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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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你办一件事,替我照顾一个人。天乐。”众人稍一愣,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老人的思维十分敏锐,看出了大家的疑问,解释说,“天乐的思维非常锐利,但锐利的东西常常脆弱。你们三位,冬梅,乐水,还有人锐,都替我照顾他。”

姬人锐明白他的意思:不只是生活上的照顾,也包括思想情感上的照顾。他笑着说:“对我来说,楚天乐是一个思想的巨人,我能照顾了吗?不过马伯伯你放心。如果够不到他的高度,我们仨搭人梯来照顾他。”

老人累了,闭眼休息一会儿。然后睁开眼,看着楚天乐:“我没啥可交待的了。你们都出去吧,我和天乐单独说会儿话。”

众人悄悄走了。楚天乐转动轮椅的轮子,靠近一点儿,把住老人的手,把脸埋到干爹的手心里。他是38年前来到马家的,38年的人生画面此刻在眼前流过。好长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然后天乐抬起头,两人对面直视着。老人说:

“记得我说过的一句话吗?我说人体在营养极度匮乏时首先吞食肌肉和骨骼,最后才吞食大脑。很庆幸啊,我的脑细胞最终没被吞食,我在生命之烛即将熄灭时还能保持清醒。”

天乐点点头:“是的。你仍保持着明晰的思维。”

“那么,也许我还能帮你一点忙,解开你的心结。说吧,我知道几年来你一直有心事,你把某个秘密一直自己扛着。”

天乐为难地说:“爸,我不想让你激动……”

“糊涂!即使我因激动减少几小时寿命,又算得了什么。哪头轻哪头重?”他深沉地说,“天乐你是个天才,我知道作天才也很难啊,他要背上很多重负,失去好多快乐,增加很多煎熬。说说吧,说说心里畅快一些。”

“好的,那我就说吧。”楚天乐心中突然涌来感伤的狂潮,他努力忍住眼泪。“干爹我真舍不得你走啊。”他哽咽着,在激动中又喊出了早年的称呼。哪怕干爹因年迈已经赶不上科学的潮流,但只要有他在,楚天乐就觉得心灵上有依靠。当他在思维之海中深潜,到了蛮荒寂寥的海底时,他知道有人在水面上替他看守着那根保障安全的钢索。老人理解他的感伤,没有多说,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等着他这波感情之潮平静。

楚天乐平静下来,开始向干爹讲述埋在心中的秘密。那秘密倒并非他一人扛着,而是两人抬着,另一人就是那位肤色雪白、寡言少语的泡利。

其他人在客厅里闲聊着,其实心都放在那个房门紧闭的房间里。屋里的两人此刻在谈着什么?有时鱼乐水会和姬人锐交换一下眼色,他俩同样不知道谈话的内容,但心中有不祥的预感。天乐一直有心事,是从他到人蛋岛隐居后就开始的,但愿老人最后的这场谈话能解开他的心结。

那扇门开了。楚天乐探身向外,招招手,又摇着轮椅回去了。等这几个人过去,见楚天乐正在向老人点头:

“好的,就按你说的,等飞船上天吧。”

此后没有提起这个话头。

下午到晚上陆续有人来看望马老。因为老人身体太弱,探望人员严加控制,来人只有联合国代表、SCAC秘书长阿比卡尔,中国政府代表、贺国基办事处主任林秉章,乐之友组织的三个代表葛其宏、亚历克斯和贺梓舟。他们探望之后都回山下的乐之友总部去了。晚上,天乐妈和衣躺在丈夫身边,絮絮地说着话,不时抬头看看他。丈夫很平静,一直仰躺着,双手放在胸前,闭着眼。有时眼睛也睁开一会儿,灼灼地看着无物。他安静地听妻子说话,偶尔也回一句。这样一直到清晨,他平静地走了。

葬礼是在两天后举行。火葬台的场地太逼仄,所以只让死者家人(包括从美国赶回的柳叶)、鱼楚夫妇、姬家三口和五位政界代表参加了葬礼。楚天乐已经爬不动这段山路了,是用直升机送上来的。贺梓舟、姬继昌、柳叶和直升机驾驶员小朱四人抬着一副简易担架,把老人的遗体小心地举到松木垛上。柳叶点了火。她眼眶红红的,但遵从爸的遗愿,一直强忍着泪。干燥的松木凶猛地燃烧着,劈劈啪啪地爆响,散发着松脂的清香。火舌之上是浓浓的白烟,白烟直直上升,到一定高度后被水平风吹散。一只山鹰平伸着翅膀从白烟的上方滑过,翅尖的羽毛被风吹得蓬松着。也许是篝火和白烟引吸了它,它绕着烟柱久久盘旋,时而向下俯冲,时而一飞冲天,有时还发出一声鹰唳。也许它是尘世和天堂之间的摆渡者,此刻它的背上,正背负着老人沉甸甸的魂灵?

山鹰最后飞走了,众人目送那个小黑点融化在蓝天中。

第九章 长别离

在那波强劲澎湃的向太空进军的大潮中,马柳叶的突然退却只是一朵不起眼的浪花,一湾转瞬即逝的回流。但我仍珍重地把它撷取下来,保存在《百年拾贝》中。我觉得它所显示的矛盾是深刻的,是人类本能和理智的搏斗。

摘自《百年拾贝》鱼乐水著

第1节

三年过去了。

即使在一个人短暂的人生中,三年也不是太长的时间。但这三年是智力爆炸的三年,是科技爆炸的三年。以“海边冲浪”为目的而建造的新飞船以惊人的速度建造成功,经过全世界的投票,最后定名为诺亚方舟号。这个名字过于陈旧,但是综合考虑,只有这个沉淀了历史和宗教厚重意蕴的名字才勉强够格。金鱼号则提前完成了历史使命,它在三年的绕地球飞行中积累了不少资料数据,现在为了不再占用宝贵的同步轨道,它的轨道被提升了,成了距地面五万千米的一颗永恒的卫星。

诺亚方舟号的横截面是圆形,直径500米,这是受虫洞直径的限制。飞船改为多点同步激发后,虫洞直径可达近600米,再扩大的话技术难度过大。船身纵剖面是中间矩形加两端的半圆,全长1000米。这是为了在虫洞直径的限制下尽量减少粒子加速轨道的曲率。众多磁力加速器仍露天安装在飞船外侧。为了在这个较小的船体上实现足够长的加速轨道,轨道绕船体多次,就像是地球仪上的经线,不过经线在“南北极”(即飞船的头尾部)不是汇聚,而是在不同高度上互相跨越。

飞船头部原打算设置一个收集光能的凸面鱼头,后来设计者意识到它其实是思维惯性的产物,完全没必要。因为这种飞船同以往的飞船不同,可以很方便地随行随停,没有加减速阶段及相应的能量消耗,这样就可以随意到某个行星上补充液氢。人类的氢聚变技术已经非常成熟和小型化,而氢又是宇宙中最丰富的元素,像木星那样完全由液氢海洋所组成的行星比比皆是。比较而言,空间洇灭所产生的光能是非常微量的,不值得麻烦收集。飞船尾部新增了一个直径500米的凹抛物面形天线,以便尽可能长久地保持同地球的联系。旧式飞船上尾部位置必须留给尾喷口,但新型飞船完全没有这玩意儿,这使大尺码的尾部天线有了可能。当然,通讯只能在飞船暂停飞行时才能进行。

