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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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这就和小何同时看稿,尽快发,先发网络版,再发号外!小鱼,你立了大功。”

他挂了电话。鱼乐水又把电话打给妈。妈接了电话,头一句就是问:“水儿,这两天你是不是在马伯伯家?”鱼乐水说是啊,妈你太了不起了,女福尔摩斯啊,你咋猜到的?“联想呗。我已经从电视上知道了楚马发现,你又是在那一带采访,而且你这几天的行踪太神秘。”

说到这儿两人都卡壳了,都在想着如何措辞来安抚对方。鱼乐水说:

“妈,我对楚马二人有个采访,今天就会发在我们报上,你和我爸看看吧。我想会增加你们的勇气!”

妈爽快地说:“好的,报纸一出来我就去买。”

鱼乐水挂了电话,天乐妈从门外探头进来,喜孜孜地说:听,直升机的声音,那爷儿俩回来了!两人赶紧到院门口迎接。少顷,两位武警扶着马伯伯,背着楚天乐过来了。她俩赶快接过俩人,安顿好,两个兵哥水都没喝,立刻走了。鱼乐水想向父子俩问问会议的详情,但看看两人的表情,把要说的话咽进去了。两人神色倒还平静,但都透着极度的疲乏,不用说,他们在长达五天的最高层会议上没少经历心灵的揉搓,而且这样的揉搓并没换来明确的结论。这不奇怪,可以预料到的。还是那句话,最高层不可能因为摄谱仪上一点小小的蓝移就断然改变国家这只大船的航向。不光中国,全世界都一样。

一个小时后葛总来电话了。听电话中的口气,他被“塌天噩耗”砸飞的魂魄已经基本归位,变回原来那个尘世中的报社老总。他对小鱼的文章大声叫好,说它简直是一团“冷火”,外表的冷静包着炽热的火焰。他马上全文刊发。葛总只提了一点修改意见,说你在结语中当面直言楚天乐是“余日无多的绝症患者”,是不是太冷酷?恐怕读者会有这个印象。鱼乐水稍稍一愣,这才意识到短短七天自己已经被这个家庭同化了,已经能平静地谈论死亡了。她对葛总说:不必改的,他们这儿从不忌讳这个。估计读者们也不会在意吧,既然连宇宙都得了绝症。

葛总说那好吧,就保持原样,不改了。他又主动说,你可以在他家多留几天,看能不能再挖出一篇好文章。鱼乐水心想该挖的都已经挖过了,但既然总编这样慷慨,她乐得再留几天,陪陪天乐和俩老人。这几天她已经同这家人有了很深的感情,如果甩手就走,真的舍不得。挂电话前她迟疑一下,还是问了她关心的事:

“葛总,外边……怎么样?我刚才从网上了解了一些,人心已经大乱了。但你知道,网上的鼓噪向来要比实际情况高几个分贝。我想知道真正的社会脉博。”

葛总苦笑着:“实际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么说吧,人类社会就像突然得了心肌梗死,剧痛已经传递到文化层次比较高的阶层,普通老百姓稍稍迟钝一些,但也差不太远。老百姓弄不大清什么是蓝移红移,但他们知道一个更形象的词儿:天要塌了!我有个感觉,眼下社会虽然还在正常运行,但其实是在梦游中,是一种集体性的梦游。迟早会因一两个人的跌倒,放大成整个队伍的大乱。”他长叹一声,“正因为如此,我对你的这篇访谈特别看重,它对社会情绪多少有安抚作用吧,也算是咱们为社会尽最后一份职责。谢谢你小鱼,也替我谢谢山里那仨人。再见。”

“再见。”

摁断手机后她愣了一会儿,葛总的话勾起她心底的阴郁。这些天她虽然努力用“明朗”压制着它,但其实是压不住的。想来这事真他妈妈的,老天爷真就这么操蛋,不言不语地就让人类走上绝路,连个酝酿情绪的时间都不给。虽然消息公布不到两个小时,但网上的情绪已经到了爆燃点,有人感叹“杞人忧天”的杞人才是人类的唯一智者,说“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这九个字的价值超过了文明史上所有文字的总和,后者全都可以拿来揩屁股。有人商量着不如到杞国旧地去自杀,以表达对这位智者的敬意,居然响应者云集。各网站也失控了,没有及时屏蔽这些鼓动自杀的非法言论。按这个趋势走下去,人类甚至不能有尊严地死去。

她发现楚天乐坐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默默地注视着她。她赶快抹去了阴郁表情,笑着走过去。天乐说:

“鱼姐,你这会儿有没有空儿?”

“有啊,你想干什么尽管说。”

“我想让你陪我爬爬山——先说好今天不许背我,也不许搀扶,我自己走,能走多远走多远。”他平静地说,“近来我感觉不好。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自己爬山了。”

鱼乐水心中发苦,柔声说:“好的,我不背你。我陪着你走,走到哪儿算哪儿。咱们走吧。”

两人没对二老说,悄悄出门。楚天乐领着她朝后山走,那里基本没路,所以走起来格外困难。楚天乐不仅是肌肉无力,好像运动神经也不大灵光,走起路来像醉汉一样趔趔趄趄。鱼乐水为了帮天乐实现心愿,硬着心肠不去搀扶他,只是跟在他身后,随时准备他跌倒时伸手搀扶。她心中止不住发苦。

他们走了不远,到了一处绝壁前。这儿有一处小小的平台,垒着一个柴堆,用小腿粗的松树圆木,堆成整整齐齐的井字垛,大约有肩膀高,最上边盖着松枝防雨。鱼乐水不解地问:这是你家储备的干柴吗,怎么放这么远?天乐摇摇头,专注地盯着这个井字柴堆,眼睛里浮出一片阴云,但阴云只是短暂的,很快就飘散了。他平静地说:

“不,是为我准备的,我让妈提前准备的。我打算死后就地火化,骨灰撒在悬崖之下,免得二老把遗体运下山去火化。山路陡,运下山太难。恐怕我以后爬不动这段山路了,今天是来最后看一眼。”他看着鱼乐水惊愕和痛楚的表情,反过来安慰,“鱼姐你别难过,我跟‘死’揉搓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

鱼乐水机敏地抹去痛楚表情。“天乐我不难过。你的一生可能很短暂,但活得辉煌死得潇洒,值!”鱼乐水笑着说,“其实我很羡慕你的,不,崇拜你,是你的铁杆哈星族!我也要学你改名字,从今天我就叫‘鱼哈楚哈勃’!这名字多特别,保证没人会重名!”

两人在火葬台上放声大笑,笑声振荡着散入空旷的山涧。一只老鹰从他们头顶滑过,直飞九天,它不是西藏天葬台上空那种兀鹰,也不像是此地旅游介绍上说的金雕,应该是北方山中常见的苍鹰吧。

这是鱼乐水在马家逗留的最后一个晚上,明天就要和三人告别,和山林告别,回到繁华世界,重做尘世之人——尽管那个繁华尘世已经有了深长的地裂。夜里,她睡在客厅的活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听听马先生卧室里没有动静,而天乐屋里一直有窸窣声,显然他也没睡着。鱼乐水干脆起身,悄悄推开他的屋门,蹑脚走近床边,压低声音问:

“天乐你睡着没?你要没睡着,咱俩再聊最后一个晚上,行不?”

