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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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乐妈很高兴。“天乐也一再劝我生一个,他说等他走了后,得有人陪我和他干爹。他这么说了,我才最后下了决心。”

鱼乐水心中一震。迅速扫一眼天乐妈,那双目光此刻非常平静。这是她第一次听天乐妈用平静的语调谈论天乐的死亡。这种平静令她震惊,不过此后慢慢习惯了。天乐妈是世上最好的妈妈,为儿子燃烧了一生的爱。但十几年来她一直与“死神”耳鬓厮磨,已经把它当成了家中的普通成员,生与死就是这样很“家常”地无缝对接。看着天乐妈,鱼乐水不免有一个联想,她觉得这个女人就像山间一棵老橡树,树不高,树冠不大,远说不上清秀水灵,但它扎根在石缝中,生命力极为强悍。她刚刚提到了死亡,鱼乐水不由想起楚马发现,试探地问:

“阿姨,那爷儿俩出去开了一天会,你知道是啥内容吗?”

天乐妈不在意地说:“知道。是啥子楚马发现,直白说,就是天要塌了。”

“那你……”

“我不把这事儿放心上。不是说我不信服那爷儿俩,他俩都是文曲星下凡,聪明得没法儿说,连国家都请他们去讲课,这事儿一定不会假。古人说500年有一劫,这就是一劫了,让咱这辈人赶上了。不过劫数有起就有尽,就像女娲娘娘那时,天也塌了半边不是?把天补补,人还要活下去,老天爷不会那样操蛋,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再说,就是500年后真的天塌了,也不耽误我把肚里的娃儿生下来。子生孙,孙生子,500年还够传20代呢……乐水你又在笑啥?”

鱼乐水忍不住放声大笑,胸臆中的阴郁在笑声中全都发散了:“没啥,没啥。阿姨,听你说话我就是觉得痛快。阿姨我得在这儿多住几天,多听你说话。阿姨你欢迎不?”

天乐妈乐坏了:“哪还用说?我早就盼着见到鱼家人,你们可是俺娘儿俩的大恩人啊。”

马伯伯的山居简直是修仙之所。院子之外紧傍着参天古树,鸟鸣啾啾,松鼠在枝间探着脑袋。后院的竹篱临着百丈绝壁,山风从山谷里翻卷上来,送来阵阵松涛。院子东边是石壁,石缝里有一道山泉,从院中流过,在地上汇出一汪水池,那儿应该是作为居家的水源。天蓝得透明,空气非常清新。家中的摆设相当简单,但书房里是一圈满墙式书柜,堆满了各种书籍,尤其是天文和物理领域的厚部头书,这让山居的“仙风”中又加上了科学的“道骨”。在这样的仙境中,尤其是陪着任阿姨这样开朗的人,那个阴暗的前景至少是暂时地远离了。

楚天乐倚在躺椅上小憇,马伯伯已经在操持晚饭。天乐妈忙推他去休息,自己接手做饭,鱼乐水也去帮她。虽说这儿远离尘世,但有自备电源,厨房中电器一应俱全。两人很快整治出一桌野味,有岩白菜、地曲连儿、野韭菜等,四个人热热闹闹吃过晚饭。饭后,鱼乐水的手机可能刚刚解除屏蔽,一下子显示出很多短信和未接电话。她赶快做了简短的回复。有两则短信来自两个与她有私情的男人,想约她过周末。她谢绝了,眼下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刻。给爸妈的回复很含糊,因为她不好透露目前在马伯伯这儿,所以只说她这两天太忙,过几天再回话。报社在问她的采访进度,显然没有收到她上次发的短信,她的回复很干脆:

“我正在山中采访一个新的重大新闻,十天内不要联系我。”

然后干脆地关了机。她想报社社会部的何姐,说不定还要加上总编,一定为这个先斩后奏的请假瞪圆了眼睛,也许会雷霆大怒吧。但以她现在的心境,尘世上的种种约束和规则真的看淡了。

这幢山居只有两间卧室,热心的任阿姨要为她腾出主卧,鱼乐水坚决拒绝了。于是他们在客厅里加了一张活动床。马伯伯说:

“水儿你早点休息吧,我该进笼了。”他笑着解释,“是指天文望远镜的主焦点笼。这些年来,只要是晴天,我和天乐从没误过观测。”他看看义子,改口说,“不过这一年多来是我一个人去。我家三人有了新的分工,你阿姨主要用手,我主要用眼,天乐主要用脑。”

也就是说,楚天乐的身体已经不容许他“进笼”了。鱼乐水立即说:

“伯伯我也去!”

马伯伯有点迟疑:“你也去?晚上路不好走。主要是那个笼里装不下俩人,我得观测一夜,没人陪你。”

“没事,我一个人在笼的下边等。”鱼乐水嬉笑着,“不好意思,我有点拜物教的狂热。你们俩做出了天大的发现,我想亲手摸摸你们占卜用的法器。”

楚天乐忽然说:“我也去吧,我在下边陪鱼姐。”见两个老人都迟疑着,他不在意地说,“没关系,我能走上去,无非慢一点。干爹你先去,不用等我。”

没等俩老人说话,鱼乐水立即说:“天乐你能去当然最好!走路不用愁的,我来背你。伯伯阿姨你们别吃惊,我能行的。在学校里我爱好体育,攀岩爬山都不在话下。今天凌晨还爬上宾馆外一株大柿子树搞侦查,被便衣逮住了,要不我也进不了那个会场。”

她这么自曝家丑,把马伯伯逗笑了:“是这样啊,难怪贺老说是你爬树跳进来的,原来确有此事啊。”

楚天乐不想让一位姑娘背自己,使劲儿摇手,说他不去了。但鱼乐水不管不顾,硬把他从躺椅上扯起来,背到身上。背上后有点心酸,她能感到背上的瘦骨支离。天乐个子不高,大约1.65米,体重比这个身高更轻。她开玩笑:

“咦,这么轻!我背你就像是孙大圣背红孩儿,不用费力的。走吧。”

马伯伯不再劝阻,爽快地说:“好的,咱们走。冬梅,今晚你一个人在家吧。”

这段山路确实不好走,但好在不长,鱼乐水在中途歇了一气,终于到了。马伯伯从她背上接过天乐,把他安置在椅子上,打开电灯开关。鱼乐水喘着气,环视着屋内的摆设。球形穹顶下主要是一架天文望远镜,是一件很有年头的旧设备,傻大笨粗,黑不溜秋,甚至配着老式的铜制双闸刀电气开关,整一个上世纪的遗物。它的主焦点笼同样破旧,上人时摇摇晃晃。马伯伯打开屋顶,把镜筒对着夜空,又转动屋顶,调好方向。他让天乐待在下面,领着鱼乐水爬到观察台上参观了一遍。他说这是一架36英寸牛顿式反射望远镜,是美国一家天文台淘汰下来的。虽然旧,有点儿运转不灵,但总的说还管用。“对业余天文学家来说,能有这样一架望远镜已经很奢侈啦。”牛顿式望远镜是用底部一个巨大的凹面镜聚焦星光,反射到悬在头上的一个小镜面上,小镜面把聚焦的光线再从侧面引出,引到目镜、照相机、分光仪或摄谱仪上。观测者必须置身于半空之中来调整焦距。

他介绍了其它几样设备,像恒星摄谱仪、CCD光电耦合器、电脑等,这些设备倒都是最新型的。他大致介绍一遍,回到焦点笼,熄了灯,开始观测了。鱼乐水摸索着走到楚天乐身边,挨着他坐下。有一阵儿两人都没说话,透过屋顶的槽形观察窗凝视着暗黑天穹上的群星。今天是无月之夜,视野中没有一丝亮光,夜空幽暗而静谧,静得能听见星光的振荡,星星的私语。黑暗中两双眼睛灼灼发光。楚天乐怕影响观测者,压低声音,笑着说:

“鱼姐,你已经亲手摸了占卜用的法器,是不是有点失望?一台报废的老设备,毫无神秘性可言。”

鱼乐水也压低声音说:“恰恰相反,我感到非常敬畏。我总是难以相信,用这些人造的、硬帮帮的、物化的玩意儿,竟然能撬开宇宙间最神秘的秘密?”

