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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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人锐面无表情。“三个月。”

“只三个月?”普鲁特兹看看楚天乐。楚笑着和姬说了几句,为客人求情。姬人锐又迸出来三个字:

“100天。”

普鲁特兹苦笑:“上帝之鞭先生,你真慷慨啊。好,100天就100天。那么,我们一分钟也不敢耽误了,从现在起就开始进入角色。我要先定下项目组成员。”他略略考虑,点了场内六个人名。“我们七人留下来,开始商量具体计划。其它人请便吧,想留下旁听也行。”

这六人中不包括量子物理学家泡利。他看着楚天乐:“说吧,我的活儿。”

楚天乐说:“你的工作是单独的,也许更为重要,所以把它交给一颗最聪明的脑瓜。咱们已经知道,真空的深层结构相当于空间的第四维。如果空间收缩确实影响智力,那么它是通过什么样的途径?这是一个全新的课题,希望你能把它搞清楚。”

泡利看看姬人锐。“我干。至于时间……”他看看姬人锐。

楚天乐笑了:“我们的上帝之鞭哪能不通情理呢,他知道这项任务100天交不了卷的。你俩随后再定吧。”

但泡利的回答出乎他们的意料:“我也100天。”

楚天乐惊异地盯着这个寡言少语的家伙,对方的目光平静而自信。楚天乐想,泡利既然这么有把握,说明他对此早就开始了研究。他欣喜地说:“那当然更好啦,看来我没有选错人。咱们走吧,不要影响普鲁特兹小组的工作。”

第2节

两天后,普鲁特兹带领心理学家董月霞和脑生理学家斯特利,来到非洲塞内加尔的密林。泡利也来了,他是列席参加,“想在脑中装一些直观的画面”。同来的还有乐之友基金会副会长葛其宏,他最近比较闲暇,“想和黑猩猩比比智商。”

普鲁特兹此行是来找一个老朋友弗朗辛·布鲁瓦,他已经与黑猩猩共同生活了20年。一位黑人向导姆拉戈带他们进入密林,布鲁瓦不使用手机,姆拉戈就是他的交通员。由于他居无定所,随黑猩猩群迁徙,所以姆拉戈也不敢保证什么时候能见到他。不过这次很顺利,进入密林第二天,向导就发现了那个黑猩猩族群。他让客人在原地稍等,一个人悄悄向前潜行。不久,他带着布鲁瓦匆匆返回。那是个健壮的白人中年男子,褐色头发,蓝眼睛,胡须和头发乱蓬蓬的,古铜色的皮肤,全身赤裸,只在腰部围着草叶裙。他同老朋友普鲁特兹拥抱,又同其它客人拥抱。普鲁特兹向他讲了此行的目的,布鲁瓦说:

“住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密林中,我差不多已经忘了空间暴缩这档子事,所以,是不是空间收缩引起它们的智商爆炸,我还从没有考虑过。但这些猩猩在近几年中确实有显著的智力提升,这点毫无疑问,我早就在为此欢欣鼓舞了。眼下我就能带你们看一些有趣的画面,看完后咱们再讨论。跟我来吧。”

他领大家悄悄潜行。虽然他本人早就是黑猩猩族群的一分子了,但今天陌生人太多,他怕惊扰了黑猩猩。到一个地方他让大家停下,前边二十米开外有一小片林中空地,二十几只黑猩猩聚在那里,围成一个圆圈在干着什么。它们发现了这边的陌生来客,但可能知道这是布鲁瓦带来的,没有表现出受到惊扰的迹象。布鲁瓦小声说:

“我刚才离开这儿之前,它们刚刚捕获了三只倭丛猴,这会儿正准备分食。看见了吗?有几只黑猩猩手中拿着修整过的尖头硬树枝,那是它们用来捕猎的矛。它们会使用武器倒不稀罕,动物学家在四十年前就已经知道了。不过——你们往下看吧。”他笑着扫视大家,“不必为随后的画面震惊,我和姆拉戈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不再说话,几个人静静地观察着。那边的黑猩猩原来是在准备篝火,它们把一些树枝聚拢,叠架成空心的柴堆,这些事它们干得相当熟练。众猩猩干活时,一只体型健硕的雄猩猩站在一侧冷静地看着。布鲁瓦说:

“那是它们的首领,我给它起的名字叫阿兹。”

等柴堆架好,众猩猩把目光都转向阿兹,阿兹威严地走过来,举起左手。普鲁特兹在布鲁瓦的示意下举起望远镜,把镜头对准阿兹的手。原来它的左手中握着一只银白色的打火机!布鲁瓦说:

“看清了吗?是支打火机,从我这儿偷的。你们知道,我一直同它们一块儿生活,尽量和它们吃一样的食物。但我的胃毕竟和黑猩猩的胃不同,有时候我也会悄悄避开它们,用简易炉子煮一些熟食,调剂一下肠胃。我做得很小心,相信从未让它们发现。但——我怀疑它们是用秘密盯稍的办法发现了我的秘密。五年前我丢了一支打火机,随后发现打火机是被阿兹弄走了,后来它就学会了像我一样生火,在火上烤肉吃。再后来阿兹就把老首领赶下台,自己成了族群的首领。”

那边打火用了很长时间,普鲁特兹用望远镜观察一会儿,回头说:阿兹的动作非常庄重,像是在举行宗教仪式。布鲁瓦笑着摇摇头:

“不,没有什么宗教意味。黑猩猩的大姆指远没人的灵活,阿兹打火时常被烧疼手指,即使现在也不能完全避免。所以它打火时非常小心,毋宁说得首先克服恐惧。所以嘛,直到现在,在这个族群中,点火仍是专属阿兹一人的权力。当然,如果把它们对火的敬畏感看成是宗教的萌芽,也不为错。”

那边突然爆发出兴奋的尖叫,是阿兹把火点着了。小小的火苗在树枝间腾跃着,蜿蜒着,突然蓬地一下变为熊熊的大火。火星四溅,可能灼伤了几只猩猩,兴奋的尖叫中夹着惊叫。阿兹得意洋洋地从火堆边退回,把那只银白色的打火机小心地攥在手里。几只雄猩猩把三个倭丛猴的尸体穿到树枝上,架到火上烤,其它猩猩贪馋地盯着。布鲁瓦说:

“这两年来,这个族群的生活已经离不开火了。但它们没有学习如何保存火种,因为没这个客观需要——它们知道我的秘密住所有打火机,等到某只打火机打不着火了,就到这儿再偷一只。这已经成了我和它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那边把肉烤熟了,香味飘到这边来。它们把食物首先献给阿兹,阿兹撕下一块儿,其余的让大家分食。这时一只黑猩猩忽然离开族群向这边走来,布鲁瓦急急地介绍:

“看见来的那只雌猩猩了吗?它叫玛鲁,是我的恋人。”他看看大家,“我可不是开玩笑,至少不全是玩笑。你们先看看它腰间的草裙。”

它走近了,确实穿着草裙,样式与布鲁瓦的一样。布鲁瓦说:“玛鲁是阿兹的一个妃子,但它最近两年一直向我示好。它非常关心我,把最好的食物留给我,族群迁徙时总是把我罩到视野中,如果有半天见不到我就会非常焦灼。我生活在黑猩猩群中,按说也应该裸体的,但毕竟文明的积习难改吧,所以我一直以草裙来遮羞。我没想到的是,玛鲁从今年起对我的草裙非常艳羡,常来我身边,摸着草裙眼巴巴地看我。也许它的,噢,她的,”布鲁瓦摇摇头,自嘲地说,“有时我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人称代词了。也许它的智慧已经懂得了遮羞?后来我为它做了一条草裙,它非常喜爱,穿上后片刻不离身。”

玛鲁走到半途,犹豫地停下来,可能是对“恋人”身边的陌生者心存忌惮。葛其宏打趣主人:

“玛鲁对你示好,那位黑猩猩之王吃醋吗?”

“不,没有。我想原因是,他——和玛鲁一样——对我所代表的智慧心存敬意。至少它们都知道,打火机,这种它们世界之外的宝物,是我带来的。嘘——”

布鲁瓦让大家噤声,因为玛鲁在短暂的犹豫后又走过来了。现在能看清它手中拿着一块儿熟肉,它走过来,避开其他人的目光,殷殷地看着布鲁瓦,把肉双手捧给他。布鲁瓦马上撕下一块儿,把其余的还给玛鲁,赞赏地拍拍它的头顶。受到夸奖的玛鲁满脸光辉,兴高采烈地跑回去了。

几个人相当感动和震惊,因为它孩子般的的喜悦中显然有“女性的柔情”。布鲁瓦说它是自己的恋人,看来确有此事。接下来的事让大家更为震惊。玛鲁回到黑猩猩群中之后,阿兹走近它,两只猩猩用手语比划着。布鲁瓦说:

“看,它们在用手语交谈。手语是我教的,现在全族群都会使用了。猩猩们会用手语倒不值得惊奇,早在上世纪80年代,美国大猩猩基金会就教会一只叫科科的低地大猩猩使用1000多种手语词汇,懂得2000个英语口语单词,能够与人类相当顺畅地进行交流。”他一边介绍着,一边努力辨识着那两只猩猩的手语。“噢,阿兹是告诉玛鲁,‘再送五块肉过去,因为尊贵的布鲁瓦带来五位客人。’”

葛其宏怀疑地看着布鲁瓦,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真话。原来是真的。那边过来五只猩猩,玛鲁打头。它们很快走近了,每人手里拿着一块儿熟肉,把肉恭敬地奉给五个客人。在布鲁瓦的示意下,五个人赶快收下礼物,也像布鲁瓦一样拍拍对方的头顶表示赞赏。五只黑猩猩欢天喜地地走了。

五个人都努力撕吃着半生不熟的猴肉,盯着黑猩猩群落,陷入沉思。斯特利说:“真正不可思议。”董月霞也说:“实在令人震惊。”现在,这个黑猩猩族群可以说已经脱离动物的范畴了,算得是灵智初开的土人了。它们有了一个慷慨大度、颇有威望、脑瓜灵光的头人,甚至有了初步的男女之爱,假以时日,谁敢说一个新文明不会从这儿肇端?普鲁特兹问布鲁瓦:

“老朋友,我最近收集了很多资料,发现世界各地的动物都有显著的智力提升,但只有你这儿最为惊人。这是为什么?”

“很简单。我想是因为黑猩猩的智商本来就接近脱离蒙昧的临界点,所以在同样幅度的刺激下唯有这儿产生了突变;或许还有一个原因:这儿基本是自由状态下的群体生活,在这样的社会结构下,智力提升更容易产生正反馈。”

泡利有点儿按捺不住了,急迫地说:“我想去那里生活。它们允许吗?”

布鲁瓦看看他雪白的皮肤,开玩笑地说:“应该没问题。唯一的问题是:你和它们的肤色相差太悬殊啦,不过我相信它们不会把你当成劣等民族。你们是不是都去?”

“对,都去。我们都去。”其他人说。

“那你们首先得下决心,像我这样赤身裸体。”他笑着,又说,“等一下,我去问问阿兹。”

他走过去。阿兹看见了,也向他迎过来。一人一猩用手语交谈着。交谈持续了相当长时间,这边的五个客人虽然完全看不懂,但都看得入迷。阿兹和刚才几个猩猩明显不同,目光相当沉静,没有其它猩猩的畏缩。最后布鲁瓦回来,笑着说:

“走吧。它非常高兴地邀请你们去族群中作客。我刚才是开玩笑,你们不必脱衣服的。它们已经足够开明,不会在意几个无毛异类的丑陋。”

五个人欣喜地跟着他往那边走,心中也多少有些忐忑。葛其宏咕哝一句,布鲁瓦回头问:你说什么?葛其宏说:

“我为玛鲁惋惜。你看它的拳拳深情!但它的单相思注定是无望的。”

布鲁瓦笑笑,没有应声。过一会儿他说:“如果按这两年的智力提升速度,它们很快就会脱离蒙昧,成为人类中黑白黄棕之后的第五种肤色,或者可以称为‘有毛人种’。如果是那样,你会在意妻子的肤色吗?”