天乐没睡着,黑色的瞳仁在夜色中闪亮,显然对鱼乐水的过来十分喜悦。他的嘴唇动了动,是在说“行”。他的口齿不清,有时候得对口形才能听明白,这些天,鱼乐水已经学会读他的口形了。

天乐要起身,鱼乐水把他按下去,让他仍旧侧躺着,自己拉过椅子,与他脸对脸坐下。她怕影响那边两位老人,压低声音说:

“天乐,这会儿我不想开灯,看不清你的口形,交谈比较困难。那就听我说吧。我采访了你的前半生,也谈谈我的前半生,这样才公平,对不?”

天乐无声地笑(认为她竟自称“前半生”是倚小卖老),低声说:好。你说,我听。

鱼乐水天马行空地聊着,思路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她说我和你害病前一样,从小乐哈哈的,特别爱笑,我的名字中有个“乐”字,我爸老说他起的这个名字最准确。上初中时,有一次在课间操中,忘了是什么原因发笑,正巧被校长撞见。按说在课间操中迸一声笑算不上大错,问题是我笑得太猖狂,太有感染力,引得全班女生忽忽拉拉笑倒一片。校长被惹恼了,厉声叫我跟他到校长室中。我妈在本校任教,有人赶忙跑去告诉他:不得了啦,你家小水不知道犯了啥大错,被校长叫到校长室了,你快去救火吧!我妈神色自若安坐如常,说:没关系的,能有啥大错?最多是上课时又笑了——真是知女莫若母啊。

她又说:我不光性格开朗,还晕胆大,喜欢游泳爬树登山,游乐场中连一些男孩子都不敢玩的东西,像过山车、攀岩、急流勇进等,我没有不玩的。大学时谈了个男朋友,就因为这件事吹了。他陪我坐了一次过山车,苦胆都吓破了,小脸腊黄,还吼吼地干呕。按说胆子大小是天性,怪不得他,而且他能舍命陪我,已经很难得了。但我嫌他太娘儿们,感情上总腻腻歪歪的,到底和他拜拜了,说来颇有点对不起他。连我妈也为这个男生抱不平,说:你这样的野马,什么时候能拴到圈里!我说干嘛要拴,一辈子自由自在不好吗?

时间在闲聊中不知不觉溜走,已经是深夜了,鱼乐水忽然停下来,沉默有顷,转入对两人交往的回忆:

“15年前咱俩第一次见面,地点就在这一带,当时的情形你还记得不?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你那时面色冷漠,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理不睬,坐在一个带蓝色条纹的大行李包上,只顾专心吹泡泡。我在你眼睛深处看到一些很沉很重的东西,那根本不是一个七岁孩子应该有的,多少年后我想起来心里还难受。你妈那时更糟,几乎精神崩溃了。所以,看到你们母子现在这样开朗,我真的很欣慰。”

天乐眼睛发亮地回忆:“我也记得的。你当时穿一件露肩式的绿色连衣裙,赤脚穿一双绿色凉鞋,短头发,很干净很清爽的样子,对不对?我当时一见你就觉得非常亲切,就像是见到失散多年的姐姐。我那时不大同人说话的,但我记得对你说了很多。”

“也没有说很多啦,都是些‘肥皂泡应该破但没有破’的傻话。后来我们开车送你们,路上我问了你好多话,你一直闷声不吭。倒是咱们快分手时,你忽然转回头,很动情地大声喊叔叔阿姨再见,鱼姐姐再见,让我的鼻子酸了很久。”

“我也一样啊,我舍不得和你们仨分手,一路上闷闷不乐。后来我还问过妈,小鱼姐姐会不会来这儿玩。这个问题我问过两三年,也可能是四五年,后来大了,就不问了。”

“是吗?”鱼乐水顿觉心中酸苦,酸苦中也有甜蜜,天乐这句话击中了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想到在这片荒僻的深山中,有一个患绝症的男孩曾苦苦思念一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姐姐,却最终没有盼到,她心中有如刀割。最不该的是,这次来近处采访,她也没想到顺便探访一下山中的三位,这让她很愧疚。“天乐,是我不好,分手后我真该来看你的,赶着寒暑假可以来的。不过,没想到咱们会在这样特殊的场合巧遇,看来咱俩还是有缘份的。”

“缘份”这个词儿比较敏感,她很随便地说出来了,天乐笑着没应声。过一会儿,鱼乐水忽然握住天乐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说:

“天乐,明天我不走了,永远不走了——不,在你去世前不走了。我要留下来,陪你走完人生的路,就像简·怀尔德陪伴霍金那样。你愿意我留下不?考虑五分钟,给我个答复。不过,可不要展示‘不能耽误你呀’之类高尚情操,对这类话我最腻歪了,相信你也不会说。”她静下来,等了五分钟。“喂,五分钟过去了,回答吧。噢等等,我拉亮灯好看你的口形。”

她拉亮灯,楚天乐眼睛里笑意灵动,嘴一张一张地回答:

“非常愿意。我太高兴啦。只是有一个条件。”

鱼乐水很不满:“咦,向来都是女生提条件,到你这儿怎么倒过来啦?行,我答应你。说吧,什么条件?”

“你留下来,必须内心快乐,而不是忍受苦难,不是牺牲和施舍。考虑五天再回答我。”

鱼乐水笑嘻嘻地说:“哪儿用考虑五天?我现在就能回答:没错,我想留下来,就是因为跟你们仨在一块儿快乐。因为我喜欢这里的生活,它和尘世生活完全不一样,返朴归真,自由无羁,通体透明,带着松脂的清香,带着山泉的清冽,我真的舍不得离开。告诉你,如果哪天我新鲜劲儿过了,觉得是苦难,是负担,我立马就走,不带打哏的。行不?简·怀尔德后来就和霍金离异了嘛。”

天乐的手指慢慢用力握着,脸上光彩流动。俩人欣喜地对望着,鱼乐水探起身,给他一个动情的长吻,楚天乐也给了热烈的响应。外边有脚步声,是天乐妈来了,她每晚都要督促儿子翻几次身以预防褥疮。看见鱼乐水在儿子房中,她多少有点儿意外,鱼乐水说:

“阿姨,帮他翻身的事以后交给我吧。我俩刚刚说定,我决定留下来陪他走完人生,你儿子还行,没驳我的面子。”

天乐妈有点不相信,看看鱼乐水,再看看儿子,那俩人眼中的光彩说明了一切。她把姑娘紧紧搂在怀里,说:

“我太高兴了,太高兴啦。马先生!马先生!你快过来,乐水姑娘留下来不走了!”

马先生匆匆装上假腿赶过来,也给鱼乐水一个拥抱,但他的眼神分明很复杂,同天乐妈单纯的喜悦不同。

第二天八点,等报社一上班,鱼乐水就向总编通报了她的决定。那边半天不说话,她喂了两声,心想总编大人这会儿一定是大张嘴巴,把下巴都张脱了。他难得慷慨一次,放我几天假,结果把一位刚立了大功的好记者赔进去了。但他不愧为总编,等回答时已经考虑成熟,安排得入情入理:

“好,小鱼我祝福你。记着,我这儿保留着你的职位,你只要愿意,随时都能回来。你今后的生活可能很忙碌,但尽量抽时间给我发来几篇小文章,我好给你保留基本工资——你留在山里也得要生活费啊,我怕你在爱情狂热中把这件‘小事’给忘啦。还有——下面这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的。你打算怎么陪伴他?比如……”

“葛总你别为难啦,我知道你的意思。告诉你,我不满足当情人,我要正式和他结婚。”

“是吗?什么时候办喜事,我和你同事们一定赶去。”最后他感慨地说,“小鱼,年轻真好。我真想再年轻一回,干什么事只需听从内心呼唤而不必瞻前顾后,那该多‘恣儿’!”

