谁在一起?

 ·10·

 

 

 许开祯作品

石街

妹妹“梆”的一声头磕在石街上的时候,躲在街角的姐姐针扎似地闭了一下眼。卖水果的女人正好把眼扫过去,看清了姐姐那个痛的动作。她不明白这个十来岁的女娃整天躲在街角做什么,菠菜一样绿的脸上为什么还挂着泪水?

石街是羊下城新修的一条步行街,很阔,从大什子到西小什子,那么长一条马路不能跑车了。大理石路面比羊下城人家的地面还干净、漂亮,卖水果的女人曾表示过强烈不满。哼,把个路面铺得跟宾馆似的,跟谁显阔呀!心里却悄悄算了一笔账,铺这样一条街,得多少水果?

这时候是早上八九点钟的样子,晨练的人们刚走,上班的脚步也渐渐稀疏。接下来该是做生意的时候了,卖水果的女人朝石街荡了一下目光,就看见跪在街中心那个更小的女娃儿。哼,她又习惯性地哼了一声,装给谁看,不定她家大人藏在哪儿呢。卖水果的女人这么想着,眼睛却不朝四下扫,生意做久了,石街的景致早让她看够看腻了,才不在乎多出这么一个小街景儿呢。

跪着的女娃儿大约七八岁,顶多九岁,个头不高,瘦,跟正常人家的娃儿比起来,就小了那么一号。头发乱蓬蓬的,像是一个春天没洗过,说的也是,洗了还能像跪街的?她跪在当街,前面正好是羊下城的城标,中间一片阔地儿,形似个小广场。来来往往的脚步中,女娃儿的头始终垂着,垂得脸都要蹭路面上。跟以往大批的跪街者不同,女娃儿显得孤单,显得没有呼应。硬邦邦的石街上,女娃儿前面是空的,没有职业性地铺上那么一张纸,或一块红布,密密麻麻写满不幸。这就让她看起来不像个职业乞丐,羊下城人倒是少了一道看的工序,当然,看过后的不屑或嘲讽也就同样免了。她跪了一上午,很少有脚步停下来,偶尔地顿下一双脚来,却也只是那么一停,然后就趾高气扬地不见了。到了中午,她前面约一平方米的空地上,只撒了那么一张毛票,还是个买了冰棍的六岁孩子跑来放下的。孩子的脚步声“噔噔”地跑远的时候,女娃儿听到一声骂,很尖厉,是孩子的母亲,很夸张地告诉孩子别上当。这阵风一吹,那毛票晃晃悠悠地像是要飞了去。女娃儿不敢抬头,更不敢伸手去挽留。姐姐再三安顿过,跪下了,头就不能抬,手脚更不能乱动。女娃儿心里急着,脖子里的汗早往身上去,湿得她心都要软了。一晃眼,毛票果然扑啦扑啦地离开她,曲曲折折飞到了一双脚底下。那是双高贵的脚,细高的跟儿支撑着一双修长挺拔的腿,从地上的影子判断,是一个走起路来像风摆柳的女人。毛票钻进细高跟被踩碎的一瞬,女娃儿的心痛得叫唤了一声。

太阳高悬,石街一下热闹了。

石街的热闹不是装出来的。形形色色的脚踩响大理石路面的时候,街上钞票的哗哗声也流淌了起来。街的两边,装修华丽的店铺发出形形色色的讨价还价声,店主们酸掉牙的啧啧声中,一笔笔生意成交了。街面上的音响震耳欲聋,响得石街都要裂开。吹得鼓胀的气球肆无忌惮地飘在空中,将一街人的目光引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广告上。最炫目的广告,竟是一种新推出的减肥药品,有着无限婀娜身姿的女模特在画面上使足了劲,向人们展示药品对身材的妙用。太性感了!就听有人这样高喊。