葛其宏搔搔脑袋,不情愿地承认:“尽管我不敢想象娶一个有毛的妻子,但——我想你是对的,关键不在形貌,而在于大脑中盛装的智慧。”

第3节

100天后,普鲁特兹小组公布了这次大规模智商调查的结果。泡利同时提交了单独的研究报告,其中包含一个公式。

按普鲁特兹小组的研究结果,人类,包括成人组、青年组和幼儿组,以及所有智商可测的动物,物种平均智商比50年前都提高了45%左右,肾上腺素对其并无显著影响。黑猩猩的进步最为显著,它们的平均智商提高了65%,属于特殊的“临界爆炸”现象。由于黑猩猩的智力提高肯定与肾上腺素无关,所以这个数据对于上述结论是个有力的旁证。

两人的打赌是楚天乐赢了,因为普鲁特兹那张纸条上写的是:估计人类智商提高了35%。这个值与实测值的误差大于打赌时定的5%的标准。但普鲁特兹强辩说他当时说的5%只指负差,即实测数据比他的数据低5%才能判他输,因为他早就料到这个数据会超过!楚天乐认可了他的强辩,笑着说,我巴不得输呢,巴不得实现那个赌约——活到100岁。

打开泡利的燕形纸条后发现,上面并没有打赌的数字,而是一个公式,与泡利的正式报告中所列举的公式完全一致。泡利在报告中说,他早在五年前就开始了这项研究。当然,这是一个世纪性的课题,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研究透彻,眼下他只能得出一个初步结论:密真空通过量子层面的效应影响了人类的智力水平,就像溶液中离子浓度的增加可以提高电流密度,土壤肥力的增加可以提高植物的生长速度。泡利以实测数据和理论推演拼出了一个经验公式,可以依据不同的真空收缩率计算出不同的智力提高值。把当下的收缩率数值代入,正好得出了普鲁特兹报告的那个数值:45%。

比起普鲁特兹的结论,泡利公式的适用范围更为广泛。公式中智力提高值与收缩率呈正相关,也就是说,如果空间继续收缩,人类智力还将提高,逐渐接近一个极限值e2/3,即1.95。现在智力提高了45%,还有继续提高的可能。

科学界同仁普遍接受了普鲁斯特和泡利的报告。

调查报告还附带给出了另一个结论:在密真空中电脑的计算速度并无增加。这本来就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因为电脑的计算速度基于光速电流(准确说是光速传递的电场),已经是宇宙间最高速度了。但这个理所当然的结论还是激起了小小的兴奋。调皮鬼们在网上说:人类可以不必对神通广大的电脑自卑了,因为我们相对来说变聪明啦。

全世界的民众——以他们已经提高的智力——欣喜地品味着这个结论的意义。成人教育立即成了最时尚最强劲的潮流,因为数十亿知识层次较低的人现在都有了过剩的智力,大家不愿像过去那样浑浑噩噩地被关在“无知的囚笼”之中。但对于乐之友们来说,喜悦的基色中也浮动着悲怆,因为智力的提高是建基在“空间收缩灾变”之上的,如果人类不能逃出灾变区域,那智力的灿烂怒放不过是死亡前的回光返照。

虫洞飞船的进展极为迅猛。春花烂漫的一天,贺梓舟从极度繁忙的工作中抽出时间,回到久违的山中。同来的有他的同事奥芙拉·哈扎,一位犹太裔姑娘,是一位出色的工程物理学家。有姬继昌,如今也是他的同事,项目组的骨干成员。姬继昌把爹妈也请来了,这是贺梓舟的意思,因为今天他要与乐之友中最重要的几个人,或者说乐之友的灵魂,谈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们没有唤亚历克斯同来,因为在这件事上他们和亚历克斯有分歧。

马氏夫妇和楚氏夫妇高兴地接待了客人,他们早就把洋洋和昌昌视为马家成员了。79岁的马士奇极度羸瘦,不过精神还行,坐在轮椅上同客人聊天。楚天乐这一年来没有再回人蛋岛过隐居生活,因为妻子怀孕已经四个月,明显有身子了。乐水今年44岁,属于高龄产妇,残疾的楚天乐虽然照顾不了她,留在身边至少是精神上的安慰。马柳叶远赴美国哈佛大学留学,已经走了一年。屋里还有新请的保姆徐嫂,天乐妈毕竟年纪大了,照顾两个残疾和一个孕妇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贺梓舟略带难为情地问:“柳叶还生我气不?她到国外留学,这么大的事也不对我说一声,把洋洋哥当外人了。”

鱼乐水如实相告:“她是听了我的劝告走的。我当时说的话是:如果你想让洋洋哥接受你,把小妹妹变成恋人,那就下决心远离他三年,然后,让他突然看到一个陌生化的成熟女性。”

她说这话时瞟了奥芙拉·哈扎一眼。女人的眼光是最敏锐的,鱼乐水已经看出奥芙拉·哈扎与洋洋的关系很亲密。所以柳叶很可能已经没希望了,等三年后她回来,这边的关系已经铁板钉钉了,但不管怎样,她觉得该把柳叶的心思说出来。鱼乐水知道,在开发虫洞飞船的世纪性行动中,科学家中已经形成了一个势力强大的少壮派,或者叫诺亚公约派,贺梓舟是其首领,这位犹太裔姑娘肯定也是其重要成员吧。

贺梓舟无奈地摇摇头,没有就柳叶这个话题说下去。奥芙拉·哈扎注意地看看鱼乐水,分明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但没有做什么表示。贺梓舟先问了家人的安好,与马伯伯拥抱。轮椅上的马士奇说:

“我已经是风前残烛了。这具身体已经基本上拒绝接受外来的营养,正在缓慢地吞吃自身,首先是吞吃肌肉细胞,然后是骨骼。”他指指自己羸瘦的四肢。“最重要的大脑将放到最后再吞食,不过为期不远了。所以,趁着头脑还清醒,我想提前同大家告别。”

大家都很难过,在他身后,68岁的天乐妈眼眶红了。马先生说的是实情。他是因衰老引起的全身机能衰竭,无药可治的。马先生爽朗地说:

“我说过,生生死死是老天爷定下的最硬的铁律,谁也躲不过的,不必说它了。不过,对死神认输前,我还想争取一个小小的胜利——看到孙子出生。”

鱼乐水藏起悲伤,和公公开着玩笑:“那没问题,爸你努力坚持,我也抓紧一点。空间都压缩了,孕期难道不能压缩么?”

她有意挽起丈夫的胳臂。这一年来,丈夫依然有很重的心事,即使将为人父的喜悦也不能驱走它。她同二老和姬人锐私下谈过自己的担心,三人都劝她不要急,说,等时机成熟,天乐会自己说出口的。这会儿姬人锐看看寡言的天乐,对贺梓舟说:

“洋洋,你说有重要的事?开始吧。”

“好的。”贺梓舟喜气洋洋地看着大家,“天乐哥,那次远程虚拟会上你已经说过,对于这种因空间洇灭造成的纯位移式飞行,或者说是虫洞飞行,其最高速度没有理论上的限制而只有技术上的限制。但你也曾担心,光速限制的魔咒也许会以某种迂回方式继续有效。”

楚天乐点点头:“嗯。”

“这一年来我们终于搞清了这件事——魔咒确实失效了!虫洞式飞船对非本域空间的速度完全可以达到光速,可以达到1.7马赫甚至更高!我在这儿借用了一个航空术语,一马赫就是一倍光速。当然,前提是……”

他停下来看看楚天乐。后者敏锐地说:“前提是飞船得连续飞行,放弃我所设计的断续飞行方式,也就是放弃对前方的观察?”