“谢谢你老总。拍拍你的马屁吧:你是世上最好的老总。”

鱼乐水想,她不光碰上了世上最好的老总,还有世上最好的父母。父母对她的决定当然大吃一惊,不想让女儿一辈子吃苦,费尽口舌劝了两天,但总的说还是比较顺当地接受了。两人知道女儿的脾性,她一旦决定的事别人劝不转的。而且,尽管楚天乐身体病残,但鱼氏夫妇打心眼里对他怀着敬意,这一点大大减少了他们做出决定的阻力。

何况——天都快塌了,世俗的考虑已经不重要了。

鱼乐水没有耽误时间,当天晚上就把客厅的床拆了,把卧具并到楚天乐的床上。两天后,马先生躲过天乐母子,把鱼乐水约到院外,一株合抱粗的水曲柳后面,伴着山涧里的潺潺水声,马伯伯慈爱地说:

“水儿,你决定留下来,你不知道我和冬梅有多感激。但为了替你负责,替你的父母负责,我必须把该说的话说透。婚姻是件大事,务必请你慎重考虑,不要只凭一时的感情冲动。你知道,这将是一个终生的十字架,至少是天乐的终生吧……”

鱼乐水笑嘻嘻地说:“谁说是终生的十字架?我和天乐已经事先约定,哪天我觉得累了,苦了,觉得它是十字架而不是快乐了,我拍拍屁股就走,不带打哏的。”

马伯伯微笑摇头:“你别给我打马虎眼,说得很轻易,一旦陷进感情漩涡,哪能这么轻易抽身。”

“有啥担心的嘛,能抽身就抽,不能抽就留——如果不能抽身,那就证明这个感情漩涡还值得留恋嘛。伯伯,你们这些长辈啊,就爱把简单事情复杂化。”

马伯伯很有点儿啼笑皆非:“孩子,这能是简单事情吗?”下边的话难以出口,但他还是说出来,“你还说要和天乐正式结婚,但你是否考虑过,以他的身体不可能有孩子的,甚至……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有正常性生活。”

这句话让鱼乐水心中黯然,她和天乐共度两晚,确实没有成功的性生活。她从来不是个性冷淡的女孩儿,所以这将是很大的人生缺憾——但这儿的吸引力足以胜过缺憾。她把黯然藏在心底,仍是嘻嘻笑着:“这也不难,即使天乐没有性能力也没得关系。我不打算当禁欲的修女,可以把爱情和性欲分开的,到时候你们闭上眼就行。”

话说到这份儿上,马士奇真的无话可说了。看来长辈和年轻人确实有代沟的,他精心准备的谈话就这么让姑娘轻易碰卷刃了。他摇摇头,甩掉曾经有过的担心,爽朗地笑道:

“好,那我就不多说了,衷心祝你们幸福。水儿,说句心里话,其实我和冬梅真盼着你能留下啊。”

鱼乐水和父母商定了婚期,也通知了葛总和任姐。葛总吃惊地说:“三天后?你可真是闪电式。”

鱼乐水嬉笑着:“天都快要塌了,我还不抓紧时间享受爱情?”

提到“天塌”葛其宏不免黯然,那个恶魔已经长驻在世人心灵深处,不会再离开了。甚至眼前这件喜事也是它促成的,实在让人心中别扭。他摇摇头,抛掉心中的阴郁,爽快地说:“那好,我和报社全班人马都去参加婚礼……”

“别,千万别。葛总你听我讲讲理由:我不想麻烦俩残疾下山,但这幢山居可盛不下几个客人。我只打算让父母来,其它人只好婉辞了。这次婚礼从简,我连婚纱都不打算要。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千万不要来。”

葛总略为沉吟:“这事由我来安排吧,你稍后等我的消息。”

鱼乐水警惕地问:“说什么由你安排?我已经安排好了。”

但葛总已经挂了电话。

鱼乐水通知了所有亲友,但同样婉拒了大家来参加婚礼。还通知了两个有过私情的周末爱人,她得把这段关系挽个结。那两个男人都真诚地祝福她,说既然不能来参加婚礼,他们就把贺礼寄来。

第二天晚上葛总的电话来了,他风风火火地说:“听着小鱼,我自作主张为你做了一些安排,你事后尽可埋怨我,但眼下你得服从。我联系了贺老,他将亲自参加你们的婚礼。他安排了一架直升机,就是你们乘座过的那架,接你们全家下山,在你曾住宿过的老界岭迎宾馆举行婚礼。宾馆那天歇业,专门为你们服务。我在网上撒了请岾,请你们的所有熟人,甚至敬佩楚马二人的陌生人,都来参加。我要把它办成世上最盛大的婚礼,不亚于英国王子娶王妃!”

鱼乐水听得直摇头:“葛总呀,你平素是个办事稳重的人……”

“天都快塌了,你就让我不稳重一回吧。还作了一个安排,为了你们今后的生活,我开了一个帐号,并以我的名义在网上发布呼吁,呼吁愿为你们祝福的人送一份薄薄的贺金。我刚刚查过,我的天,换算成人民币,眼下已经有了三个亿,远远超过我的估计!除了国内的,也有不少来自国外,美国、日本、俄罗斯、瑞典、法国、英国等,第三世界国家也不少。”

鱼乐水真正吃惊了:“这怎么行!你搞非法集资呀。这笔钱我绝不能收。”

“我也考虑到,你们不会收下这么大笔的款项,但它肯定无法退还了。我刚刚想到一个办法,就借这笔款项成立一个基金会吧,名字我也是刚刚想好,就叫《乐之友基金会》——你俩的名字中不是都有一个‘乐’字吗?基金会的首要目的,是保障楚天乐这位残疾科学家的生活和工作,使他能为社会充分施展天才。虽是用于他个人,但这本身就是公益性的。除此之外也可以做其它社会公益事业,但具体搞什么我还没想好。”

鱼乐水无奈地说:“好吧,只好这样了,基金会的宗旨随后再从容制定。葛总,你的帮忙太强势啦,我真不知道是该感谢你,还是埋怨你。”

“感谢埋怨我都不在乎,倒是我该感谢你的。上次我说过,我真想再年轻一回,干什么事只需听从内心呼唤而不必瞻前顾后,那该多‘恣儿’!现在我已经年轻啦,已经‘姿儿’啦。”

这几天忙于筹办婚礼,鱼乐水一直没上网。挂了电话,她赶紧上网查询。我的天,网上像经历了一场核爆,潮水般涌来的贺言把网络都堵塞了。网速太慢,她只能浏览大标题。网友们热诚祝福这对夫妻,说他俩都是真正的英雄,一位是思想的英雄,另一位是感情的英雄;说有了这样一场婚礼,人类即使明天灭亡,也留下了高度的尊严;如此等等。鱼乐水看着,心头不免沉重。网上情绪非常亢奋,其实亢奋的骨子里是悲戚,是末日情绪的宣泄——好在这种宣泄是表现为强烈的爱心。葛总的用心是好的,但这么大张旗鼓,确实有点孟浪了。

