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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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冷盘放停当了,大家让上坐,贤叫我斟酒。四只冷盘一扫而光。我心里可着急,不知林妈在怎么烧法。于是我离了席,悄悄地跑到厨房里去,看见林妈已放好油,在准备煮荷包蛋了。我说林妈,你快去再买些叉烧之类吧,蛋由我来烧。她拿着钱去了,我把蛋放在锅中再也里不好,一些不像荷包蛋,看着皮上却又有些焦了,连忙乱搅一阵,就算是只炒蛋吧。贤见我久不上来,便亲自到厨房观察,我正告诉他如何烧不来荷包蛋只得改为炒蛋时,朋友们都纷纷下来了,说是主人不必客气,多烧菜吃不完,还是随便吧。我们真觉是惭愧,委实没有菜,而人家还道是客气话呢。好容易林妈来了,她今天的菜偏做得不好,碗碗太咸而没有鲜味,幸而这些同学都是外乡人,以为我们的菜总是如此的,倒也不觉得奇怪。我很担心他们没吃饱饭,于是向贤使一个眼色、叫他到后房来计议道:我想再弄些点心好不好?牛奶煮麦片,再放些可可。贤点头说随我主张,我便吩咐林妈快洗净锅子,但这时煤球炉子已经火不旺了,我等得心急,在水没全开时便倒下麦片去,等麦片将熟时又觉得放的不够多,于是再加,生与熟的搅在一起,成厚糊状,只得又加水,倒牛奶,可可放得太多,糖不知够不够,这样乱了一阵,总算盛满六碗叫林妈送上去时,众人又客气称赞一阵,直等到他们散去后贤这才告诉我说:这碗麦片真难吃,好像没熟透,客人吃时都皱眉头,却又不得不勉强吞下,怎么一些也没有牛奶气味呢?我听了羞恼交进,索性掉下泪来同他吵:没有牛奶难道是我偷吃了?好意奉承你的客人,还要来鸡蛋里挑骨头同人瞎讲。我是不会治家的,招待不来客人,明天你打发我同林妈一齐回N城去吧,什么小家庭生活简直是磨折死人,天天做了这件又那件,买了这样少那样的,我可受不了!

林妈也在厨房里骨嘟着嘴,我知道就里,对他怪不好意思,因此也就把这口冤气呵在贤身上;那是他朋友的错处,吃尽了酒饭和小菜,临走时却一味学生派头,不给佣人赏。

我开始咒诅小家庭生活,一切多麻烦,万事都须待自己决定而没人可商量的呀。贤说那是没经验之故,再过几时便会惯的。

第十五章  开始投稿

第十五章开始投稿

不久贤的大学里开课了,他读的是法律,只有夜班,每日下午六时至九时。日间他在一个中学里教书,薪金不多,而来去匆匆,与我聚首的时候很少。林妈是个伶俐人,不久便熟习了上海的一切,于是家事我可不必操心,只要在钱的方面打些算盘便了。我很难为情开口向贤要钱,贤也似乎怕向家中开口,这本是人之常情,但他却有一件事不好,便是只顾到自己为难,不顾到别人的为难。他平日总以为自己已是一个娶妻而且生了女儿的人,不能自力更生,每月须向家中拿钱,是最没面子的事。因此每当我向他要时,他总变了面色很不好看,似乎在怪我太不体谅了,“你向我要,我又向谁要呢?”不过这句话他只没有说出口来。但是我也有我的心思,油盐柴米开门数件事,那件省得?林妈替我们辛苦做事,总不成叫她还赔钱哪?我既不同他一般的出外做事,嫁出的女儿又不能再向自己的母亲去要钱,积累我是没有的,“我不向你要,又去向谁要呢?”因此我每当他变了颜色时,不由得就想到这句话,只是也没有说出口来,眼睛中神情总不免带些愤愤然的。

有一次,这么的一次,终于大家说出来了。先是林妈对我说,一斗大米快吃完了,我就转身告诉他,家中米没有了,说时心太急些,林妈还没有走。他听了陡然把脸一沉道:“没有米你去买呀!”我也把脸一沉,心想莫发作,但瞥见林妈在旁,也就不甘示弱道:“钱呢?”不料他倒回答得干脆,说是:“那个我可不知道。”我气得手指直发冷,心里也知道他有他的委曲,只是那可怪不得我呀!我向你讨钱,又不是瞎花掉,饭乃烧给大家吃的。尤其是佣人,不能叫她跟着你饿肚皮,这种无理的话给她听着,将来传到我母亲耳朵中去,又将如何的使她伤心呀。于是我偷眼瞧了林妈一下,看她听见后反应如何,这一瞟,就看出她的脸拉得长长的,只不好插口,心里似乎在说:天下怎么有姑爷这般不讲理的男人,小姐,我看你也太老实了。