天线框架的周边贴伏着八只“小蜜蜂”,这是船员们的爱称。它们是小型飞船,设计成员为20人,内装已经小型化的聚变装置,动力极为强劲。它们有双重作用,既可固定在母船上,实现母船的常规动力驱动和姿态调整;又能离开母船,单独在星球上起降。尽管虫洞式飞船可以隔绝重力,按说可以更方便地在星球上起降,可惜它有一个大罩门——在非真空环境中无法进行粒子的加速和激发,除非是连续飞行。因为这个罩门,在有大气的星球上母船可以降落但无法用虫洞飞行方式起飞,这样显然不行。飞船途中为了补充能源,必然频繁地到液氢星球上采氢,而这种星球上都有以氢为主要成份的浓密大气。为此,飞船上特意配备了这八只身手灵活的小蜜蜂,它们将离开母船到地上去“采蜜”。

与建造飞船同样浩繁的工作是船员的遴选。1000名船员经过自愿报名加严格遴选后产生,马上投入艰苦的训练。飞船的建造费用有一半来自联合国的拨款,一半来自民间捐赠。依据褚氏号形成的惯例,姬人锐为那些出资最多的人预留了100张船票。但令人意外的是,这些船票全部作废了,原因不一。不少捐赠者已经年迈,想在地球上安度晚年,毕竟灾变到来是几百年之后的事;也有很多捐赠者非常愿意成为船员,他们只是不愿特殊化,不愿把神圣的船员资格染上铜臭,所以主动放弃到手的船票,而是和普通人一样参加竞争。这让乐之友们,包括姬人锐、鱼乐水、楚天乐等非常欣慰。他们不免想起褚贵福,盖棺论定,那是一个伟人,但他身上带着比较重的旧时代印迹。而今呢,民众的精神世界已经大不一样了。

诺亚号的第一任船长,也可以说是这个小部落的第一任酋长,是亚历克斯,任期四年,不需选举。其后他就不再担任船长。他推荐的下一任船长是贺梓舟,但最终将由选举决定。实际上贺被选上的可能并不大,一个女性占四分之三绝对多数的社会更可能是一个母系氏族,选举一位女酋长更为顺理成章。除非贺梓舟比别人多付出四倍的努力。

在三年的集中训练期间,根据自由结合并辅以电脑选择,1000名诺亚号船员(不包括黑猩猩阿兹和玛鲁)结合成250个一夫三妻的家庭。船员婚配中有一个虽无明文但实际执行的做法是:各个人种、各个民族、各个国家的人尽量“均匀混合”,这样便于提高诺亚社会的同质性,对于基因优化也有好处。比如,贺梓舟的家庭中就是:黄种人的丈夫,一个白人妻子奥芙拉,一个黑人妻子肯姆多拉,一个黄种人妻子马柳叶。柳叶经过了三年的努力,终于通过了严格的甄选。她在通过甄选这一关时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但在成为贺梓舟妻子这一关上得到了贺的助力。在这三年中,虽然有多位女性提出愿同贺结合,但他一直留着一个妻子位置“虚位以待”,一直等到柳叶的考试过了关。在那一刻,贺梓舟非常欣喜,奥芙拉和肯姆多拉也为之高兴。

姬继昌和埃玛没能成为诺亚号的船员,亚历克斯和贺梓舟有意留下姬,作为下一艘飞船的船长人选。

飞船的航向也定了,像《褚氏号》一样,也把大角星作为此行的灯塔,这是为了在途中找到褚氏号,为它做一些新安排。

飞船启程在即,船员们要举行集体宣誓。仪式非常隆重,参加者有联合国秘书长、各国首脑、罗马教宗代表、乐之友代表。这个仪式之所以重要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圈内人都知道,在楚马发现的发现者之一马士奇先生去世之前,同楚天乐有过一次深谈,那时两人做出一个约定:在诺亚号上天前,楚天乐将公布一条重要的发现。据说这个发现可能蕴含着不祥,因为楚天乐曾为此在人蛋岛上自我囚禁了几个月,但——还是那句话,还有什么比“塌天”更大的灾难呢,世人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而且,在飞船上天前的亢奋、欢快、喜庆、开朗的气氛中,“阴暗”不大容易存身。

不过,在集体宣誓之前出了一个小小的意外——经过坚忍卓绝的努力才终于成为诺亚船员的马柳叶,忽然退出了这个团体,当然也放弃了同贺梓舟的婚姻,独自回山中去了。

第2节

马柳叶平静地回到了深山的家中,先是同妈来一阵“箍碎骨头”的拥抱,然后是嫂嫂,再把小侄女草儿硬抱到怀中亲了一阵儿。两岁多的草儿不认这个陌生的姑姑,尖叫着挣下地跑了,站在远处打量她。不过午饭后她就同小姑姑混熟了。可惜柳叶没见着天乐哥,他又去人蛋岛隐居了。这次倒和“心理上的自闭”无关。诺亚号启航在即,届时他将公布那个重要消息,他想趁这几天同泡利合作,再把那件事过细地理一下,形成书面讲稿。

午饭后柳叶没在屋里多停,先是到火葬台去祭奠爸爸。不久,留在家中的天乐妈和鱼乐水就听到火葬台方向传来的喊声,声音高亢而苍凉:

“爸——爸——柳叶——回来——了——柳叶——回来——了——”

屋里婆媳两人默默地听着她的喊声。当妈妈的低声叹道:“这孩子,到底为什么呀。”

柳叶的退出决定太突兀,让家人摸不透。婆媳两人都知道,这不会是因为“小夫妻闹气”、“三个妻子吃醋”这样的原因,作为诺亚号的船员,他们具有远为超越的境界。但到底是为什么呢?女儿能留下不走,当妈的自然高兴。但从理智上说,她还是希望女儿能顺利地“出嫁”,哪怕是嫁到天涯海角(这句成语现在可是一点儿不带夸张),哪怕终生无缘再见,因为——这就是人生啊。何况,尽管诺亚号的征途满布荆棘,但它的目标是逃出灾变区域,只有逃出去才有生路。

晚饭前贺梓舟的电话打来了,鱼乐水接了电话。贺问:

“水姐,柳叶呢?”

“吃完午饭就上山了,去火葬台祭奠爸爸。这会儿应该已经回来了,可能是在你家吧。”

贺老在这儿当“贺国基办事处”第一任主任时,在马家附近建了一座简易的山居。假期里洋洋常常来这儿度假,爷爷专门为他留了一个房间。而只要洋洋哥在这儿,小柳叶在那儿玩的时间比在自己家还多。鱼乐水断定柳叶此刻在那儿,在洋洋哥留下的氛围中舔心中的伤口。电话那边贺梓舟叹息一声,简短地说:

“我明天回去。做最后一次努力吧。”

飞船三天后就启航,此刻作为诺亚号船长的副手一定是日理万机,能在这个时候抽时间专程回来一趟,足以说明洋洋对柳叶的看重。鱼乐水不由想起当初柳叶主动示爱时,贺梓舟曾吓得退避三舍,但那并非是他不喜欢柳叶,而是一时不能完成“哥哥”身份的转换。现在呢,倒是柳叶突然退避而贺梓舟来追赶了,真是三年风水轮流转啊。不过,由于这件事内在的悲剧性,鱼乐水笑不出来。她摇摇头,小心地问:

“到底是什么原因,能不能告诉我?”

“当然要告诉你,我还希望你和伯母能解开她的心结呢。她突然退出与世俗原因无关,而是因为——水姐,你是否还记得一件事:大约柳叶五六岁时,有次我和她看电视上的《动物世界》栏目,有关一对非洲猎豹母女的电视片。看后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嚎啕大哭。你还记得吗?”

