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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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杳向曲老板道谢,老板没进屋,走了。她把丈夫扶进卧室,为他解衣脱鞋,一边埋怨着,老朋友见面酒兴高,也不能没有节制。“再说,和大可喝酒干嘛不喊上我,我和大可也熟,我带着昌昌去。”

“不合适让你去,今天是谈些男人的话题。”

“哼,男人的话题,多委婉的代名词。”

丈夫正色道:“别以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俩今天的谈话一点儿不带‘色’的。不过——这会儿我倒想和你‘色’一次。”

苗杳哼一声:“就你那个醉猫样还有余勇?来吧,今晚我撑着你。”她招呼丈夫冲了澡,到小屋查看了儿子,两人上床,缱绻了很久。事后她夸丈夫,小看你啦,醉是醉,今晚很勇猛啊。丈夫困乏了,没有应声,眯着眼躺了一会儿。苗杳没睡,一直悄悄看着臂弯里的丈夫。凭她的直觉,凭她对丈夫心理脉博的把握,她估计丈夫要在今晚把那个“通盘考虑”揭开盖子了。果然,一会儿丈夫睁开眼,虽然还有醉意,但目光非常清醒。丈夫把她搂到怀里,平静地讲说了他的重大决定,苗杳的眉头则越皱越紧。最后丈夫说:

“如果你同意,这几天我就要递辞呈了。”

苗杳摇摇头:“风险太大。人锐,我理解你的考虑,但风险太大。你眼下正走的是一条已经熟悉的路,尽管是条坎坷险峻的山路,但只要锲而不舍地攀登,避免一跤摔到悬崖下——凭你的才智能避免的——就肯定能攀到相当的高度。但你新选的路其实根本没有路,前边究竟是沙漠、是悬崖、是能够陷顶的沼泽,都不清楚。人锐,我劝你谨慎。”

“苗杳,我正走的这条路的确已经熟悉,但山体本身就要崩塌了。”

“我知道,虽说宇宙得了绝症,但毕竟离现实还远。影响到人类生活那是二百年后的事,要谈论地球灭亡更是千年后的事。在那之前,咱们还得活下去。”她看见丈夫的嘴边绽出笑意,“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笑你和楚马二人的话不谋而合,他们也说,即使明知明天就会死,今天也要活下去。只是你和他们的活法不大相同,他们是为活着而活着,你是为活着之外的追求而活着。”他望着屋顶,沉默片刻后说,“苗杳,虽然这个世界暂时还在正常运转,但我的心态已经变了,我已经不能在旧舞台上继续演出了。不过,这件事不是一次就能说清的,今晚我累了,以后再细谈吧。”

他转过身,很快入睡。苗杳则睁着眼直到天亮,心中翻江倒海。她不同意丈夫如此突然的人生转折,但她也知道,丈夫决定的事很难劝转的。而且丈夫最后那段话说得很对,在官场中奋斗需要时刻鼓着一种无形的“心劲儿”,现在丈夫的心劲儿已泄,继续留在这儿很难发达了。新路虽然险,但成就与风险成正比。丈夫敢于断然抛弃已经熟悉的旧路而重新选定一条险路,这样的气魄她是敬服的,这样的心劲儿可鼓不可泄。早上她唤醒丈夫,说:

“该起床啦。人锐,我想了一夜,同意你的决定。”

丈夫奇怪地看看她:“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我料到你最终会同意,但原估计需要几天才能说服你的。”

苗杳简短地说:“知道劝不转你的,那就赌一次吧。”

当天姬人锐送走了吉大可和他的学生,又用几天时间处理了一些善后,包括落实对雕像征地的赔偿,为那些赞助过雕像的企业介绍一些好项目。五天后的晚上,他仍在“水一方”酒家举办宴会,宴请了县里四大家(县委、县府、人大、政协)的主要头头,又多请了一个公安局长老鲁。宴会上他说,他打算离开这里了,这些年在官场打拼,“恃此方寸耳,今方寸已乱,留之何益?”这是引用徐庶别刘备时说的话。“至于老婆孩子,不想让他们随我到江湖上颠沛,暂且留在这儿了,还望诸位照顾。”同僚们很吃惊,都估计这位空降而来的县长肯定是腾云而去,另有重大的升迁,很可能是某种秘密职务。按照官场的默契,当事人不明说,别人都不会追问的,所以都打着哈哈,祝他鹏程万里。姬人锐笑着,没加解释。政协的郭主席同他最熟,一脸鬼笑地说:至于夫人令郎你就放心吧,我以后天天去向弟妹问安,只要你在外边放心。姬人锐说那我预先谢谢你啦,你一天去两次都行,我绝对放心。他又特意对老鲁说:咱两家住得最近,那娘儿俩就托付给你了。老鲁简单地说:尽管放心。宾主尽欢而散。

第二天,他把一封辞职信放到办公桌上,回家吻别了娇妻令子,飘然而去。

第2节

杞县离宝天曼很近,当天中午马家人接待了这位姬姓客人。他自称是楚马的倾慕者,专程前来拜访的。这个客人很家常地提了一些要求:想在这儿住上一两夜,还想请主人带他去山中转转。马家人以山里人的好客爽快地答应了,先安排客人吃午饭。

饭桌上姬人锐说:“我想问一下,马太太……”他笑着摇摇头,“我不习惯这么周吴郑王的,显着生分。我就称伯母吧。伯母,我估计你的临产期快到了,到时候怎么下山?这段山路可不好走。”

天乐妈不在意地说:“没事的,世上没医院之前女人是咋生孩子的?祖祖辈辈不都过来了。再说又不是头胎。”

“话是这样说,但你可是高龄产妇啊,还是小心为好,最好到医院生。”

马士奇说:“小姬你不用担心,贺国基贺老不久前给我们配了一架直升机作专机,可以随唤随到。”

“是吗?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这架直升机配给你们后,用过没?”

“还没有,我们轻易用不上它的。”

“那就用一次!下午就让它来,咱们一块儿从空中俯瞰宝天曼的全貌,行不行?”

