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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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婆家,一切都交代过,心境略微带些凄凉。只有两件事情值得兴奋,第一便是辍我会学走了,扶着壁摇摇欲跌,令人心慌又觉得可笑。有时候她也会逗人,眉毛一挑,眼睛灼灼望着你,不由的作不拧她一下。第二便是贤又要回来了,虽然我想这与我又有什么大关系,终于把自己明天要穿的衣服略为考虑了一下。

我穿着件纯白纺绸的窄短袖高领子长衫,边沿一律镶上谈竹叶青颜色的滚条;那时太阳刚从窗格子里吐进来,我笔直站在镜前,正端详间,瞥见另一个颀长的影子突然从身后转了出来,那是贤,早来得出乎我意外!

“今天船到得特别早,”他笑嘻嘻说:‘爸妈还睡着吧?”

我说:‘吃许。”又说:“我不知道。”他笑了,伸手想换我的下巴,我不禁格眼瞧了他一下,他这次似乎只了,更高大了,胸膛挺直着很有男子气概。当他的手接近我下巴时,我嗅到一胜香烟气味,那是不好闻的,但是无疑地却带些挑拨性;我闪开了。于是他又笑了一笑,自到床沿上坐着伸个懒腰,我稍微有些舍不得他就此甘休,但也没办法,难道不成自己倒走找前去凑着他说话。因此一时间大家都静默起来。

良久,他挺着脸说道:“青妹,你看我这半年来可有什么变化没有?”我说:“你似乎身体好得多了。”他告诉我那是因为他勤练太极拳之故,‘“又不近女色,”他说着脱了我一眼,“所以便容易结实了。”我不禁股热起来,暗写一声:下流鬼!忽又想到瑞仙起来。于是我吞吞吐吐的问道:“那末…你不到卢……你的外婆家去吗?”他马上就觉得了,故意不动声色的告诉我说他是常去的,而且还听来一句笑话,千万别告诉人,便是瑞仙近来忽然同她自己的哥哥有些不清不白,常常打扮得妖精似的回娘家去,摔掇着自己娘把佣人辞歇了,好让那嫂子忙着干烧饭倒马桶等营生,她自己却跷起一只腿来搁在他哥哥身上讲风流笑话…,我虽不全相信贤所说的,但瑞仙那种人必定做得出那种事来却无疑问,难道这是为了他学打太极拳和不近女色之故,使得瑞仙灰透了心吗?我想问呢,但却又不好意思问,只得脉脉觑定了他;他也觉得,遂淡淡一笑油嘴道:“我的心里是只有你的,青妹!”

到夜里,我暗暗自己计量着,还是同他照常亲热的好呢?还是让开身子与他显着远一些儿?那知他毫不犹豫的捧住我道:“青妹,你不要胡思乱想,我练了半年太极拳,正是为了你——为了这么的一天呀!”