她对家人说了这一切,天乐和马伯伯还没说什么,天乐妈先吃了一惊:“这么大场面!可别让我参加,挺着个大肚子,多不好意思。”

马伯伯笑她:“你能躲得开?你是新郎倌的亲娘,新媳妇的婆母。常言说‘丑媳妇也得见公婆’,你是‘丑婆母也得见媳妇’。”

全家人大笑,笑得天乐妈有点难为情。鱼乐水搂着婆母笑着说:“你哪里丑?我觉得有身孕的女人最漂亮。”她心中忽然掠过一波黯然——自己很可能没有这种漂亮的福份了。她不愿扫大家的兴头,迅速抛掉这片刻的黯然,笑着说,“想推也推不掉了,只好服从葛总的安排吧。”

第三天上午,那架AC311来了,还是上次那两位武警,背着扶着,帮全家人上了直升机。昨天鱼乐水已经下山买了喜糖,登机后先给俩兵哥和驾驶员小朱怀里各塞了一大捧。直升机擦过一座山背,能远远看见老界岭迎宾馆了,但下面的景象让他们大为吃惊,从311国道下路,通往宾馆的支路上,密密麻麻塞满了汽车。这儿是山区公路,虽然路况很好,但公路不宽,想打转向回头都难。再飞近一点儿,飞低一点儿,看见离宾馆十千米之外的路口有武警在设卡,劝阻和疏导汽车返回。娃娃脸的小朱回头笑着说:

“都是小鱼你那个葛总惹的祸。他在网上大发英雄帖,一下子招来这么多客人,连他也没料到。多亏贺老有经验,早早发现势头不对,赶紧让武警设卡阻拦,就这已经天下大乱了。”他指指下边补充一句,“你们看,那些被阻拦返回的宾客,都要把贺金留下,后来决定由武警代收。”

四人听得只是摇头,但心中甜丝丝的。

宾馆的场面同样火爆,院里停满了车,更多的车是停在附近的路边和草地上,至少有三四百辆。葛总和鱼氏夫妇在院门口迎接宾客。等四人下了直升机,葛总笑着先把鱼乐水的嘴堵上:

“小鱼你别埋怨,我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来。要怪只能怪你的文章写得太激情,也说明民众对你们是发自内心的崇敬。”又说,“你任姐也急着要来,但她得留在报社替我值班,她让我把贺礼带来了。”

鱼乐水这时已经伏到妈妈怀里,回头威胁道:“等婚礼忙完我再跟你算帐。”马家夫妻同多年不见的鱼氏夫妇见了面。那二老看来彻底想开了,对这桩婚事完全认可了,今天也像大家一样满面喜色,这让鱼乐水放了心。她问葛总,“贺老呢?”

“正在屋里用电话指挥着疏导交通呢,他说婚礼上再同你们见面。喂,我按你俩的体型准备了结婚礼服,估计会合身的,你和小楚赶紧去穿吧。”

中午在宾馆大厅里举行了一个热烈但乱杂的婚礼,毕竟时间太仓促,几方面又缺少事先的现场磨合,乱是免不了的。婚纱轻盈的鱼乐水脸色红润,美得惊人。贺老当主婚人,葛总当证婚人。这两位主宾、还有双方家长及新婚夫妇的致辞激起阵阵热烈掌声。

新娘父亲鱼子夫动情地说:“水儿是我俩的掌上明珠,含嘴里都怕化了。现在她自愿选择了一条坎坷的山路,我们祝福她,也相信她会在简朴的生活中找到幸福。”

新郎干爹马士奇说:“感谢我的老友鱼氏夫妇,15年前,天乐母子山穷水尽时,他们把两人送到我这儿,实际改变了我们仨的后半生。现在,他们的女儿又勇敢地留下来陪伴天乐,我们无法表达心中的感激。”

新郎楚天乐的讲话比较出人意料,不应该是婚礼上说的话:“水儿要留下来陪我时,我曾提了一个条件:她必须觉得快乐而不是受苦。什么时候她累了,不想留在这儿了,我会笑着把她送走。届时,也希望大家用掌声欢迎她的新决定。”

众人在稍稍的吃惊后热烈鼓掌,鱼乐水笑着说:“没错,那的确是我们俩的约定,但我相信,我会始终快乐地留在这儿!”

今天的宾客有近两千人,宾馆为这次宴会可算用尽了解数。雅间和大厅当然不够,馆方在院子中见缝插针,到处都摆满了桌子,桌子是从附近小学借的课桌,几张拼到一块儿。但不管如何简陋,宾客们的情绪十分热烈。按照本地规矩,新人必须挨桌敬酒,但以楚天乐的身体,无论如何是支撑不下来的,他只好在妻子的搀扶下来到大厅和院中,向大家集体敬酒。他在婚礼上一直情绪平和,但这会儿感情失控了,只说了一句:

“谢谢大家!”

就哽住了。宾客们用掌声填补了后边的空白。

下午三点,宾客们基本都离开了。报社的女同事们刚才没捞上机会和鱼乐水说话,这会儿紧紧围住她,嘁嘁喳喳地说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贺老也准备走,走前把马家和鱼家共六位家人,还有葛总编,请到他下榻的房间里。鱼乐水抢先说:

“贺老你真不够意思!那次既然阴差阳错地让我参加了老界岭会议,第二次的高层会议怎么着也得给我发个邀请函呀。”

妈妈忙责备她说话不知分寸,贺老笑了:

“今天我就犯点自由主义吧。实话说,我当时确实把你列入与会人员推荐名单了,但第二次会议不是我组织,国务院办公厅在平衡参会人员时把你平衡掉了,所以这事你不能怪我。”

“真的?虽然没弄成,我还是要向你道谢。”

贺老转向报社的葛总编:“小葛呀,我得批评你两句。作为一个大报的总编,你这回处事太嫩了点儿。不是我当机立断,设卡拦阻,宾客早把这儿挤爆了。”

葛总编红着脸说:“贺老批评得对,我是孟浪了一点儿。”

“但我同时要表扬你,你这次大张旗鼓地办婚礼,对社会情绪起到很大的宣泄作用。”他对大家说,“你们也可能看出来了,婚礼上群体情绪不太正常,显得过于亢奋。其实根子还是那个噩耗,民众心中都有狂燥的情绪暗流。不过这次婚礼把它转化为正面的宣泄、爱心的宣泄。这一点对我很启发。小葛,听说你还弄了个基金会?”