石街就是石街,在羊下城,没哪条街能比得过它。

女娃儿仍旧跪着,毒辣的太阳把豆大的汗珠从她头上晒下来,淌过瘦黑的脖子,钻进破旧不堪的碎花衣裳。这件衣裳据说是她娘留下的,留给姐姐,姐姐一直舍不得穿,等有天拿出来穿时,却怎么也绷不到身上。女娃儿穿着它,一路跋山涉水,曲曲折折到了羊下城。她的双膝已有点支撑不住身子,不得不把双手撑在地上。那双手同样的瘦小,黑,上面满是污垢。远处看去,那就是一只被耍猴人丢弃了的猴子。也真有人当她是猴子,跑去看,见是一跪街的女孩,很失望,走了。接着便有更多的脚步响来响去,石街乱哄哄的脚步,很快将女娃儿干巴巴的目光踩碎。

这一对姐妹,据说来自陇西,爹死得早,跟娘过。三年前娘嫁了人,嫁到了天水。后爹是个屠夫,长得野蛮,人称猪蛮子,猪杀得好,打娘也打得好。打到去年,只打娘一个不过瘾,加上姐妹俩一起打,往死里打,边打边骂,老子上辈子欠下啥了,驴日的们,白吃白喝老子的,还合计着算计老子!所谓的算计只是娘赶集时自作主张,给姐妹俩扯了两件花衣裳。娘挨不住打,一头撞柜上撞死了,姐姐顾不上哭,扯上妹妹就跑。这一跑,就跑到了羊下城。

卖水果的女人最先是不知道这些的,甚至不知道藏在街角的就是姐姐。她烦死这个又脏又破的女娃了,清早就躲水果摊后,一双眼贼兮兮地盯住石街,仿佛石街上随时会掉下个金疙瘩。卖水果的女人跟自家男人使个眼色,意思是让男人盯紧点,别趁忙让女娃把水果偷了。去年石街就来过一伙小乞丐,十一二岁,蓬头垢面的,明着是跪街,暗里却见啥拿啥。那些日子可把卖水果的女人忙坏了,生意顾不得做,尽操心了水果摊,临完一算账,一月赔了二百多块。还好,那伙小乞丐很快风一样掠走了,听说他们的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光棍,叫驼爷,马力大得很,都有自个的面包车,拉着小乞丐们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扫。一想这些,卖水果的女人就有点恨石街,石街还跑车时,虽说生意没现在好,可安静,水果摊一摆,就等过路的人们掏票子。现在倒好,生意是大了,但麻烦也大了。不只操心街角那双贼眼,更要操心住男人那双贼眼。

卖水果的女人佯装往北看,眼角扫了一下男人,男人果然色迷迷盯住石街望。石街这时候是一天里最有望头的,落日低悬,太阳把黄灿灿的光辉洒落下来,映得石街一片暧昧。穿裙子涂口红打扮得妖冶十足的姐儿们成了石街的主角。这些廉价的鸡们不知从哪飞来,仿佛扑啦啦一下,一夜就把石街站满了,石街成了她们的地盘。她们嗑着瓜子,大方地抖落她们过于臃肿却也算丰满的胸或紧裹着的肥屁股。石街在她们的夸张里一下拥挤起来,那些闻风而来的头顶着石灰的民工或走路颤巍巍的老男人,成了石街黄昏里的一道风景,扑闪着一双双色眼,虎视眈眈。石街的空气陡地紧张,卖水果的女人拾起一个快要烂掉的苹果,猛就打在男人脸上,看,往死里看!男人嘿嘿干笑两声,你看你,不就瞅了两眼么,又没……男人没说完,卖水果的女人已抡起了水果刀,样子真有点要砍了男人。

黄昏里,街心的妹妹还跪着,她跪了一天,面前的地儿还是空的。白日里她本来是讨到几张毛票的,一张让石街上的老疯子给抢了,老疯子六年前死了儿子,听说是法院错判冤吃了枪子,真凶落网后他去讨说法,一路讨来,就把自个给讨疯了。还有几张,让扫街的女人一扫帚给掠走了。姐妹俩自然不知道,要想在石街上讨口饭吃,是得拜扫街的女人当干娘的,这道手续归石街上唱贤孝的刘瞎仙管。