我觉得心里一阵难堪与委曲,想要讥笑他几句,总觉有所不忍,只伤心自掉下泪来。他见了不但不感激懊悔,反而无名火起一丈高,冲前一步指着我写道:“你嫌我穷就给簇簇蛋!我是人,你也是人,你问次要钱?”这下子可把我气苦了,也就收泪冷笑答道:“我就出去也不怕饿死,真是没的倒霉死了,嫁着你这种只会做寄生虫的男人!”说出后,我心头觉得一阵痛快,也就不想到对方的难堪,只见他眼睛一睁,连脖子都通红了,大喝一声:“你要出去马上就给簇簇出去!”说着抢步上前揪住我头发向外施,这可把我吓慌了,因为在事先我是万万料不到他会动武的,林妈更加着慌,拼命把我们两人隔开,他一面喘着气,一面头也不回的向外径自跑下楼去了。

我不禁呜咽痛哭起来,眼泪像断串的珠子,纷纷落下来,再也止不住。林妈不知在劝些什么,起初我不听见,后来渐渐的怒火水平下去了,只见她绞了一把效手巾来劝我擦泪道:“小姐诀别和他计较吧,男人都是茅烧火性子,同他们斗气是斗不过的,反而给人家听见笑话。”我也就委委曲曲的接过手巾揩了脸。吃晚饭的时候他没有来,我心中又恼又牵挂,自己也就不肯吃饭。看看已是九点三刻了,莫不是他赌气再不来理我了吧?难道说竟是越想越没意思索性跳黄浦去了。林妈胡乱吃过饭,进来劝我别恼且用饭,自己保重身子要紧;又说母亲知道了不知将要如何伤心呢?说得我不由的又哭起来,无论如何不肯吃饭,只索性脱衣上床睡了。

独自蜷卧在床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分明听得弄堂中有脚步声自远而近到门前了,却又走过去,原来是别人家的男人。有一次我真的听见后门启锁声,心头跳得利害,赶紧蒙被装睡,但却又听见那人开好门,径自走向楼下房东太太的房中去了。这样直等到十一点半敲过,我披衣起来,以为他一定出了乱子了,就自吸着拖鞋,悄悄走下楼去,林妈听见在后房喊道:“小姐你到厨房里去做什么?要东西我给你去拿。”我答道不必,心里讨厌她的容易惊醒。下了楼梯,轻轻的启开后门,我在夜之街头站了一歇,寒气袭人肌肤,电灯光则是晕黄色的。我想这么晚了该到那里去找他呢?而且自己又只穿双拖鞋,还是赶紧回房去吧。回到房中,已经十二时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痴心的等待过人,我狠狠的自己啮着拇指,一面暗骂自己好不识差,少了个男人又有什么,他不是叫你自己挣饭吃吗?这种男人还要他作什么用?当然自己的理智的回答是一万个不需要他的,但总也不能让他整夜流浪在外面呀,也许他在跳舞,也许他已遇到了意外。不过在这两个“也许”之中,我是宁愿选择后者的,因为他假如从此死了,我当永远怀念着他,永远向他忏悔,永远把他当作传奇的男主角,但假如他竟在外面胡调解闷了,那我可永远不宽饶他,只要想想同别个女人拥抱着,接吻着,多脏呀,但是瑞仙……瑞仙不会从青岛赶回来吧?

正想间,他来了。他喝得醉醺醺地摇摆着进来,眼露凶光,我又怕又是气,倒身歪在床上再不理他。他沉重地在桌旁坐下,叫林妈拿脸水来,林妈慌张地单叉着裤子跑出来了,我心中很起反感,但又怕他再动武,便也不敢作声。他洗过脸,喝两口茶,然后一支支猛抽起烟来。林妈战战兢兢说:“姑爷早些睡吧。”他嗯了一声,挥手叫林妈退去,我不免有些胆怯起来了。

他猛然站起身来,在西装裤袋里摸出一卷钞票来向我一丢,说道:“拿去罢!”我不禁大怒想劈面向他丢回去,只是一则怕他又动蛮,二则实在也急待买来。不过话虽如此,却也不伸手去拾,只是微微油噎着想打动他爱怜之心。