“对,我昨天查过,户头上已经超过三亿了。”

贺老回头说:“老马,小楚,我这次来,原打算邀请你们到北京去,那边生活条件和科研条件要好一些。你们既然弄出这个吓人的楚马发现,我想你们一定会铁下心来继续研究,把它搞清搞透。比如产生空间塌陷的原因?人类如何脱困?如果你们想去北京,科学院或国家天文台都会欢迎你们。但我知道了这个基金会后,想法有改变,你们现在有了基金会作依托,想干事也很方便的,也许更自由一些。何去何从,请你们商量后自己决定吧。“

天乐父子相互看一眼,马士奇简短地说:“我们留在这儿。“

“好的,尊重你们的决定。那么,我赠你们一件礼物吧。”他微笑着,“当然不是我个人的而是国家的馈赠,我来前已经把有关手续都走过了。呶,就是你们乘坐过的AC311,以后作为你们的专机,驾驶员仍由武警担任,就是那位娃娃脸的小朱。飞机运行费用由国家支付。”

鱼乐水高兴得尖叫一声,楚天乐两眼放光,其他人也都很兴奋。贺老又同鱼氏夫妇和天乐妈拉了几句家常,朝里间喊:“洋洋!这边正事谈完了,你可以出来啦。”

随着话音,里间立即窜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看来他早就急不可耐了。他长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面相敦厚,穿着背心短裤。他对屋里的人打过招呼,笑嘻嘻地盯着楚天乐。贺老介绍说:“我的孙子,小名洋洋,大名贺梓舟,将来的天文学家。他是楚马二位的追星族,这次非缠着我带他来。”

鱼乐水把他拉过来搂着,逗他:“只追他们俩?那我可太伤心了。”

“不,我也是你的追星族。鱼姐姐我看过你写的那篇采访,写得非常震撼!”他又说,“网络上你的追星族一点儿不比楚哥哥少,大家都说你是伟大高尚的女性,富有牺牲精神,用爱情的光芒照亮一位绝症天才的余生。”他再补充一句,“而且你又那么漂亮,你的美貌和你的爱情一样的无比璀璨。”

这显然是从网上搬来的语言,众人都大笑。鱼乐水皱眉蹙额:“别,别,我可受不了这个。小洋洋,你这么个小屁孩也会肉麻人!”

贺老说:“洋洋过去就喜欢天文,最近立下宏愿,长大后要和楚马二位一起,把这个楚马发现彻底弄清。”

马士奇说:“那好呀,我们热烈欢迎,假期尽管到我家。吹句牛吧,我培养出一个楚天乐有点儿不过瘾,还想培养出第二个呢。”

“马伯伯咱就说定了,一放假我就来!”

“说定了,我们全家欢迎你。”

贺老拉着洋洋过来,把孙子的两手分别放到楚马二人手里,平静地说:“那好,老马,小楚,我的孙子就托付给你们了。”

贺老的这个举动看似随意,实际带着仪式化的庄重,众人理解了他的深意,不由肃然。他实际是说:我把贺家的后代托付给你们了,把贺家的血脉托付给你们了。请你们务必在科学上做出突破,让洋洋,及全人类,能够逃出这个塌缩的地狱,让人类的文明和血脉得以延续。我知道这很难,眼下看不到丝毫希望之光,但你们一定要百倍努力,永不言弃。众人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隐隐的悲怆。贺老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这是两次接触中他唯一的感情流露。马士奇和楚天乐很感动,用力握住孩子的手,简短地说:

“贺老放心。我们一定尽力。”

“贺老,那是我们的责任。”

洋洋笑着加了一句:“也是我的责任!”

贺老和洋洋要走了。洋洋恋恋不舍地同众人告别,大家在宾馆大门口送别,看着那辆加长红旗消失在盘山路上。

第三章 入山和出山

在那次老界岭秘密会议上,贺老把科学家安排在前排。他可能并没想到这会成为一个时代的隐喻或预兆:在灾变时代,科学家们当上了主角,而且不仅限于纯学术领域。科学与政治以空前的力度结合起来,形成了被称为‘科学执政’的特殊阶层,开始直接掌管人类文明的舵轮。我的丈夫楚天乐、公公马士奇和我本人都名列其中。

不过我们多少是被潮流裹胁到了这个位置。只有一人除外,可以说是他在原河道上主动扒了一个口子,从而造就了新的流向。

姬人锐。也是我后来的柏拉图式情人。

摘自《百年拾贝》鱼乐水著

第1节

杞县公安局长鲁军定敲敲姬县长的门,里边漫应一声:“是鲁局吧,请进。”他推门进去,见姬县长仰靠在高背转椅上,面向窗户沉思,靠背上方只能看见他的脑袋。老鲁在沙发上坐下,姬县长仍保持着那个坐姿,沉思不语。老鲁等急了,轻咳一声。他这才转过转椅,平静地说:

“说吧。”

老鲁有点儿焦灼:“县长,今天是集体绝食的第五天,天又热,再不采取行动就要出人命了。已经有两个体质弱的休克,警员强行把他俩带走,送到医院输葡萄糖。但两人清醒后坚决不进食,坚持要回现场。”他摇摇头,“相当可怕。只要走近绝食现场,就能感到一种非常决绝的气氛。”

姬人锐平和地责备:“公安要是早点从网上发现苗头,今天会好得多。”

鲁局长脸红了。县长说得对。老鲁干公安是把硬手,但这次确实疏忽了。那个该死的楚马发现公布后,网上曾泛起一波鼓噪,相约到杞县来集体自杀,以纪念那位忧天的杞人、所谓“人类文明中唯一的智者”。后来自杀言论被网站屏蔽了,消失了,但自杀行动其实仍在网上秘密组织着。可惜的是,作为当事地的公安局长,他没意识到这些网上鼓噪会真正实施,过于大意了。六天前,忽然有大批外地人包括外国人同时涌入杞县,直接到城外一片农田里集合,然后开始集体静坐。他们说是静坐而不是绝食,弄得公安没办法采取行动。你无法把他们定性为鼓动集体自杀的邪教。

“参加者的身份仍然弄不清?”

姬县长曾出过一个主意:设法弄清这些自杀者的身份,然后通知他们的家属来杞县来劝阻自杀。鲁局长很尴尬:

“嗯。一个也没弄到。不是咱们无能,我们通过一些借口或手段,检查了一批人的身上物品,竟然没一人带有证件!没身份证、银行卡、驾驶证等,都是只带着一些现金。这里面有相当数量的外国人,他们入境时至少是有护照的,那么肯定是在入境后销毁了。依此分析,销毁证件这件事他们肯定事先有约定。县长,一万多人哪,还都比较年轻,很少有超过50岁的,又大都像是知识层次较高的,甚至有带着孩子的母亲。他们竟这么决绝地斩断后路,一门心思求死,实在可怕!”他骂句粗话,“妈的哪儿死不了,非要来杞县害咱们?”