哎,你看——卖水果的女人刚放下刀,就听男人喊了一句。

看你妈个×!卖水果的女人因为下午卖水果收了一张假钱,两天的太阳算是白晒,气大得很。

我说,你看呀——男人不介意,从简易床上弹起,一把拽住自个女人,往那看。

卖水果的女人极不情愿地扫了一眼,除了几个跟姐儿们讨价还价的老嫖客,眼里没看到新奇。

那个女娃儿,我是说那个女娃儿——男人忽然兴奋起来,样子有点像跳,声音喊得比叫卖水果还凶。

卖水果的女人慌张地扫一眼四周,还好,没有人听见。不过,藏在街角的那双眼睛也不见了。

石街往南,有一条巷子,怀水巷,跟著名的裤裆巷连着。以前本来叫坏水巷,羊下城人嫌难听,改了。那是条死巷,本来要拆了重建的,因为修建石街,钱紧,工程被迫停了。

姐妹俩晚上住这儿。

一块破旧的塑料布,挂在拆了一半的小平房上,就算有了家。姐姐所以提前赶来,是要做饭,一天里就这顿饭要紧,当姐姐的从不马虎。炉子和锅碗都是拆迁户丢弃的,只要用心去捡,总能捡到有用的东西。姐姐还为妹妹捡来两条内裤,一双胶鞋。菜要去菜市场捡,菜贩们至今也没拿姐姐当小偷。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瘦得跟树枝似的,浑身除了那双眼,让人看不到希望,抢起菜叶来却凶,惹得菜贩们嘿嘿笑,都说这孩子,机灵,长大了是个人精。

姐姐正在做饭,毛蛋跑来了,说刘瞎仙不行了,要死。刘瞎仙就住在不远,过去的一间水房,拆迁后不用了,有人替瞎仙遮了块油布,地上铺了草,瞎仙跟尕花住在那。昨儿个不是还唱哩么,咋就要死?姐姐问。毛蛋喘粗气,很紧张,像是瞎仙真要死。姐姐心里却只有妹妹,妹妹跪了一天,一嘴五谷没进,这饭不能不做。跟毛蛋说,找五爷吧,五爷兴许有法子。毛蛋扔下话走了,意思是晚上还要过来,有事。

天完全黑下来,石街被夜色彻底吞没。接下来的石街便不属于她们,是姐儿们闹腾的好时光,一抬头,妹妹就到了眼前,摇摆着身子,头也撑不住。姐姐一把搂了妹妹,坐到了草席上。妹妹攥着的手缓缓伸开,半天了露出一张毛票,五角的。妹妹说,再没了,没人给。说完一头栽过去,像是要睡死。姐姐摇晃着妹妹,花儿,吃了再睡啊——

当姐姐的是很不忍心让妹妹去跪的,妹妹跪一天,她的心疼一天,可除了跪,她找不到活路。她去过小吃广场,想洗盘子,人家嫌她小,不要。去过几家做纸箱的小厂,让人家撵了出来,怕她是记者派来的童工探子。快要饿死了,当姐姐的才一狠心,决定去跪街。听毛蛋说,以前跪街是很能跪出钱的,可惜了,自打修了石街,人们的心肠再也没那么好。

当姐姐的明知道只有跪街这么一条活路,自己却死活跪不下去。夜里她尝试着跪过,膝盖刚一触到石街上,便猛地弹了起来。不能跪啊,当姐姐的这么喊了一声!一跪下去,希望或是啥的全就没了。当姐姐的明白,她们中间必须有一个人不跪,这样才能让往后的日子站起来。当姐姐的狠了几次心,才将重任托付到妹妹花儿身上。

给妹妹喂了饭,又烧了一盆热水,当姐姐的细心地将妹妹的裤腿绾起来,仔细地洗,边洗边给妹妹揉腿。刚跪时,姐姐是给妹妹备了一副膝套的,石街硬,戴副膝套膝盖就不容易烂了,没想毛蛋说,不出血谁给钱啊,你以为是跟爹娘要?一句话提醒了姐姐,膝套便被她一咬牙扔了。妹妹也是,跪的第一天,就将双膝弄得血淋淋的,让姐姐心往死里疼。这阵一望血乎乎的腿,姐姐的心就跟着吼起来。

正搓着,毛蛋又来了,说刘瞎仙真要死了,撑不过今晚,尕花怕是也要死,爷孙俩抱着肚子打滚哩。妹妹呼地坐起来,你说尕花,尕花要死了?毛蛋知道当妹妹的跟尕花好,两人一般大,很投缘,只是尕花眼睛瞎,从来看不清要好的花儿长什么样。毛蛋刚嗯了一声,花儿便一把推开他,往水房跑。