“记得,印象非常深。”

“从本质上说,那就是她突然退出的原因。水姐,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鱼乐水长叹一声:“不必多说了,我理解。我劝劝她吧。”

柳叶从火葬台回来后直接去了贺家。自从老人离世、洋洋也长大成人忙于工作,贺家的这幢山居一直空着,不过一向保持着整洁。柳叶出国前常常来这儿打扫,她走后徐嫂也时常来收拾整理。其中一个房间是专属洋洋的,里面多是他少年期留下的痕迹,墙上贴着太空科幻画、足球明星和篮球明星彩照,挂着风筝和一个野蜂巨巢等。墙上也有不少柳叶留下的涂鸦,画着太空船,驾驶位上是两个手拉手的小人,还用稚拙的笔迹注明“这是洋洋哥,这是我”。少年洋洋从心灵上说已经是太空人了,这也影响了小柳叶的爱好。

柳叶在自己的儿时涂鸦前盘腿坐下,往事如潮涌来。

她从小就是个生命力旺盛的孩子,感情丰富,感觉也格外敏锐。她爱和洋洋哥哥一起看科幻片,看动物世界栏目。有一个短片讲述了一对猎豹母子们的故事。母豹为了儿女,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冒险捕到一只健壮的成年羚羊。但贪婪的鬣狗来了,它们总是依仗强有力的牙床抢食猎豹的猎物,母豹不敢同它们拼命,因为两个小儿女在家等着它呢,只有带着恨意沮丧地离开。疲惫的母豹回到家中,但儿子已经被过路的狮群杀死,母豹悲伤地嗅着那具小尸体,用鼻头推着,努力唤它醒来,最终只能悲苦地离开。

狮群可能还没走远,但母豹顾不得危险,焦急地呼唤着另一只小母豹。终于,它从深草丛中欢快地跑出来,母女俩狂喜地厮搂着在地上打滚。

那时,五六岁的柳叶真切体会到豹母女的欢乐,高兴得拍手:

“洋洋哥哥,你看豹妈妈找到女儿了!你看它们多高兴!”

那时她不知道,猎豹家庭中真正的悲剧还没开始呢。很快,小母豹长大了,但相依为命的母女俩却随之反目。女儿仍对母亲很亲近,但只要它一靠近,母豹就凶狠地呲着牙赶它离开。这个“一边冷一边热”的情况持续了不久,最终小母豹知道自己不得不离开了。它摇着尾巴黯然离去,孤独的身影消失在荒野的夜色中,那情景令人愀然心痛。

小母豹很幸运,闯过了生死关,也有了自己的领地。这一天,母女俩在各自的领地外偶遇,双方阴沉地互相怒视着,吼叫着。这时已经不是豹妈妈单方面的敌意了,已经比母亲强壮的女儿显得更为凶恶,最后豹妈妈在女儿的威吓下不得不退却。

一块儿看节目的洋洋没有明显的感情激荡,但柳叶的小心灵却受到强烈的撞击,以致于嚎啕大哭。她大哭着,一遍遍地说:

“为啥是这样啊,为啥非得这样啊。”

她的问话中没有主语。也许她的小心灵已经凭直觉察觉到,猎豹母女反目的真正原因并不在它们本身,而在比它们高的层面上,是在“上帝”或“进化之神”那儿,是冥冥中的天条让猎豹母女们注定变爱为仇,在生命之途中永远分手。洋洋哥哥被这场莫名其妙的大哭弄愣了,不理解小柳叶为啥哭——实际柳叶本人也不知道。她只是模糊感觉到,豹母女的分手是很悲苦又命定不能改变的结局,母女之间的骨血之爱、天伦之乐和眷眷深情被冷酷的“生存天条”毒化了,永远不能复返。

那时,同样有敏锐心灵的乐水最理解她大哭的原因,她把柳叶搂在怀里,耐心劝慰她。事后她曾对家人说:

“咱家小柳叶的心是露珠儿做的。”

那时候褚氏号即将上天,像洋洋那样的半大男孩都提前成了太空种族。假期里即使身在山中,他也常常通过网络,参加或亲自组织对太空航行的讨论。柳叶比洋洋小八九岁,还不能完全进入那个未来世界,不过,激情洋溢的洋洋哥当然对她有潜移默化的影响。毕竟这种充满激情的远景,与孩子的心灵最容易发生共鸣。等柳叶八岁以后,她已经可以参加这些技术性讨论了,他们常常连日彻夜地谈着同一个话题,对心目中的远景规划、技术方案,甚至太空部落的社会公约,做着一次又一次的设计和完善。可以说,此后的诺亚公约在那个孩子社会中已经有了雏形。

后来,21岁的马柳叶在参加甄选考试时,一个考官问她:

“尽管这次探险有强大的科技作后盾,但你们面对的是陌生的蛮荒之地,什么极端情况都可能出现的。如果某一天,生存与人类道德发生了冲突,你将首先选择什么?”

在那一瞬间,洋洋哥常说的一句话浮现在脑海中。她像洋洋那样耸耸肩,淡然说:

“当然是生存。这是个常识性的问题。”

考官们露出微笑,结束了对她的质询。

从理智上说她认为这个回答确实是正确的。只是,在此后的正式训练中,当教官们把这个书面上的观点细化为一个个具体问题时,她才知道其内含的残酷性。那时他们常在互动式环境模拟机上进行训练。你戴上头盔,进入到未来的太空环境,电脑会随机选择一些可能出现的危难情况,看你能否做出足够敏锐的反应——而且在很多情况下,首先要看你有没有过硬的心理素质,看你的心够不够冷酷。这些问题包括:

飞船因长期幽闭而导致集体性的歇斯底里,连船长也精神失常。作为唯一的清醒者,你只能用雷霆手段击斃为首者,平息骚乱;

现在飞船降落于一个高重力的星球,直立行走方式已经不适用,只有用基因改造的办法把人类变回爬行动物;

飞船发生重大事故,只剩下兄妹二人(受试的柳叶此刻是其中的妹妹),只有在血亲间婚配,以维持族群的繁衍;

……

设置这些问题并非是教官变态,而是因为它们确实有可能在太空生活中出现,教官们必须事先淬硬太空人的心灵。马柳叶在这些训练中经受了一次又一次心灵的锯割,总算挺过来了。最后一次训练,电脑为她选择了一个相对温和的问题,这次并非在太空环境,而是在地球,在十万年前的非洲密林……

……这是在非洲大裂谷旁边的阿法盆地,因气候变化,密林已经变为稀树草原。这儿刚发生一次部落间的血战,马塔部落战败,只剩下五六十人,逃到这片丛林间。这会儿他们都疲惫不堪,正在熟睡。但得胜的奥姆部落悄悄跟踪而来,手执石斧骨刀把这些人包围。为首的是一位黑人女酋长,她叫露西,可以把她当成后代所有人种的共同女性始祖。露西身材高大健壮,腰间裹着树叶裙,裸露着丰满的乳房,模样与现代黑人已经相当接近,只是身上的体毛尚未褪尽。她示意其他人停下,自己悄悄向马塔人逼近,只有一个少年跟在他身后。这个名叫塞班的少年的肤色要浅得多,大概是由于某种基因变异。

露西潜行着,逼近熟睡的那群人,从中找到一名马塔男人。不过她没有动手,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这男人身上伤痕累累,脸上凝着血迹,身材魁伟,相貌威严,与众人不同的是,他的肤色比一般人浅得多,倒是与露西身后的少年接近。两人相貌也很像。露西看看他,再回头看看塞班――于是虚拟环境中的受试者马柳叶知道了真相:这个外族人是塞班的生父,露西与他的一次野合成就了这个孩子。母系氏族社会中实行等级群婚制,人们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但这个父亲因为基因的变异,为父子亲缘留下了一个显明的标签,露西和族人都清楚这一点。

露西哼了一声,那个马塔男人(可以把他当成此后棕、白、黄三大人种的男姓始祖)被惊醒,狂吼一声,从地上窜起来。他的族人也被惊醒,纷纷窜起来,抓起身边的武器。他们看到了包围圈,知道凶多吉少,脸上露出绝望的凶狠。但露西没让手下进攻,而是对那个男人厉声说了一番话,她的语言带着非洲古舌语的痕迹,说话时夹杂着嗒嗒的弹舌音。