全家人稍愣,互相交换着目光。这个要求也……太家常了点儿。他们在山中过惯了不求人的生活,轻易不想麻烦人,哪怕这架直升机是专门配给他们的。不过楚天乐想了想,爽快地说:

“好吧。让直升机来一次,一则陪客人转转,二则把日后送妈去医院的事安排妥当,全当是预演一遍。”

鱼乐水给小朱打了电话,饭后直升机很快来了。全家人坐上它,请小朱把直升机拉高,从空中俯瞰宝天曼的全景。天乐妈是第一次坐飞机,惊叹着:从天上看地上,景色真的不一样啊。这一带有玉皇顶、犄角尖、老君山、化石尖等悬崖,均是刀削斧劈般险峻。但位于空中观察,险峻之处都隐没了,只剩下平缓的山顶。山势一路向东南延伸,只是时有中断。这样的平缓山顶正是宝天曼独具的景观。极目之中尽是郁郁郁葱葱的山林,连阳光都被染绿了。一条条白色的细线从山石中钻出来,曲曲折折,时隐时没,最后汇成一条白带,向东南方向流去。姬人锐大声叫好,说这儿烟锁雾罩,元气内聚,龙脉绵绵,有王者之气。驾驶员小朱笑嘻嘻地回头看看他,那意思是明显的——哪儿跑来这么一位年轻潇洒的风水先儿。

转了半个小时,直升机把他们送回原地,双方做了将来接产妇的安排,然后直升机飞走了。他们搀扶着两个残疾人回到屋里,姬人锐意犹未尽,说:

“你们几位休息吧,我想请小鱼带我到山上转一转,看看她那篇著名访谈中提到的几个地点。”

鱼乐水爽快地答应了。她用一个下午领客人逛了山景,看了那一线山泉串起的各个小石潭,看了潭中悠然往来的柳叶鱼,看了那些横生在绝壁上的古树,返回时也领他看了悬崖边的火葬台。客人在这儿停住了脚步,默默抚摸着井字形的柴垛,久久凝望着悬崖下的荒草古树、飞瀑流泉,叹息道:

“人生自古谁无死。小楚将来葬到这片清净之地,也算是福份了。”

鱼乐水含笑望着他,没有接话。

“小鱼,也许你猜到了我单独约你出来的用意?”

鱼乐水笑着摇头:“我只猜到你大概要和我说什么话。”她补充道,“我、丈夫和公公都看出你不是一般的访客。你……”她斟酌着用辞,“气度不凡。”

姬人锐笑了,“谢谢夸奖。其实这句话该用到你们身上的,你们全家人的气度都非常平凡,但又非常不凡,这种平凡的不凡才是真正的不凡,是不凡的最高境界。”

鱼乐水笑了:“你给我念绕口令啊。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夸奖。”

他说出真实身份。“小鱼,我是原杞县县长姬人锐。”

鱼乐水想了想,“是你平息过一场万人集体自杀,后来又搞了个‘杞人忧天’的雕像?我在网上媒体上看过有关消息。”

“对,是我。不过那都可以说是前生之事了,今天早上我已经挂冠封印,披发入山了。”他笑着说,“入山就是为了找你们,想谈一件大事。但我觉得,在和楚马二位谈话之前,最好先和你把话说透。小鱼,我看出了你对他俩的影响力。”

鱼乐水笑道:“是吗?我倒没觉得我有什么影响力,要说影响也是他俩影响了我。”

“你说得不错,但我说得也不错。小鱼,找地方坐下吧,这场谈话比较长。”

“好的,我洗耳恭听。”

他们找地方坐好,开始了这场平心静气的谈话,后来史学界称之为“火葬台谈话”。它实际奠定了此后几十年人类文明的流向,开辟了一个极度辉煌的、被称为“氦闪”的时代。面临绝境的人类像“氦闪”一样迸发出了千万倍的能量,用几十年时间实现了千年的科技进步,虽然这些努力对灾变本身并无实际影响,但“氦闪时代”仍以金字书写在人类历史上。当然,绝非是姬人锐以一人之力造就了这样的时势,这样的时势迟早会来的,他只是提前扳了一下扳机而已。

“小鱼,这次灾变所造成的局面是人类从未面临过的。科学让我们预知了这场泼天灾难,但又给不出求生的办法。人类还有二三百年的时间,这段时间太短,不大可能在科技上做出足够的突破;这段时间又太长,足以让人类在一天天逼近的灾难中因绝望而疯狂。小鱼,我亲自处理过那次万人自杀事件,我知道人一旦绝望是多么可怕。你能想象得到吗?母亲带着婴儿来自杀!因绝望而生的疯狂已经抵销了人类最强大的母性。而且杞县那些自杀者的行为还是在法律框架之内,如果民众的绝望转化为暴力又该如何?我给出一个估计吧,如果楚马发现没有被新证据否定,又找不出求生之路,那么人类社会将在五年之内停转,在十年之内崩溃,在50年之内毁灭。”

鱼乐水心情沉重地点头。

“但事情都是两面的。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人类已经被置到死地了,这种极端的处境也许能转化为巨大的能量,从而促使科学技术在几十年几百年内暴升几个数量级,让人类绝处逢生。”

这次鱼乐水看着对方,没有点头。这番话恰恰是天乐在那次会上说过的,但这种可能性——她觉得希望不大。科学能助人类改变局部的自然,但不能改变宇宙。像这次尺度至少为几十光年的天文灾变,站在现阶段的科学平台上,看不到任何一种有可能实现的技术突破。这是那次老界岭会议上众位科学家的一致看法。姬人锐了解她的想法,紧接着说:

“即使奋斗的结果仍是失败,至少可以把人类社会中的高压蒸汽在可控状态下引出来,让它喷到汽轮机叶片上,不致因高压累积而造成锅炉本体的爆炸!依我说,单单为了这个结果就值得全力去做,这样人类至少可以死得有尊严。”

鱼乐水仍没有点头。这段话如果换一种直白的说法,就是用虚幻的希望蒙骗人们,让他们在劳碌中麻木神经,在没有结果的努力中度过一生。依她本人的愿望她不想这样,如果人类确实无法逃生,她宁愿在这片山林中安静地打发日子,安静地死去。姬人锐看看她,显然洞悉她的心理,接着说:

“也许有些人宁愿安静地死去,作为个体意志来说,这也无可厚非。但人类作为群体来说绝不会这样,所有生物物种在族群濒临灭亡的时刻,都会爆发强烈的群体求生意志,并转化为狂热的群体求生努力——只是,它也可能转化为疯狂和暴力,毕竟这次灾变来得太陡然了。”他一字一句地说,“作为人类的清醒者,有责任把群体的亢奋引向‘生’,而不是听任它滑向‘死’。”

鱼乐水思考之后深深点头。姬把问题分成“群体”和“个体”两个层面,这种观点很新鲜,也很有力,她自己的“个体意志”拗不过“群体意志”的。“你说得对。你把我说服了。人类应该这么做。但你为什么来这儿?你应该去找政府或联合国,这肯定应该是国家行为,甚至是全人类的行为。”

姬人锐摇摇头,“不,这是全新的局势,需要近乎疯狂的努力,旧的权力机构无法适应也无力承担。我这句话你不一定相信,那我跟你打个比方吧。现在假定有某种可以让人类逃离灾难的设想,要想实现技术突破必须砸进去数千亿元,但它只有百分之一的成功希望。假设你是国家主席,你会冒险决策吗?”