一阵风吹来,石街上浓浓的气息呛得姐姐打了个喷嚏。

毛蛋坐下,变戏法似地噌地从身后拿出一个苹果,给,麦儿,你吃。当姐姐的惊了一下,苹果的气息好熟悉,好馋,不用问就知道是谁家的。你哪来的?当姐姐的目光透过黑夜,盯在毛蛋脸上。毛蛋诡秘地一笑,偷的,烂肥婆看得紧,就偷了一个。毛蛋说着,害羞地低下头,本来是想多偷几个的,至少两个,麦儿跟花儿一人一个,可惜了。

毛蛋你不能偷。当姐姐的似乎很生气,不想吃毛蛋偷的水果,又一想,不对呀,自个整天藏在街角,毛蛋啥时偷的?

毛蛋狡猾地笑了笑,肥婆骂她男人时,你正好困在墙角睡着了,我还放了瓶汽水给你呢。说完,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当姐姐的这才相信,白日里她还为那瓶汽水纳闷,怕是坏人放下的,好灌晕了把她抱走,没喝,这阵一听,有点可惜了。

毛蛋是石街上的名人,石街还没修成时,就混在街上。一街的人都认得他。前些年毛蛋也跪街,主要是给驼爷跪,后来驼爷从外地拉来一群更小的乞丐,比毛蛋胆小,比毛蛋听话,毛蛋便让驼爷赶了出来。其实也是毛蛋自个不乐意再跪,跪街的行情都让驼爷搞坏了,人们再也不相信,一天能跪十多块钱的好日子再也没有了。毛蛋现在玩大的,具体玩啥,不说,但比跪街强,强百倍。两人正说着,叫花儿的妹妹哭哭啼啼跑来,非要嚷着让姐姐把尕花和刘瞎仙送医院。姐姐抢白了一句,拿啥送,你跪来一百还是五十?花儿住了嘴,有点胆怯地看姐姐,姐姐将苹果递给她,吃,吃了睡觉!

夜好黑,石街南边的这条小巷里,谁也睡不着,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眨得人想哭。妹妹偎在姐姐怀里,细瘦的胳膊像两条绳,缠住姐姐。两个人心里就一件事,想娘,很想。

正午的石街是一天里最难熬的。北部腾格里大沙漠的热浪一脉脉袭来,袭得羊下城要着火,热浪顺着街街巷巷,顺着一街人的脚步,聚到了石街上。石街不只要着火,简直成了蒸笼。妹妹的汗打早起就没干过,这阵儿,汗快把她淌死了。

卖水果的女人却一脸高兴,她在水果摊前摆了一台冰柜,还放了几把椅子,这下生意热闹得她都要开心死了。天太热,姐儿们也懒得出来拉客,石街上便少了勾引男人的那一条条大腿。大约钱挣得痛快,卖水果的男人索性光了膀子,在女人的吆喝下甩开了双腿给人们递冷饮。递着递着,他的目光又投到了石街上,忍不住就朝女人喊,看啊,你看——

滚滚热浪中,叫花儿的女孩已有点支撑不住。

姐姐不在,让毛蛋拉走了,说是刘瞎仙痛得只剩了一口气,还有尕花,大约是吃了饭馆里扔出来的食物,中了毒,不停地呕吐。这阵她跟毛蛋正想法子帮尕花止痛呢。

卖水果的男人望了好一会,突然跟女人说,给她一瓶汽水吧,看她热的。女人犹豫了片刻,脑子里忽然想起昨夜跟男人商量的事,遂狠下心说,给她个苹果。说着,挑一个快要烂掉的,让男人去给。男人趁女人不注意,悄悄拿了一瓶汽水,往石街上走。

石街上响满了人们对天爷的诅咒声,男人快接近花儿的时候,就有一个穿衬衣的男人朝她走去。那人的样子体面,目光也不是羊下城人的目光,他仔细端详了半天跪街的花儿,叹出一口气,就有一张五元的钞票从口袋里飞出来,落到了花儿面前。