“是的。天乐哥,眼看着宇宙中最硬的光速铁律能够被打破,我们咋能抵挡女妖的诱惑呢?”

姬人锐没有跟上贺梓舟的思路,疑惑地问:“这不是问题呀。你完全可以用实验来确证它,短时间的盲视飞行不会有危险。”

楚天乐对姬人锐微微摇头,止住了他的话。贺梓舟今天来的目的,绝不是谈论一次超光速飞行实验。不,他是在谈“超光速时代”,他的心中有基于此项技术的庞大计划。楚天乐简捷地说:

“关于如何盲视飞行,你肯定有了成熟的办法。”

“对,有了办法,只是我不敢说否成熟。不过,我先谈谈一个大计划的框架吧,在这点上我和亚历克斯叔叔有分歧。这正是我今天来的目的——想首先得到你、马伯伯、乐水姐姐和姬伯伯的支持。”

“好的,你讲吧。”

“新飞船首要任务要弄清灾变范围,找到收缩区域的边界,这是没说的。在这点上我和亚历克斯叔叔没有分歧。只是……你知道的,在近年的观测中,发现灾变区域始终以光速向外扩展,而且强度没有明显的减弱。这两个兆头非常不祥,必须赶快弄清它。可是,如果探索飞船以低于光速的速度飞行,就只能一直落在海啸的边锋之后,而且离边锋越来越远。这样的探索毫无用处。我想,必须乘着超光速飞船追上海啸边锋,就近观察它,把它的机理弄清,尤其是,弄清空间收缩强度在边锋处是否减弱。”

在场的人都有点儿黯然。他说得不错,灾变区域的“光速扩展”和“强度没有明显减弱”是两个非常不祥的消息,在媒体上这是讳莫如深的话题。如果这种趋势一直不变,意味着人类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逃到生天。衰弱的马士奇此刻目光炽热,说:

“嗯,说下去。”

“所以,‘近光速或光速飞船’的开发已经失去意义了,必须越过它,直接进入‘超光速’的开发。而且时间紧迫,没时间再在太阳系内做实验了。在金鱼号上修修补补是不成的,必须尽快建成新飞船,然后径直追着海啸边锋飞去。现在灾变区域的半径已经接近50光年,粗略算一下,如果船速达到1.7马赫,那追上以光速扩展的边锋也是120年之后了。如果船速达到两马赫,时间可缩短到100年。如果考虑飞船的回程,上述时间再加一倍。”他直视着楚天乐,“由于没有相对论效应,这样的行程已经需要几代人了。所以,这只飞船上必须建立一个千人规模的太空社会,才能保证有效的繁衍。我们,我是指诺亚公约小组的成员,”他用手划过奥芙拉·哈扎和姬继昌,“已经在提前做准备。”

他在两年前就率先开始了对“诺亚方舟人类公约”的讨论,在这个讨论中,一群少壮派科学家逐渐聚集在他的周围,形成了“诺亚公约派”,姬继昌也是诺亚组织的铁杆成员。姬人锐和苗杳看看昌昌,不由心中黯然。昌昌肯定会随这艘飞船上天的,那就是同爸妈诀别的日子。诀别虽然悲伤,但他们是去寻找生路,所以当爹妈的也想得开。姬人锐拂去伤感问:

“亚历克斯的意见?”

“他认为技术的重心应放在近光速飞行上。他说如果越过这个阶段很难保证航行安全。”

“他说得不错呀,当然首先是安全。”姬人锐说。

楚天乐对姬人锐摆摆手,姬的问题没有问到要害。贺梓舟不会不考虑飞船的安全,他和亚历克斯的分歧一定是更深层面的。楚说:“说说你们克服盲视的方法吧。”

贺梓舟摇摇头:“不,在超光速飞行中,盲视无法避免。它甚至比不上潜艇,潜艇在潜行时虽然无法用星空图或GPS定位,但至少可以依靠陀螺仪进行惯性导航,只是精度稍差而已。但在虫洞飞行中,飞船相对于本域空间是静止的,所以惯性导航仪、加速度仪和速度仪从理论上也不起作用——因为根本没有可测参数!”

楚天乐深深点头。洋洋是对的,虫洞飞船的导航只有一种办法:依靠星空图,但这只能在飞船脱离虫洞状态后才行。贺梓舟继续说:

“而且对于超光速飞船来说,保持观察也没什么实用价值。因为飞船对于动态的障碍物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像地面高炮无法依靠声音来对抗超音速战机——等你听到音爆,飞机早就越过你了。”

“你说得对。但——继续往下说吧。我这会儿简直是一个反应迟钝的树懒,追不上你的思路。”

“天下有你这样思维敏捷的树懒吗?”贺梓舟笑着,“我还是先给大家放一部短片吧。事先说明,短片中子弹穿过玻璃的机理与我们的虫洞飞行机理完全不同,但可以让大家有个直观印象。”

奥芙拉·哈扎和姬继昌已经做好准备,开始在电视机中放一部短片,那是用高速摄影机拍摄的子弹穿过玻璃的场面。子弹在透明的空气中飞行,由于其高速,在子弹前方形成空气的激波,激波干扰了光线的传播,使被其包围的子弹变得边缘模糊。当子弹抵近玻璃时,实际并不是子弹撞破了玻璃,而是子弹前方被压缩的空气团在玻璃上撞出一个洞。子弹随着空气团飞过小洞,空气团猛然爆开,形成强烈的湍流,但弹头形状并没有可观察的改变。

短片定格在这个画面上。贺梓舟说:

“天乐哥,我还清楚记得,在美国费米实验室第一次目睹空间洇灭时我心中的震撼。空间洇灭所产生的能量很低,但坚固笨重的加速器管道在瞬间被抛出,形成一个巨大的光滑内球面。因为这个过程与能量、力和温度无关,而是空间洇灭后物质的自然堆积,正像湖水突然消失后悬浮物会沿着湖底形成堆积一样。正是由于这个机理,才造就了此后的虫洞飞行。”

楚天乐说:“你是说,虫洞自然地形成了对飞船的保护?”