鱼乐水想想,不得不承认:“不会。如果这样冒险,那这位政治家太不负责任了。”

“你说得对。但在全新的形势下事情恰恰反过来:只有敢这样冒险才是对人类负责任!否则你就是个坐拥亿万家产而活活饿死的土老财。但旧式政治家已经习惯了‘负责’和‘稳健’,很难转过这个弯子的。何况‘国家’是个极为庞大的机器,即使失去动力也能因惯性继续运转很久,这会掩盖局势的急迫性;但若等到机器真的停转,等政治家们真正认识到形势的危殆时,想让机器重新运转就非常困难了,可以说已经没有可能了。还有一点,今后的领导层将面临很多艰难的决策,决策者的科学素养和科学直觉将变得非常重要。既然如此,不如直接把决策权交给睿智的科学家。”

“你说该怎么办?”

“我想这样办:现代社会的一大特点,是私人拥有巨大的财富,其总量堪比国家。我想,最好的办法是借某个民间组织把这些财富集中起来,组织对新技术的攻坚战。船小掉头快,民间组织能把这件事办得非常高效。如果打个比方,那么这个民间组织就像解放战争期间的野战军,而今天的国家机构将扮演当时的地方政府。前者可以轻装前进,纵横驰骋;后者只管维持治安,组织支前工作,解除野战军的后顾之忧。”

鱼乐水沉吟着,“要发展这样的全新技术,所需投入应该是天文数字,可能是数千亿……”

“不,你的估计还是太保守,投入可能是数万亿,应该是人类财富的大部分。”

鱼乐水沉思着。“我得好好想一想。”她笑着说,“你的设想太宏伟,太辉煌,我的眼睛一时间被耀花了。我得让眼睛适应片刻。但你为什么……”

“为什么来山里找你们?因为你们已经于无意中占据了‘天枢’或‘天权’的位置,占据了人类社会的道德制高点,尽管你们本人尚未意识到这一点。你看,马伯伯身有残疾,小楚更是绝症患者,但两个残疾人做出了伟大的楚马发现;他们藐视死亡,坚韧地活着,这对民众而言是巨大的精神力量;还有你婆母,任冬梅,正像你在访谈中说的,是天下最好的母亲,为绝症儿子燃烧一生的爱,又为所爱的男人生孩子,不计较名份,可以说是母性的绝好象征;其实,在你们四人中最具号召力的是你。”

“我?”

“对,你是真善美的化身,是牺牲精神的象征。你漂亮,性格开朗,对民众而言有很强的亲和力。你自愿留在山中陪伴一个时日无多的绝症病人,以达观的态度对待死亡,完全不把金钱、前程等世俗庸物放在眼里。而且你这样做纯粹是响应内心的呼唤。从内心里你把自己的举动看得非常平凡,对不对?”

鱼乐水笑着说,“本来就很平凡嘛,我哪是牺牲,说起来倒是极度的自私——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刻,我却只顾寻找内心的平静和个人的快乐。”

姬人锐深深看看她:“有句老话说,意识不到自己美貌的姑娘才是真正的美貌。今天我可以说,意识不到自己高尚的鱼乐水才是真正的高尚。试想,如果民众和企业家把钱捐给你们这样的四人组合,他们是否会非常放心?”

鱼乐水痛快承认:“那倒是。我们四个有无能力干成什么事且不说它,但决不会把捐款私吞一分一毫。”

“所以——担起历史交给你们的责任吧。我先说服了你,咱俩再共同说服那三位,然后,先成立个基金会……”

“基金会?我们刚刚有了一个,叫‘乐之友基金会’——我俩名字中都有一个‘乐’字。是北京青年报葛总编号召的募捐,原来的目的是为天乐治病,但没想到募到的金额太大,有几个亿,我们不能把这么多的钱据为己有,就成立了基金会,准备用于公益事业。”

“噢——我知道募捐的事,不瞒你说,我还捐了钱呢。但我同样没想到会有这么大金额,也不知道你们已经有了一个基金会。这么说,你们实际已经走到我前边啦。”他略为思考,“如果这件大事定下来,以后我会找葛总编谈谈基金会的事。”

“再往下怎么做?”

“有了钱,就要立即开展工作了。我想应该首先成立一个世界性的科学院,它将延揽各国的天才科学家,然后以最疯狂的想法,最狂热的节奏,寻找让人类逃出这个地狱的办法。科学院的地点我都看好了,就设在离这儿不远的老界岭迎宾馆,然后向山下慢慢辐射。”他解释说,“因为,我觉得你们最好不要离开这儿。,这儿已经成了世界民众心中的圣地,最好让这样的神圣感继续保持。好在如今科技昌明,即使居住地偏僻一点儿也不影响指挥的效率。我路过时已经了解过这家宾馆,它有1500张床位,一应通讯设施俱全,硬件是大致够用的。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们同意我的设想。”

鱼乐水考虑一会儿,笑着说,“我已经差不多被说服了。《三国演义》中说诸葛亮不出山便知三分天下,你是未进山就看准了文明之河的流向。”

姬人锐一笑,立起身来指着东南方向,此刻夕阳在背后,为那个方向的山水涂上了金光。“你看,伏牛山的余脉沿这个方向再走百十里,就是诸葛亮曾经隐居过的卧龙岗。我非常敬仰这位古人,只是对他躲在卧龙岗上、坐等刘皇叔去三请三顾这一点儿颇有腹诽。大丈夫生于乱世,自该挺身而出,建功立业,就像徐庶或陈宫那样。干嘛扭扭捏捏的,太不爽快。所以,我就贸然上门自荐来啦,哈哈。”

鱼乐水沉吟着。这位姬先生的游说很雄辩,很有煽惑力,但她也不好轻易许诺。她知道,自己只要一点头,此后的人生就变了。这与不久前她决定与天乐结婚不同,那也是个陡峭的人生转折,但那时她更多是顺应内心的呼唤,是潜意识的母性替她做的决定,并非理智的权衡。而今天则是清醒地思考,决定是否把一副十字架扛在肩上。一旦扛上就没有退路了,随后是终生的攀登……长久思考之后她轻叹一声:

“只是,公公和天乐都要受累了……受累也值,这样活着才有意义,哪怕最终只是空忙一场。”她向姬人锐伸出右手,“来,握握手,这就算是拉钩了,我答应帮你说服他们仨。”