训练进行到这儿,受试者已经真正进入角色,22岁的黄种人姑娘马柳叶变成了40岁的野人露西,开始按露西的方式来思维——我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这儿就会血肉横飞。我的部族在人数上占绝对优势,少顷我们就会取胜,把这些人全杀死,围着篝火烤吃人肉(这个设想让柳叶在训练椅上痛苦地悸动了一下)。不过我不愿这样做,毕竟这人做过我男人,还留下一个浅肤色的儿子。我只是凶狠地告诉他,立即带着他的族人滚,滚得远远的,只要再被我撞见,会把你们杀得一个不留。

马塔男人没有说话,疑虑地瞪着我。我放缓语气说:你们离开这儿,可以向北去,老辈人传说,很早很早的祖先中就有人往北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你们到那儿该能找到安家的地方。马塔男人相信了我的话,知道这儿不会再有杀戮,脸色也放缓了。

然后我把身后那少年推过来,对马塔男人说,走吧,带着你儿子走,他肯定是你儿子,不会错的。马塔男人有些吃惊,少年塞班更是震惊地瞪着我,他没想到我会把他,自己的儿子,送给外族人。我狠下心不理他。我不能留他,他的肤色比别人都浅,父亲又是外族人,在奥姆族中一向被当成异数。巫师常私下说,这个有邪恶肤色的孩子是奥姆人的灾星,注定会让奥姆人血流成河。因为这个阴冷的预言,族人都对塞班怀有深深的敌意,只是慑于我的威望才没人敢杀害他,但我死后呢?他只有一条生路:离开奥姆部落,跟自己的父亲走。这正是我今天追寻这个男人的原因。

塞班知道我的决定不能更改,也就狠下心向他父亲走过去,现在他看我的眼光同样充满敌意。

马塔男人听从了我的安排,喊齐他的族人,带着他意外得到的浅皮肤儿子,准备离开这儿。我让族人撤开一个口子,沉默地紧盯着他们。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大脑深处响起——那是神的声音。神说:

“露西,我为你开启了天眼,你能看到十万年之后的事情,现在你看吧。你看吧。”

于是我忽然被开启了天眼,真的看到了十万年之后的事情。我看到,那个马塔男人,其后是塞班,带着这一小群人,沿着海边朝北走,他们先在一个叫中东的地方停下,在这儿繁衍出很大的一个部落。又有人往东南走,到了一个叫南亚的地方,在这儿也繁衍出一个很大的部落。之后他们又分开了,一支向海岛进发,最终变成棕色人。另一支人马在东亚定居,形成蒙古利亚人种,其中一小支经西伯利亚过白令海峡到了美洲,变成爱斯基摩人和印弟安人。另一大支则向西北,到欧洲,最后变成白人。他们的相貌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但皮肤都比黑人浅得多。

然后就是几万年绵延不绝的屠杀。在他们分散到各大洲之前,各地已经有了不同的直立猿人,像欧洲的尼安德特人和亚洲的巫山猿人、爪哇猿人。他们也是从非洲过来的,不过时间早在200万年前。现在,带着石制和骨制武器的、有了语言能力的后来者比原生直立人更强悍,在各大洲把原住民一扫而光。这些新来者在各大洲扎下根,建立了各自的部落,建立了各自的国家,然后又是各个民族各个国家间充满仇恨的互相杀戮。

直到某一天,奥姆部落那个巫师的可怕预言终于应验了。塞班的后代中的一支,那些有邪恶肤色的白人,乘着帆船或蒸汽轮船,带着火枪火炮,杀向自己的祖庭,杀向进化缓慢的不开化的黑人——从进化之树上说,这些黑人是侵略者的血亲,而且他们才是上帝的嫡长子啊。我看到我的后代扛着长长的木枷,或带着“文明”的金属镣铐,挤在黑暗污秽的底层船舱里,他们大批病死,被扔到海里喂鲨鱼。在北美和中南美洲,牙市上的黑人男女赤身裸体,人贩子向买家夸耀着黑奴的牙口和生殖器,夸着“母畜”的繁殖能力。黑奴时代的四百年里有1000万黑人被贩卖到美洲,另有1000万死在劫掠奴隶的战争或运输途中。

我看清了这一切。一个十万年前的晚期智人,一个未脱蒙昧的黑人女酋长,由于神启而看懂了这一切。然后神说:

“露西,你放他们走吗?你放浅皮肤的塞班走吗?他命定是黑人的灾星,你放他走出非洲,就得让你的后代承受这样的苦难。但你若杀死他们,可能人类就会一直局限在非洲。你自己决定吧,你的决定将影响十万年后人类的走向,你自己得为你的决定负责。”

我所看到的真实历史,还有我能看懂这一切的天眼和智慧,汇成一个无比沉重的梦魇,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了我的后代,我应该把马塔部落杀光,但我迟迟下不了决心。这不光牵涉到那个叫塞班的儿子,还因为我其实清楚这个未来是注定的,不应该改变的。人类要想在这个星球上存活繁衍,就得承担这些原罪。

我在痛苦中煎熬,左冲右突,没有出路。22岁马柳叶的意识无法承担如此之重,终于崩溃了。她扯下头盔,从剧情中逃离出来,泪流满面。在那一刻,柳叶在心中苦声重复少年时说过的一句话:

“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一定得是这样?”

后来柳叶知道,这样的互动式训练,即使对贺梓舟这些成熟的领导人来说,也是很痛苦的经历。面对剧中的犀利的道德拷问,再麻木的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的。但所有的故事参与者在经过极度煎熬后,却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放马塔人和塞班走。后来贺梓舟叹息着劝慰柳叶:

“柳叶,这是无可豁免的,生存就是这样啊。文明之河的流向从来不取决于哪个智者的选择,不取决于道德约束,而是缘于群体的冲动。就像在大雁社会里,其迁徙行为是由群体的迁徙兴奋激发的,头雁最多只能算做既定命运的带头人。如果某只有自由意志的头雁拒绝迁徒,能阻止雁群的冲动吗?不可能的。雁群肯定会抛弃它,另选一个头雁就是了。人类现在其实也正处于逃亡兴奋期,谁也拦不住的。人类历史就得按‘这个样子’发展,没办法改变。不妨做个假设:如果非洲人十万年前不向外扩展,一直窝在原地,杀俘虏吃人肉,难道历史就会更干净一些吗?不是那样的。你的心灵非常锐敏,富于同情心,但――过于诗化了。”

洋洋哥的话让柳叶哑口无言。他就像在柳叶眼前突然立了一面硕大的镜子,让她看到另外一个手性相反却又完全合理的架构。她由衷佩服亚历克斯、贺梓舟、姬继昌这些人。这些表面上似乎显得狂热和冷酷的太空种族,其实比自己更为深沉、睿智和达观。

但就在那次训练之后,马柳叶异常决绝地决定退出,即使为此不得不放弃爱情。

晚上,鱼乐水哄草儿睡着,交给徐嫂和婆婆照看,拉着柳叶来到院外。柳叶是在她面前长大的,性格特质上又颇多相似之处,两人一向非常亲近,可以说半是姑嫂半是母女。她们在一棵松树下坐定,柳叶紧紧地偎在嫂嫂怀里,安静地睇视着山凹中升起的月亮,听着山野中的松涛水声。鱼乐水想这三年柳叶真的成熟了,她心中此刻一定宛如刀割吧,但表情上一直保持着平静。鱼乐水知道柳叶的决定恐怕无法劝转的,但也要尽力一试。她笑着说:

“柳叶,明天洋洋就来了。”

柳叶在她怀中平静地说:“让他来吧,我正想见他最后一面。”

“柳叶,嫂嫂不想影响你的决定,只希望你在对他给出最终回话前,尽量慎重地考虑。他能在这样的时刻专程来见你,可见你在他心目中的份量。别忘了当年是你主动追他的,吓得他不敢回家,现在这部电影倒过来放了,真逗!”鱼乐水有意开着玩笑,以便营造轻松的气氛。“洋洋说你突然退出的真正原因是那对猎豹母女的分手,是吗?”