这可是一笔大收入!花儿困倦的目光立刻醒过来,惊讶地盯住给他钱的男人,等想起要给男人磕头时,穿衬衣的男人已走远了。

卖水果的男人盯了衬衣男人好久,这才想起来石街的目的。孩子,热吧?他这么跟花儿说,口气里充满关爱。花儿望着他手里的汽水,咂巴了几下嘴,目光很快被汗水漫住了。喝吧,孩子。卖水果的男人将汽水递过去,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很伟大,也有那么一点点柔软,握着苹果的手很想摸一下花儿的脸。喝吧,他又说了一句,就见跪街的花儿猛地夺过汽水,没命地吞饮起来。卖水果的男人离开的一瞬,脑子里突然跳出昨夜的话,他抖了一下,步子快快地离开了石街。回到水果摊上,带着几分气短地跟女人说,她要了五块,真有人给她五块!这世道!

唱贤孝的刘瞎仙是三天后的早上死的,疼死的,人都蜷在了一起。吃过早饭,大约八点钟的样子,石街上开进一辆车,垃圾车,将刘瞎仙拉走了。还好,尕花算是挺了过来,见爷爷被拉走,尕花哭得死去活来,谁劝也不听。当姐姐的看着这景儿,忽然就想起娘死的那个黄昏,那个黄昏铺天盖地,猛就把当姐姐的打倒了。

几天后有消息说,瞎仙本来是有钱的,藏在他经常坐的棉凳子里。瞎仙中毒的那个晚上,钱让扫街的女人拿走了。一街的人都这么嚷,包括卖水果的女人。呸!她冲扫街的女人吐了一口,不解气,又骂,棺材钱你也偷啊,怪不得男人让车撞死!扫街的女人恨死了,发誓要找到毛蛋,因为一街的人都说,消息是毛蛋传出的,还说他亲眼望见过,枕头里藏的钱有一万多块。

扫街的女人找不到毛蛋,将气出在花儿身上,花儿刚讨了一张毛票,扫街的女人扑过去,一扫帚就将毛蛋给的用来盛钱的盒子扫走了。

卖水果的女人看见这一幕,远远地骂,断子绝孙啊,遭天杀。

毛蛋是跟尕花一起失踪的,等了好几天,还不见回来,当姐姐的便跟妹妹说,往后,别指望靠谁,你跪街,我捡破烂,不信活不下去!这话有点跟毛蛋撒气的味道,前几日毛蛋提过带姐妹俩去挣大钱的事,还说只要跟着他,保准有吃有喝,还能睡带空调的床。说过才几天,自个先溜了。当妹妹的却不理姐姐,一心只念着尕花,尕花没眼睛,能到哪去啊?

就有这么一天,当妹妹的突然跑来,一把抓住姐姐,哭喊着说,尕花让人卖了,卖给了南街的王瞎仙,正跟着王瞎仙唱贤孝呢。当姐姐的喝斥一声,跪街去啊,她会唱,你会个啥?喝斥完,竟自个捂了脸,嘤嘤地哭了。

雨季说来就来,羊下城的雨是个稀罕,下起来却没完。街是跪不成了,姐姐的破烂也没法捡,更糟的是,雨一下,遮着塑料布的小平房便成了下水道,姐妹俩没处躲,只好淋在雨里,望天。

石街上的人哗一下没了,空荡荡的,泛着水花的石街让人望了惆怅。卖水果的女人蜷缩在塑料棚下,样子有点茫然,这一场雨下完,一棚的水果怕是一个也保不住。卖水果的男人隔着空荡荡的石街,使劲往怀水巷这边看,看着看着,忍不住就叫,快看呀,你看——

这场雨水里,卖水果的男人和女人终于确信,来石街跪街的,是一对姐妹。

还是毛蛋说得对,自打修了这石街,羊下城的人心一下硬了。这不,雨都停了三天,姐儿们又打扮得花枝招展,跑石街上招徕生意了。妹妹的纸盒子还是空的,一张毛票也没。一周的雨天里,姐妹俩只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是姐姐实在撑不住,跑到石街对面的五婆羊肉馆,硬是讨要了一碗羊肉泡馍。却也讨得一个不好的消息,他们说,毛蛋做贼,就是小偷,已经做得很有名气了。汽车站一带,都是毛蛋的地盘。