那天他就对我说,他要带我到上海去,时时,刻刻,月月,年年,永远同我在一起。

次晨我清早起来,脚步觉得轻松了许多,一面低低哼着歌,一面自己梳洗了径下楼来。楼梯脚下瞧见簇簇正在一个人爬着起不来,奶妈同老黄妈却连影子也看不见,我不觉恼了,高声喊道:“奶妈还不快来管簇簇呀,石板地上跌了一交,面上做疤可不是玩的。”奶妈似乎在厨房里应了一声,但却不见出来。我赌气自己抱起毅我,径自冲进厨房里来,原来她与杏英老黄妈三个人正在忙着捏糯米团子芝麻屑馅呢。妈妈瞥见我来了,慌忙把一双沾满芝麻屑与糯米饭的手用抹布乱擦一阵,伸手想向我怀中接过我函来,被我连声喝住道:“你瞧这是什么脏东西?还不仅去洗净了,等会儿看簇簇的衣服给你弄脏了。”奶妈没意思讪讪的自去舀水,杏英却铁青着脸冷笑道:“这脏东西原是我一片诚意想孝敬哥嫂的呢,原来嫂子你嫌脏,等会儿哥哥又不知将怎么说了?”我不该坦然说老实话道:“这种用手捏着搓着的东西,你哥哥恐怕不肯吃的,除非莫对他说。”杏英的嘴唇直撅到鼻孔上了,一歪头道:“脏手做的给我嫡亲哥哥吃,他还不会赚脏,要外头人来唁讲?”我把簇簇直拨给妈妈,径自走出厨房来一面大声回她道:“你既同嫡亲哥哥如此要好,又让他讨外头人干吗?看我今天禀过公婆,把簇簇丢给你们,就回娘家去吃回苦饭也不会饿死吧。”正嚷着,贤揉着眼睛一面打呵欠一面懒洋洋下来舀股水了,他也来不及问我一声什么事,杏英便抢步出来想扯他进厨房去看,她的手上沾满糯米团与芝麻屑,贤连忙问开了,她更加气忿忿的逼着他一同进去瞧瞧,一面说:“这些糯米团于我想做给你当早点心吃,不知你究竟会嫌脏不?”他不知就里,只睡眼惺松地连连摇头道:“糯米点心我此刻不想吃,吃不下。”杏英拍的一声把一个糯米团子直摔在他脚跟,冷笑道:“你不要吃狗也会吃的,畜生毕竟比人识得抬举。”贤睁眼看了她一下,莫名其妙的,睡魔倒给她吓退不少。但也不答话,只自在壶中倒了水,捧着脸盆径上楼去,走过我身分时低声问道:“她究竟为了什么?”我默然不语,只自在壶中倒了水,捧着脸盆径上楼去,他也懒洋洋的拖着脚步跟上来了,只见杏英仿佛在背后一连串冷笑:“我才不为什么,你却是给狐狸精迷昏了头脑哩!”

从此我就同杏英再不说话,贤像没事似的仍旧找她玩,她起初满是怨恨冷淡的样子,后来忽然改变主意,同他分外热绪起来了,像是故意在气我似的。我瞧着很难过,怪她,也怪贤,他们毕竟是手足呀。好几次,她在同贤谈起瑞仙,贤似乎真的不大感到兴趣了;她又谈起别的她所认识的漂亮女郎,贤虽也听着,却并不起劲,这还使我稍为安心一点。

久而久之,公婆似乎也知道这些了。逼着杏英在和贤聚谈的时候,她们总是籍故叫开杏英会,恐怕离间我们夫妇。有一次,公公忽然对贤说道:“你明年也快要毕业了,只差两学期,得好好用功一番,学校里寄宿恐怕太嘈杂吧,我想假如有相当房子,还是让怀青一道跟你到上海住去,你上完课回家时,她也好静静的帮你抄写抄写。簇簇留在这里,我们会替她管的。”贤没有话说,公公便自写信去托卢家找房子了。

不到几天卢老太太便叫阿棠写回信来说,房子找到了,在北四川路底段,与贤的学校甚相近,公公听着很为欢喜。于是我们天天计划着该带些什么东西去,公公说第一不用带木器,N城人所做的床啦梳妆台啦统统太笨重庞大,上海房子间份小,只消放下两三件便要挤出人了。至于其他零星的用具呢不妨多带,自己的东西终究是自己的,用着也舒服。于是贤同我便找出张纸头来写,他说一件,我们写上去一件,偶而也有自己想着的。我对贤说:我们写时最好能够把东西分门别类,厨房用品归厨房,卧室用品归卧室,贤讲这样也好,但公公却觉得如此太麻烦,譬如说面盆吧,则卧室方面有洗脸盆,洗脚盆,而厨房方面也需要洗杯盆与洗碗盆呢,其他如扫帚抹布等等,都是分不开的,写起来反而弄不清楚,于是我们也点头同意,还是一篇糊涂帐乱糟糟的直写下去。

婆婆并不理会帐,她却是个实干的人。她把想出来要带的东西马上就放到一间空房里去,想到就做,省得过后又忘掉。公公常去视察那间屋子,见有认为不必要的,他就自己拿出去,也不对婆婆说知;隔天婆婆在外面看见那件原东西,以为是自己忘记放进去了,赶紧重又放到那儿去,因此他们两人你搬进我搬出的,不知空忙了多少手脚。