“宇宙的最终秘密一定是最简单的。这些年的学习中我有一个强烈感受,科学家们都永葆童真,而宇宙学家又是其中最天真的,他们要干的事,就是用孩子般单纯直观的想象去破解宇宙最终的秘密。”

“就像孩子吹泡泡?”

楚天乐敏锐地猜到她所指为何,笑着说,“对,就像我当年吹泡泡。”

离开那个气氛阴郁的会议室来到马家,鱼乐水心境明朗多了,但那个魔鬼无论如何是躲不开的。她叹息道:“天乐,那个灾难真的不可避免?刚才我听任阿姨说了一句话,正与贺老的话巧合,她说:老天爷不会这么操蛋。”

她想,楚天乐在会议上曾有过乐观的发言,应该同意她这番话吧。没想到楚天乐摇摇头,很干脆地把这句话否定了:“不,这样的乐观毫无意义。老天爷并不特意操蛋,也不特意不操蛋,他只按自己的规则行事,并不考虑这些规则对生命的意义。纵观整个生物史,99.9%的物种都绝灭了,所以从客观效果来说,老天爷操蛋的时候居多。”

鱼乐水怕冷似地靠近他,埋怨道:“你真是冷面无情啊,连一句宽心话都舍不得讲。这么说,你在会议结束时的乐观是假的啦?”

“不,那不是乐观,是达观。不管局势多么无望,我也会努力活下去,尽人事而听天命。毕竟,”他平静地说,“这些年来,我个人就是这么过来的。”

鱼乐水此前已经知道,患肌营养不良的病人一般在20-30岁死去。天乐今年22岁,那么,他的余生真的不多了。刚才天乐妈曾以平常的口吻提到儿子的死,但鱼乐水做不到这一点。她也不想空言安慰,这对楚天乐没有用。想了想,她由衷地说:

“不管怎样,你的一生是充实的。”

楚乐水微笑着:“你说得不错。这亏了我妈、干爹,也亏了你们全家15年前的帮助。我们母子的命运就是在那一天改变的。鱼姐,我一直想有个机会,当面表达我的谢意。”

鱼乐水挥挥手——那些事儿不值一提。她说:“谈谈你吧,谈谈你进山之后这15年。不,从你生下来谈起。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对明天的世界名人预先来一次深度采访,等到楚马发现发布那一天,这篇访谈将同时发表,我这个实习记者笃定一炮走红。”她笑着自嘲,“天将塌矣,此时还关心尘世俗名是不是很可笑?不管可笑与否,你还是成全我吧。”

楚天乐也笑着打趣:“采访我的一生是不是早了点儿?我原想活到一百岁再写回忆录,名字都起好了:百年拾贝。你把这个时间整整提前了78年。”

两人都笑了,鱼乐水收起戏谑,正容道:“天乐,我是认真的。我想向民众展示一个绝症患者如何顽强地活着,如何度过一个充实的人生。等到宇宙得绝症的噩耗公开,社会难免陷入恐慌,到那时,这篇文章应该有一点儿正面激励作用吧。”

楚天乐没有立即回答。头顶响起桠桠的响声,那是马伯伯在手控微调屋顶的转动,这台望远镜配的转仪钟不大好用。然后头顶上有轻微的声音,那是马伯伯在微调镜筒,以校正基座运行的误差。调整结束了,马伯伯又变成一个黑色雕塑,一动不动地嵌在槽形的天幕上。

“好,那就谈谈吧。其实说实在的,我这会儿来梳理一生已经不算早了,也就提前那么两三年吧。”

他平静地说出这句内蕴悲惨的话,唯其平静,让鱼乐水心中撕裂般地疼。她轻轻握住楚天乐的双手,无言地安慰他。这是一次彻夜长谈,为了不干扰马伯伯,两人都尽力压低声音。交谈中她的双手一直拉着天乐的手,所以没有做笔录和录音,不过用不着记录的,楚的所有话都深深刻印在她的记忆中。那晚她还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似乎在两人窃窃私语时,头顶上空一直有某个冷静漠然的倾听者。当然,马伯伯就悬在头顶,但在那个高度他是听不到的,何况他一直沉醉于天文观测。那么就是星空在倾听,是上天在倾听。那个“老天爷”在干了这么多操蛋事之后(让一个男孩一生被病魔囚禁,让99.9%的生物物种灭绝,让万物之灵突然面临一场暴烈的空间塌陷),这会儿仍是心静无波,无悲无喜,无疚无悔。这不奇怪,他老人家本来就是一个冷面无情的家伙。

第二章 囚笼重重

“楚天乐生于霍金去世20年后。一则黑色幽默说,霍金的灵魂在冥界整整飘泊了20年,才选中这个理想的转世灵童——高智商加上患绝症的肉体。因为这样的肉体是坚固的囚笼,可以把天才之火圈闭其中,使其达到最完全的燃烧。

天乐在他的人生中的确燃尽了天才,甚至延烧至他抛弃肉体之后。这是后话了。”

摘自《百年拾贝》鱼乐水著

第1节

七岁那年,楚天乐随妈来到马先生住的宝天曼山区的玉皇顶。到这儿后妈才知道,原来马先生已经有了保姆,是附近的山民大婶,就是她在路口接上了娘儿俩。天乐妈没想到自己顶了别人的工作,非常内疚,红着脸,几乎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那位大婶是个爽快人,笑着劝慰:

“没得事没得事,你家娃儿病得可怜,老马是积福行善哩。俺干不干这个活儿都行,正打算回家抱孙子哩。”

她做了简单的交接,介绍了厨房几件电器如何使用,还有如何下山买日用品,然后匆匆走了。天乐妈放下包裹,让儿子在保姆床上休息,自己马上到厨房做晚饭。

马先生是个和善的人,终日带着微笑,他虽然是遭逢大难之后来山中隐居的,但心灵剧创已经在时间中平复了,至少在表面上平复了。他每天晚上要去山顶的天文台观测星空,但今晚没去,陪娘儿俩吃了饭,又指挥着天乐妈在保姆卧室添一张折叠床。他说今天你们累了,早点休息吧。楚天乐经过十几里的山路跋涉确实累惨了,躺到床上很快入睡。等他一觉醒来已经是午夜之后,他看见妈还没睡,她坐在折叠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嘴里喃喃地祷告着:老天保佑吧,老天保佑吧。

七岁的楚天乐不可能深味妈妈的心情,但他把这一幕牢牢记在心中。那时,妈是被突然而来的幸运耀花了眼睛,她非常怕失去它,生怕一觉醒来发现只是南柯一梦。

初到新家的头几天楚天乐仍处在自闭状态中,他基本不说话,白天默默看山景,夜晚悄悄看星星。马先生没有打扰他,但显然在悄悄观察他。第四天,马先生说,今天我带你们游览一下山景吧。天乐妈担心地问:你的腿?马先生说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再说咱们又不用急着赶路,累了就休息嘛。咱们带上午饭的干粮就行。