姐姐信不过,撇下妹妹,淋着雨去汽车站,果然看见毛蛋的手伸在别人口袋里。

不理他,他偷他的,我们跪我们的。姐姐说。

还是唤他回来吧,一块跪。妹妹乞求。

往后,少提他!姐姐像是下了狠心,天一晴,当姐姐的便背上塑料袋,去小吃市场,见啥捡啥,捡到后晌时,袋子却让市管给抢了。谁让你捡的?这儿的破烂也归我们!市管四十多岁,戴个红袖套,样子很凶,当姐姐的不敢犟嘴,忍着泪回来了。

第二天姐姐没去捡,病了,发高烧,一躺下便说胡话。妹妹吓得抱住她,忍不住哭。当姐姐的笑了一下,去跪呀,不跪吃啥?

跪到中午,就逢着了好人。像是一对外地来旅游的夫妇,一下就掏出一张五十的,还说了句这么热的天,真可怜。当妹妹的眼都直了,猛就想起病着的姐姐。正要起身跑,扫街的女人过来了,她早已瞅见那张大票,只是碍着那对夫妇,不敢贸然下手,一看那对夫妇叹着气走远了,扫街的女人一刻也没迟疑,扫帚轻轻一掠,就将大票连同妹妹的惊喜一同掠掉了。

这时候石街上发生了一件事,谁也没注意毛蛋是啥时赶来的,就在扫街的女人弯腰捡起大票要装进口袋时,竟喊了一声,紧跟着,又喊了一声。人们看见,扫街的女人双手捂着屁股,她的屁股显然受到了攻击,而且是大攻击。毛蛋轻轻一划,手里的刀片便像划开乘车人的口袋一样,将扫街的女人屁股给划了出来,一道血口渗开,红红的血从女人手指里渗出来,疼得女人连跳带喊。

她的样子可笑极了,就连姐儿们也被她逗乐了,纷纷停下媚眼,瞪直了眼朝她望。其实姐儿们也是恨着她的,站街招徕生意的日子里,没少挨她的骂,有时好不容易谈妥个生意,她硬是掺进来,扫帚一扫,将做贼心虚的男人给扫跑了。这阵,石街上就有好看的了,姐儿们齐刷刷的目光像刀子,把扫街的女人剥了个精光,更有好事者,硬是围着扫街的女人,看一看她被毛蛋划成了啥样。卖水果的女人看到这一幕,笑得泪都流出来了。笑完,突然盯住男人,毛蛋,得小心啊——

毛蛋说,卖水果的男人不安好心,得提防。当姐姐的刚喝下药,心里还装着毛蛋伸进乘车人口袋里的那只手,突然就对毛蛋说,不关你的事,少管!

他跟驼爷见过面的呀,两人鬼鬼祟祟,商量着啥,我亲眼看见的。毛蛋急了,他才不管姐姐想啥呢,他恨姐妹俩到现在还不知道驼爷的厉害。

你走,走啊,不要你管!当姐姐的像是真给气恼了,可当毛蛋真的转身消失时,眼里的泪却已流了下来。

石街上轻易不出事,一出便是大事。神偷毛蛋像个预言家,他说刘瞎仙不行了,刘瞎仙就死了,他说卖水果的男人不地道,这男人果然就不地道。

事情出得真怪,跪街的妹妹说不见就不见了,真把当姐姐的吓了一身冷汗。那天天气怪怪的,先是刮了一阵风,像要起沙尘的样子,后来没起,让人们白惊了一场。不过石街一下不像了,石街是见不得风的,西北的风比刀子还厉,随便那么一掠,就把石街的景致给破坏了。跪街的妹妹先是看到人们往两旁跑,抱头往铺面里钻,有个姐儿还唤了她一声,跑啊,风来了还跪给谁?妹妹没跑,她能跑哪去呢?她只能跪风中。接着,有气球被风撕烂,嘭的一声。搞促销的小姐发出一片夸张的叫,她们的旗袍裹得太紧,跑起来便有种让人捆绑的感觉。总之,石街那阵儿是全乱了,乱得跟沙尘一样。紧接着,有姐儿喊,老姚死了,老姚死了呀——

老姚也是个姐儿,跪街的妹妹见过她,比别的姐儿要老,不过心肠要好一些,有时会将吃了一半的花生豆或烤火腿送给她。但她在刮风那天死了!