“对!即使航线前方有一块坚硬的铁质陨石,也不会发生相撞,因为在相撞之前的空间洇灭已经把陨石抛到虫洞之外了,形成了洇灭空间之外的自然堆积,所以飞船穿过陨石后会留下一个贯通的光滑洞穴。甚至飞船航线遭遇恒星也不怕,虫洞将径直穿过恒星。而且,如果其行进速度超过光速,连恒星之核中上亿度的高温也不会对飞船有丝毫损伤,因为在两种空间的界面处,光和热甚至引力都无法穿越;当然,虫洞前锋过后,空间会在普朗克时间里迅速恢复正常,也会恢复正常的光热和引力传播,但它毕竟需要时间,而此时超光速的飞船早已经越过了这片区域。我想到一个例子,武器中有一种高速空泡鱼雷,是以连续的发泡推开前方的海水,能大大提高鱼雷的速度,在原理上与虫洞飞行有某种相似。”他又作了一点补充说明,“虽然依咱们飞船的结构,粒子的加速与激发只能在真空状态下进行。但只要是连续飞行,那么飞船前方就能始终保持着一块‘自造真空’,从而使飞船能继续激发,哪怕是在穿越恒星的过程中。”

他所描绘的画面太惊人,全屋的人一时间都像是被魇住了。大家一言不发,盯着电视上那个定格的画面。楚天乐同样沉默着,但他目光灼灼看着远方,思路已经到了更远的地方。贺梓舟和他的两个助手静静地等着,其实他们心中远非平静。过了很久,天乐妈第一个喊出来:

“我的天爷,那飞船要是撞上太阳,不是把太阳撞碎了?”

贺梓舟摇摇头,指着电视上的定格画面:“一般不会。你看这块儿玻璃,它并未被击碎,而是被射出一个小圆洞。因为子弹速度很快,其作用力来不及分散,子弹就已经飞走了。我想太阳也一样,只会被射出一个小小的圆洞,瞬间之后就会恢复正常。不过我这一点不敢下断语,恒星都是气态的,也许气态物质向洞中的流泻会放大成天文尺度的湍流。”

鱼乐水说:“也就是说,这样的飞船就像是一个地狱使者,所过之处留下一路毁灭?”

贺梓舟立即抬头看她一眼,心中发苦。鱼姐姐一向语言温婉,从这句话里能明显看出,她是强烈反对这种飞行方式的。他尽力解释着:

“宇宙非常广袤,极端空旷,飞船在飞行途中发生相撞的几率极低。而且不要忘了,虫洞飞行的前提是在灾变区域内,是在收缩幅度超过临界点的密真空中。即使造成某些毁灭,也不过是把命定的毁灭稍许提前而已。”

“但如果飞船撞上的,是像我们地球一样‘尚未毁灭’的文明呢?”

贺梓舟迅速看鱼姐姐一眼,无话可说了。她是在使用“极端法”,把最残酷的前景摆在你面前,而且这种可能也不是绝对不存在。楚天乐这时说话了,语调很平静:

“飞船撞上一颗有文明星球的前景基本等于零,不必考虑。”

鱼乐水看看丈夫,平静地说:“那么,飞船撞上褚氏号的几率呢?如果新飞船也走同样的航线?”

屋里气氛开始紧张,大家都从两人表面的平静摸到了观点上的冲突。楚天乐不想回答的,但最终还是回答了:

“同样近乎为零。乐水,我们不能为一个近乎为零的可能就中止前进的脚步。”

鱼乐水悲凉地摇摇头,依次看屋里的人:公公,婆婆,姬人锐,奥芙拉·哈扎,姬继昌等。公公沉默着,从表情上看不出他的态度。婆婆很震惊,她显然不赞成儿子的说法,但提不出强有力的反驳理由。这时姬人锐说话了,态度很温和:

“其实即使造成‘一路毁灭’,这种景象也不奇怪呀。回顾一下地球历史吧,麦哲伦和哥伦布的探险就伴随着一路毁灭,包括他们对土人的屠杀,包括疾病传染,也包括对环境的破坏。其实,地球文明史上每次地理大发现和民族大迁徙都伴随着一路毁灭,至少是森林和野生动物的毁灭,但这样的一路毁灭同时伴随着文明的进步。乐水,你不会对地球文明史全盘否定吧。”

鱼乐水在心中打一个寒战,知道自己无法说服这几个男人了,他们就像盼到了圣诞礼物的男孩儿,此刻有压抑不住的亢奋。他们终于有了超光速飞行的机会,有了挑战上帝法则的机会,有了开拓新边疆的机会,绝不会放弃的,哪怕它伴随着“一路毁灭”。这种征服欲天然存在于男人的血液中,和生存欲望一样强大——不过这句话不完全准确,她讽刺地想。至少,在奥芙拉·哈扎这个女人血液中也有同样的征服欲。

马士奇终于说话了:“水儿,这件事,我是说超光速飞船或超光速时代,是挡不住的。讨论暂停吧,徐嫂已经喊咱们吃饭了。”

吃饭时该女人们当主角了。苗杳把鱼乐水拉到自己旁边,仔细询问了她怀孕的情况,以过来人的身份提了好多建议。她看出鱼乐水有心事——实际在场的众人都有心事,包括天乐妈,包括马伯伯。年轻人更为超光速飞行的实现而兴奋,那可以说是种在人类内心深处的“原梦”。而老人们则为“一路毁灭”而心怀戚戚。苗杳劝鱼乐水:

“马伯伯说得对,挡不住的事就别想它了。对了,昌昌,你不是一直说想看看鱼阿姨那篇著名文章中提到的地点吗?像一线细流串起来的小水潭,柳叶鱼,火葬台等,吃完饭咱们去看看。”

“太好了!我这几年太忙,早该去看了。”

饭桌对面,奥芙拉·哈扎与天乐妈坐在一起。她以西方人的直率问:“伯母,我听鱼姐姐的口气,柳叶对梓舟有意?”