马先生领他们慢悠悠地逛了一天。这儿景色醉人,山路傍着水量充沛的山涧,千年古树的树干上爬满了藤萝,藤萝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据说这片原始林区有不少种动物,像金钱豹、金雕、丹顶鹤、穿山甲、林麝、豹猫、水獭等,但他们大都没见到,只是偶然有一只金雕平展着翅膀在蓝天上滑过,或者有一只松鼠在枝叶间探头探脑。山涧对面常常是斧劈般的悬崖,石缝中杂树丛生。马先生指点着那些横生的树木,感慨地说:想想那些树是咋活下来的?一颗种子因为难得的机缘落到悬崖石缝,很可能正赶上一场雨水,它发了芽,把根扎在薄薄的积土上。于是它活下来了,直到长得筋粗骨壮,用粗大的树根撑裂了岩石。生命就是这样的坚韧。

这儿还有一种独特的风景:山上有细细的清泉流挂,碰到凹处积成一个水池;然后又变成细细的清流,再积出一个水池,如此重复,就像一根长藤上结了一串倭瓜。三个人自下而上,循着这串倭瓜观赏。水池都是石头为底,池水异常清洌,寒气砭骨,水中几乎没有水草或藻类,却总有二三十条小鱼。这种鱼身体呈半透明,形似小号的柳叶,它们悬在清澈的水中,如同在虚空中游荡。楚天乐向水面撒几粒馒头屑,它们立即闪电般冲过来吞食,看来是长期处于饥饿状态。马先生说,这种小鱼本地人叫柳叶鱼,我没查到它的学名。这样清澈的水,几乎没有食物,温度又低,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但不管怎样,它们千秋万代地活下来了。

再往上爬,几乎到山顶时,仍有水流牵着水池,池中仍有活泼的小鱼。但俯看各个水池之间连着的那根藤,很多地方是细长而湍急的瀑布,无论如何,山下的鱼是无法用“鲤鱼跃龙门”的办法一阶一阶跃上来的。那么,山顶水池中的柳叶鱼是哪儿来的?自己飞上来?鸟衔上来?还是上帝开天辟地时就撒在山顶了?马先生说他也不知道,但反正这是自然界的现实。他再次感叹道,生命就是这样坚韧啊。

七岁的楚天乐虽然沉默自闭,其实心窍玲珑,他知道马先生今天一再称赞“生命的坚韧”,都是说给他听的,这些所见也确实震动了他锈蚀已久的心灵。那天晚饭后,马先生把天乐妈喊到他的卧室里,掩上门,悄悄谈了很久。然后他们出来,领着楚天乐到院子,在石桌旁坐下来。楚天乐意识到自己将面临一次重要的谈话,因为妈妈显然非常紧张,目光躲闪着,不敢与儿子的视线接触。事后楚天乐知道,经过马先生的反复劝说,妈勉强同意把病情坦白告诉儿子,又非常担心儿子承受不住这样重的打击,会一下子垮掉。这会儿马先生笑着,用目光再次鼓励这位母亲,温和地对天乐说:

“天乐,你已经七岁了,算得上小大人了,一定有勇气听我说出有关你病情的所有真相。对不对?”

那时楚天乐其实很矛盾,又怕知道病的真相,又盼着知道。他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字:“嗯。”

但马先生并没马上说起病情,反倒把话头扯得很远:“天乐我告诉你,世上万千生灵只要一生下来,都会陷入一个又一个逃不脱的监牢。鱼儿离不开水,水就是它们的监牢;走兽飞禽离不开空气,空气就是它们的监牢;生灵们都无法逃离地球,重力是它们的监牢。世上还有一个最大最牢固的监牢,它管着所有生灵,一个也休想逃脱,连万物之灵的人类同样逃不开。是啥?寿命的监牢,死亡的监牢。每个人都要死的,不管他是皇帝还是总统,是佛祖还是老子。任何方法,无论是古人的法术还是现代的科技,都无法逃离它。人的寿命有长有短,几年,几十年,一百多年,也许明天的科学能让人活一千岁,甚至一万岁,但终归要死的,有生必有死,这是老天爷定下的最硬的铁律,世界上没有一个例外。甚至不光是生灵会死,连咱们的太阳和地球、连银河系,连整个宇宙,最终都会死亡。”

那是楚天乐第一次听说宇宙也会死,他吃惊地问:“宇宙会死?”

妈也问一句,“马先生,你是不是说一一天会塌下来?”

“没错。古人曾以为天地长存,连伟大的爱因斯坦也曾相信宇宙是静态永存的,但自从美国天文学家哈勃发现宇宙膨胀后,永恒的宇宙就结束了。虽然对于天究竟如何‘塌’,科学界还没有定论,但它最终会塌,这一点已经确凿无疑。”他叹口气,“知道了这一点真让人丧气。你们想想嘛,既然每个人生下来注定会死,甚至连人类和宇宙也注定会灭亡,那人们再苦苦巴巴活一辈子有什么意思?确实没有意思,你多活一天,只不过是向坟墓多走一步。所以,世上有一个最聪明的民族就彻底看开了,不愿在世上受难。这个民族的孩子只要一生下来,爹妈就亲手把他掐死。这才是聪明的做法,我非常佩服他们。”

这几句话太匪夷所思,楚天乐和妈妈都吃惊地瞪圆眼睛。不过天乐马上在马伯伯唇边发现了隐藏的笑意,就得意地嚷起来:

“你骗人!世上没有这样傻的爹妈!再说,要是这样做,那个民族早就绝种啦,最多也撑不过一百年!”

妈惊喜地看着他,因为儿子自从陷入自闭以来,从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更没有过这样的激动。马先生笑着问: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哈哈,这就对了!”马先生放声大笑,笑声在夜空中强劲地振荡。以后楚天乐经常听到马伯伯这种极富感染力的大笑,听着这样的笑声,不管你有什么忧伤都会被赶跑。天乐也在刚才那声嚷叫中宣泄了心中郁结的苦闷,相对轻易地走出自闭状态,恢复了开朗的本性。马伯伯郑重地说,“天乐呀,既然你明白这个理儿,干嘛还要我费口舌哩。这个理儿就是:虽然人生逃不了一死,还是得活着,要活得高高兴兴,快快乐乐,有滋有味,不枉来这世上一遭,否则就是天下第一大傻蛋。你们说对不对?”

楚天乐用力点头,“对。”

“现在该说到你了,楚天乐。你比一般人不幸,患了一种绝症,叫进行性肌营养不良。”他冷静地介绍了有关这种病的所有知识,一点没有隐瞒和淡化。天乐妈眼中盈出泪水,扶着儿子的胳臂微微发颤,马伯伯瞄她一眼,仍冷静地说下去。“这些天我一直上网查询,也请朋友在国内外打听,非常遗憾,对这种病的治疗至今没有突破。研究最深的是一位美国的华裔科学家段同声先生,他是使用基因疗法,有很大进展但还不能用于临床。孩子,现在我把所有真相明明白白告诉你了,你说该咋办?是学那个聪明民族,让妈妈立刻掐死你;还是继续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有滋有味?要活得像悬崖石缝的树,山顶水潭的柳叶鱼。”

对这个残酷的真相,楚天乐其实早就猜个八八九,但妈一直尽力瞒着掖着,他也抱着万一的希望,在心底逃避着不愿去面对。但是今天马伯伯无情地粉碎了他的逃避,这就像是揭去伤疤上干结的绷带,越是小心越疼;干脆一狠心撕下来,片刻的剧疼让你眼前发黑,但疼过之后就心中清凉了。马伯伯微笑地盯着他,妈紧张地盯着他。楚天乐没有立刻回答,回头看看院外满溢的绿色,心中忽然漾起一种清新的希望。这些年一直与奔波和恐惧为伍,其实他已经烦透了。他很想过一种新生活,一种明明白白的、心地平静的生活,那怕预先知道死神会在哪一天登门。而且——支撑他勇气的其实是一种很简单的想法:既然所有人都难逃一死,那么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把那个日子提前一点,如此而已,又何必整天为它提心吊胆呢。想到这儿,他有一种豁然惊醒的感觉。