在房里,我与贤也商量着衣服皮箱该如何带法。贤说:“这个倒是容易办的,你就先带夏秋两季的单薄衣服,冬天大衣被垫等我们索性下次再来拿吧,只是你的零星东西太多,有许多不必要的,我看还是一起撂在这儿。”我说:“衣服少些我不要紧,但是玩意儿都是我逐日心爱挑买来的,不带去,你上学校听课时,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寂寞起来拿什么来消遣?”贤说:“你要带也随你,但是轮船相当技,在路上遗失弄坏了我不管。”我也生气道:“谁要你来管?我们到了上海也最好大家各省各,你读你的书,我去找事情做。”

我不能忘记我们离开这家里的一天,母亲处虽然隔日去辞过行,但她那天还是赶来了相送。要带去的物件叠在起坐间,整整齐齐的一大堆,这些东西都是公公同婆婆,资同我四个人拿进又拿出,费了差不多一个月工夫给整理起来的,现在箱子里包裹里究竟有着几件物事各人自己也着实弄不清楚了。公公说这是不打紧的,只要把牢件数就得,这只轮船的茶房贵生同他最相熟不过,川良规矩,决不会有错,下午快开船时他会来这里拿去,到了上海地会给我们送上,只要多给酒资便了。

婆婆说:“别的我倒没有什么不放心,就是怀青年纪轻,初次管家不知来得否,听说上海雇用人可不比得这里,容易出乱子。”我母亲连忙接口道:“既如此就把林妈给她们带去吧?我自己另外会找,这人倒还伶俐。”于是临时决定,母亲匆匆上车去把林妈接了来,她也带了一只小网篮一只包裹由婆婆同她讲定每月工资四元,在N城是只有二元宝三元的。

那天簇簇打扮得特别漂亮,奶妈牵着在人丛中穿来穿去,我母亲看见了就拉着她的手问:‘簇簇你跟妈妈到上海去好不?”簇簇一面随嘴一面摇着头,两只小眼乌珠灼灼的直射着婆婆,婆婆搂她在怀中说:“心肝要跟奶奶哩!”一面禁不住眉开眼笑起来。

只有杏英始终僵立着,我怕见她的脸。聚首仅仅这几个钟头了,心想也该有些留恋惜别之情吧,但是我一瞧见她的脸色,便不由的只希望贵生茶房早来,自己也可以迅速离开此地了。不过话虽这样说,现放着公婆母亲在这里,总也不能够太叫他们寒心吧。动身时,我的母亲满眶是泪,簇簇呆呆望着不知所云,公婆脸上也都呈批然之色,杏英则似乎感到痛快,也似乎带些嫉妒,贤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我则有些兴奋,也有些怅惘,瞧了眼簇簇的小脸,也就随着贤下船去了。

轮船上是嘈杂的,但一离开码头,也就平静下去了。贤说:陪你到甲板上去瞧瞧吧,我快乐得直点头,于是留下休妈看守什物,我与他二个就同去观海。出了港口,海面骤然显得宽阔了,远远的岸像条青线,海水则是黄苍苍的,再驶前去,连线也不见了,一片滔滔,荡漾着无量海水,把我瞧得悚然起来。我说:“贤呀,假如此刻轮船遇了险,渐渐的沉下去了,我们将怎么办呢?”他笑笑道:“你怕吗?”我佩着头想了一想,才毅然回答道:“假如有你在一块,我是不怕死的。”他说:“但是我也不能救你呀!”我也知道他没有办法,但觉得两个人死在一块比一个人孤零零死去的好。渐渐地,天黑起来了,海上凉风吹得人畅快,贤说:“你要进去加穿件衣服吧?”我摇摇头,只默默瞧着这无量的海水渐渐黑沉沉起来,愈显得深,愈显得广,仿佛全世界都遭了洪水之灾,只有我们两个在救生船上。我说:“贤,你到了上海可不要抛弃我呀?”他凝视着我不作声,眼光似乎在禁止我别胡思乱想。

但簇簇又怎不能胡思乱想呢?抛别了亲生女儿,抛别了娘,抛别了一切心爱的物件,跟着一个生疏的丈夫到上海来,前途真是茫茫然的。海面是这样的宽,海风是这样的凉,整个世界都黑沉沉地,我觉得脚下松松的,人像浮着,又仿佛在飘,心里老害怕。