果然他装得醉糊涂样子过来扳我身子,涎脸说了许多废话,当下也就言归于好了;不然我的心中终不能释然,以为我定要赚些钱来给你看看,一则也争个面子,AN也用得舒服些。

不过我在上海可没有熟人,时常看到新闻报,觉得聘请的广告很多。我喜出望外的写了许多自荐信,有的还附作文一篇,小楷样子等等,结果终如石沉大海,一些消息儿也没有,害得我茶饭无心等部差,一面还再三咛嘱林妈有信来时莫当着姑爷面前送上来,须得藏在别处等无人时悄悄递给我,弄得林妈也疑惑不定。其实我是恐怕事不成功绪贤知道了难为情,将来总要给他一个冷不防大出意外才好。

有时候,我想不如找个英国女教师来练习英文会话吧,这样找起事情来机会比较多些;可是找了几个都是因为学费太贵,每天小案线已经怕开口了.那里还说得出口要学费来?其实贤倒是近来给钱比较多了,自从上次吵嘴后,他显然努力在张罗钱,那晚上喝醉回来丢给我的钞票便是他向教书的中学里预支薪金来的。我很难过,巴不得能帮他赚些钱来贴补家用,而且最好在激子上能够不让他知道。

我为找寻职业而多买了许多报纸,贤很奇怪,难道我在细心研究新闻学了?我也觉得这样太浪费,因为贤要看报可以上教书的中学里去看,也可以在读书的大学校看,本用不着自己购买。后来我也学到了乖,就是同附近一个报贩闲谈瞎扯几次,向他借些报看,看完之后,一张不买当然也不好意思,于是就向他仍然买两本杂志,在贤吃过晚饭无聊的时候,我就把它拿出来,说这是专为给你解闷买的,他很奇怪,问我可看过不,我回答说因忙着织绒线,不爱看那些,他很喜欢。

我不知道一般男人都如此呢,还是只有我的贤如此,他似乎很不高兴我严然学者的样子在家中看报看书。他愿意我故作做孩子脾气,只好玩,爱打扮,好向他撒娇,而有事时则又须一本正经塔主妇架子,督促佣人清洁居室,买煮小菜,并且替他按抄笔记,政改考卷之类。他不喜欢我有“大志”,也不愿我向上好学,我想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要娶个女学生呢?这大概又是男女心理不同处,男人可以同一个顶庸俗顶下流的女子相处,只要她生得漂亮,学问是无关的。不仅此也,女子的学识若太高了,即使不难看,也反而要使男人敬而远之。女人则不是如此;至少在我个人说来,我是宁愿跟着个有学问有地位的男人,否则无论他得打扮得如何漂亮,假如他竟是个理发师之类,我是决不会对他发生好感的。而且对于这类油头粉脸的浮滑家伙,我委实也看不出他所谓漂亮的地方来。

我知道贤不喜欢我看书,而我自己看书的兴趣愈浓。在家没事的时候,我常愉翻着他的法律及社会科学书籍看,同时也常摘记抄录下来,准备自己做洋洋万余言的论文。不料有一次给林妈弄巧反拙,想赞美我几句以博贤的欢心,反而意出锅水来了。她说:“小姐真是用功呀,女状元的,只要姑爷你一出去,她就翻开书本子来看了,真是的,她又不打牌,又不看戏,什么玩儿都不爱。”贤不等她说完,就沉下脸来对我说:“哦,怪不得呢,叫你快些改考卷也不改,原来你是忙着研究学问。不过,女状元,我得警告作,以后请予u翻我的书橱,我是最恨人家乱动我的东西的。”说过之后,他就马上把书橱门锁上了。

我的心里很起反感,暗想你自己整天不读书,书尽闲着又不许人翻,真是岂有此理。但是你不许我看我偏要偷哭着看,于是我就把心一横很虚帐,每天省下几文小菜钱,凑成一角便可以买本幽默杂志。

我很喜欢这杂志,有一次,我也投了篇《滑稽诗话》去。这些滑稽待当然不是我自己做的,话也活得平常之至,当也久久没登出来,我失望了。后来我又写了一篇关于生男与育女的,这里颇有牢骚,不能算是完全幽默的,写出去后自己决定把它当作况介事,希望往往容易酿成人的失望,但是有时候毕竟也有喜出望外的事,编辑先生的回信来了。