于是楚天乐回过身,朝伯伯和妈用力点头,一切在不言中。妈这才把高悬的心放下,高兴地看看马先生。马先生同样很欣慰。他观察了这孩子几天,觉得他是能面对真相的,而且只能用这种“疼痛休克疗法”才能激醒他的生存欲望。现在,事情的进展证实了他的判断。他笑着说:

“这就对了嘛,这就对了嘛。一定要快快乐乐地活下去,不愧你爸妈给起的这个好名字——天乐,上天赋予每一个生灵的快乐。”

他为母子俩安排了今后,说既然暂时没有有效的疗法,就不要四处奔波了。他会随时托人问询和在网上查询,一旦医学上有了突破就送他去治疗,即使是去国外,费用都由他筹措。在此之前母子俩可以留在这儿,天乐妈做家务,天乐随意玩耍。如果想学习,他可以教文化课,“咱们可是一对一的授课!而且我自信是一个好老师,学校的学生哪能享受这样的奢侈啊。”他笑着说,“当然,如果你不想学呢,也不必勉强。说句狠心话,其实能预知死期也是一种优势,可以尽情顺应心灵的呼唤,活得自在一点儿。至少说,不用到僵死的教育体制下去受煎熬了。”

他还说,其实他给天乐准备了一个最诱人的玩儿法:观察星星。那是一座琳琅满目的大宝窟,只要一走进去就没人想出来,十几年根本不够打发的。他自己打小就喜欢浩瀚的星空,但尘世碌碌,一直在商场中打拼,只有失去家人和左腿后才“豁然惊醒”,断然告别尘世,来山中重拾心中所爱。当然,商场的打拼提供了建私人天文台的资金,也算功不可没啊,他笑着补充。

娘儿俩就这样留下来,满意地开始了新生活。妈尽心尽意地操持家务,伺候两个残疾人,开荒种菜,喂鸡喂猪,到林中采野味,跟山民大嫂交朋友,也学会了到网上查医学资料。她的生活安逸了,更重要的是心里不“张惶”了,于是憔悴便以惊人的速度消退,嘴唇上很快有了血色,人变丰腴了,恢复了三十几岁年轻女性的光泽。

楚天乐在前几年的磨难中已经很“沧桑”了,现在恢复了童心。尽管步履蹒跚,他还是兴致盎然地在山林中玩耍,早出晚归,疯得昏天黑地。哪天都少不了摔上几跤,但毫不影响他的玩兴。他并没忘记横亘在十几年后的死期,但有了那次与死神的正面交锋,他确实不再把它放在心上。

时间一天天过去,马伯伯也变成他的干爹。干爹说要教他观察天文,不过没有让他立刻从事枯燥的观测,而是先讲各种有趣的天文知识和故事,培养一个孩子的兴趣。此后等楚天乐真的迷上天文学,才知道干爹的作法太聪明了。夜晚家里经常不开灯,脚下那个景区的灯光也掩在浓浓雾霭之下,所以方圆百里都浸泡在绝对的黑暗中。天上的星月非常明亮,似乎可以伸手摘到,很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意境。三人坐在院里,干爹给楚天乐指认天空中横卧的银河,指认几颗行星金木水火土;指认著名的冬季亮星大三角、黄道上的王星轩辕十四、肉眼刚能看到的M42猎户座大星云、M31仙女座大星系、M45昴星团(我国又叫七姐妹星)、经常被用来检验望远镜能力的天鹅座β目视双星等;就这样似不经意地,把天文学的基础知识浇灌到他的头脑里。干爹说:

“上次我说过,人生逃不脱寿命的囚笼,其实人类身上还罩有很多重囚笼呢,像重力的囚笼,可怕的天文距离加光速极限的囚笼,等等。古时候的人类就像是关在荒岛古堡里的囚犯,终生不能离开囚笼半步,不但不知道外边的世界,甚至连自家古堡的外形也看不到。他们只能透过铁窗,用可怜的肉眼视力,眼巴眼望地窥探着浩瀚的星空。后来人们发明了望远镜,发明了火箭,通过一代代努力,总算窥见了宇宙的一些秘密,比如知道了:我们的银河系是涡旋星系,太阳位于银河系的猎户旋臂上,距银心人马座A有2.7万光年;知道太阳带着太阳系在绕着银心旋转,2.5亿年转够一圈;知道了从银河系到本星系群、本超星系团、总星系等各种层次的宇宙结构,等等。1825年法国哲学家孔德曾坚决地断言:人类绝不可能得到有关恒星化学组成的知识。他当时的想法没错啊,人类怎么能登上灼热的恒星去取试样呢,就是乘飞船去,半路上也烧化啦。但仅仅30多年后,人类就发明了天体分光术,将恒星光通过望远镜和分光镜分解成连续光谱,把光谱拍照下来研究,从各种元素谱线就能得出恒星的化学成份。”

干爹又说:上世纪20年代发现的宇宙膨胀是天文学上最伟大的发现,也是整个科学领域里最伟大的发现之一,不亚于进化论、牛顿力学、相对论和量子力学。1914年,天文学家斯莱弗第一个发现了恒星光谱图的红移现象,即很多星云的光谱线都移向光谱图的红色端,按照物理学中的多普勒效应,这意味着星体都在远离我们。这发现把斯莱弗弄得一头雾水——要知道,虽然行星恒星有点儿小小的运动,宇宙从整体来说可一直是静止的啊。非常可惜,他敏锐地发现了红移现象,却没有达到理论上的突破。后来,哈勃经过对造父变星的研究,弄清了几十个星系的大致距离,他把星系距离及斯莱弗的光谱红移组合到一张坐标图上,然后在云雾般杂乱的几十个圆点中划出一条直线,就得到了那个伟大的定律——星系的红移速度与距离成正比。这意味着宇宙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的蛋糕,其上嵌着的葡萄干(星体)都在向远处退行,互相飞速逃离,相对距离越远则相对退行速度越大。

“告诉你吧,别看我早过了哈星族的年龄,我可一直是哈勃的铁杆哈星族!”虽然院子中仅有星光的照射,楚天乐仍能看见干爹眉飞色舞的样子。“作为最伟大的天文学家,哈勃有一种对真理的超级直觉。他拍的光谱底片并非很好,也不是一个出色的观察家,就当时的条件,他所掌握的资料也远远算不上丰富。但他总能穿过种种错误杂乱所构成的迷宫,依照最短的捷径,一步不差地走向最简约的真理。而那些善于‘复杂推理’、执着于‘客观态度’的科学家却常常与真理擦肩而过。哈勃甚至不单单是科学家,还是哲学家,是宗教先知。你想嘛,从这个发现之后,静止的、永生不死的宇宙,连带着上帝的宝座,就被他颠覆了,以他一人之力,仅仅用一张粗糙杂乱的座标图,就给颠覆了!可以说,自打这一天起,人类才迈过童年期,长大成人了。”

干爹讲得很激情,楚天乐和妈妈听得很起劲儿(星光朦胧中,楚天乐看见妈和干爹亲密地挨坐着)。九岁的天乐高兴地宣布:

“妈,干爹,我要改名!我要把名字改成楚哈勃。知道是啥意思吗?你俩肯定想不到。这个‘哈’字是一字双用,就是‘哈’哈勃,是哈勃的哈星族!”