据后来传出的消息,老姚有病,心脏不好,还有癫痫症,压根就不能做姐儿。不做姐儿又能做什么呢?她有三个孩子,还不包括做姐儿时流掉的那个,男人背煤时让巷压了,成了瘫子,黑心的窑主到现在也没给一分钱。陇西那地方苦焦,还比不得羊下城,好在她可以出来做姐儿,挣钱养活一家。不过她做得有点猛,别的姐儿一天接三五个,老姚从不闲着,逮着钱就做。她还悄悄将市价往下压,市面通行价是一炮两毛,也就是二十块。她只收一毛五,有时一毛也做,这就让身子的负担越发重,结果那天,就是刮风那会儿吧,老姚死在了一个老嫖客身子底下。

老姚的事儿正在处理着,人们忽然觉得石街上少了一道景儿,啥景儿呢,细一想,跪街的妹妹不见了!

这时风已停下来,当姐姐的刚从垃圾场回来,让风给刮回来的,抬头看了看天,就有些恨天,把她给刮回来,你这破风就不刮了。这么想着,就想去石街,看一眼妹妹。谁知还没到街角,就听做乞丐的五爷喊,花儿呢,谁见过我家花儿,让风刮走了呀?

当姐姐的立刻慌张起来,再也顾不得石街有啥热闹,脚步穿过一拨拨看热闹的人群,往疯里跑。几个来回后,当姐姐的确信,妹妹花儿是丢了。

卖水果的女人大叉着双腿,横站在水果摊前,摆出一种架势,声音扯得比风还厉,新鲜水果啊,刚上市的新鲜水果——

直到夜里,当姐姐的才找到毛蛋,这个时候除了找毛蛋,还能找谁?毛蛋躺在汽车站的候车椅上,很舒服,当姐姐的发现,这儿果真有空调。

毛蛋倏地弹起来,丢了,真丢了?

当姐姐的猛就说不成话,泪把人冲成了一摊泥。

毛蛋到底是个有主意的人,见过世面,一听,心里便有了底。一把拉了姐姐,走,找她去!

谁都说,那天毛蛋不该私自去找驼爷,他应该先找警察。可毛蛋呸了一口,警察,等找到这些吃闲饭的,黄花菜都凉了。在石街,能打听到驼爷地儿的怕只有毛蛋,驼爷是谁啊,他打十八上进监狱,前前后后怕是把监狱都进成自个家了。不管他进去还是出来,他的生意从没停过。驼爷的生意很多,最大的还是带着孩子们走南闯北去跪街,这生意来钱快啊。不久前石街上丢掉的那个孩子,就让驼爷用面包车送到了新疆,这事毛蛋跟谁都没提过。毛蛋是在第二天下午才找到驼爷住处的,他费了好大劲,还把自个辛辛苦苦偷来的六百块钱当了探路费。赶到驼爷家,毛蛋不分青红皂白就砸门。天快要黑下来,黄昏已把羊下城严严地包裹了起来,再找不到花儿,毛蛋就要把自个恨死。姐姐麦儿已经急得要疯了,碰头抓脸,撕碎自己的样子着实吓人。咚咚咚的砸门声响了好久,驼爷才弓着身子走出来,一看是毛蛋,眼睛朝上翻了下,你个王八羔子,凭啥砸我的门?花儿,驼爷,花儿呀!毛蛋有点语无伦次,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平日口齿伶俐,一遇上事儿,竟也慌得说不出话。驼爷笑笑,你是说石街上那个一头黑发的陇西丫头么?是呀,是呀!毛蛋一下高兴起来,看来自个的判断没错,花儿真是让卖水果的男人贩给了驼爷。驼爷,还给我吧,她姐姐快要急死了,花儿可怜,没爹没娘啊——