天乐妈被问得一愣,看看贺梓舟,看看儿媳,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奥芙拉·哈扎不在意地说:“我与梓舟的关系已经确定了。不过没关系,如果柳叶有意,我很乐意同她共享一个丈夫。”

席中的天乐妈和徐嫂都愣了。纵然是西方人的直率和性自由,这种直率和自由也太过头了吧。鱼乐水猛然醒悟,连忙解释:

“妈,她是指在飞船社会。在诺亚公约中,一夫三妻是正常的、也是必须要实行的婚姻结构。这与大男子主义无关,主要是考虑繁衍的效率,也兼顾了基因的多样性。”介绍这些情况时,鱼乐水不由感叹:当高度文明的人类向蛮荒之地移民时,似乎已经被奉为天条的“文明社会规则”就立即淡化了,甚至在启程前就淡化了,而久藏于基因深处的“动物本性”却在一夜间复苏。动物本性唯一的目标是“生存和繁衍”,凡是与此相悖的,哪怕它曾是非常神圣的道德准则,也都得靠边站。

奥芙拉·哈扎点点头:“对,我刚才没说清。我的意思是——如果柳叶愿意成为这艘飞船的成员的话。”

就着这个话头,贺梓舟向大家介绍了有关诺亚公约的背景和基本内容。

背景是:人类必须从心理上割断地球的羁绊,从“陆地民族”变成“海洋民族”,把浩瀚的太空作为心灵的归宿。飞船不应该仅仅是人类的逃亡工具,而应是新人类的陆地。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以他为首的一群人提前制定了详细的诺亚公约。

诺亚公约实际是新社会的民典,是太空教的圣经。内容包罗万象。贺梓舟介绍了其中的重点。

首先是人类的繁衍方式,以及有关的伦理建构。这是公约最重要的部分,因为繁衍是生存最重要的基础。飞船社会只能维持一个千人左右的较小的种群,因此必须有最高效的繁衍。兼顾繁衍效率和基因多样性,主要是Y基因的多样性,婚姻结构规定为一夫三妻。这也尽量兼顾了此前文明社会的婚姻伦理,比如说,不考虑群婚制。鱼乐水刚才已经说过,这与大男子主义无关,实际倒有点“大女子主义”的味道儿——认为在灾变时代,女性的作用比男性更重要。由于种群的规模小,难以完全避免近亲结婚,尤其是在出现意外和灾难、社会大量减员的情况下,所以有关近亲繁衍的伦理大幅放宽。飞船上严禁所有不利于繁衍的习俗或个人自由,像丁克主义、同性恋、晚婚晚育、性冷淡等。一个一夫三妻的家庭必须至少生育四个孩子,以保证种群的小幅正增长。但在种群数量达到飞船所能允许的最大值之后,必须禁绝生育。从这个角度说,一夫三妻的婚姻结构其实在飞船上没有用处,它只是为“星球社会”预作准备,如果飞船逃离灾变区域并落脚在某个类地星球上,那时就必须迅速开始最高效的繁衍。

再就是政治结构,实行绝对的民主加绝对的权威。船长两年改选一次,以简单多数通过。每个有民事能力的成员必须参加投票,票种只有赞成票和反对票,没有弃权票。在非选举期间,只要有50人以上联名,就可以提前进行选举。但船长当选后实行绝对的集权统治,其下属完全由船长任免,没有地球上那样的三权分立的制约体制。飞船上所有决定都由船长一个人做出,以便应对瞬息万变的太空环境。唯有对死刑的判决(船上保留死刑)在船长做出决定后,必须交公民大会批准。

诺亚公约的条款如需修改,必须经三分之二多数通过,并进行三次表决,每次间隔时间不得少于一个月。如果在紧迫情况下不得不违犯公约某条款,船长有权进行临机处置,但必须在三个月内由公民大会追认,且必须由三分之二的多数票通过,否则由船长承担责任。

听了贺梓舟的介绍,天乐妈和徐嫂都顺畅地接受了。毕竟现在是智力爆炸时代,像她们这样知识层次较低的人,也能轻松地享受理性思维。诺亚公约的很多内容,像一夫多妻、近亲婚配、实际的君主制等,从感情上说很难接受的,但从理性上去认可则毫无问题。到最后,天乐妈已经能够拿这件事开玩笑了:

“今天得到的消息我得赶紧透给柳叶。如果她舍不了洋洋哥,就得抓紧时间。可是,那样她就要上飞船了,就要同爸妈永远分手了,想想真舍不得——舍不得也要舍,飞船是去寻活路的啊。”

饭桌上楚天乐说话不多。他一直面带微笑,听着大家海侃,有时同妻子低语几句。吃完午饭他说:

“昌昌,你们不是想看那几个景点吗?都去吧,让徐嫂带路。干爹、洋洋、人锐大哥、乐水你们四个留下,我还有事要商量。”

其他人知道他肯定是要商量某件重要的事,便很快离开这儿,吆吆喝喝地上山了。天乐妈不放心丈夫,但在丈夫示意下也走了。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留下来的四个人安静地等天乐说话。天乐笑着说: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洋洋你们搞的诺亚公约我很欣赏,你们年轻人已经走到我们前边了。”他看看干爹,自嘲地说,“我是不是有点倚小卖老?我今年41岁,但感觉着心态已经很沧桑了。”

马士奇笑道:“你不老,但洋洋他们更年轻。他们是太空新生代。”

“洋洋,刚才你说得非常好。人类必须从心理上割断地球的羁绊,从陆地民族变成太空民族,把太空作为心灵的归宿。飞船不应该是人类的逃亡工具,而应是新人类的陆地。我的地球之根已经扎得太深,但我准备向你学习,狠心割断它。”

“你是说……你想上飞船?”贺梓舟惊喜地问。

“啊不,上不上飞船那是以后的事。”他笑着看看妻子,但鱼乐水的心中一沉,她已经摸到丈夫的心灵脉博——丈夫恐怕想离开地球了。他在褚氏号上经历过一次无重力飘飞,实际从那时起他就隐约种下了这个念头,因为在地球的重力中,他病残的身躯是一副过于沉重的枷锁。“我今天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洋洋,你刚才对超光速飞船的描述是对的,我相信它能实现。但你对旅程的设计只是以百年计,恐怕太保守了。这应该是一次远太空探险,就像哥伦布那样。”他补充一句,“我说的远太空探险是以万光年为计数单位的。”

贺梓舟不解地看着楚乐水。楚乐水一直是他心中的神祇,以思维的明晰睿智让他们衷心叹服,但今天他在逻辑上犯了一个大错。贺梓舟委婉地说:

“天乐哥,怪我刚才没说清楚。超光速飞行是建基在密真空上的,而且是收缩幅度超过临界值的密真空,所以飞船无法越过密真空海啸的边锋。我刚才一直说‘追上边锋’而没有提越过它,就是基于这一点。所以,飞船无法进行远太空探险。”

其他三人意识到洋洋的话是对的,而楚天乐犯了一个逻辑上的大错,都看着楚天乐。天乐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我就是为此才让其他人离开的。以下的话只是我的猜想,所以请你们四位务必保密,免得造成不必要的社会动荡。”

鱼乐水忽然心中一惊,想起姬人锐曾经有过的猜测——楚天乐的自闭有可能是预测到了更大的灾难。她瞥一眼姬人锐,后者肯定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动声色地说:

“没说的,我们都会绝对保密。你往下说吧。”

“我们当时在筹谋人类逃亡时所依据的重要理由是:虽然已经观察到灾变区域以光速向外扩展,但相信空间收缩的幅度会迅速减弱。这一点从理论上说确实是对的,因为一个地方的扰动在向外波及时,其强度与半径的平方成反比。如果是这样,超光速逃亡飞船很快就会到达安全区域。换一种说法,什么时候飞船上的激发不能维持了,不能前进了,就证明这儿的空间已经不是密真空了,已经脱离塌陷区了,已经安全了。对不对?”