两人紧紧握手,薄暮中两双眼睛都闪着火焰。这番长谈后两人都觉得,他们已经成了相知很深的老友。鱼乐水忽然说:“呀,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咱们快点回去吧,那仨人肯定在等着咱们回去才开饭呢。”

两人在暮色中步履轻快地下山。

晚饭后鱼乐水对家人说了姬人锐的真实身份,笑着说:“这位辞官不做的姬县长此次进山,是想说动咱们几位出山的。他已经把我基本说服了,让他再对你们施展辩才吧。”

四人坐在院中的凉棚下,姬人锐从容地开始了游说,马士奇和楚天乐听得很认真。天乐妈收拾好碗筷也出来了,笑嘻嘻地听着,她能听懂姬先生说的话,但以她的境界胸襟,还不能把它转化为形象化的、宏伟的历史图景,所以听是听,没把他的话太当回事。但楚马二人与她不同,他们的目光越来越专注,明亮的火焰在眸子中跳动,照亮了山中的暮色。等姬人锐说完,马家父子交换一下目光,楚天乐毫不犹豫地说:

“你把我们也说服了。我们干。”

马士奇则有片刻的沉吟。以他的人生经验,他看出这位现代版的陈宫绝非等闲之辈。姬肯定能把这件事做大,也很可能成为《乐之友》的实际掌门人——楚、鱼甚至加上自己,就政治谋略而言无法与他相比的。那么,《乐之友》今后的功罪将与姬的个人品德密切相关。至于姬的个人品德,仅仅一天的接触是无法透彻了解的。但不管怎样,姬的提议顺应了时代的潮流,这种建议无法拒绝。所以他沉吟后也表示:

“我们干。”

鱼乐水笑了:“呀,这么爽快!我还等着帮姬先生敲边鼓哩。”

天乐说:“你的态度就是最有效的边鼓。我们干!只是……我与你们不会同行太久的,也就两三年吧。”

他的口吻非常平静,但由于这句话中内蕴的悲凉,在场人心中都是一震。鱼乐水非常机敏,立即笑着说:

“能同行多久就多久,那是以后的事。说不定你这么一忙活,阎王爷会对你手下留情呢。你想嘛,如果这片宇宙塌陷,他的阎王殿也难逃此劫。他和咱们是一条绳上拴的蚂蚱,巴不得咱们成功哩。”

众人都大笑,那片刻的悲凉也就化解了。姬人锐赞赏地看看鱼乐水。这位年轻女性浑身散发着阳光,而且是她内心世界的自然流露,没有作秀的成份,她确实非常适当做基金会的旗帜。马士奇说:

“往下说吧,对于乐之友组织的基本结构,你肯定也有想法。”

“也基本是三权鼎立,不过不是为了互相制约,以人类面临的局势,无法享受这样的奢侈。我们将建立三个方面军,各有不同任务。第一方面军是是《乐之友科学院》,负责确定新技术的发展方向。科学院应该有个执委会,由几位最睿智的科学家组成。人数不能太少,太少则难免片面;也不能太多,太多会影响效率。我想以九人为佳。马伯伯和小楚都是合适人选。”

马士奇说:“天乐更合适,我俩占一个位置就够了。往下说。”

“第二方面军是《乐之友基金会》,负责募款、资金管理和其它综合事务,其执委会也以九人为佳。我想小鱼是非常合适的人选,她将是基金会的首席亲善大使。”

马士奇说:“乐之友基金会眼下由葛总编负责,他也是一个合适人选。第三方面军呢?”

“是执行机构,姑且命名为《乐之友工程院》吧,这个名字比较不招摇。工程院的任务是,无论科学院做出多么疯狂的决策,后者都要以疯狂的努力把它变为现实。执委会同样定为九人。”他笑着说,“内举不避己,我想我是一个比较合适的人选。”

三人都点头:“没错。你最合适。”

“如果你们都同意,明天我想去北京一趟,把基金会也许还有葛总编这个人一块儿收编过来。有了这笔钱,咱们的事儿就要正式启动了。”

三人相继点头:“好的,你去吧。”

天乐妈这会儿才听出点眉目——这几个人真的要干一件大事,而且马上就要干了。她迟疑地问:“你们是不是很快就要离开这儿?”她忙解释,“你们都走也没事的,我一个人能对付。”

四个人都笑了,说我们没打算离开这儿,就是离开,也不会把你一人撇下呀。天乐妈说那你们继续商量吧,我在旁边插不上话,我要先睡了。她用手支着后腰窝,慢慢地走了。余下的四人为了不影响孕妇休息,把谈话声音压低了。他们谈了整整一夜,可以说,“科学执政时代”的大致轮廓当晚就基本勾勒出来了,以后填充的只是细节。

第二天,彻夜未眠的姬人锐顾不上休息,要来了直升机,启程赶往南阳机场,从那儿飞往北京。他这趟游说非常顺利,当天晚上葛总编兴高采烈地给小鱼来电话,说你派来的那位说客真是舌灿莲花呀,我轻易就被说动了。我已经向报社董事会递了辞呈,明天就赶往你那儿,给我几个月前的部下当兵去。你看看,真是三十天河东转河西呀。

鱼乐水笑:“来了你还是我的领导,是基金会的实际掌门人。我的唯一任务就是戳在基金会门口当招牌,就像机场进站口戳的空姐招贴画,不用大脑的,只要笑得甜就行。这两天我正在苦练露齿微笑呢。”

“好说好说。喂,小鱼,那位姬先生,那位现代版的陈宫或诸葛孔明,你觉得是怎样一个人?”

鱼乐水有所警觉,表面上仍是嬉笑着:“也就相处那么一天,说不上太深了解。你说呢?你既然这样问,肯定有自己的看法。”

“我对他印象蛮好,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说服。不过——怎么说呢,对这个人的描述无法用普通方式,我打个比方吧。预先请你原谅啊,这个比方有点得罪人——如果你和丈夫楚天乐被困在一只小船上,只有够十天用的食物和淡水,但离最近的海岸也有20天的路程。你会不会省下食物和水,让天乐一个人用?”

“我想我会吧。”

“可是你要考虑到天乐是个残疾人,即使有食物和淡水也无法把船划到海岸。所以冷静权衡,应该让天乐把东西留给你才对。这个方案你会接受吗?”