没见过!驼爷腾地丢下一句话,一摔门,走了。

毛蛋顿时僵了,脸上的笑结成了冰碴子,寒得他直龇牙。

再敲,那门就变成了石门,把个哭喊声硬邦邦地碰在了外头。

毛蛋不甘心,匆匆跑回石街。这个黄昏的石街异常安静,因为老姚的死去,石街一下子静默了,民工们躲在远远的地方,盯着老姚的窗户发呆。几位年老的嫖客大约不知道老姚的事,还在街上狗一般地嗅着鼻子。姐儿们的窗帘全都遮得严实,没有一个将脚步送出来。白日里又一场风吹过,把个石街吹得一片败落,黄昏阴沉沉的天气阻挡了羊下城人散步的欲望。整条街上,惟有卖水果的女人脸是绽开的,因为这一天警察买走了她的许多冷饮。有个老警察甚至有点看上她的意思,一天里跑了几趟,最后一次还别有意味地捏了一下她的手。

毛蛋扑过来,如同石街上窜出的一条猎狗,嗖一下就咬住了卖水果的女人。卖水果的女人还没弄清咋回事,手上便长出几个牙印。花儿啊——毛蛋喊了一声。

卖水果的女人一脚踹开毛蛋,抱住手喊,你个贼毛蛋死毛蛋,找死呀?

花儿啊——毛蛋又喊了一声。

塑料棚里腾地跳出卖水果的男人,不容分说就将毛蛋踢到了石街上。卖水果的男人一定是气坏了,气疯了,他居然昨天晚上才知道花儿失踪的消息,可见他有多么迟钝。到口的肥肉就这么白白让人吃了,那可是卖半年水果才有的收入啊。看着毛蛋又扑过来,卖水果的男人悔着肠子说,老子都不知冲谁发疯哩,你个王八羔子,再疯你试试!

就一句话,提醒了毛蛋。按毛蛋的观察,卖水果的男人绝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男人。如果事儿真是他做的,这阵他是不敢朝毛蛋撒野的,甚至不敢待在塑料棚里。毛蛋是在夜里九点多翻进那座小院的,他应该感谢卖水果的男人。如果不是卖水果的男人别有用心地提起扫街的女人,他是一下子想不到这个女人身上的。对,是她,我咋把她给忘了,上次那个女孩不就是她卖给驼爷的么?

扫街的女人是个寡妇,性子怪得很,去年死了儿子,性子就更怪。眼下她拉扯着一个瘫痪了的女儿,可她动不动就将女儿抱到石街上,还说女儿是让某个领导搞大了肚子,想跳崖,结果给摔残了。毛蛋翻进院子时,女人不在,定是找驼爷商量价格去了。她瘫了的女儿缩在床上,目光恐怖得很。毛蛋一眼就看见花儿,花儿让扫街的女人捆绑着,嘴里塞了一只臭袜子。毛蛋抱起花儿时,才发现花儿奄奄一息。可怜的花儿,她让扫街的女人灌了一肚子毒水,这种毒水灌下去,人是没有一点力气的,如果不及时清出来,有可能丢命。石街上这种事儿不是没有过,毛蛋最好的朋友山石榴就是这样死的。

毛蛋抱着花儿,往医院跑,这时候的姐姐麦儿还在石街上,毛蛋跟卖水果的女人闹时,并没留心石街,如果他往石街上多瞅一眼,就能瞅见已经疯了的姐姐麦儿。姐姐麦儿光着脚丫,在石街上奔走,她操着一口地道的陇西话,边跑边唤,娘的衣,娘的裤,娘生丫头没出息,一棒打死个老母猪,拉到街上卖肉去——

石街再次热闹的时候,人们看见,跪街的成了姐姐麦儿。她面前终于有了一块红布,上面写着一些心酸事。

妹妹花儿命是保住了,但人却彻底成了呆子。谁能想到呢,医院居然骂毛蛋,没钱你抱她来做什么?出去!

等第二天毛蛋拿刀片划开收费处人们的裤子,凑够医院给出的钱数时,妹妹花儿已成了这样子。

毛蛋让公安抓了起来,据说他一疯之下拿火点着了医院的库房。卖水果的男人一想这事,就有点恨憾地说,要是花儿落我手上,就不会这样。

夹嘴,卖你的水果!

卖水果的女人恨铁不成钢地吼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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