干爹朗声大笑,妈也笑。妈说这个名字太怪,干爹说这个名字很好。以后这真的成了楚天乐非正式的名字。尤其是当干爹对他的聪明脑瓜有了足够了解后,常常亲呢地摸摸他的脑袋:“小哈勃,又有啥古怪想法啦?”

进山后不久,干爹把他领进自己的私人天文台。那些夜晚干爹大幅度地调整着望远镜的角度,让楚天乐在“一夜之间”尽情饱览了星空中最“好看的”星体。在36英寸的镜野中,他能清晰地看见遍布环形山的月球、云层弥漫的金星、有着狂野条形云带和大红斑的木星、带着漂亮光环的土星。干爹为他指认了夏夜北天星座中著名的星星:天琴座的织女星和天鹰座的牛郎星,这两颗星星是中国人最熟悉的;巨蛇星座和蛇夫星座就像一个巨人在捕获一只巨蟒;像蝎子一样的天蝎座中有一颗著名的星星叫心宿二,又叫大火,古人用来测定季节,诗经中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火就是指它了。再往东的人马座里有六颗星组成“南斗”,人马座里有很多大星云,而银河系的核心就在这个方向。当然也少不了让他看最有名的大熊星座(用肉眼),夏天这柄勺子高悬在天顶,斗柄从头顶指向南方,所谓“斗柄指南,天下皆夏”。北斗星区还有一个漂亮的“大风车”——涡旋星系M101,明亮的蓝色旋臂围绕着橙色的中心,它在天文学家测量星系距离中起过重要作用。

天乐从俯到目镜前的那一刻就被迷住了。楚天乐后来总结说他的一生中实际有三次“新生”,肉体的诞生是第一次,干爹为他撕开自闭的茧壳是第二次,而与星空结缘则是第三次。自从第一次走进天文台,他每天最盼望的就是天赶快黑,还有,千万不要天阴。

干爹家中有满墙的书,楚天乐饥渴地学习着。有干爹引路,再加上他本人的高智商,他学得很轻松,11岁那年,他在学习高中课程的同时,已经能阅读天体物理学和宇宙学的专著了。他发现宇宙学家都是些大男孩,很多假说就是大男孩的狂想,像暴胀宇宙、多宇宙、人择宇宙等,以一个11岁的脑瓜来理解这些并不难,反倒很合拍,很共振,很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干爹说得对,在所有宇宙学家中,不管他是哪个流派,“宇宙会死”已经是常识性概念了。所谓《宇宙学》这门学科,用最简单的话来概括,就是研究宇宙如何生和如何死。而且这儿说的不光是“肉体(物质层面)的死亡”,而且是“灵魂(信息层面)的死亡”。大自然万千生灵,甚至包括整个人类文明(科学、感情、信仰、智慧、意识……如此等等),究其根底,不外是信息的建构、保持和传递,但在“咱们的宇宙”灭亡时,所有信息都会在混沌中消解,不会有一丝一毫留存于“另一个宇宙”。这么说来,研究和认识宇宙还有什么意义?人类艰难地一步步攀登,终于逼近了最终真理,但到宇宙塌陷的最后时刻,轰的一声全部玩儿完!但宇宙学家可不管这些,还是在孜孜地研究着,比如宇宙学家中有一个叫惠勒的美国怪老头,就是那位说宇宙“简单和奇妙”的宇宙学家,最关心的事就是宇宙有几种死法,简直是变态嘛。

楚天乐的思想达到这个层面后,对自己的绝症更是看淡了。

在这些“精灵古怪的”理论中徜徉,他自己的“古怪问题”也是层出不穷,这些孩子气的傻问题常常难倒干爹,因为最简单的问题常常是最难回答的。干爹对天乐妈说,这小东西的脑瓜就像万花筒,随便拨棱一下就冒出个新想法,我这个半瓶醋的天文学家已经应付不了啦。

一个冬天的夜晚,他们在望远镜中看累了,就从屋顶的缺口探出身子,直接用肉眼观察天空。冬夜的星空特别明亮,著名的亮星竞相辉映,像猎户座的参宿四和参宿七,大犬座的天狼星,金牛座的毕宿五,双子座的北河二和北河三。这天晚上楚天乐的“古怪问题”最多,仿佛它们是从暗蓝色的星空深处冒出来的一串串泡泡。他问干爹:

“宇宙膨胀时天体膨胀不?换句话说,天膨胀了,量天的尺子膨胀不?”

“不膨胀,被引力束缚着的天体不参与膨胀。”

“那气态恒星呢?几乎和真空一样稀薄的星云呢?这些稀薄粒子中间‘夹着的’空间膨胀不?物质结构和空间本来就密不可分呀。”

干爹想了想,坦率地说:“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上来。宇宙学本来就是一门非常年轻的学科,关于空间膨胀的问题还没人考虑得这么细。”

楚天乐跳到另一个问题:“干爹,宇宙膨胀时,光速变化不?”

“光速不变,但光会被膨胀的空间‘拖着走’。比如宇宙暴涨阶段从10-36秒开始,到10-34秒为止,宇宙的大小膨胀了1043倍,它发展到今天是各向同性的,可是,按照世界的定域性原理,不可能有超光速的因果关系。所以在这10-34秒中,光信号必定能传递到小宇宙的所有区域,才能造就宇宙的各向同性。但这远远超过了‘正常光速’所能达到的尺度。”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宇宙正膨胀时,光会变快;停止膨胀时光就恢复正常,得按膨胀后的实际距离和光的‘正常速度’来花费它的时间了。对不对?”

干爹笑着说:“这样说也未尝不可,就像我们习惯说太阳绕地球东升西落,但本质上还是地球的自转。”

天乐又跳到另一个问题:“干爹,大爆炸时的‘粒子汤’会随空间膨胀而变得稀薄,但空间本身呢?是不是空间本身也变‘稀疏’了?”

“空间只是真空,真空无所谓稀疏与否……”

楚天乐马上反驳:“干爹你说得不对!”

干爹逗他:“咋不对了?说说。”

“真空不空。真空能够因量子起伏而不停地产生虚粒子对,像电子—正电子对,夸克—反夸克对,并且它们有可能转化为实粒子;真空在引力场中会弯曲,弯曲空间产生虚粒子对的几率更大;狄拉克还说宇宙膨胀时也会产生更多的负能电子对;真空有真空能,即零点能,其密度不随宇宙膨胀而改变,所以宇宙膨胀的最终结局,可能使宇宙由辐射主导转化为物质主导再转化为真空能主导。真空有阻抗,它与光速有密切关系。真空中每单位空间存在数量有限、转瞬即逝的粒子,而真空阻抗与粒子电荷数的平方有关,与粒子质量无关。”他引经据典地说了一大通,然后说,“干爹,这些都是已被证实的事实或有力的假说,它们都暗指真空有深层结构。只要有深层结构,就应该在膨胀时变‘稀疏’——当然,说它‘稀疏’只是直观的比喻。但不管怎样,我认为有这么三点:1、空间和物质一样,同样是一种物理实在。2、它有深层结构。3、空间的宏观胀缩会在微观结构上有所表现。有人说空间只是物质的性质,就像‘锋利’只是刀刃的属性,我不赞成这种说法。我觉得它太虚无了。”

干爹有点儿惊奇,天乐能脱口说出对真空的这三个观点,其正误姑且不论,至少说明这孩子曾认真思考过。他考虑一会儿,最终摇摇头:

“我的小哈勃,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而且眼下恐怕没有哪个科学家能给出确切回答。据我的印象,人类对空间或者说真空的了解还只是蜻蜓点水,是对其外在状态的浅显描述,没有深入到本质。也许物理学的下一个重大突破就是对真空的真正认识。”

楚天乐安静了片刻,星光在他的眸子中闪烁,两人哈出的水汽在寒冽的夜空中凝成团团白雾。万籁俱静,尘世仿佛离得很远。干爹说:

“你问了这么多问题,我发现你对真空最感兴趣。”

“没错。看了这么多书,我最弄不懂的就是真空的本质,云里雾里,越看越糊涂。我想这正说明它有待认识,因为干爹你说过,宇宙的真相常常是最简约的。”

“好!好好研究,将来提出个有关真空的楚哈勃定理,在未来的天文学专著中排在哈勃定理之后。”干爹搓搓手,搓搓耳朵。“外边太冷,咱们下去吧。”

这次冬夜闲聊中,干爹对天乐的“鬼灵精”有了更深的认识。这小子的思维虽然还幼稚,但贵在不循常规,不像在学校里用填鸭方式喂出来的学生,后者常常被“经典答案”的框框给框住了。他还看到天乐的另一个思维特点,就是更关心那些整体性的问题——正如他崇敬的哈勃一样。拿哈勃与同时代另一个伟大的天文学家巴德相比,巴德更关心对具体星系的解析,而哈勃则侧重于对宇宙整体的认识。也许,假以时日,天乐也会成为哈勃那样的科学巨擘,可惜——

这个可怜孩子不会有太多的时日,这朵天才之花肯定等不到怒放就要凋谢。

干爹看看他闪烁着星光的晶亮眸子,把苦楚压在心底。从那以后,他教天乐更起劲了,可以说父子俩都上了瘾。他不指望天乐在短暂的生命中真能提出什么定理,做出什么惊世成就,但他至少要让孩子活得有滋有味。那时他(以及楚天乐)都不会想到,一个11岁孩子的幼稚的猜想,有一天会发展成一套革命性的“三态真空理论”。

山中日子一天天过去。楚天乐的少年时代没怎么认真上学,现在他像久旱干裂的土地一样狂热地汲取着知识。山中的三人生活过得很充实,可惜病魔并没放过他。他的病情一直在发展,行走越来越困难,说话开始发音不清,好在智力没受影响。医学资料中说,这种病人有30%的人会智力受损,那么,他没有在这30%之中,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

在干爹为他打开智慧之门后,这种庆幸感越来越强烈。

这一年他发现了妈和干爹的私情——其实如果追索起因,这事多少是他勾起来的。一个盛夏的满月之夜,临睡前,妈伺候两个残疾人洗了热水澡,把他们安顿到院中乘凉。过一会儿,妈也洗完澡出来了,穿着布做的短裤和内衣,站在风口吹头发。这个年代恐怕没人会穿这种自制的内衣裤了,但她在“山穷水尽”的那几年里苦惯了,俭省成癖,现在又住在深山,下山一趟不容易,所以一般都是自己做衣服。这些粗制的衣服遮不住一个40岁女人的活力,那天月光如水,勾勒住一具丰腴健壮的身体,胸脯饱满,脊背浑圆,一头黑油油的长发在身后飘拂。楚天乐和干爹都注意到了这幅颇具美感的剪影,天乐脱口说:

“妈耶,我真不知道你原来这么漂亮!年轻时你一定是个大美人!”

月光下他看到(感觉到)妈的脸红了,她飞快地看了干爹一眼,那两人的目光在夜空中怦然相撞,然后都赶紧收回目光,显得有些慌乱。妈羞涩地说:

“你个憨娃子,哪有当儿子的这样说妈的。”

干爹已经平静下来,笑着凑趣:“你妈说得对,你真是个憨娃子——说什么你妈年轻时漂亮,她这会儿也不老哇。”

那天三人还说些什么楚天乐已经忘记了,后来他回屋睡觉,那俩人却迟迟未回。天乐从窗户里往外看,看到的是另一幅颇具美感的剪影:在一轮明月的映照下,干爹立在妈的身后,两手环抱在她的胸前,妈把头向后斜靠在干爹的肩膀上,身体好像瘫软了。两人不说话,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贴在一起。

楚天乐偷偷地笑,心想看这架势,肯定是干爹主动吧。他躺回床上,舒心地睡了。

几天后,他深夜醒来,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是妈从外边进来,正检查他的蚊帐,妈每晚都要察看几次的。他闭上眼睛装睡。妈察看完没有回她床上睡觉,脚步轻轻地走了。少顷他听到干爹屋里有细语声,他竖起耳朵,听到是妈在说话,自嘲中夹着苦恼:

“马先生,过去听人说男女之间是干柴烈火,我算是有体会了。自打有了第一次,这些天我老想要你,忍都忍不住。”

听干爹笑着轻声劝慰:“这不算罪过啊。人来到世上,活着是第一重要的事,男女之间的事就是第二重要的事,和吃饭喝水一样重要。依我说,一个民族的平均性欲水平,和这个民族的生命力是成正比的!明朝有个冬烘老头儿说‘存天理,灭人欲’,那是害人的狗屁,不要信它。”

妈说,“可我总觉得有罪,乐乐娃病成这样,当妈的却出来偷汉子……”

楚天乐觉得再听下去肯定不合适,悄悄下床关好房门,把那边的窃窃情话关到门外。他想这回得由自己挺身而出了,帮妈走出负罪的囚笼,正如干爹帮自己走出恐惧的囚笼。第二天吃晚饭时他当着两人的面说:

“妈,我已经14岁了,想单独住一个房间。”

妈很窘迫,试探地问:“可这儿只有两个卧室,你让妈住哪儿?”

楚天乐笑嘻嘻地说:“当然住我干爹那儿嘛,省得你夜里来回跑,还要瞒我,累不累呀。”

妈立时满脸通红,简直无地自容,干爹也颇为窘迫。天乐笑着安抚两人:

“妈,干爹,你们互相恩爱,快快乐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以后不必再瞒我啦。”

妈眼睛湿润了,干爹高兴地拍拍他的后脑勺。从那天起,妈就搬到干爹屋里去住了,只是每晚还会往这边跑几趟,她终究对病残的儿子放不下心。爱情滋润了两人,妈的脸庞上光彩流动,明艳照人。那是爱之光辉,藏也藏不住的。

以后几年,干爹把大部分观测时间让给了天乐。本来干爹观察星星就属于“票友”性质,纯粹出于“心灵的呼唤”,没有必须要干的压力,何况这会儿“爱情的呼唤”显然更强劲一些。晚上总是由妈送天乐来天文台,然后妈就回去了,到早上再来接他。

那几年的夜晚他就这么独自待在天文台里,同星空对话。观星是一件苦差使,这儿没有暖气(注:观星望远镜所在的房间不能有任何空调措施,要保证望远镜和外界气温一样,以避免温差带来的大气抖动),寒夜中眼泪会把目镜和眼睛冻在一起,长时间的观测让背部和脖子又酸又疼。当镜筒跟随星星移过天空时,底座常有吱吱嘎嘎的响声和不规则的跳动。楚天乐首先学会的技巧,就是在物镜跳动之后迅速重新调好焦点,追上目标,这样才能在CCD上曝光出边界清晰的斑点或光谱。

干爹开玩笑说,想当一个好的天文学家,首先得有一个铁打的膀胱,可以省去爬下观察台撒尿的时间——说不定那几分钟就会错过一次千载难逢的观测,让你抱恨终生啊。这样的铁膀胱对两个病残者尤为重要吧。楚天乐很快练出了可以和干爹媲美的铁膀胱,只要一走上观察台就整夜不下来,为此他改变了饮食习惯,晚饭时不再喝稀饭。