鱼乐水略略停顿,埋怨着:“你真是个变态的考官,专提这些戳心窝的问题。告诉你吧,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我会和丈夫均分食物,然后我尽力划船。谁知道呢,也许十天之内就有船只路过,也许十天内会下雨,也许我们能靠捕鱼活下去。即使这些都没有,我们会在吃完食物后一同迎接死亡。不过就是一死嘛,也不是啥了不得的事。”

“但如果姬先生处于你的角色,绝不会做出这样感情冲动的愚蠢决定。不,我的评价并非贬低姬,而是完全客观的。如果他处于天乐的角色,他也许会心甘情愿把生的机会留给你。所以这不是自私,只是冷静权衡后做出的清醒选择,完全排除了感情的因素。”

鱼乐水沉吟片刻:“也许你对他的评价是对的。”

“我的话还没有完呢,你既然说我变态,我就再变态一点儿吧。现在,假设食物已经罄尽而海岸还没到,天乐先去世了。这时——你做好心理准备,我的问题令人作呕的——食用尸体可以让你坚持到成功。你会吗?”

他稍停片刻后说:“算啦,我不逼你回答了,我想你肯定不会。可是,如果姬先生处在你的位置,他会这样干的。再重复一遍,我这么说并非贬低他,如果他反过来处在死者的位置,他也许会主动提议,捐出肉体供你食用。所以,这不是自私也不是残忍,而是无与伦比的冷静。”他沉默片刻,“坦率地说,这样的冷静让我心存忌惮——但话又说回来,在现在的非常时刻,也许正需要这样极度冷静的人。”

鱼乐水稍停,笑着说:“葛总你不愧是领导,说起话来逻辑严密滴水不露,正面反面你都分析到了,我还能说什么?”她转了话头,“葛总你快点来吧,我盼着你呢。”

姬人锐和葛其宏总编的进山耽搁了几天。几天后他们回来了,同时带来三块金属牌:《乐之友科学院》、《乐之友基金会》(基金会虽说已经成立几个月,但没有正式挂牌)和《乐之友工程院》。还带来十几位新闻界的人士,包括搜狐、网易和新浪,难得的是其中还有央视记者,他们将对这次挂牌仪式全程直播。这是非常难得的,众所周知,央视一般不会随便报道民间活动,但眼下的非常局势,再加上姬人锐的辩才,最终促使央视破了例。

姬人锐还说,他已经把老界岭迎宾馆全部买下,做一会两院的临时总部。当天下午所有来宾参加了挂牌仪式,媒体向全世界直播。典礼简朴而热烈。姬人锐做典礼的主持,鱼乐水做了主旨讲话。她呼吁各界踊跃捐资,诚邀世界各国的一流科学家和工程师来这里效力,呼吁各国政府与这儿密切合作。她的讲话激情洋溢,客观坦率,为世人描绘出一个清晰的、热烈而不疯狂的前景,拨动了亿万人的心弦。当然她甜美明净极富亲和力的笑容也起到很大作用,达到和讲话内容一样的效果。

在她身后是加入救世计划的第一批人员,此刻只能说是一小撮:一条假腿的马士奇,病歪歪的楚天乐,神态冷静风度不凡的姬人锐,心广体胖笑得像弥勒佛的葛总。大腹便便的天乐妈不算正式人员,但她也笑哈哈地站在楚马二人中间。

在北京的一家单元房内,鱼子夫喊正在阳台浇花的妻子:“章隽你快来看,咱们的女儿!”

章隽拎着水洒急急往客厅跑:“水儿怎么啦?”

“她正在乐之友一会两院挂牌仪式上讲话呢。台上还有咱的俩亲家,有咱的可怜女婿。咦,那不是水儿的报社葛总么,怎么也去那儿啦?”

夫妻二人挨坐在沙发上,认真听完了女儿的讲话。他们很感动,也很惊奇,那个大大咧咧的、在他们眼中永远长不大的女儿已经脱胎换骨了,已经是世界级的人物了。他们正在做的事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无比壮阔和艰难,虽然最终的成败无法逆料,但是单单他们的气魄和境界就让人敬服。章隽叹口气:“水儿这就要忙了,会忙一辈子的。”她再度叹息一声,“那就忙吧,忙着最好。人哪,哪怕处境再绝望,只要有事可忙,就不会太痛苦。而且,真希望他们确实忙出一个结果。”

北京的另一家高级公寓里,贺老和孙子一块儿看着这则消息,洋洋看得很认真,目光中异彩闪烁。看完后他激动地说:

“他们已经开始干了!这么快!爷爷,你说过让我去他们那儿的,什么时候去?”

“洋洋你太性急了吧,你现在去能干什么?只会给人家添乱。等你大学毕业后吧。”

“也好。我努把力,争取跳它几级。”

洋洋回他的书房看书去了,从乐之友那儿回来后他一直在自学天体物理学、宇宙学等专业,学得非常刻苦。这孩子过去就懂事,学习有韧性,屁股能坐得住。现在已经有了明确的人生目标,这个目标让他更成熟了。

客厅中电话响了,是一个国际长途,但说的是流利的普通话:

“贺老师你好,我是阿比卡尔。”

“你好,总统阁下,现在该称秘书长阁下了吧,我正想打电话向你道喜呢。”贺国基笑着说。艾哈迈德·阿比卡尔是个黑头发厚嘴唇的索马里黑人,年轻时在北大留过学,留学期间是个积极的社会活动分子,曾出面邀请34岁的贺国基去学院做讲座,诸如“政治博弈”、“权力与制约”、“中国历代统治术”、“政治谋略中的正与奇”等。出乎贺的预料,这些讲座大受欢迎,以至于贺国基一时成了媒体明星,甚至其后他在政坛的快速升迁与此也不无关系。两人自此认识了,以后阿比卡尔对贺国基一直以老师相称。阿比卡尔回到索马里后迅速崛起,成为耀眼的政治明星,担任了两届总统,是公认的铁腕人物。也可能是一个比较小的穷国更便于管理吧,他把“开明威权”的优势在索马里演绎得淋漓尽致,这个在战乱、部族冲突和海盗肆虐下呻吟多年的失败国家迅速走上正轨,成为那几年世界上发展速度最快的国家,而且有効避免了常见的“发展病”,如贪污、贫富悬殊、裙带关系等。更难得的是,这位铁腕人物并不恋栈,两届总统任满之后很潇洒地走了,没有埋下什么可以让他“重回大位”的政治操作。

不过也有人说,他的“不恋栈”是因为他已经盯上了另一个大位。他卸任之后正值联合国秘书长换届,按照不成文的规矩,这一届应该是由非洲人出任。由于其出色的政绩,48岁的阿比卡尔是最有力的竞争者。但这只是“水面之上”的形势,实际上,因为某些比较微妙的原因,他的胜面并不大:有些大国是忌惮他的执政风格过于强势,担心他为联合国带来不可控制的因素;有的国家则是因为更深刻的原因,因为他的“威权政治”不符合西方的普世价值。据贺国基在各国政界老友那儿听到的“悄悄话”,阿比卡尔几乎肯定会出局的。但恰在这时,楚马发现公布了。联合国内迅速形成了一个共识——灾变临头,应该推举一个雷厉风行的新秘书长。之后阿比卡尔顺利当选。

“道什么喜啊,该致哀才对,我是被绑上火刑柱了,推我上火刑柱的也包括老师你和楚马二位。”阿比卡尔笑着说,“贺老师,你看到乐之友一会两院成立的消息了吗?”