“是的。嫂嫂,我舍不得与洋洋哥分手,现在也是,想起将要与他生离死别就心如刀割。我的决定不牵涉到个人原因。”

“我大略知道你是为什么。不过说说吧,说给嫂嫂听。”

“一言难尽啊。”柳叶语调平缓地讲述了自己的心态历程。

她说,这些年来,人类社会一直在呼喊“人类大逃亡”,她不久前才发现,这个用辞错了,应该是“生命逃亡”——但不是“这个”人类。不妨看看人类文明史吧。各个民族内部只有频繁地交流互动,才能维持文化的同质性,维持族群的向心力,否则就会异化和互相敌对。成吉思汗建立了超级大帝国,快马跑个来回大概需三个月,但它很快崩解了;英国建立了日不落帝国,乘车船走个来回也是大概三个月(想想凡尔纳的《80天环游地球》),它也很快崩解了。直到发明了现代交通和通讯,缩短了人们互相交流的地理间隔,人类才建立了统一的地球村。所以说,能够维持种群交流的地理距离,是维护族群同质性的最重要条件。

但现在呢?诺亚号以超光速离开地球,却没有超光速的通讯手段,他们实际和地球完全隔绝了,很快会异化得面目全非。文化上的异化还只是危险之一,更危险的是生理上的异化。地球上的物种分化,主因就是因为地理隔绝而造成各物种的生殖隔离,使红松鼠和灰松鼠不能交配,使同一个祖先的狮子去屠杀羚羊。但至少所有动物是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有同样的重力、磁场、光照、气压、氧气比率、淡水、绿色植物。它们综合起来,实际为物种的分化设了一个大的约束,使他们不得越过雷池,只是我们身处其中而不知其宝贵罢了。但在太空飞船和外星球上,所有约束在一夕之间全失去了,造成非常陡峭的断层。结果会是怎样?很可能区区几百年后,从地球撒出去的太空移民们已经不是人类了。如果地球还没毁灭,那些新人类可以乘着超光速飞船很方便地回家,拜访祖庭,至于飞船上是带着鲜花还是种族灭绝的武器?至少历史的镜鉴不支持廉价的乐观。

“嫂嫂,也许从群体上说那都是无可豁免的事,但从个人来讲我想做出自己的选择。我决定留下来做一个‘地球人’,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宿命,不想为了逃命而去做一个异类。”

她的语调平静,但平静下埋着深切的悲怆。同样的心潮也在鱼乐水心中涌动——她想起了另外两个人不久前对“一路毁灭”这种前景的淡然。她没有再劝柳叶,只是把可怜的柳叶紧紧搂在怀里,在清冷的月光下坐了很久。

第3节

第二天清晨贺梓舟乘直升机来了。匆匆同马家人问了好,鱼乐水告诉他:

“你去天文台吧,柳叶在那儿等你。”贺梓舟询问地看看水姐——想探问她的劝解是否有效,鱼乐水只是简单地说,“你去吧。”

贺梓舟匆匆赶到天文台。自从楚天乐和马老相继病重,这儿已经久置不用,屋内设备都蒙上了时间的沧桑。不过这会儿天文台倒是处于工作状态,望远镜的镜筒低垂,对着南天,柳叶在焦点笼中,她是在观看诺亚号。贺梓舟爬上去,两人挤在笼中,显得过于拥挤,柳叶没有说话,侧身把观察位置让给他。一千米长的诺亚号在镜野中只是一个小点,要努力辨识才能看清它简洁的外形。它安静地卧在高天之上,银白色的船身反射着上午的阳光,显得金光灿灿。船身之后是寂寥的太空背景,虽然是清晨,镜筒中仍能隐约看见一两颗行星,它们安静地嵌在天幕上。诺亚号的光芒在抖动,那是因为它在缓缓绕轴向自转着,这是起飞前对人造重力系统的最后一次测试,它在飞行途中将保持这样的自转速度,以产生人造重力。

贺梓舟知道,柳叶在这儿等他,是想和他一块儿捡拾少时的回忆。小时候两人常在这儿观测天象,其实主要是贺梓舟在观测,比他小八九岁的小柳叶还坐不住,多半是跟着洋洋哥来凑热闹。贺梓舟常常让她坐到自己腿上,而小柳叶总是扭来扭去的不安分,弄得他不能专心观测。不过自己那时就知道迁就这个小妹妹,从来没有厉声训斥过她……贺梓舟长叹一声,驱走这些回忆,把柳叶搂到怀里。

“柳叶,跟我去吧。只有东西失去才觉得珍贵,当你突然决定离开时,我的心好像突然被抽空了,那时我才知道你对我是多么重要。我这一去将从此永别地球,永别父母,永别爷爷奶奶的坟墓,如果有你在身边,对我将是多大的慰籍啊。”

怀中的柳叶抬头看着他。31岁的贺梓舟是个山一样的男人,肩膀宽阔,脸上棱角分明,表情坚毅自信,目光睿智练达。他会是一个好丈夫,也会是一个好酋长。他一定能带领一千子民逃离灾难,找到新的家园,披荆斩棘,胼手胝足,在蛮荒星球上开辟出一个新天地。柳叶知道,只要说出下边的回绝,这一切都和自己无缘了,这让她心中发苦。但她最终简单地说:

“洋洋哥,你也知道,我的拒绝并非缘于个人原因。我真的想做你的妻子,哪怕因为那个该死的‘最佳繁殖率’,不得不同另两个女人分享你的爱情。但我舍不得地球,舍不得爹妈,尤其是,舍不得‘这个’人类,这个人类的种种爱憎、美衣美食、琴棋书画、俚歌雅舞、道德习俗,等等等等吧。我知道,只要跟你走下去,这些东西肯定会很快失去。也许这怪我心灵过于敏感吧,心里的积淀太多,坠着我不敢大胆朝前走。我羡慕你,你们男人总是能迅速确定一个简单的目标,然后将所有辎重抛之不顾。”

贺梓舟知道她这句话绝非轻言,目光一下子变得灰暗——怀中的柳叶真不忍看他悲苦的眼睛!不过他旋即平复了心情,平静地说:

“既然你决心已定,那就互道珍重吧。我尊重你的决定。”

他说得很平淡,但内心的苦味是掩饰不住的。柳叶不想让两人的最后一面浸泡在这种气氛中,而且她还要实行一个想法,那是昨晚决定的,便活泼地笑着:

“好啦,今天莫谈国事。咱们快点回你那个房间吧。”柳叶直视着有些惊愕的洋洋哥,莞尔一笑,“我不能跟你去太空,但能为贺梓舟酋长在地球上留一支血脉,今天也正好是我的受孕期。这样,”她开玩笑地说,“哪怕你真的在异星上变成异类,至少还能对地球多一份牵挂。”

说完后她意识到最后这句笑话不合适,异类――对于致力于太空移民的所有人,这是一个不愿揭开的伤疤。贺梓舟理解她的苦心,尽量放松心情,高兴地说:

“没想到我还能有这样的福份。柳叶谢谢你。有了今天,我一生无憾了。”

两人匆匆离开天文台,回到贺家,来到那个留着许多少时记忆的房间。然后关上门,贺梓舟把柳叶抱起来,放到床上。云雨之后,两人静静地躺在明亮的阳光中,没有多说话。在永别前的最后欢愉时刻,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不过柳叶说了一句:

“不许忘记我!更不许忘记你的儿女。”

贺梓舟笑着说:“我当然不会忘——只要我没忘掉自己。”

柳叶把他搂紧,趴在他强健的胸膛上,听着这个男人强劲的心跳声。既然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两人的心境反倒彻底放松了,在这种心境中柳叶竟然睡着了。

……那个男人走了,但不久就回到了地球。我们仍来到这个房间约会,两人对面而立,仔细地观察着对方。他的形貌已经显著改变,身体变得扁平,腿部短粗,这是为了适应新星球上的强大重力。鼻孔非常大,胸膛异常饱满,近似畸形,这是为了适应新星球上较稀薄的氧气。这么说吧,他的新形貌就像青蛙、鳄鱼和人类的杂交。异类,我熟悉的洋洋哥已经变成了异类,我在心中说。不过我努力克服心中的陌生感甚至是厌恶感,笑着迎接他:洋洋,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看,我腹中的胎儿还没生下来呢。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冷冷地说:你不可能有我的后代。我刚才已经悄悄采了你的细胞,作了DNA测试。我们的基因已经分流了,连染色体的数目都不一样,我们已经不是一个物种了。柳叶,非常对不起,如果不是这样的生殖隔离,我们还愿意和地球人类友好共处,现在只有……

我冷笑道:这就是你返回地球的目的?就像当年的白人返回非洲?

他厌烦地说:我很遗憾,但我们已经不是一个族类了,再这样哓哓不休的争论下去已经没有意思了。

他扭头出去,下了一道命令,天上无数的飞船把炮口对准地球……

柳叶忽然惊醒,冷汗涔涔。那个男人仍酣睡在阳光中,眉峰紧锁,可以看出,他在熟睡中仍没走出睡前的沉重思绪。柳叶非常内疚,这个男人深深依恋着自己,自己却在梦中把他划为异类了。但即使有内疚,这个梦景仍非常彻底地毁坏了她的心绪。

她悄悄起床,穿上衣服,来到阳台,沐浴在阳光下。想着两人的友情和爱情,不由心中发苦。

记得哪本书上说过,黑奴时代的黑人还是很幸运的,当他们被那些在基因之河上分隔了数万年的表兄弟掳为奴隶时,尽管白人不把他们当人看待(一位黑奴时代的美国大法官说:上帝面前众生平等,但黑人显然不包括在内),但黑人和白人从生理上说尚未发生生殖隔离。数万年的地理隔绝期还太短,不足以造成基因上显著的变异,所以,白人农场主找黑人女奴泄欲时还能留下混血后代。这一点常被历史学家们忽视,其实当后来黑人重新被纳入“人”的范畴时,这是最重要的基础。可是,如果分隔期再长一点?如果黑、棕、黄、白人种形成了不同物种?这并非玄谈,而是物种进化的必然结果。其实,如果换成某种代际交替比较快速的动物,十万年的时间就足以造成分流了。那本书上最后说:如果那样,黑人可就惨啦――眼前就有实例的,想想我们更早的表兄弟黑猩猩吧。

贺梓舟也醒了,在阳台上找到恋人,从后边把柳叶搂紧。柳叶想,不,他并没有异化,他仍是我熟悉爱恋的那个男人,但她却无法消除内心的疏远。贺梓舟敏感地觉察到怀中身体的僵硬,关心地问:柳叶你怎么啦?柳叶回过头勉强笑笑:

“做了一个恶梦,好心绪全被毁了。我送你回去吧。”

贺梓舟点点头,没有多问。他穿好衣服,打手机唤来直升机。两人没有吻别,一块儿到马家,同天乐妈、鱼乐水、草儿和徐嫂告别。

柳叶不知道体内是否已经留下他的种子,但两人之间不可能再有一次欢愉了。

听天由命吧。

第十章 终极之灾

一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在我谈及智力快感的那个晚上,丈夫心中想的是什么。他是在想:只有那些能够享受智力带来的快乐同时又能感受到智力带来的痛苦的人,才是成熟的智者。在那个智力爆炸的时代,民众尽情享受着智力提升所带来的快乐,唯有天乐体味着“先知者”的痛苦。

摘自《百年拾贝》鱼乐水著

第1节

《诺亚方舟号》明天就要启航了。它要先在太阳系范围内航行一段时间,对飞船的性能做出最终检验,包括到木星上进行起降和采氢,并把检验结果传回地球,作为此后飞船大批量制造的依据。然后它将以断续飞行的“非盲视”方式在附近寻找已经中断联络的《褚氏号》。《褚氏号》的速度只是略大于光速的万分之一,也就是说,启航十年来只走了千分之一光年。所以,以《诺亚号》的性能应该是很容易找到它的,那就像是一只鹰隼在湖面上寻找一只随波荡漾的橡皮鸭子。如果能找到,《诺亚号》将把14个处于冷冻状态的乘员(包括褚贵福和13个卵生人幼儿)接过来,为他们解冻,作为《诺亚号》的新船员重新登程。毕竟新飞船的生存几率要远远优于《褚氏号》。至于《褚氏号》上的500个蛋形舱中的500万枚人蛋,诺亚号没有空间来盛装,只有让它们留在原船上,“慢吞吞”地继续其原定航程了。

万一找不到,《诺亚号》也不会过多耽误,随即将开始超光速飞行。说白了,这点安排也是为了排除人们(包括鱼乐水)心中的不安——怕《诺亚号》在超光速盲视飞行中撞上它的先行者,尽管撞击的几率基本是零。从这时开始,“诺亚人”将真正成为太空种族,它将在百十年中越过灾变区域,然后在边锋处尽情冲浪,并随着边锋以光速前行,再把观察结果以光速信号送回地球。当然,地球收到观察结果肯定是三百年后的事了。

整个人类社会处于极度的亢奋,就像是处于迁徙兴奋期的雁群。自从人类被扔进一锅沸水后,人类的潜质和潜能被充分激发出来。从楚马发现公布至今只有短短22年,从褚氏号飞船上天只有短短八年,而人类的科技水平已经跨越千年,实现了以超光速航行为代表的科技大爆炸,包括三态真空理论、冷聚变技术、遮阳篷技术、人蛋技术、基因改造术、人脑与电脑的“透明式”接口、以嵌入芯片提高人脑智能的技术,等等。以楚天乐、泡利、马士奇、亚历克斯、乔治、巴罗、贺梓舟、姬继昌等为代表的天才科学家灿若群星。那个爱说调皮话的乐之友基金会副会长葛其宏曾这样叹息:

“有了这二三十年的灿烂,人类哪怕是真的灭亡,也值了。”

当然,他的“乌鸦嘴”惹来大家的笑骂。没人想到他实际是早于楚天乐作了预言。

送别仪式原打算在同步轨道上举行,就像送别《褚氏号》一样。但这次参加的客人太多,都去同步轨道是行不通的,只好改在地面上举行。至于送别地点,姬人锐选了一个有历史意义的地方——中国中原丹江水库的人蛋岛。那儿曾是卵生人类的诞生之地,保留着蛋壳、脚印等遗迹。尽管卵生人在人类史上很可能是过眼云烟(有了超光速飞船后,这种‘穷人的技术”被完全淘汰了,而且500万个卵生儿的生存希望也非常渺茫),但不管怎样,他们是太空种族的先行者,值得追思和瞻仰。而且人蛋岛杳无人迹,水天一色,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境,正是送别的好地方。