不知不觉楚天乐已经16岁了。生日这天,吃完妈煮的代替生日蛋糕的红蛋,妈去厨房洗碗,他对干爹说:

“干爹,我想天上的星星我大体上已经熟悉了,以后我想学一点儿具体的测量技能,像测量恒星的光度啦,自行啦,视向速度啦,距离啦。这么说吧,我不光想‘看’星星,还想‘摸摸’它们。”

干爹笑着:“行啊,我就教你怎样来摸它们。你说得对,当一名天文学家,不光要动脑动眼,也要会动手。”

此后干爹恢复了夜间的值班,为天乐介绍了各种相关仪器。重点是那台平面光栅式恒星摄谱仪,因为按干爹的话,那是“天文学家最锐利的武器,是他们的湛卢和巨阙剑”。与物理学家相比,天文学家能够动用的测量手段太可怜,以致于很难得到“干净”的观测数据。比如,确定星体绝对亮度时常常无法排除星际介质的影响,也与该星体的距离有关;想确定星体的切向速度除了要测周年视差,同样离不了星体距离。但星体距离的测定是最不靠谱的,要依赖诸多假定。这么着,上述绝对亮度和切向速度的准确度都要依靠一个不可靠的中间值。唯有依据星体光谱测得的参数,像恒星化学组成和星体的视向速度,是“干净”的,可信的。当然,实际测量中也有很多需要排除的因素,比如测遥远星体的宇宙学红移速度需要扣除它的本动;测较近星体相对“标准太阳”的多普勒速度,要扣除地球的公转,扣除太阳本身相对“标准太阳”的速度浮动。干爹介绍说,咱们这台恒星摄谱仪是低色散度的,主要用于遥远星体的观测(注:远星的光谱红移比较大,不需要太大的色散就能准确测量)。这种低色散摄谱仪比较轻巧,可以放在主焦点笼中。当然用它来观测近星也是可以的,只是精度低一些。

等天乐熟悉了这些仪器,干爹又暂时退出了,留下他一人在星空中徜徉。天乐对宇宙大爆炸的图景最感兴趣,出于对哈勃的敬意,他想沿着哈勃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此后几个月他测量了很多遥远星系和类星体的红移值,这些星系太暗了,在镜野中拥挤得像窗户上的苍蝇,想把它们的光谱清晰地留在天文底片或CCD上并非易事。经历了几次失败后,天乐终于熟练地掌握了它,测得的几十个红移值都与资料值相差不大。

他对遥远星体的宇宙学红移太痴迷,直到几个月后,第一场薄雪飘落在天文台的圆顶,他才把目光转向冬夜星空中的亮星,大致说来,亮星大都离太阳较近。他测量了很多亮星的光谱红蓝移(视向速度),像御夫座的五车二和柱六,金牛座的毕宿五,双子座的北河二和北河三,猎户座的参宿四和参宿七,船底座的老人星,等等,这些测值与资料值也很接近。只有在大犬座的天狼星,这颗夜空中最亮的-1.4等星上,他第一次遇到了麻烦。

他为此整整忙了两个月。快到元旦时,干爹问他:

“小哈勃,这俩月在干什么?我看你相当亢奋。”

“干爹,我正打算告诉你呢。我在测几颗亮星的光谱红蓝移时遇到了麻烦,无论如何校正,它们的视向速度都和资料值有偏离。这些天我又回过头检查了夏天以来拍的光谱片,找出了和资料值有误差的所有星星。你看。”

他给干爹一张纸,上面列着:

恒星名称与地球的距离资料上的视向速度(负值表示靠近地球,正值表示远离)实测的视向速度误差值

南门二:4.3光年-21.6千米/秒-22.1千米/秒-0.5千米/秒

天狼8.7光年-7.6千米/秒-13.3千米/秒-5.7千米/秒

南河三11.4光年-3.2千米/秒-9.2千米/秒-6.0千米/秒

牛郎16光年-26千米/秒-32.5千米/秒-6.5千米/秒

北落师门21.9光年+6.4千米/秒+2.4千米/秒-4.0千米/秒

织女26.5光年-13.5千米/秒-14.0千米/秒-0.5千米/秒

干爹看了一遍,问:“出误差的都是近地恒星?”

“对,误差最大的是十几光年远的恒星,很近的和较远的恒星误差较小,35光年之外的恒星就完全没有误差了。”

“所有误差都是单向的,都是增加了朝向地球的视向速度?”

“对,但增加的值不同,离太阳十五六光年处最大。”

干爹对着这个表格久久沉吟。他知道天乐这孩子做事可靠,既然在两个月的亢奋观测后才拿出这个表格,说明上面的数据已经反复校对过。也不会是天乐的观测计算中出了什么系统误差,因为他说过,35光年以外的星体的测量值都与资料值很接近。他自语着:

“但……怎么可能出现这么系统性的误差?那就像是这片空间在向太阳塌陷。”

“干爹,这正是我的印象啊。”

“这根本不可能,太阳附近并没出现一个巨型黑洞,就是有黑洞也不会造成这样的塌陷。”他想了想,“巡天星表上,35光年以内还有几十颗暗星,它们的光谱你测过没有?”

“还没有全测。”

“那咱们全测量一遍。我也去。”他回头对天乐妈说,“从今天起我得上夜班啦。”

天乐妈稍一愣——说实话,这一两年来她已经习惯了睡在这个男人的怀抱中,那种安心的感觉真的是一种享受。但她马上说:“去吧去吧,这样你们俩互相也有个照应。”

这之后他们又亢奋地忙了七八个月,一直到来年初秋。他们对35光年内的所有恒星全都测了光谱,后来又扩大到50光年之内。天乐的那个表格基本没错,这些近地恒星都增加了一个朝向地球的蓝移。蓝移增量大小不等,以牛郎星最大。异常区域限制在35光年内,到36.5光年的大角就截止了。与那个表格不同的是,两人后来测得的蓝移增量比天乐的测值稍大,最大能大0.2千米/秒。天乐检查了记录,对干爹说:

“我发现一个规律,凡是和我的测值误差较大的数据,两者的观测时间都相差较远。比如对南河三,上次测的是去年初冬,到现在已经大半年。所以,也许这是因为——这个收缩是逐年递增的。”

“这不奇怪。既然它们都有了蓝移增量,那这个增加不可能是突变,只能是一个逐渐加速的过程。”

此后秋雨连绵,无法观测,父子俩就呆在家里反复讨论,探讨造成这个现象的深层原因。天乐妈听得时间长了,也约略听出他们的意思,那天她小心地问:

“你们这些天一直在唧咕啥子?是不是说天要塌?”