“刚刚看到。”

“他们的行动真快。其中的姬人锐还是我的低届同学呢。”

“没错,他也是北大的,应该比你低……十届吧。”

“贺老师,关于这场灾变,我知道你在中国主持和参加过两次重要会议。我去联合国上任之前,想从你这儿得到一句忠告。贺老师见识过人,我一向很钦佩的。”

贺国基沉思片刻,凝重地说:“你太客气了,恐怕我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忠告。这个局势是人类从未经历过的,往日的老经验都失效啦。”

对方笑了:“你这番话就是最好的忠告——非常之时,应对以非常之策。谢谢啦,再见。以后我还会随时向你请教。”

对方挂了电话。贺国基料定,这位铁腕人物上任后一定会强力推进救世行动。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要通一个电话。电话中他言简意赅地介绍了有关乐之友的消息,以及他所知道的有关乐之友们的背景。最后说:

“据我的估计,恐怕这个民间团体能鼓捣出大名堂。我提一个很冒昧的建议:政府最好能派去一个联络员,正式的,驻外大使级别的,并给予一定资金支持。”他歉然说,“这样做是没有先例的,所以我真的冒昧了。”

那边回答:“好的,我们合计一下,谢谢贺老的责任心。”

康不名刚看完对乐之友的电视直播,有人敲门。是同一家属院的两个退休老太,一个是楼下的陈素芳,另一个住得远,不太熟,名字好像叫刘什么琴,是基督徒,常常热心地劝住户们“信主”。两个客人一进门就看见客厅堆着的大小旅行包,问是不是老康要出差?康不名说,是牛牛要走,跟着他妈到天津的外婆家住几天,晚饭后我送他们上飞机。陈素芳逗牛牛:

“早该走了!也该到外婆家住几天,哪能老赖在奶奶家!”

四岁的牛牛大声说:“才不!这儿是我家,外婆家是旅馆!”

全屋人都笑了,康不名笑着说:“这是牛牛外婆说过的埋怨话,谁知让他记住了。都说抱孙孙不如抱草墩,我家这个草墩可是抱出感情了,乍一离开还真舍不得。”

陈素芳说:“你家有事,我们不耽误,就问一句话。康工,你是不是到北京开过一次‘天塌’的会?”

“对,开过。”

“天真的要塌?记得以前闹腾什么2012世界末日,凤琴每天找我说叨,盅惑得我差点都信了。后来多亏请教了你,你说那纯粹胡说八道,事实证明还是你说得对。凤琴最近又说世界末日,我说咱们去问问康工,我就信服你这样的有学问人。”

凤琴脸上有点挂不住。当年她确实非常焦灼地到处宣传:世界末日真的要到了,只有主才能拯救你的灵魂,这样的宣传一直进行到那年的12月21日晚,即传说的世界末日。第二天好些人笑着问她,末日咋没来?弄得她很尴尬。康不名忙打圆场:

“我哪说过她是胡说八道,我只是说,用玛雅历预言世界末日不大靠谱。”

“那这回呢?八成还是瞎闹腾。说啥子只要太阳变蓝天就会塌,这几个星期我一直在注意看,太阳根本没有变蓝。”

康不名犹豫片刻,不知道对两位家庭妇女该把话说到哪个程度。俩客人巴巴地盯着他,尤其是那位叫凤琴的,似乎在等待最后的宣判。最后康不名斟酌着说:“现在就说天塌地陷、世界末日什么的肯定太早,但这回确实有大灾难了,太平日子怕是要到头了,你们得有点心理准备。”

这话让陈素芳很沮丧,那个叫凤琴的则有明显的胜利感。两人没有多停,告辞走了,听见她们下楼时还在争论。康不名一家匆匆吃过饭,送牛牛母子去机场。取了票,把行李办了托运,两人要进站了。老两口说:

“牛牛,来,给爷爷奶奶再抱抱。”

牛牛在奶奶家长到四岁,从来没离开过,这次要离开几个月,爷奶打心眼里舍不得。特别是康不名,常常自称是“阉公鸡”,对孩子特别亲。牛牛曾自豪地宣称:爷爷只要在家,我再淘,妈妈也不敢打我。这会儿牛牛高高兴兴地跑过来,同奶奶拥抱亲吻,再同爷爷拥抱。但小东西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抱紧爷爷的脖子,深深埋下头,很久很久不说话,也不松手。几个大人的眼眶都湿润了。

回途中康不名比较沉默。老伴知道他是动了感情,也陪他沉默着。刚才牛牛的举动触到了康不名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一时五味俱全!他和老伴已经年过花甲,把生死都看淡了,那个“天塌”的噩耗并未引起太大的感情激荡。但在刚才,四岁孙孙的一抱在他内心中激起了汹涌波涛。这样嫩生生的孩子有权好好地活下去,一代一代地活下去,他们不该遭受灾变恶魔的戕害!他在片刻之间做出了决定,对老伴说:

“我决定了,到乐之友那儿去。这两次开会我有一个印象:我这样的老家伙也多少有点用处的,那儿都是专业精湛的科学家,但太专太精,需要有一个万金油式的人当粘合剂。老伴,家里这一摊子就交给你啦。”

老伴想想,没有劝阻:“行啊,想去你就去,为孩子们尽尽心吧。到那以后注意身体,别玩命,毕竟是60多岁的老家伙啦。”

在杞县的县府家属院内,五岁的昌昌感冒高烧,这会儿正在哭闹。苗杳对他又是恨,又是心疼。这个小祸胎今天在幼儿园又和人打架,院长训他,他竟然把院长的手给咬破了。院长一怒之下罚他在院里站了半天,结果受凉感冒。昌昌一向淘得出格,说起来也怪当爸的。虽然夫妻俩一向为人低调,但姬人锐唯独对儿子十分宽纵,他说不要太约束孩子的天性,调皮孩子长大才有出息。这下可有出息了,把院长都咬伤了。