我不能忘记,那是多么使我兴奋的一天!簇簇快到二周岁了,我正在计划着要替她做套小衣裤时,林妈拿了张纸片上来。我的心头狂跳着,头晕眼花的念下去,是一张现成印就的明信片,内容大概说:尊稿收到,甚好,拟登敝刊第X期……这期数却也没有该出,但是我已经够快活了,拟登便是准登,差些迟早又有什么要紧?于是我赶紧写好第二篇,预备他下期一登出,我马上就把此篇寄去。

但是下期,再下期,第三次都没有登出,我想这定是编辑先生在寻我开心了,叫我每期为找自己文章而多花此一角钱,岂非意外的损失吗?于是我决定第四次不买了,可是走过报排时总不免再瞧上它一眼,走了几步又不无恋恋的回过头来。一毛钱!预备明天不要买肉丝了吧,翻开目录一看,天哪,可不是赫然有自己的名字吗?这一乐简直是非同小可,自己的名字放在大作家后面,仿佛我就与他成了一字并肩王了,于是赶紧买一本回家去,忍不住满脸笑容,林妈见了我还不及问话,便被我一把拉住她告诉道:“林妈,这里有我的文章,讲养簇簇的,与某某人的党在一起呢?可惜你不识字……”她听了似乎很高兴,忙接口问:“某某人是谁呀?也是养孩子的吗?这本书U4做什么?他们有没有讲到要养男孩子可有什么办法——啊,小姐,你会做书了,何不守一本回去给大大瞧瞧?”于是我连说应该寄给母亲的,但叮嘱她千万别告诉贤,将来稿费领来了,也好寄给母亲去让她开心开心。林妈不懂稿费是什么,经我解释后,便也欢天喜地说:“还有钱呢,真是了不得,小姐,你满肚子文章只要动动笔头就可以换钱了,明天还是少看些书空下来多写写,也省得向姑爷讨钱受气。”我很不高兴她又提起这类事情。

过了十天左右,稿费收据寄到了,叫我盖章后自到社中去取。我犹豫了一会,觉得其他别无人可差,林妈又是不懂的,只有亲自去取,但恐怕给他们识穿了不好意思。五元钱哪!我瞧着这张心血换来的条子,觉得世界上最光荣最伟大的事情就不过如此,毕竟是五元钱哪,我总不能放弃它,于是赶紧换了衣服,趁电车径向某杂志社而去。

我勉强装作镇静的样子送进收条去,人家也镇静地把钱递了上来,连瞟我一眼都不曾,别说打量了。难道他们竟不想认识这么一位妇女作家吗?不,他们是万万猜不着我会亲自来的,他们以为我也许只是她的一个朋友。假如他们知道了我就是她,写这篇文章领这笔稿费的人,他们将不知如何的惊惶失措呢?他们也许会围上来要求我签名,像他们包围电影明星一样…赎,还是别给他们瞧出来吧,我的签名样式不大好,还得回家去练习练习。

一路上捧着稿费回来,我觉得脚下真个飘飘然了,似乎路上的人都在侧目相看,这是某篇文章的作者哪,还是这么年青,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女作家!但是应该不应该让他们知道我是已经有了簇簇呢?而且已经两周岁了,唉,真是悔不该当初采用这个题目。

然而很失望的,路上似乎并无人认识。就是贤,当我买好了一包叉烧在等地回来下酒,希望他一进门便喊:“你这个坏东西,怎么满着我写文章授杂志?今天却给我发现了,让我来罚你?”于是我立刻跑上去捧住他的脸笑道:‘该罚的,该罚的。贤哥,我已买了包叉烧来请你喝酒呢!”于是他拉着我的手地双双坐下互相敬酒,买酒买叉烧的钱当然得还我,这该是他贺我的,而钱则可以让我带回去聊表孝恩。不过这些都是幻想,事实到后来则是他吃了我的叉饶与酒,脸上冷冰冰地,把那本杂志往别处一丢看也不高兴看。过了二天,那个杂志社寄了封信来,说是请我以后多多写文章,我赶紧把已往写好的另一篇文章寄出去。再过二天,杂志社又写信来说是稿收到了,又很好,还附了一封别的信来,拆开一看,大大出乎我意外,原来是余白也看到我的文章了,他正在筹备另外一个杂志,叫我快写篇稿去,于是我写稿生活便开始了。