天乐老老实实地说:“从观测值看是这样的,不是全部的天要塌,只是一小块。当然,这一小块空间也足以把地球捂进去了。”

天乐妈愣了,干爹忙安慰她,说这只是观测的表面现象,一定有别的解释。老天既然已经存在了一百多亿年,哪能说塌就塌呢。天乐妈放心了,回厨房做饭去。干爹回头对天乐说,他这段话并非全是虚言安慰,因为他不相信“天塌”确实有一个理由,虽然不能算严格的反证,但也不能忽略——科学启蒙之前,自恋的人类总把地球当成宇宙中心。科学后来破除了这种迷信,现在我们知道,地球或太阳只是极普通的星体,上帝无论在施福或降祸时,都不会对人类另眼相看。可是现在呢,恰恰人类区域是一个局部塌缩的中心!这就像是“地球中心论”的变相复活。

话虽这么说,但父子俩并不能排除心中的不安。不管怎么说,这个古怪的“蓝移区域”是确实存在的,它给人一种难言的感觉:阴森、虚浮、模糊,就像童年期间天乐潜意识中的病魔形象。但它究竟是什么机理造成的?随后的四年里,父子俩用大量观测确认了以下的结论:

半径16光年之内空间正发生着暴缩,收缩率大致是均匀的,因为观测值基本符合“蓝移量与距离成正比”的哈勃公式。该局域收缩已向外波及到半径35光年的区域,在受波及区域中蓝移量随距离递减。

从时间轴上说收缩是匀加速的。

暴缩原因未明。

两人搜索枯肠,提出了很多假说,讨论后又把它们一个个淘汰。他俩完全沉迷于此,想得头脑发木,嘴里发苦,天乐妈说这爷儿俩都痴了,连吃饭也不知道饥饱了。可惜他们一直没能找到任何一个说得通的假说。虽然灾变原因找不到,但后果是可以预测的,非常可怕。他俩不敢再耽误了,于是在一个月前,他们把这个发现向国家天文台和紫金山天文台做了通报。后来该发现被国家天文台命名为“楚-马发现”。

以后的情况就是鱼乐水亲历的了。

第2节

鱼乐水完成了采访,写好稿子,修改了两遍,存在笔记本电脑里备用。访谈的结尾是这样一段对话:

“楚先生,让咱们来个最后结语吧。你作为一个余日无多的绝症患者,却悲剧性地发现了宇宙的绝症。以这种特殊身份,你最想对世人说一句什么话?”

“只一句话?让我想想。干脆我只说两个字吧,这俩字,一位著名作家,余华,几十年前已经说过了,那是他一篇小说的题目……”

“等等。余华老先生的作品我大多拜读过,让我猜一下。你是说——《活着》?”

“对,这就是我想说给世人的话:活着。”

活着。

活着!

我读过余华的这本书,还记得书中一个细节,那是一个小人物的荒诞台词。当时他站在国军的死尸堆里向老天叫阵,说,老子一定要活着,老子就是死了也要活着!

第二天,也就是她来马伯伯家三天后,那架AC311又来了,要接楚马二人到北京去。不用说,这就是贺老说的那个“最高层会议”了。鱼乐水朝两个兵哥发牢骚,埋怨贺老没一点绅士风度,不知道怜香惜玉,既然上次她阴差阳错地参加了会议,这次怎么着也该给她发个邀请函啊。兵哥笑着没接她的话茬,只是说,如果你想回北京,我们可以把你捎过去,这一点儿我们能作主的。鱼乐水说我不去,我就呆在这山里等两人回来。

她和任阿姨目送着直升机在蓝天中消失。她此刻绝不能回北京的——当你怀中揣着这么一个秘密又不能对外泄露时,你该如何面对父母、朋友和同事的目光?她此刻只能抽身站在尘世之外,等待着消息公布的时刻。

时间一天天过去,那俩人杳无声息,这说明那个会还没开完。鱼乐水能设身处地地想象到最高层的为难:这个灾难眼下是看不到的,但只要相信科学,你就该相信它必然会到来。可是你怎么敢因为一个看不见的灾难,因为恒星摄谱仪上一点小小的光谱蓝移,就断然改变国家这只大船的航向?这是往昔的政治领导人从未遇到的局势,很难做出决断。这几晚上鱼乐水总是失眠。虽然她生性豁达,又在楚、马、任这仨人身上汲取了足够的勇气——正是那句话:去他妈的,即使明天早上天塌,她也不会在今晚自杀——但说归说,心绪繁乱还是免不了的。不免回忆起高一时读过的著名哲学家罗素的一段话:“有史以来,科学所做的最阴郁的预言,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增定律)所预言的宇宙末日。所有恒星终将熄灭,宇宙不可违抗地走向能量平衡。人类成就的整座殿堂必将埋葬在宇宙的碎片之下。”那时她敏锐地感受到了这段话的力量,心中充盈着宿命的悲怆。但罗素说的还是宇宙的天年,是百亿年之后的事!而现在楚马二人发现宇宙(虽然只是部分)得了绝症!纵然灾变在这代人的有生之年不会发生,但也绝不是天文地质时间。

可以说,楚天乐的不幸命运扩展到了全人类。人类生活的这片宇宙也不幸得了绝症,余日无几了。

任阿姨对她这个客人打心眼儿里欢迎,这些天一直陪她玩,想方设法给她做山中的野味,没事儿就陪她拉家常,问候她的父母(她一再说,你们家对俺娘儿俩是大恩大德呀),更多是谈“马先生”(她一直不改这个称呼),谈天乐,谈她肚子里的小生命。鱼乐水想,以任阿姨的知识层次,可能对灾难的反应要迟钝一些吧,迟钝也是一种幸福啊。不过鱼乐水想错了,任阿姨并非迟钝,至少她看出了客人的心绪繁乱,只不过埋在心里罢了。晚上鱼乐水睡不着,悄悄走出院门,立在山石上久久仰望星空,任宿命的悲怆大潮在心中激荡。偶然回头,见任阿姨站在门口悄悄看她。任阿姨看见这边已经发现了她,笑着摇手:

“没得事没得事,我怕你撞上野物,山里有个把野物的。”

五天后,鱼乐水收到马伯伯的一个短信:“今天上午十点,全世界同时公布。”

终于来了。鱼乐水打开电视等候着。十点,央视播报了这则新闻:

“以下消息由世界各天文台联合发布。

20天前,中国民间天文学家楚天乐和马士奇向中国国家天文台和紫金山天文台通报,所有近地天体的光谱,在扣除了原有多普勒红蓝移值之后,都新增了相当大的蓝移。蓝移值以16光年远的天鹰座α星最大,达到-0.15埃,也就是说它新增了一个朝向地球的9.21千米每秒的速度。从天鹰座α星向内和向外,新增蓝移值逐渐减小为零,构成了一个以太阳系为中心的异常区域。鉴于蓝移增量的普遍性,它应该是由这部分空间的整体收缩所引起。另外,据楚马二人五年来的观测,这个收缩是匀加速的。以天鹰座α星为例,每年新增蓝移约为0.01埃,对应的该星球每年新增的视向速度为0.58千米每秒。

“此后不久,澳大利亚一位中学生丹尼斯·格林独立做出大致相同的发现。该发现已被世界各天文台正式命名为楚-马-格林发现。”

下面是国家天文台的詹翔和紫金山天文台的徐一帆登场,他们的任务是向不具有天文学常识的百姓讲清这是怎么回事——当然要尽可能淡化,以尽量减少社会的歇斯底里。鱼乐水没有往下听,立即回到电脑桌前,从网上把自己那篇文章同时发给报社葛总编和社会部的何姐。然后她要通了葛总的电话。葛总急急地说:

“小鱼?你总算回人间了!这会儿我没功夫跟你说……”

“我也没功夫说闲话,我给你和何姐同时发了一篇人物采访,你们尽快发。”

葛总苦笑一声:“小鱼,这会儿你没在看电视吧,还说什么人物采访,天都要塌了!……”

鱼乐水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我七八天前就知道了这个楚马发现,我说的采访就是针对这二人的。”

葛总惊呆了,有好一阵子没回话。鱼乐水平静地说:“葛总你快点发稿。我说句务实的话,不管天塌不塌,没塌之前日子还是要过的,报社还是要办的。”

葛总又愣了片刻,这回他是惊异于小鱼的口气,天将塌而色不变,这哪像一个25岁小姑娘的气度啊。但他马上镇静下来,果断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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