姬人锐临走时曾让苗杳请一个家庭保姆,但苗杳考虑丈夫此去前途未卜,也许很长时间全家得靠她一人的工资生活。这些年姬人锐和她洁身自好,没有多少积蓄,她得省着点儿花,所以就没有请保姆。她正在哄昌昌吃药,电话响了。她抱着昌昌拿起座机。对方说:

“是我,老鲁。”那边听见了电话里的哭声,“咋了?我听见昌昌在哭。”

“发烧,我正在喂药。”

“那我和你嫂子去帮忙,这会儿就过去。”他在电话外大声喊了几句,回头对苗杳说:“你赶紧打开电视看中央十台!人锐在那儿正主持什么《乐之友》一会两院的挂牌仪式。”

苗杳赶快打开电视。昌昌看见屏幕上的爸爸,不哭了,偎在妈妈怀里,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老鲁夫妻两个很快赶来,鲁妻照看着昌昌,那两人仔细把直播看完。老鲁困惑地说:

“原来人锐真的辞官入江湖了?他留下辞职信离开后,县里头头们没一个相信他是辞职,都猜他是另有秘密任命。但后来问过上级,上边不知道,而且对他的不辞而别相当生气。”他苦笑道,“我说过人锐不是凡人,早晚要成龙的,没想到他去深山做了一条野龙。”

“野龙”这个新鲜词儿把几个人都逗笑了,不过笑过之后是苦涩,因为这个词儿意味着——姬人锐确实主动跳下了动力强劲的官家大船,从此将在人生的波涛中自生自灭。老鲁悻悻地问:

“苗杳你没劝他?”

苗杳叹道:“当然劝了,但其实也没怎么劝。我知道他的脾性,劝不转的。嫁鸡随鸡吧。”

“你该劝的,这下子中国少了一位姓姬的副总理,太可惜了。那个什么基金会……”他轻蔑地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怀中的昌昌突然大声说:

“我爸没被抓!”

三个大人很吃惊,忙问他为啥说这话,昌昌却闭上嘴,执拗地不回答。不过这个谜不难破解,猜也猜出个八八九:一定是昌昌和人打架,素来不喜欢他的院长过来批评时说了些过头话,比如“你当你爸还是县长啊?”或者:“如今哪有辞官不做的,肯定是贪污受贿,被纪委抓走了!”昌昌这个惹事精哪受得了这些话,一怒之下就把院长的手给咬破了。对,肯定是这样,昌昌平时虽然淘,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出格,肯定是受了强刺激。老鲁沉着脸说:

“苗杳你放心,我明天去见那个院长。对孩子竟然说这样的混账话!”

苗杳苦笑道:“算了,息事宁人吧,也怪昌昌太淘。”她想了想,“去还是要去的,你去不合适,明天我去一趟吧。”

之后他们中断了这个话题,开始商量昌昌要不要去医院打点滴。

凯迪拉克顺着纽约长岛的半岛公路一直前行,前边就是著名的刚尼逊天体海滩了。亚历克斯没把车开往停车场,而是拐入一处无路的荒滩。凯迪拉克缓缓开着,一直开到台地的边缘才停下来。从这里向下看,海滩景色一览无余,海面上飘浮着几艘白色的帆船,蔚蓝色的海水轻柔地拍击着海岸,激起一线白色的水花,一群灰色的海鸥扑打着翅膀在浪花处觅食。台地下边是沙滩,白色细沙无边无际,沙滩上有一大片区域躺满了裸体的人群,但距离过远,看不清楚。再向前远眺,是高楼如林的纽约市景。亚历克斯说:

“咱们的营地就扎在这儿吧,怎么样?”他笑着说,“我觉得,观察尘世最好是隔着一段距离,那样才会有上帝的目光。”

三个伙伴没有异议。他们下了车,把野餐毯子铺在地上,摆好食品、刀叉、酒杯和法国葡萄酒。亚历克斯·汤利是年轻的天体物理学家,他今天邀约的三位朋友也都是年轻科学家,是各个专业领域的佼佼者:分子生物学家乔治·雅各比,数学家詹姆斯·格莱克,理论物理学家玛格丽特·坎尼普,后者也是亚历克斯的女友。四个人在地毯上安顿好后,亚历克斯从旅行背囊中掏出一个装潢考究的方形酒瓶,钴蓝色的瓶身中荡漾着深红色的酒液,透着高贵的皇家气质。亚历克斯小心地打开瓶塞,为各人斟上酒:

“这是一瓶百龄坛牌苏格兰威士忌,20年前的30龄特酿,所以它有50年的历史了,在我祖父的庄园酒库中也算是极品。我一直没舍得喝它。今天就用它来纪念我的祖父吧。他不久前去世了。”

四人举杯,祝老人安息,然后呷着酒,细细品味着。乔治说:

“亚历克斯,这瓶威士忌确实是极品!余味中带着橡木和金雀花的绵长芳香。向你的祖父致敬,他生前一定非常会享受生活。”他笑着说,“愿他在天堂中也能喝到这样的好酒。”

“没错,他是典型的老派美国人,把各种生活细节雕琢得非常精致。只是——”他叹息一声,“也许我们已经习惯的享乐主义社会马上就要坍塌了。”他把一具蔡斯双筒望远镜交给伙伴,“来,一边喝酒一边欣赏吧。”

镜野拉近了那片白花花的裸体,有如一堆白色的天蚕,其中也夹着一些黑人和黄种人,这是在网上组织起来的一场万人性派对。自从楚马格林发现公布之后,各西方国家中的集体露天性派对已经不是稀罕事。有人说动物种群濒临灭亡时性欲会特别旺盛,这符合进化论,因为濒死物种是以“强化生殖”作最后的抗争。这也许是这些性狂欢的深层生物学原因。对类似的露天性派对,各国警方基本装聋作哑,因为社会上积聚着越来越浓的绝望、愤懑、狂躁和戾气,如果这些负面情绪能在性集会上多少得到释放,又何必干涉呢。今天的集体露天性派对更特别一些,它是专为同性恋者组织的,所以此刻沙滩上进行的大多是同性之间的性游戏,以男“同志”居多,女性也不少。沙滩上气氛相当平静,甚至算得上静谧祥和,性游戏都是一对一的,没有难以入目的群交。不过他们就像舞会上交换舞伴一样安静有序地交换着性伙伴,也偶尔会转换为异性的交媾。悬崖上的四个人品着酒,轮流使用望远镜,静静地观看着。

“世界末日的景象。”理论物理学家玛格丽特先开了口,“就像古巴比伦,双性神阿芙洛蒂忒的神庙中,圣妓借着神的名义公开淫乱。或者像古罗马,男女混杂的阿格里帕大浴场中,贵族们在昏暗的灯光下公然行淫。不知道历史该如何记载我们这个颓废的时代。”