贺梓舟点点头:“对。”

楚天乐又沉默一会儿,接着说:“但据这些年的观测,并没出现明显的减弱。远处的星光蓝移是趋于零,但那只是因为它刚刚开始收缩,而不是因为它离扰动中心比较远。所以,我估计灾变区域将以不变的强度扫过整个宇宙。至于何以如此——我不知道。三态真空理论的最大罩门就是没有解释局域宇宙收缩的动因,直到今天仍然如此。”

众人心中一震。鱼乐水迅速看姬人锐一眼,用目光说:你不幸而言中了。科学界此前已经有过这样的声音,但一直未能形成主流意见,因为它完全违犯常识。现在,又是楚天乐首先跳出了常识的囚笼,旗帜鲜明地表明观点,让这个灾难之魔具象化。楚天乐笑着说:

“这并不是说人类完全无望了。不,不是这样的。虽然灾变区域是以光速扩散,但它扫过整个宇宙的时间是以百亿年计。咱们的超光速飞船虽然不能越过灾变波锋,至少可以与之同步,即永远处于临界密真空的最边缘处。这儿既存在可以进行激发的密真空,又处于安全区域。你们是否能在头脑中画出这样一个场景?”他笑着问,“这恰似一个海边冲浪啊。”四人点头。对,这是“海边”冲浪,在密真空扩延的边缘冲浪。楚天乐继续说,“当然这种太空冲浪与海边冲浪不一样——海岸是不动的,但密真空的边缘是以光速扩展,这样我们就能以光速进行远太空探险,验证这个边锋不会在某个地方中止。”

四名听众心潮澎湃,在心中描绘出壮丽的太空图景——灾变的凶风恶浪吞噬了地球,吞噬了太阳系,并将以光速吞噬整个宇宙,但这个时间是以百亿年计的。在凶风恶浪的前锋,千万艘飞船载着百亿地球人(飞船直径不能超过虫洞,所以载客只能达千人级,这就需要一千万艘飞船),在密真空中挖出千万条不可见的虫洞,与灾变之波的波锋保持同步。他们是快乐的弄潮儿,艺高胆大。有时他们有意放慢航速,深入到凶风恶浪中来一番探险。当空间塌陷的强度已经危及安全时,他们就加快粒子激发频率,提高船速,从容撤退。在这样的航行中,由于没有相对论的时间效应,他们仍保持着正常的生死节律,也许因科学的进步把寿命延长到五百年一千年,但仍是有限的延长,只能靠世代的更替来汇成不死的人类。现在,137亿年(或许更多年)过去了,宇宙已经转为整体收缩,很快将结束于一个超级黑洞。人类当然也逃不过这个宿命,但他们已经生存了,奋斗了,快乐了,他们将心境坦然地落进黑洞。当然,更好的前景是空间塌陷在某个地点和某个时间中止,那时飞船将停泊在合适的星球,让地球文明的旗帜在新的星空下飘扬……

姬人锐说:“天乐,没必要保密的。以现今民众的心理素质,完全能接受这样的前景——也许会更激发民众的斗志,把事情做得更快。马伯伯,乐水,洋洋,你们说呢?”

没等三个人表态,楚天乐坚决地说:“不,一定要保密。”

他没有说原因,但态度异常坚决。这点儿反常在鱼乐水的心中再次投下了阴影。她不由看看姬人锐。两人在长期合作中已经做到心意相通,此刻姬人心中肯定有同样的阴影,但他表面上神色不动,只是平和地说:

“好的,听你的,对民众保密。但飞船要按你说的目标来建造,而且这应该是一艘千人级的新飞船。是不是?”

“是的。这不再是一次试验飞行,而是人类进入超光速时代、走向远太空的处女航。”他对贺梓舟说,“亚历克斯那儿你不用担心,我来沟通。”

贺梓舟按捺住心潮的激荡,用力点头。对。这不再是一次试验,一次探险,而是新时代的开始。他想了想,说:

“天乐哥,我有一个想法:在这艘飞船的船员中,我想把黑猩猩阿慈和玛鲁包括在内。可惜虫洞飞船尺寸受限,不能复制一个完整的地球生态圈,动植物和微生物只能以精卵子或细胞状态携带。但我想,飞船上至少要安排一两个非人类的成员吧,因为这不单单是人类的事,而是地球生命的逃亡。”

楚天乐和干爹互相看看,同时点头:“对,你这个想法很好,很大气。”

鱼乐水有些迟疑:“只带阿兹和玛鲁?那你没办法让这个非人类物种维持繁衍。它们的后代找不到伴侣的,直系血亲的交配无法产生强壮后代。”

贺梓舟和楚天乐互相看看,没有回答。而鱼乐水也在刹那间悟出了他们的想法——不,他们根本没考虑让黑猩猩们单独繁衍。在进入飞船之后,在黑猩猩的智慧真正启蒙之后,它们,不,他们,就是飞船人类的一分子了,他们的繁衍也将纳入飞船人的整体序列。以理性思维的脉络,这是不言而喻的事。鱼乐水不由暗暗摇头。在智力爆炸之后,她以自己能进入理性思维世界而欣喜,但现在看来,她的思维节拍仍比丈夫和洋洋慢了一拍。

而他们那些比她“快了一拍”或者说“高了一个音符”的观点,也伴随着尖锐的危险性,比如他们对“一路毁灭”的坦然。

此后,当鱼乐水在《百年拾贝》中梳理自己的一生时,她认识到,自己同丈夫在世界观上的分歧正是从这儿开始的,这些分歧虽然算不上多么深重,但也终生无法弥合。

晚饭前,游山逛水的那伙人大呼小叫地回来了。山中的美景,还有那几个有历史意义的景点让他们很兴奋。他们在屋里叽叽喳喳时,柳叶打给贺梓舟的电话来了,刚才妈妈把奥芙拉的话告诉了她。贺梓舟接过电话,高兴地喊着:

“小柳叶,总算想起你的洋洋哥了!?太不像话,出国求学这么大事,事先也不告我一声……”

柳叶截断了他的话:“你知道原因的,所以——甭在我面前作秀了。”

贺梓舟被噎住,少顷正容回答:“没错,我知道原因,我不怪你。柳叶,我觉得你变多了,成熟了。真是女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被失望和希望双重煎熬的女人,成熟起来非常快的。非常感谢我妈刚才通知了我有关情况,看来我还是有希望的,是不是,贺梓舟先生?”