假如他不大关心我……

假如他只关心着瑞仙……

假如他有了什么意外……

这可怎么办呢?我真急了。原来我在N城时先是有母亲照顾着,后来有公婆照顾着,她们虽然不能万事尽如我意,但是总还可以给我依赖,使我信任。现在呢?贤的性情我不知道,虽说我们结婚已两年了,而且已经养了簇簇,但是我总不能十分信任他。虽然在事实上也许不得不依赖他。那末簇簇找谁去呢,在大海茫茫之中,我只能想到此刻独守在舱中的林妈。

于是我轻轻拉住贤的阴凉的手指说:“回到舱里去瞧瞧林妈吧,我们也该早些睡,明天就要到上海了。”

“真个就要到上海了呀!”他低低说了一声,似乎别有会心似的,我不知道他究竟又在想些什么了。

第十四章  小家庭的咒诅

第十四章小家庭的咒诅

次晨到了上海,卢老太太早已差阿棠上轮前来迎接,并邀我们今日同到她家去用午膳。我与贤且不答话,大家检点行李毕,叫茶房雇辆汽车,同林妈等四人径自驶向新居而去。一路上我心热得很,觉得真正的幸福要开始了,这里一切都是新的,而且自己作得来主。

汽车在德华里弄口停下来,阿棠说:这里面第二幢房子就是。我看看房子倒还清洁,我们租的是全客堂楼上,在房间三分之二处用木板隔开,分为前后两间,后间就给林妈作卧室兼堆放杂物。阿棠在事先已替我们买来床啦桌啦椅啦之类放在房里,我看看这些东西很觉有趣,因为它们都是我的,而林妈则在叽咕说上海眠床没有帐子,像什么样,虽然阿棠告诉她这里没有蚊子,她总觉得换衬裤及里脚时未免太不方便。

贤与我计议着把家具的位置移动了些方向,再把带来的东西粗粗放定,时间已经十点多钟了。阿棠说:“还是到我家先去吃过了午饭再说吧,林妈也同去。”贤瞧着我沉吟了半晌,见我不开口,只好自己说道:“这里房门没装锁,恐怕大家都出去了不便。我看还是趁我们大家都在这里时,叫林妈先出去买些点心吧,不用跟我们去了,留她在这里看家兼整理什物。”阿棠与我都没有话说,只有林妈哭丧着脸反对,说是她不认识上海路径,叫她到那里去买点呢?给汽车轧死了可不是玩的。贤也没办法,只好把我们昨天在轮船中吃剩下来的蛋糕饼干之类都给了她充饥,自己三个人径自动身往卢家去了。

卢家距这里不远,一路中我暗自思忖着,停会儿须逢着瑞仙,倒有些不大情愿。不料到了卢家却再也不见她的影儿,问起时才知道她平回住母家时多,最近且随着她的母亲哥嫂一齐上青岛去了,这才使我胸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暗暗欢喜原来贤过去对我所讲的并不是说话,想到这里我不由的抬起头瞧他一眼,胸中对他增加了不少情思。卢老太太见着我似乎很欢喜,连声夸奖我近来出落得益发动人了,那里看得出是个已经养过娃娃的妇人呢?我说:“娃娃已经快周岁啦。’”她不禁瘪着嘴巴笑起来道:“真是的,我们这些老太婆要过时了。想起来,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像同你一样年纪似的,白胖胖的臂儿抱着娃娃,后来一个个娃娃大了,自己的臂膀也就瘦得不成样子了,现在索性是干瘪的,连柴律地还不如。”我听着默然不语,心中巴不得不要再养孩子。

于是大家谈了许多话,到了傍晚才回家去,阿棠要相送,贤连说不必了。在归家的途中,贤对我说不知道林妈已经给我们做饭了不,我说她当然不会做,因为米啦煤啦都没有买哩,她又不熟悉上海的路径。贤说假如她是个聪明的人,不好去问声楼下的房东娘姨么?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出去时必须关门,于是就同我两个在五金店里买一把弹簧锁去。

走进房里,只见林妈在捧着脚垂泪。我说:“林妈,你有什么事呀?”她连忙拭干泪站起来答:“没什么,这里的楼梯真跑不惯,我刚才想舀些水楷试房间,自来水是在底下层,倒污水须上晒台去,有一次偶然不小心泼了些水下去了,房东奶奶就来发话了,样子很凶,说话叽哩咕喀,听又听不清楚。”我听了很生气,待下楼与房东理论时,贤摆手说她们都是广东人,讲也讲不明白,上海二房东是出名凶的,我只得暂自按住性儿。