1002名诺亚人(包括黑猩猩阿兹和玛鲁)此刻在人蛋岛中心区域列队。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色服装,上衣背后是黑白两色的太极图,这是诺亚族的族徽。各人手里都拿着一本书,那是太空族的圣经《诺亚公约》。他们不论男女一律光头赤脚。光头是因为在飞船的密闭环境里,脱发容易造成污染;赤脚是因为飞船环境中用不上鞋子。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诺亚人有意形成一些有别于地球人的风俗,以提醒自己“太空种族”的新身份。列队以家庭为单位。列在队前的是船长亚历克斯,妻子玛格丽特·坎尼普和一对儿女,还有后来新添的两个年轻妻子。列在第二位的是贺梓舟和他的三位妻子,其中第三个妻子是前天刚刚完婚的。后边有物理学家巴罗、数学家詹姆斯等和各自的家人。诺亚号船员的专业选择以“硬科技”为主,但也有适量的文史哲、艺术等人才。诺亚派的核心人物之一姬继昌不在这批船员中,他将是下一艘飞船的船长人选。

千人方队肃然无声,就像凝固的石像。只有队列最中间的阿兹和玛鲁安静不下来,不住地左右张望。不过,它们(他们)的智力已经足以理解周围气氛的肃穆,所以也能克制着,没有更过分的举动。

送行者有2000多人,环绕在船员周围,形成密集的人墙,但与圈内船员保持着一定距离。人蛋岛的面积不大,两拨人基本把全岛占满了。马家人都来了,天乐妈用轮椅推着天乐,徐嫂背着草儿。鱼乐水则一直把小姑子柳叶搂在身边,她知道今天对于柳叶是个困难的日子。柳叶穿着家常衣服,表情平静。现在正是杨柳吐青的季节,她上到人蛋岛后,去水边采了一些嫩柳枝,编了一个绿色的桂冠戴在自己头上,这让她在送行人群中很显眼。

他们与贺梓舟及家人隔着那段距离对面而立。贺梓舟与马柳叶默默地凝视着对方。

人们都是乘船来的,现在各种大大小小的船只团团围着荒岛,就像是辽阔的湖面上群集着一群黑天鹅。

宣誓开始了。诺亚人用右手把诺亚公约贴在左胸,齐声念诵誓词。誓词非常简单:

“我誓言遵守诺亚公约,

生命高于一切,集体高于个人;

延续人类统绪,传承地球文明。”

他们是用英文宣誓,这是诺亚社会唯一的官方语言,其它如汉语、法语、西班牙语等只是为研究目的而保留。船员们声音铿锵,节奏齐整,琅琅誓词声在荒岛上空回荡。两只黑猩猩已经配备了语音转换器,也能用英语说话,他们像大家一样念诵了誓词。

听着诺亚人的誓词,鱼乐水不由想到22年前她采访马家人时,天乐妈说的一句话:“人活着不就是为了留后?”那时自己曾感慨,这位文化不高的妇人用最简练最家常的词语总结了生存的意义。其实诺亚人的誓词同样可以简化为天乐妈说的四个字:

活着。留后。

宣誓结束,各位船员的家人早就瞅准了目标,此时一拥面上,冲散了圈内的白色队列。他们同亲人洒泪拥抱,为即将永别的亲人送上最后的美食美酒。专程从非洲赶来的弗朗辛·布鲁瓦挤进人群核心,找到了两只猩猩,同他们深情拥抱,用手语同他们话别(同他俩对话,布鲁瓦反倒不习惯用英语)。阿兹和玛鲁经过三年的强化训练,智力更上了一个台阶,他们已经知道自己将参加太空探险,到星星上去。阿兹高兴地用手语说:

“我喜欢上天,看星星,看银河。”

“对,你们一定能看到星星,银河,还有好多好多地上看不到的新鲜事。真羡慕你们两位啊。”

玛鲁说:“我喜欢你也去。”

布鲁瓦苦涩地说:“可惜我不能去,我想留在地球上。不过,我会一直记着你们,两位最聪明的猩猩。”

“我也记住你。我记住喜欢你。”

布鲁瓦被她的稚语逗笑了:“对,我也记住喜欢玛鲁,记住喜欢阿兹。再见。”

“再见。”

亚历克斯和贺梓舟作为船长和副手先要应酬联合国和各政府代表、教宗代表、乐之友代表等,与他们一一话别,也与下一艘飞船船长姬继昌珍重话别。半个小时后贺梓舟才抽出时间,领着三个妻子挤到柳叶面前。柳叶同奥芙拉和肯姆多拉是熟识的,贺梓舟介绍了另一位叫齐闺臣的黄种人妻子。柳叶发现那女子的眉眼同自己相当肖似,不由心中发苦,体会到贺梓舟挑选最后一位妻子时的隐秘用心。

但一切都已无可挽回,而且她也根本没打算挽回。她此刻心中满溢着怜悯,因为一会儿之后诺亚人就会听到那个可怕的消息,她昨天已经知道了。她平静了心绪,从自己头上摘下柳冠,戴到洋洋哥的光头上,开玩笑地说:

“中国古人一向喜欢折柳送别,我送你一顶柳冠吧。我把它看作一顶王冠,祝你在亚历克斯之后当一个好酋长。”

贺梓舟郑重地说:“谢谢你的礼物。我会用基因技术让它永远存活,永远伴飞船前行。”

齐闺臣同柳叶拥抱,“柳叶姐我早就知道你。真可惜你决定不参加移民,不过这对我是件幸事,否则我就不能乘虚而入了。”

她放声大笑,引得周围人都笑了。柳叶羡慕她明朗的心境,她在同地球和亲人即将别离时,没有表现出悲苦感伤。两个女人拥抱时,柳叶越过齐的肩膀找到了洋洋哥的目光,两人心照不宣地点头,微笑,然后离开。

送行的人离开荒岛回到船上,以腾出地面降落直升机。1000名船员将直飞赤道的哈马黑拉岛,在那里坐交通飞船升到同步轨道,进入诺亚号,飞船随即就要启航。送行者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亲人,含泪离岛,在船上凝视着岛上的船员们。柳叶和天乐妈也走了,岛上的送行者只剩下轮椅上的楚天乐和推着轮椅的妻子,还有岛上的住户泡利,泡利仍是远远离开人群,表情落寞地看着这边。

1000名船员在楚鱼二人面前重新列队。岛上异常安静,微风吹动着半人深的茅草,玻璃罩下的蛋壳和小脚印无声地封存在时间之内。楚天乐对妻子微微一笑:可以开始了。鱼乐水取出无线话筒和一张纸,节奏舒缓地说:

“我丈夫楚天乐和霍克·泡利先生委托我宣读这封信。信中述及的发现是他们两人于四年前合力完成的,一直未公布。”她向远处的泡利点点头。“我公公马士奇先生临终前与楚天乐有过一次深谈,劝他公布。此后楚天乐和泡利商定,决定在飞船上天前首先向船员公布,此后即向民众公布。因为马先生说:这个时代的人类已经成熟得足以面对任何噩耗。”

1000人鸦雀无声。

鱼乐水开始读信。她的声音高亢而苍凉:

“亲人们,孩子们——请理解这样的称呼,因为我们是代表母族为儿女送行。祝福的话语不再说了,我俩今天要说的,是向你们提醒征途中的风浪,告诉你们飞船即将面对的真实。很可惜,这个真实是相当冷酷的。

“22年前,科学界发现了以太阳中心的局域空间急剧收缩,它将造成太阳系和地球的毁灭。从那时起,人类的所有潜能都被激发出来,全力寻找种群的生路。此后科学界又发现,塌陷区域正以光速向外扩展。不过,按照物理理论,空间收缩幅度必将随距离的平方而减弱,这样逃亡飞船还可以找到安全之地。四年前科学界进一步发现,塌陷区域在以光速扩展的同时其强度并不减弱。不过,那时人类已经有了超光速飞船,因而飞船可以永远保持在海啸的边锋处安全地冲浪,直到海啸波及全宇宙。最终的结局虽然不幸,但它是百亿年后的事了。”

以上的内容是对历史的回顾。鱼乐水稍为停顿,继续往下念:

“这样的真实已经够残酷了,可惜我们发现了更残酷的真实。实际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局域宇宙塌陷。早在22年前人类发现的,就是全宇宙整体的、同步的暴缩。只是因为暴缩是在那时的30年前才开始,由于光线传播的延迟,那时只能观察到30光年以内星体的光谱蓝移,于是造成局域空间收缩的假象。22年过去了,现在这个可观察区域已经扩大到52光年。孩子们,这也就是说,全宇宙得了绝症,将在千年数量级的时间中整体走向塌陷,再没有一片安全的绿洲,即使超光速的诺亚号也无处可逃。也许在此时此刻,多少光年外的智慧种族此刻正竭力向我们这儿逃亡呢。”

尽管船员们在心理上已经有所准备,但这个彻底的噩耗仍使1000个人冰水灌顶,荒岛上一片阴森萧杀气氛。鱼乐水低头看看轮椅上的丈夫,丈夫身板挺直,目光平视,如石像般全无表情。再看看人群边缘的泡利,他背手而立,也是同样的表情。他们心中此刻想的什么?这四年来,当他俩独自揣着这份秘密时,他们想的是什么?昨天丈夫把这份讲稿交给自己时就是这样的表情,而且鱼乐水回忆到,这四年来他一人独处时也常常是这样的表情。

昨天在山居中,妈、柳叶和草儿在院里玩耍。两岁的草儿玩疯了,咯咯笑着,从院中跑进屋里,在每个大人手心上打一下,再咯咯笑着跑出去。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个简单游戏,逗得大人们都笑。柳叶与贺梓舟分别在即,心中肯定千回百转,但她没有表现出来,高高兴兴地陪着草儿玩。刚从人蛋岛回来的楚天乐把一份电脑打出的讲稿交给妻子,鱼乐水看完,震惊地看着楚天乐。天乐做了简要的解释。

“实际上,科学家们早该想到这个结论了。”他冷静地说。“结论就是:整个宇宙其实是在同一时刻开始了收缩,也同步产生了光谱蓝移。但由于光的传播需要时间,所以在开始变化的t年,地球只能看到周围t光年内的星光蓝移,这就造成局域塌缩的假象。因为收缩率均匀,所以星体的目视速度或蓝移值与距离成正比,星体越远则蓝移越大;但暴缩又是匀加速的,远处的星光是处于收缩早期,所以蓝移值越远越小。两种相反的因素综合起来,结果便是在0.5t光年处出现蓝移的峰值。这个结论同22年来的观测值完全符合,不再需要任何牵强的解释。而且这也扫除了爸爸说过的最后一片疑云——他说如果塌缩恰恰发生在人类文明存在的时空,多少像是‘人类中心说’的变相复活。早就该想到了啊。”他叹息道,“但正如爸爸说过的另一句话:人类身上禁锢着许多重囚笼,包括观念的囚笼,它甚至比物化的囚笼还要坚固。物理学界曾有一条金科玉律是谁都不曾怀疑过的,那就是:宇宙中无论什么样的变化动因,其传播速度都不能快于光速。这也一直被观察所证实。比如,如果一个遥远的星云在十年内整体变亮,那么它的尺度绝不会大于十光年。由于这条铁律,没有一个人,包括我,认为宇宙会在一夜之间突然整体转为收缩。这样,我们就对一个明显的事实在22年中视而不见。”

鱼乐水轻声说:“但这条金科玉律——确实是正确的呀。”

丈夫摇摇头:“它是正确的,但某种机理能绕过它,我和泡利在四年前才认识到这一点。其实早就有人在打破它,虽然是出于无意。宇宙学家一直在讨论一种假说:当宇宙临界密度大于1时,膨胀宇宙最终将转为收缩。这个假说其实就有一个潜在前提,那就是:宇宙应是整体地、同步地转为收缩,而不是——比如半边膨胀半边收缩。科学界已经认识到的‘宇宙各向同性’,实际上也暗含了宇宙的整体同步。那么,是什么机理能绕过这个金科玉律?我用一个二维世界的直观比喻,”他对鱼乐水微微一笑,“用我从小爱玩的吹泡泡作比喻吧。”

鱼乐水瞬间想到了38年前那个坐在行李卷上吹泡泡的绝病男孩,下意识地握紧丈夫的手。丈夫继续说:

“假如有一个肺活量很大的上帝,站在气球的球心处,正在吹一个百亿光年大的气球。而我们就是生活在气球表面的二维人。整个气球的膨胀是同步的,它由二维之外的原因——上帝吹气的气压——所决定,而与气球表面这个二维世界的光速限制无关。现在,假设上帝突然打了一个猛烈的喷嚏,爆炸波以光速向球面传播。由于爆炸波是发生在球心处,它将同时到达球面各处,于是球面宇宙在同一瞬间开始暴胀。”天乐作一个强调的手势,“请注意,球心的爆炸传到球面是需要时间的,仍然遵从光速限制,但那是高一维的事。而在二维球面上,暴胀是在瞬间同步发生的,似乎突破了光速限制。我和泡利把这种机理命名为‘内禀同步’。”他停下来,看看妻子。“这个例子也正是我们这个宇宙发生的事,只需把二维改为三维、把‘暴胀’改为‘暴缩’就行。总括起来就是说,我们宇宙同步收缩的原因是在第四维,这个第四维就是真空的深层。”

两人长久地沉默。院外又传来草儿的尖叫和疯笑,听话音好像是柳叶为她逮了一只蝴蝶。良久,鱼乐水问:

“可是,动因呢?宇宙急剧收缩的动因是什么?是哪个上帝打了一个负向的喷嚏?”

楚天乐摇头。“你问得好。这仍是三态真空理论的罩门,至今没有找到解释。如果它确实是发生在更高维,也许人类很难理解……”他又摇摇头,“不由想到第一次老界岭会议上,天文学家徐一帆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他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咱们这个局域宇宙收缩的原因很可能是发生在更高维。我那时以年轻人的狂妄轻易把它否定了,说什么‘我不认可宇宙中有一个爱玩气球的上帝’,现在想起来很惭愧。”他补充道,“不过,虽然动因未明,但其造成的结果——宇宙是在整体地、同步地、急剧地收缩——这一点不容怀疑。这个真相太残酷,所以我和泡利一直严格保守着它,直到和爸爸谈话后。”

鱼乐水又沉默一会儿。“爸爸鼓励你把这个发现公布?”

“爸爸没有表态,只问了一句:你7岁那年我狠心把你的后路斩断,你后悔不后悔?乐水,我从来没有因为知道病情真相而后悔。”两人默然。稍顷天乐说,“我不后悔。我感谢干爹这样做。干爹那时还说过:‘人总是要死的,但这并不妨碍快乐地活着’。现在,我们只用把这句话中的‘人’换成‘人类’,换成‘宇宙’就行了。活着是为了活着,不是为了逃避死亡,因为最终的死亡是无法逃避的,从理论上也无法逃避。人可以依靠科学改变局域环境,但没有人会狂妄地认为人类能改造整个宇宙,或者当宇宙无可避免地走向灭亡时,人类之花还能在废墟上独自开放。所以——不妨把人类的后路也狠心斩断吧,这样,也许人类的晚年还能有一个灿烂的花期。”

鱼乐水叹息着,无奈地认可了丈夫的决定,但免不了心中阴郁。这20多年来,乐之友们一直“鞭抽”着全人类寻找生路,没想到寻来寻去前面仍是绝路,一条彻底的断头路!她说:

“泡利也同意公布?”

“他无所谓的。那是个远离尘世的哲人,只醉心于探讨宇宙的深层机理,不大看重尘世间的小小纷扰。”

“公布前要同姬人锐等商量一下吧,我怕引起大的动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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