第十六章  小心眼儿

第十六章小心眼儿

当我接到余日来信的第二天,贤也得着家里通知,说是杏英要订婚了,叫我们快快回去。我与贤即刻收拾几件衣服动身,他又分别向两处学校里访了假,留下林妈看屋子,我与他就喜匆匆的下船去了,余白的事不免搁了起来。到了家里,只见簇簇已断奶了,奶妈自回家去,她由老黄妈抱着,见了我们只向怀里躲。我说:‘簇簇多漂亮呀,这些新衣服都是祖母做给你穿的呀?”老黄妈说:“可不是,这次姑姑许了亲,簇簇也得打扮打扮。听说他姑姑配的是填房,明年就要来迎娶呢。”我想杏英也须得配填房才好,不然的话,新郎若是个爱花俏的,可不是要被她丑死了。

于是大家忙乱几天,文定之日,几个邻居都凑找来瞧热闹。杏英穿件荷花色阔镇条短袖旗袍,扭扭捏捏的,紧闭着嘴巴不敢露笑容。又不知是谁给出的主意,她在塌鼻梁上架着副黑眼镜,不伦不类,害得我几乎忍俊不住了。贤说:妹妹是个多心的人,你今天说话做事都得小心些才好。我听了默然不语,随手挑件玫瑰色旗袍穿起来,胸口缀朵花,这总该显得够喜气洋洋了吧?

到了十点多钟,男家就扛了礼物来。媒人从怀中摸出一只小首饰盒,里面端端正正的放了四件金饰:一对银子,一对耳环,一只来字金押发,一只大钻戒。其他尚有八匹洋红,都是彩缎之属,也不及细看,只觉得花花绿绿,好像在同杏英开玩笑便是了。可惜这时她本人却已不知躲到那里去。簇簇见了龙凤金团嚷着要吃,我也不免心中一动,圆盆大的团子,松花酒得黄扑扑的,里面满是豆沙馅,演过猪油,甜腻腻的,定是怪可口儿。其他还有吉饼喜饼两种,我尤其爱吃喜饼,因为它上面粘着无数粒略带焦香的芝麻粒儿。取出这些东西后,婆婆的回礼点心是三百六十个大油包,那是最大最好的一种馒头,甜而油的,饶你怎样好胃口也吃不上大半只。我同贤吃过了这些,又回上海来了。

贤忽然感慨似的对我说:“杏英也要成家了呀,我们总得做个榜样给她看才好。”我说:“我们这样还不好吗?你好好的教书,我好好的写文章,大家再努力向上也没有的了。”贤听了默然半晌,最后用坚决的口气向我说道:“请你以后再别提写文章了吧,要钱我供给就是。”我心里想:“你的钱又是从那里来的?教书每月不过三十元,其徐还不是向家中索取的吗?”

有一天,我决定写信给余白了,答应替他要办的杂志写稿。正写信间,贤忽然回来了,原来是他忘记带钢笔走,见我在写信,便抢步过来拿起我的信纸看,并厉声问我余白是谁。本来是件光明正大的事,给他这么一来,我倒觉得不好无辜带累别人,便说余白是个写文章的,他现在要办刊物,我应答替他写文章了,这又关你什么事。贤听着勃然大怒,说是你要写文章便请别住在我家里吧,随你出去找余白也好,找你自己的母亲也好。当下争执了一回,他拿着自己的钢笔便气冲冲的出去了。

我心里越想越气苦,再也没有心思写信了,觉得回去跟母亲住也好,拼着自立一世投男人,也强好受人闲气,于是匆匆整理起什物来。林妈进来问我为什么,我说要回N城去了,她再三劝我不听,还自拎起只小皮箱坐上车子而去。但是离开船的时光还早着呢,心想还是到永安公司去走走吧,看着各式各样的衣料,种种器皿什物,走到玩具部,忽然想起滚我来了。假如这次回娘家去,难道永远连簇簇也丢了不见面吗?而且贤……他这次虽不该无理取闹,但是一夜夫妻百夜思,平民总也有待我好的地方哪,越想越难过,心里不禁酸楚起来了,买了几双袜子,便又坐着车子回家了。在路上自己不免有些惭愧,心想见着林妈又该怎样说呢?