姬人锐看看老鲁,没加评论。正是这些“知识层次较高”的人才会有足够的敏感,知道楚马发现对人类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才决绝地走上这条路。老鲁的知识层次显然不在此列。这会儿老鲁急切地盯着他,盼着他快点拿主意。身高马大的老鲁是从基层熬上来的,算得是政界的老油条了,不大容易服气什么人,但对这位35岁的年轻县长衷心佩服。姬县长是北大的高材生,学的国际政治,曾在几个大使馆工作过,后来空降到这儿当县长,来这儿仅两年就赢得了极好的口碑。老鲁最服气的,是他干起工作来轻松淡定,无论是处理同僚关系,还是处理紧急事件,都显得游刃有余。以老鲁看来,这种人天生就是当大官的材料,至少要当副总理的,当县长只是小试身手,是升迁途中必然得有的经历和垫步。姬县长的相貌风度也是没说的,自打他来到杞县后,县府县委里那些漂亮小丫头们就像被打了鸡血,有事没事想往县长办公室那边跑,直到姬的妻子也跟着调杞县后,这股热潮才慢慢冷下来。

这两天姬县长已经出了几个很巧的主意,让他做了一些准备,只是一再告诫他不要着急,说等火候到了再行动。但老鲁今天有点坐不住了。楚马发现公布后,中央三令五申要保持社会稳定,这已经成了政界第一要务。如果杞县闹出个万人自杀,他这个公安局长头上的乌纱是保不住了,甚至要连累到县长书记,

姬县长平静地说:“那就走吧,绝食了五天,已经到火候了。我通知现场人员先把肉锅烧起来。”他看看老鲁的脸色,安慰道,“老鲁你不必过于担心。这次集体自杀的组织者肯定是个雏儿,没有经验,哪有用绝食这种方法来搞万人自杀?组织这种集体性的慢性自杀难度太大,那么多人中肯定有人坚持不到最后。”

他们来到城外那片农田。正如老鲁所说,只要一走近这儿,就能感受到一种决绝的求死气氛,一片无处不在的坚硬的气场。骄阳如火,一万多人坐在麦茬地里,黑鸦鸦地一大片,没有一丝声音,没有一个动作,就像是一片阴森的坟场,景象确实瘆人。多数人已经很虚弱,无法保持坐姿,躺在地上。人群中有少数几个孩子,有的还是婴儿,没有哭闹的,都软塌塌地歪在母亲怀里,肯定没力气哭了。姬人锐清楚,一万多人中肯定已经有人打熬不住,有人后悔,但他们仍被“集体意志”魇住。只有想办法打破这个气场,他们才会“活”过来,独立做出新的决定。

只要有一些人退却,其他人就好办了。

人群四周架起了几十口大锅,锅里是五花肉和各种香料。遵照姬的吩咐,肉锅早已动火,此刻肉汤沸腾着,浓烈的肉香弥漫在人群上空。这对饿了五天的人们来说当然是要命的诱惑,不少人下意识地抽着鼻子,脸上浮出近乎晕眩的表情。但没人动弹,因为那个气场还在罩着他们,而这个气场正是他们自己建立起来的,物理学上说这叫正反馈。姬人锐从手下拿过扩音器,径直来到人群正中间,讲话前他先酝酿一下情绪——把平时的不苟言笑换成满脸嬉笑——笑着喊:

“大家好!我是杞县县长姬人锐,我来问候大家,欢迎你们来到杞县!”人群没有反应,只有少数人微微抬头看看,重又躺下。“我是专程来感谢大家的。为啥感谢?因为你们这次来杞县,帮我们办了一件大事。要知道,古杞国的地望原在此地,但后来迁往山东诸城和安邱一带。那位忧天的杞人如今肯定成宝贝啦,能大大振兴旅游业,可他究竟是河南杞还是山东杞,史书没记载。为了把他争过来,我们少不了同山东打一场长期的口水官司。但你们这么一闹腾就好了,那位杞人先知铁板钉钉就是河南杞了!山东人甭想夺走了!所以,我代表杞县父老谢谢你们!”

因为绝食者中有不少外国人,他先用中文讲,再用英语重复一遍。人群周围散布着的杞县干部都有点儿吃惊。姬县长平素讲话沉稳内敛,带着浓厚的书卷气,他文学底子厚,讲话中常常引经据典,而且顺手拈来毫不费力。但他今天的讲话——却相当俗,相当玩世不恭。把忧天的圣人摆在金钱的秤盘上,而且是对一群即将死亡的绝食者说这些,未免残忍和厚颜。绝食的人群明显被他激怒,不少人撑起上身,恨恨地看着他。姬人锐对听众的反应很满意——说明自己这段话已经抓住了这群濒死者的注意力。

“再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杞县已经决定修一座杞人的巨型雕像,高度要超过蛾眉山大金佛和太湖大金佛!雕像位置就定在现在的人群中心。为了赶上今年的旅游旺季,今天就要举行奠基仪式,希望中心地带的绝食者配合我们,向外挪挪,腾出动土的地方。杞县谨向你们保证,在场所有献身者的名字都将刻在雕像基座上,以铭记你们对杞县的贡献——当然啦,前提是你们得留下名字。”

他用中英语讲完,挥挥手,早就候在外圈的施工队伍立即进场,来到人群中心,或劝说或强行架着,把中心地带的绝食者带到外围。被架走的绝食者很愤怒,但他们很衰弱,无力抗拒。这么一闹腾,那个坚硬的气场明显被搅乱了。被架走的人中包括五个男人,其中四个中国人一个外国人,这几天警方已经大致确定他们是绝食的组织者,是自杀人群的中心。他们被架着离开人群中心,然后被“无意间”分开,安插在不同地方,这样他们就无法及时商讨对策了。

“还有一件小事,很不好意思说的,但我想还是应该告诉你们。”姬人锐笑嘻嘻地说,“我知道诸位身上都没有证件,但大都带有相当数量的现金。你们去世后,如何处理这些现金是政府的大难题,因为你们全都拒绝留下家庭地址,没法子寄还。我想这样吧,等你们死后,我们把现金搜集起来,全部用于这座雕像的建设。当然,我们绝不是稀罕你们的钱,你们看,四周是香喷喷的炖肉,有大肉,也有给清真教徒准备的羊肉牛肉;也有主食,是两指厚的香喷喷的大饼。我们希望你们都放弃绝食,高高兴兴地大吃一顿,然后各回各家。我刚才说的只是万不得已时才要做的善后。现在请大家表个态,是否同意对这些现金的处理意见?”

他低下头,征询绝食者的意见。鲁局长在旁边听着,手心捏一把冷汗。他知道姬县长今天是有意扮演丑角,插科打诨,以便破坏绝食现场那种“圣洁”的气氛。至于他的策略是否有效,马上就要见分晓了。姬人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说:

“噢,顺便说一个消息。楚马发现的发现者之一,那位姓马的天文学家,是我父亲的老朋友。我昨晚同他通过电话,听他说,已经对空间塌陷的原因做出了解释。解释本身太艰深,一般民众难以理解,但马先生打了一个浅显的比方——上帝,或老天爷,偶然向这片宇宙扔了一颗石子,扑登一声,石子消失了,荡起一圈圈的涟漪,这些涟漪就是此前发现的星体蓝移。但这些扰动是暂时的,很快就会恢复平静。再打个粗俗的比方,这个灾变不过是上帝撒尿时打了一个尿颤,尿完了,抖抖老二就没事了!马先生说,这个假说经过专家讨论后很快就会公布。”

这两个浅显的比喻虽然很粗俗,但很形象,也满合理。不少人目光中射出希望的光芒。他们来前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但——如果那场塌天灾祸只是上帝的一个尿颤?这位县长的话也许是谎话,但至少该去验证一下,毕竟生死不是小事,死了就完了,没办法来个游戏重启的。人群中一个中年人抬起头,向姬人锐招招手,姬人锐立刻过去,把扩音器交到那人手中。那人怒冲冲地说:

“我不稀罕把名字刻在什么基座上,也不想为你们的旅游业出力。”他掏出一张百元钞摔在地上,“老子不死了,死也要换个没有铜臭味儿的干净地方!这是钱,把你的炖肉和大饼拿来!”