贺梓舟完全收起了笑谑,想了想,认真回答:“对,但前提是你愿意成为飞船的船员,诺亚公约只在飞船上才是适用的。你愿意吗?”

“我愿意。我愿意跟着我的心爱浪迹宇宙,哪怕因为那个可恶的诺亚公约,不得不同另外两个女人分享一个丈夫。”

“柳叶,我不能给你什么许诺,对于船员的遴选是非常严格的……”

“没关系,我会以百倍的努力来获得这个资格。只有一个问题:我是学文的,主修三史:文学史、哲学史和宗教史。这对成为船员有妨碍吗?”

“不,没有妨碍。飞船社会需要各种人才,包括你这样的专业。也许,”他恢复了笑谑,“当我们在漫长的航行中迷失心灵的方向时,需要你来扮演随军牧师。”

柳叶冷静地说:“也许会的,但我在扮演随军牧师之前,先得学会当我丈夫的心灵牧师。奥芙拉在旁边吗?请把电话交给她。”

贺梓舟把电话交给身边的奥芙拉。他暗自摇头,离开仅一年的柳叶确实大变了,远不是那个天真幼稚的小柳叶了,至少她在心理上已经与自己达到同一高度了。柳叶同奥芙拉谈了很久,不知道她们说的什么,奥芙拉只是沉静地笑着,简短地回答,有时还辅以点头。最后奥芙拉说:

“好的,祝你早日完成学业。我会提前为你报名。再见。梓舟给你,柳叶还有话要说。”

贺梓舟接过电话,里边的语调明显变了,欢快代替了冷静:“洋洋哥,正事说完了,来点小花絮吧。知道这会儿我是在哪儿?你猜不到的——是在美国费米国家加速器实验室,那个奇崛瑰丽的空心球里!我是趁假期来这儿参观,重温当时的震撼。”

“玩没玩那种超级滑梯?”

“已经玩过了,这会儿我在球内一个观景台上,这儿已经开发成旅游景点了。”

“是吗?真可惜我不在那儿,我也很想去再看一遍。”

“我真的不虚此行。除了重温当年的震撼,还巧遇一位漂亮的金发姑娘,咱们当时远远见过一面的,这会儿她就在我身边。刚才奥芙拉说昌昌哥也在这儿,让他接电话!”

姬继昌接过电话:“小柳叶,我是你昌昌哥……咦,不是柳叶?”

电话中已经换了人,说的英语。那边说:“我是埃玛。一年半之前,我在这儿曾偶然撞上一个场面:在这个巨大的空心球里,一个大男孩从直升机上一跃而下,来了一次勇敢的空中跳水,并在几十米高的空心球内荡上荡下,半个小时后才从缺口处跃回地面。哇,那个场面太酷了!那个男孩的动作太潇洒了!我今天巧遇了柳叶姐姐,才知道那个男孩就是你,姬继昌,昵称昌昌,对不对?”

姬继昌笑嘻嘻地说:“没错,正是鄙人。不过我们不说昵称,叫做小名。”

“只是那场表演多少有点遗憾,最后你从空中摔到地下,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蹲,是不是这样?”

“那也不假。那只相当于体操运动员的下法不稳,顶多扣0.5分。”

那边大笑:“对,这点小瑕疵并不影响我心目中的完美。昌昌,既然今天知道了你的名字,我不会再放过这个机会了,我马上就到乐之友那儿去,一定要逮住你!顺便说一点,我的专业是高能物理。”

姬继昌压低声音(不想让妈妈听见),笑着说:“那你就来吧,非常欢迎。不过,最后你能否逮住我,还是我得反过来逮你,那是以后的事。”

“好的,就这样说定了!”

姬继昌挂了电话,面对妈妈期待的眼神,煞有介事地说:“美国一位80岁的高能物理专家,想来乐之友科学院应聘。”

苗杳知道儿子的脾性,嘴里没实话的,笑着没有追问。

第3节

这次集会后,马老的身体急剧恶化。鱼乐水立即通知柳叶尽快赶回,还通知自己的爸妈回国来与老友告别,他们正在国外旅游。这天下午,老人把家人喊到身边交待后事,姬人锐和苗杳也在场。老人的气息微弱,有时得靠口型来猜度他的话。但他的目光却异常明亮,思维也异常清晰。那是生命力的最后燃烧。他微笑着说:

“我要走了,要同那个世界的妻子女儿团聚,她们等我太久啦。冬梅我去那边等着你,等你赶来后,两家合在一起,咱们欢欢乐乐一大家。”

天乐妈忍住啜泣:“对,先让她俩照顾你,我随后就到。”

他艰难的抬起手,指指妻子:“可不许哭。别坏了咱家的规矩。”

“不,我们不哭。”

“我死后就地火葬。天乐,我要先占用你的火葬台了。”

“没关系的,爸你先用吧。爸你在升天的路上留下路标,到时我好找你。”

老人浮出又一波微笑:“好的,只要没喝孟婆汤,我一定记着这件事。水儿,恐怕我等不及你爸妈了,替我感谢他们。他们把冬梅、天乐和你送到我身边,改变了我后半生的生活。”

“爸,他们要感谢你的,你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可惜见不到小孙孙了,真遗憾,这是我今生唯一的憾事。”

“爸,等小家伙会说话,我会经常带他到火葬台喊你,你一定能听到的。”

“对,我肯定听得到的。替我多亲亲他。可惜也没能见柳叶一面。告诉她也不准哭,不能坏了老马家的规矩。如果她将来上飞船,出发前到火葬台告我一声。”

天乐妈说:“一定的,她一定会的。”

“人锐呢?”

后排的姬人锐挤到前边:“马伯伯,我在这儿。”

“还记得你弃官入山来游说我们的情形吗?转眼22年了。”

“马伯伯,我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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