但是最要紧的,晚饭怎么办呢?贤说还是由他带着林妈到外边去喊三碗面阳。我忽然兴奋起来,说迟早总要自己烧的,何不此刻先去买米煤呢?贤伸了个懒腰说也好,但是先得喝杯茶去。于是我带着林妈找老虎灶去泡开水,幸而不远处就是,林妈拎了水来上楼梯时只气喘,我听着很难过,自己的腿儿也似乎觉得酸溜溜起来了。到了房里找带来的茶叶又找不着,贤只好喝杯开水,喝毕催我动身,我勉强振作精神来,觉得林妈实在不能再跟着走了,于是就留她在家中。

米是一元钱一斗,煤球九角一担,留下地址叫他们送就是。于是我们又花四角钱买了只小煤球炉子,买了两只略有大小的钢精锅子,铁锅是N城买好带来的,其他一时也想不起什么,于是贤拎了煤球炉子,我捧着钢精锅子,在归途中又买了十只熟咸蛋,贤说这也由他拿着吧,我不肯,结果便放在我的锅中。后来贤又要买酱猪肉,我说恐怕龌龊的,不合卫生,他也就罢了。

等我们走到家中时,米先已送到了,林妈付不出钱,叫伙计在房门口等。于是贤给了钱,拿出一只布袋来盛了米,叫林妈先去洗锅淘米,我们自己则找出碗筷来放好,准备煤球一到就烧,烧好就吃,贤笑着还加一句:“吃完了就睡觉。”

但是煤球久久不送来,我说:叫林妈去催一声吧。贤说她又认不得路。我说:那末你自己去一趟吧。他说这是主妇份内事,我不好代疮的。我很生气,偏不肯动脚步,但挨到天黑时他们也就自己送来了。

贤忽然说:“哎呀,糟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拿什么来生火呢,纸头,竹片,木柴,炭块,什么都没有。我说纸头现有的,于是把包着东西的纸头都抽出来,又给了林妈一盒火柴叫她且去试试看,林妈说Z炉子放到哪里去呢?我说当然在厨房罗,贤沉吟了半晌,说道:‘哈夫还是在自己后房烧一欢吧,省得去麻烦人家让地位,生火可上晒台去。”林妈答应一声走了。

片刻,她忽然慌张地下来说道:“小姐,大芭蕉扇没带来吧,快些弄样东西来给我扇炉子去,纸头已经烧着了。”贤慌忙把自己用的有字画的把扇给了她,半晌,她没精打采的又下来道:“小姐,这种小炉子我生不来,纸头烧了煤球还是一个个滚圆乌黑的,连火星都没有。”我勃然大怒道:‘林生不来难道还叫我去吗?我告诉你,我的肚子快要被死了。”贤想了一想说道:‘称俄先吃两只成蛋吧,我去帮着林妈生炉子去,煤球应该破碎,最好还找些厚纸。”于是也等不到我的同意,便把我的盛皮鞋盒子撕掉—口,匆匆偕林妈上晒台去了。我赌气向床上一歪,躺了片刻,自己也觉过意不去,只得也上晒台去了。

晒台上一片烟雾腾腾的,贤流着汗在扇,林妈额上也有汗。她一面用手指着一而抱歉地对贤说:‘龙爷让我来扇着吧!姑爷让我来试试!我说你们都不用忙,我来扇,一定成功。但是贤不许,看着煤球渐渐的烧红了。

我们都精疲力尽地用过饭,我只吃一碗,贤吃一碗半。于是把碗碟交给林妈自去洗,贤说我们还是先题吧,明天再整理,我也不反对,只胡乱洗过脸.大家上床睡了。

半夜里,我忽地醒来,觉得腰围上很痒,胡乱抓了一阵,也使模糊起来了。但过了一刻,更觉痒不可忍,简直是浑身难过,也管不得吵醒贤了,径自捻开电灯来看个明白,原来皮肤上一块块都起了疙瘩。贤也揉着眼睛问我做什么,我告诉了他,他睁开眼睛寻找了一会,忽然捏住一只小的东西说道:“那不是臭虫吗?”闹得林妈都醒来了,她也捻开电灯在自己床上捉,这一米大家都捉了几十只,提得食指上满是血,越提越有兴趣,直至天将明时始模糊睡去。