姬人锐不以为忤,仍嬉笑着:“你这位贵客也忒小看主人啦!炖肉和饼都是免费的,这就给你端过来。不过先生你悠着点,先喝点汤,饿久的人不能猛吃。”他朝远处喊,“这位先生放弃绝食了,快给他盛一碗肉汤,来一块大饼!”

立即有人端着汤碗过来,一路走一路吆喝:“来了来了,香喷喷的肉汤和大饼来了!”

姬大声问:“别人谁还要?“

另一个年轻人也抬起头:“老子也不在这儿死了,给我来一碗!”

又有人吆喝着把肉汤和大饼送去。但在这之后没人再要,老鲁的心不由得沉下去——这两人其实是他的手下,是按照姬县长的计谋事先混进绝食人群的,已经陪他们绝食了五天。当时还特意挑选普通话好的警员,以免带出本地口音。但看眼前局势,没准这两只假头羊带不动这群顽固的真羊?立在人群中的姬人锐环顾四周,忽然说:

“快,那位女士也要肉汤,就是那位带孩子的女士!”

工作人员赶快把肉汤和大饼送去。那位三十多岁的女士其实没有表态要,不过肉汤送过来时她犹豫片刻,看看怀中孩子无力而渴望的眼神,还是伸手接过了,先喂孩子喝。姬人锐连续指点着:“那位穿西服的先生!那位穿绿裙子的漂亮女士!那一对珠联璧合的小夫妻!算啦算啦,数不及了,你们盛好肉汤排齐送吧。”

这些话他仍旧用英语重复一遍。一碗碗肉汤和一块块大饼送到人群中,有少数人坚持不接,但绝大部分人接过来了。人群中心的姬人锐此时心中石头落了地,知道群体气场已经被戳破,即使还有少数顽固者,总归能想办法解决的。圈外的鲁局长佩服得五体投地,刚才多亏姬县长的急智才一举扭转了局势,而且县长的急智并非莽撞,是基于他对人性的透彻了解——如果肉汤送到头一位女士手中时被她坚决拒绝,并且一怒之下把碗摔在地上,那么,在这样高度敏感的场合,事态完全可能向相反方向发展的,那就不可收拾了。但姬县长吃透了那位带孩子的妈妈不会拒绝。

大部分绝食者慢慢地喝着肉汤,小口地嚼着面饼。他们都沉默着,互相之间没有目光交流,也许是对自己的“叛变”感到羞愧。半个小时后,吃过喝过的绝食者开始悄悄离开。人群中有数百名外国人,他们也大都顺应了潮流,默默吃喝后离开。姬人锐知道大局已定,便离开人群出来,此时他脸上的嬉笑已经一扫而空。鲁局长避开别人的视线,悄悄向他伸大姆指。姬人锐淡然一笑,小声说:

“大概有二三十人仍拒绝进食,等人群走后把他们分散,单独劝说一番,实在不行就拉医院打葡萄糖。”

“好的,估计能劝转。”

“把所有外国人截住,想办法给他们补办出国手续,然后尽快送出境。客走主人安。”

“好的。”

“你那俩手下受苦了,替我谢谢他们。好好补养补养。”

“不消你吩咐。”他笑着低声问,“县长,真有那个上帝打尿颤的假说?”

姬县长摇摇头:“很可惜,我唱的是空城计。老鲁我走了,这儿的善后交给你了。”

“行。只是——那个雕像真个要整?”老鲁指指人群中开始干活的工人。

“没错,真的要整。这事儿我没上县委会集体研究,纯属个人行为。雕塑家是我的一位朋友,友情出演,带十几个学生来,全当是搞毕业设计。征地费和材料费是我拉的赞助——当然只够建个小雕像,绝对赶不上蛾眉金佛的。”他微笑道,“刚才关于旅游业的话并非瞎说,只要社会没有立即崩溃,这座雕像应该会振兴杞县的旅游业。我走了。”

他沉沉地环视着正在善后的绝食现场。今天他的计谋大获成功,按说该高兴的,但他此刻意兴阑珊。良久,他没来由地叹息一声,走了。

晚上姬人锐很晚才回家,妻子苗杳立即迎上来,接过公文包,递过拖鞋,笑着说:“大功臣回来了?老鲁给我打了电话,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你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还说他这次若能保住乌纱全是你的功劳,大恩不言谢。”

姬人锐笑笑,没说话,到卫生间洗洗手,又到卧室看看熟睡的五岁儿子,问,昌昌今天在幼儿园惹事没?苗杳说今天倒没有。昌昌是幼儿园里挂着号的调皮孩子,阿姨们很头疼的,但姬人锐一向不太在意。他常对妻子说,不要过于管束孩子的天性,有点野性的孩子长大才会有出息。他亲亲熟睡的昌昌,坐到饭桌前。妻子摆好饭菜,说:

“今晚特意做了你喜欢吃的螃蟹,犒劳犒劳你。喂,老鲁还提到那个雕像,很认真地让我劝劝你。虽然你没让县里出钱,但现在是敏感时期,社会上很多人窝着一股戾气。你在这时弄个雕像来振兴什么旅游,说不定会激起舆论界的反感,说你钻到钱眼里,发国难财球难财,那就不好收场了。老鲁后来说得动了感情,他说知道姬县长不是凡人,早晚会成龙的,千万不要因一件小事崴了脚。”她剥了蟹肉放到丈夫面前,柔声说,“人锐,我看老鲁是一片诚心,他的考虑也有道理。”

姬人锐吃着蟹肉,慢悠悠地说:“你别担心,这事我有通盘考虑。不过现在透底儿还太早,等雕像落成后再说吧。放心,我不会瞒着你。”

此后他就抛开这个话题。按照夫妇的一向默契,丈夫只要不说,苗杳也不会再一次追问,但她无法排解心中的隐忧,因为听丈夫口气,似乎他很快要做出一个比较重大的决定。苗杳不像别的官太,不贪财,不好奢侈品,处事内敛,为人低调。她唯一挂心的,也可以说是她人生的唯一目的,是帮助丈夫在仕途中发达。丈夫有这样的天份,也有这样的志向,这是她在选择夫婿前就认准了的。平时她言语谨慎,从不在其他官太面前说三说四,但时刻竖着耳朵倾听着政界的些微动静。她认为老鲁的劝阻不无道理,那么——丈夫究竟有什么样的“通盘考虑”呢。

此后几个月,姬人锐把雕像的完成当成了第一要务。他开会协调征地、与北京来的雕塑家吉大可商量雕像的设计构思、组织施工、到现场察看塑像进度。县里其他头头们比较困惑,因为按姬县长的处事风格向来不会这样独断专行的,即使是私人行为,至少要向同僚们打个招呼,但姬既然不说,他们也就礼貌地保持沉默。四个月后,这座杞人塑像以惊人速度落成了。它的整体构图比较怪异,不循常规。一个巨大的半球形大理石底座,通体黑色,有如黑色的夜空。外表面用浅浮雕技法镌刻着北半球的星图,其中星体是用白色石英石镶嵌其上,并按照中国古代的二十八宿,用金属丝镶嵌出各星座相应的连线,刻出星座的名字。半圆的上部有一个不规则的缺口,缺口处露出一个男人,裸体,头顶挽有古人的发髻。他表情忧郁,目光苍凉,头颅后仰,两手平举,手心向天,像是在发出天问,也像是在(很不自量力地)以手托天。他身体羸瘦,肋骨根根凸出,完全不类希腊雕塑的健美。塑像的高低与一个真人相当,嵌在巨大的基座里显得尺度过小,颠覆了一般塑像和底座应有的比例。这样的设计凸显了人的渺小和脆弱,再加上基座的暗色背景,给观看者造成沉重的压抑感。不过,雕像本应仰视的星空却处在他的脚下,这又使他显得高大。