数学家詹姆斯苍凉地说:“只要有历史记载,那就不是世界末日。怕只怕连后人的评判也没有了。“

生物学家乔治说:“我对同性恋毫无不敬,但我认为它只是富裕时代的奢侈,是富裕时代人类过度繁衍时冥冥中设立的自限。一旦它,”他指指天上,大家知道他是指那场空间暴缩,“越来越近,人类得为生存和繁衍而挣扎时,这种现象自然就会消失的。眼下这一幕只是油灯熄灭前的回光返照,所以不必看得太重。”

亚历克斯点点头,“你说得对。你说同性恋只是富裕时代的奢侈,其实西方社会的‘个人至上’同样是富裕时代的奢侈。如果社会陷入绝境,人类肯定会重拾集体主义,靠它来凝聚群体,拼死杀出一条活路。”他顿了顿,“在东方的中国,已经有人开始这么做了。”

大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久前中国一个偏僻山区成立的《乐之友》组织。大家也知道,恐怕这正是亚历克斯组织这次野餐的真正目的,他拉大家来这儿聚会,并非只是为了观赏一场肉欲表演。众人沉默一会儿,玛格丽特叹道:

“那是一群可敬的人,只是我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我觉得那更像是北美旅鼠成群扑向大海,是一次狂热的死亡大行军。”

“至少到眼下为止,我同样看不到逃脱的希望。”亚历克斯说,“但在宇宙坍塌之前,为什么不让咱们的智慧再绽放一次?像咱们几位的脑瓜,那是上帝对少数人的特别恩赐,如果不让它们燃烧净尽就埋到宇宙的废墟中,未免可惜。”

大家默然。正如亚历克斯一样,其它三位对自己的天才有同样的自负。亚历克斯说:

“尽人力而听天命吧,谁知道呢,尽管眼前看不到希望,但正如麦哲伦的探险,他在出发之前并不知道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间是否有海峡沟通。我们没准儿也能侥幸找到一条麦哲伦海峡,把人类从灾难中拯救出来,包括把这伙人,”他用手指划过海滩,“从堕落中拯救出来。你们说呢?”

乔治端起望远镜又看了一会儿,传给其他人。另外两人也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詹姆斯说:

“比比眼下这些人干的事,我宁可去参加旅鼠的死亡大行军。不过亚历克斯,联合国安理会也开始行动了,他们正在诚聘各国科学家以组建一个行动委员会,简称SCAC,直属安理会领导。新秘书长阿比卡尔看来是个雷厉风行的铁腕人物。”

“我知道。那也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选择,但那儿政治家太多,聪明人太多,政治沙龙的传统也太强。我宁可押一个冷注,把希望押到另一些没有名声但崇尚实干的人身上。毕竟,那群缺乏个性的蚂蚁建造了世界上最多的高速公路、高速铁路、三峡大坝、越海大桥、南水北调,如此等等。坦率地说,在和平时期我总觉得他们是疯了,集体性的疯狂,他们工作的狂热就像是在担心:如果今晚不把话干完,明天天就要塌下来——但现在正好天要塌了。”

乔治思考片刻。“好的,我随你去。”

“我也去。”

“我也去吧,哪怕最终证明这只是一次无效燃烧。”玛格丽特笑着说。

亚历克斯举起酒杯:“那好,品完这瓶50年的陈酒,同这个享乐主义时代告个别,大家就回去准备出发吧。咱们得尽量赶紧一点儿,《乐之友》科学院有九个执委的名额,目前只落实四名,咱们去抓它三四个,因为——我不大放心让别人来执掌航船。”

詹姆斯笑着说:“如果是这样,那咱们就要来点小谋略——各人单独行动,把行程错开。到那儿以后,暂且不要透露我们互相认识。”

其他三人都理解了他的意思,最后商定分为三拨,亚历克斯和玛格丽特先走。他们喝完这瓶威士忌,收拾了杂物,向远处沙滩上那片蠕动的天蚕投去最后一瞥,然后乘车离去。

第四章 柳暗花明

灾变来临之后,当人们像蚁穴被毁的蚂蚁般仓皇时,没人认识到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从技术上说,人类现在处于一个急剧收缩的空间中,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处于一个温和膨胀的宇宙内。这两种空间有本质的不同,而这种不同将开启科技的新时代。

最先隐约感觉到这一点的是一位十二岁的孩子洋洋。当然,最后还是由楚天乐及其团队把一个孩童的灵智闪光充实成了真正的理论。

摘自《百年拾贝》鱼乐水著

第1节

《乐之友基金会》成立后的前两年,除了普通民众的小额捐款外,并未收到大笔捐赠。那时,联合国组织的救世行动风生火起,吸引了社会的目光,无形中减少了对一个位于偏僻山区民间组织的注目。

姬人锐曾说,“政府”这台超级机器太大,无法立即加速。他的估计不完全正确。那年,来自索马里的阿比卡尔就任联合国秘书长。这位曾当过两任总统的强势人物立即强力推进了联合国的改革,很快把一个只擅空谈的政治沙龙改造成高效的前敌指挥部。他先是成立了SCAC,即直属安理会的行动委员会,统一指挥人类应对灾变的行动;又促进了联合国会费的改革,各国所交费用大幅增加为各国GDP的百分之一,总数约为一万亿美元。这项改革相对顺利地获得了通过,因为这并非用于联合国这个官僚机构的开支,而是大部划归SCAC使用,其实又会通过各个项目回注到各国的经济血管中。

SCAC执委会由五个常任理事国的五名现役上将组成,他们轮流担任首席执委,每年一轮。本届执委会包括美国的马丁·海利、中国的常林安、俄罗斯的尼古拉·科罗来采夫、英国的沃克·布朗和法国的罗兰·米佐。他们以军队的效率领导着SCAC的工作,延聘了大量科学家,主要组织了三项工程。

01工程:偏重于理论探索,即研究这场灾变的深层机理、发展预测及避祸措施。可惜它的进度不理想,在两年紧张的研究后,只是验证了楚-马-格林发现的正确。不过,虽然它只是对楚马工作的重复,也是很有意义的——它向世人宣告:灾变时代并非民间科学家的妄言,而是实实在在的前景。

02工程:任务是协调和推进世界各国的冷聚变研究,因为,为了建造准光速级的宇宙飞船,在可以预见的技术突破中唯有冷聚变比较现实。专家组估计,在资金充裕的条件下,冷聚变应该在30~50年内达到工程应用阶段。至于有了核聚变飞船后,是否就能逃出那片“湍急的瀑布”,那是下一个研究课题。该项工程进展神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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