第二天,我们起来时,城两声林妈不应,心想莫不是她还未醒,到后房去看时,哪里还有她的影子。于是我又站在楼梯头喊,房东家的广东娘姨出来答应道,她是出去买东西了。我心中纳闷,不知她究竟到那里去买些什么,假如真的给汽车辗死了,如何是好。贤叫我过去不用管她,这样大的人儿,难道自己没有一些头脑。但是我仍有些放心不下,他再三相劝,果然不一会,林妈可不是好好儿的回来了。

我一跳,跳到她面前,说道:“林妈你出去干什么呀?”她嘻嘻笑道:‘法买柴炭,停会儿他们就会送来了。”于是我很佩服她的大胆与服务精神。

生煤球炉子是第一个困难,第二个困难使是指地板了。不知怎的,上海的地板较N城容易龌龊;隔天揩一次,水须从楼下拎上来,这可要林妈的命了。贤与我计议着觉得非帮她不可,于是决定由贤从楼下拎水上来,让林妈担任擦地板工作,水龌龊了,则是我拎到晒台上去倒掉,再把空铅桶交给贤,再由贤到楼下去拎干净的水上来。大家分工合作,总算又把这桩大事解决了。不过其间也稍微有些麻烦,即是三人往往你有空我偏不得空,她有力时你偏没气力了,所以结果便变成三日擦一次,五日擦一次,甚而至于一星期擦一次了,当然这也无关大局。

不过有一次,贤却对我说:“今天我们再来擦一次地板吧,明天我有四五个同学来吃饭,他们都想见见你。”我心中一则以喜,二则以忧,于是竭力把欢喜颜色掩住,一味忧心悄悄的同他计议着究竟该买些什么小菜。他说:“四个冷盆,一是花生米,一是叉烧,一是皮蛋,一是葱烤鲫鱼。以上三盆都是现成买来,可以下酒,鲫鱼预先烧好,下饭最直。另外做四碗热菜,荷包蛋,炸排骨,拖黄鱼,炒杂件。吃饭时再来一只领,也就完了。”我问过林妈,她说都容易,于是很快的就决定下来了,决定明天请他们吃晚餐。

次晨一早,我收拾房间,催着林妈快去买小莱料理,贤说家里带来的碗碟不够好看,最好去买套新式的。我就叫他速去,他回来时还带了一束鲜花,插在瓶里。林妈说:脑肝没有了,还是炒牛肉丝吧,我说也好,只要烧得嫩些。于是我们帮着她料理半日,到了下午四时光景,贤就去邀客了,我赶紧梳头发,换衣服,觉得鞋子最难,穿高跟鞋似乎太装做,着拖鞋又似乎欠郑重,若说普通鞋子,又嫌乡下气了,独自考虑长久。林妈又要不时来询问,什么鲫鱼要不要多放醋哩,排骨要不要拌菱粉哩,我说一切都由你,只要吃起来可口便是了,不要丢尽我的脸,她听着更加一脸正经起来,我也更加替她担忧。

到了六点多钟,客人还不见到;贤也不回来了,我的心里直着急,等会儿只听得一阵楼梯声,贤领着三个朋友来了,于是我便慌了手脚,搬凳捧茶,不知如何是好。林妈一面帮着我,一面偷偷地说这许多人恐怕菜不够吧,我叫她禁声,临时可以想法子。

同男人们聚谈真是顶可恼的事。起初他们都寒喧着,寒暄完了便默然无话;后来不知那个脸皮一厚,戏游开头,谈锋便渐渐位起来了。这个我倒是有经验的,过去不论同那类男人交往,在与他独对的时候,他总是讲得很诚恳,很有礼的,但是人一多便不同了,大家集中目标向你取笑,谁不参加几句,谁便像有什么嫌疑似的。这次他们说笑的目的似乎集中在床上面,什么枕头两只啦,被只一条啦,都由他们说的,说得多热闹,我只觉得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虽不见得愉快,却也并未想到是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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