姬人锐主持了一个低调的非官方的剪彩仪式,县里头头只有他一人参加。他没有邀请旁人。仪式结束,众人散去,包括吉大可的学生们也一窝蜂去KTV放松了,只剩下两位老友立在塑像前,久久凝视着他们四个月的成果。塑像内蕴着阴郁、苍凉和困惑,它正是雕塑家心态的显化。天色暗下来,姬人锐拉上吉大可,开车来到一家相熟的高档酒家“水一方”,对老板说:

“曲老板,不必点菜了,按最高档的上吧。吉先生为杞县做了四个月的义工,今天我要好好犒劳一下。噢,对了,不要上鱼翅、发菜这类,吉先生是个彻底的环保主义者。”

吉大可闷声说:“不,有什么尽管上,今天我也彻底堕落。现在讲环保还有什么意义?”

“好,遂客人的意吧。曲老板,菜单由你来定。这儿不用服务,我们想单独聊一会儿。”

老板领着女服务员恭敬地退出房间,先上了几个精致的凉菜,开了一瓶茅台。姬人锐举起杯:

“大可,感谢话我就不说了,一切都在杯中,干。”

吉大可与他碰了杯,一饮而尽。“人锐,其实我该感谢你。你提供了这次机会,让我在天塌之前能够留下一件传世的作品——虽然它同样逃不脱毁灭。不管怎样,至少让我有了一次心理上的宣泄吧。”

“现在谈地球毁灭还早着哩,来,再干一杯。”

酒过三巡,吉大可说:“人锐,听说我来杞县之前,你刚刚化解了一次集体自杀。”

姬人锐笑了:“没错,手段不大光明,半蒙半骗,反间计,空城计。虽然没用美人计,但用了美肉计。”

“那不算啥,为了高尚的目的可以使用不高尚的手段,这是你一向的主张嘛,我也赞成。”

“谢谢啦。我当时是被逼无奈,你没到过现场,不知道那种一心求死的气场是何等决绝。”

“其实从世界范围来说,中国人天性比较皮实,比较耐摔打,更重要的是上面有一帮老家长在尽心照管着,在苦苦支撑着,所以情况要好得多。你看国外,已经实施的集体自杀至少已经20起了!北欧几个小国,就是那些民众吃惯高福利的国家,社会已经整体崩溃了!人类的诺亚方舟真的会被这个该死的塌陷所毁灭?一切的一切:人类一砖一瓦所建立的物质殿堂和精神殿堂、鲜花一样娇嫩的儿童和姑娘、精妙的诗句、天籁般的音乐、美色美景、美酒美食、爱情亲情、理想抱负,如此等等,都要消失?这些天,我真遗憾我不是某种宗教的信徒,如果是,至少我还知道谁该负责,我还可以用最恶毒的话骂骂宇宙的主宰,出出胸中的鸟气。可惜我信仰的是科学,是冰冷无情的物理定律。科学让我们预知了明天的灾难,却给不出拯救宇宙的办法。你说这样的科学有啥球用?还不如在懵懵懂懂中死去的好!人锐你告诉我,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就是一路荆棘地走来,艰难地开启智慧,只为了能清醒地看到最终的毁灭?”

姬人锐拍拍他的肩膀,斟上酒,微笑着说:“那位鱼乐水记者对楚马二人的采访,你应该看过吧。”

“当然。”

“建议你再看一遍。文中有马先生劝绝症病人楚天乐的话,说得很有哲理:人生尽管免不了一死,还是要活得高高兴兴,快快乐乐,有滋有味,不枉到世上走一遭。这是一段很浅显的大白话,但它其实涵括了人类所有哲学、宗教和科学的真谛。有生就有死,生存不是为了逃避最终的死亡,也无法逃避。生存的意义就在于生存本身。我很信奉马先生的话,哪怕明天天塌,今天我还是要活着。”

吉大可苦笑:“其实我也一样啊。宣泄归宣泄,活嘛还是要活下去的。”

两人又喝了几巡,聊了些闲话,吉大可问:“今天给我个实话吧,对这尊雕像你为什么如此上心,你当然不是为了什么狗屁旅游。”

“你说错了,我确实想用它来带动本县旅游业,这是我送给杞县的告别礼物。”

“告别?又要高升了?”

“不,我想挂冠封印,从此扁舟江湖。”

“归隐江湖?你?”吉大可大为摇头,“别开玩笑了,且不说你本人一向志存高远心向庙堂,至少你过不了嫂夫人那道关。她可是立志要以身为梯,托你跳过龙门的。我想她的最低愿望是副总理夫人吧。”

姬人锐此时有了五分酒意,借着酒意说:“大可,你我是过心的朋友,我不瞒你,不过这些话眼下到你为止。我不是开玩笑,确实要辞官入江湖,但不是出世,而是更深地入世。人类面临的灾变是没有先例的,旧的社会体制已经失去了动力,目前只是靠惯性在运转,但不久就会停转的,倒不如及早跳出。”他为客人斟一杯酒,忽然问,“知道陈宫吗?三国中的人物。”

“捉放曹的陈宫?”

“对。他当时是中牟县令,和我一样的七品官。”他笑着说,“中牟离杞县很近的,同属开封府,拉远一点,我和他算是前后届的同僚吧。此公足智多谋,更难得有清醒的眼光,知道那时天下即将大乱,正是英雄建功立业的时候,就断然放弃仕途前程,跟着通辑犯曹操跑了。只可惜他很快发现,曹操并非他心目中的明主。”

“你已经找到明主了?”

姬人锐放声大笑:“大可,你太拘泥了,那只是个类比嘛。现在还有什么明主,我就是自己的明主。”他又说,“我不担心苗杳那一关,估计她权衡利弊,会认可我这个大动作。”

吉大可举起杯:“很佩服你的雄心和决断,来,我敬你一杯,祝你成功——不,这话不准确。纵然你才智过人,对这样的天文灾变也不会有回天之力的。不过,在文明走向毁灭的途中,让你的才智再怒放一次吧。”

那晚苗杳把五岁的儿子昌昌哄睡,靠在床背上等丈夫,一直等到零点,打手机老说对方关机。苗杳开始觉得焦灼,虽然丈夫不近女色,但如今的社会,稍稍有一点儿把握不住就会掉下去。但她没有打电话问司机和县府办,因为打这样的电话可能影响丈夫的官声,对这类事她一向非常谨慎。过了零点,听到脚步声,她急忙打开门,丈夫和水一方的曲老板在门口。曲老板笑着说,县长犒劳那位雕塑家,两人喝得高了一点儿,我把他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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