林妈瞥见我就惊慌张张说道:“哎呀,小姐,你回来了,我刚才打电话给姑爷,叫他快到轮船码头去找你呢!”我不禁发火道:“这又关你什么事,我打算明天去,谁又同你讲过是今天的?”她吓得不敢言语,眼睛却盯住我的小皮箱,我也讪讪的,自到房中换衣服了。

许久许久,才见贤垂头丧气地回来,瞧见我,不禁咦了一声道:“你在这里一真个你在这里吗?”我也不免心中感动,脸上却仍旧装得冷冰冰的答道:“明天打算回娘家呢。”于是他默默过来拉着我的手,把它按在自己嘴上,吻着,眼泪掉下来,只没有说起以后再不禁止我写文章的话。

我的心中很惦记应该写回信给余白的事,也想写文章,只是不知怎的总觉得公然做起来不大好,而背地悄悄写又觉得不甘,因此也就摘下来了。贤从此待我特好,天天陪着我出去玩,有时看电影,有时买衣料,手帕,鞋袜之类,还同我学跳舞,想把我的兴趣方面转移过来。我很感激他,而且自己在读书时生活原是太勤苦了,一下子得着物质享受,自然也是很需要的。只不过在我的下意识中总有件不愉快的事,便是所谓娱乐场中,偏偏多的是漂亮女人,拿自己同她们比较起来,总觉得不能出类拔萃的好看,因此只好赌气不屑与之比,但每瞧见贤的眼中似乎也并不拿我同她们比较时,却又生气了,因此他并不是觉得我高高在上,而是根本忽略了我,只拿她们与她们之间来比较选择呀。有时候他自己选中一个舞女,便假意回头对我说道:“我看你去跳这个人还不错呀!”我摇头说:‘饿不要跳。”他说:‘那末我去试一次吧,练练步法,学会了好教给你。”我就指着另一个年老貌丑的舞女说道:“我看这个比那个好。”贤没法子,只好勉强同丑的跳了一会。我很奇怪,另外有许多女人为什么会兴高采烈地揭扳着丈夫上舞场来,这里多的是一条条蛇似的女人,紧紧缠住你丈夫,恨不得一口把他连钱包都吞下了,搬得你冷清清地在一旁,牙齿痒痒的发恨,却又不得不装大方。这里的音乐也许是迷人的,但也带些酸楚与凄凉,仿佛有着幽情投诉说处,丈夫在倾听别人的,就是抱着你舞时也眼望着别处,搂着别人时倒像贴心贴意,他以为你也可以拣个把好看的舞女跳,但是天晓得,女人同女人搂着跳着究竟有什么意思呀?而且她的舞艺比你精,腰肢比你细,容貌比你好。我是一向只希望别人有了我,便再不愿作第二个想的;假如什么地方有人比我更出风头,我便不去了。我呀,宇宙的中心应该就只有一个我呀!蔚蓝的天空中假如罗列着无数隐约的星星,我便应该是那个寒光泻照万里的大月亮;千红万紫的花园里仅如充满着没名目花卉,我便应该是刀卜茎高格的白莲花,飘然站在池中央,向四周围点首微笑着,但却不与它们紧找来在一起作侪辈的。我也希望有一天,贤与我像国王与王后一般,穿着灿烂的衣服,翩翩飘进舞池,众人都闪避开了,眼瞧着我们在疾旋着,疾旋着。──——然而不能够,我便悄然离开了它的大门。

贤说:“那末我们还是去看电影吧。”在的黯的花楼中,她拣了当中某排的端点第一只椅子叫我坐下,我坐定了,他便挨身过去坐在我旁边的第二只椅子上,于是我便神经过敏地想到他许是在希冀意外巧遇吧,假如在第三只椅子上坐下来的恰巧是一位绝色妖艳女郎?我的心中像着刺般令人难安,不过没有说,然而贤却也知道的。

有时候在电车中,他似乎也避嫌惟恐不及。就是在路上把,他说他还得小心为上,眼观鼻,鼻观心的,总该没有错儿。绕这么着我还得试他心,有一次我对他说:“前面走过的女郎还不错吧?”他故意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回答道:“没留心。我是除了你,再也不瞧别人的。”我听着又好笑,又觉他故意狡黠得无聊。

真的,一个女子到了无可作为的时候,便会小心眼儿起来了。记得我初进大学的时候,穿着淡绿绸衫子,下系同颜色的短裙,风吹过来飘舞着像密密层层柳条儿起的浪,觉得全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耀眼:我像娇艳的牡丹,而众人便再好些也不过同绿叶胶管我点缀或衬托一番罢了。但是现在呢?他,我的丈夫,却不许我向上。

第一他不许我与文字接触!早晨报纸来了,我正展开看时,悉索一响,他便醒了,朦胧着眼向我要,我递给他,他却把它塞在枕头底下自睡熟了。等到他吃完饭走出门去的时候,却又把报纸扶在腋下带了去,虽然我知道他学校里多的都是,然而也不情愿启齿请求他留下,只自在买菜项下扣除些自己另买一张来看,看完之后就丢掉算数了。有时候我气愤愤的对他说:“你既然不喜欢女人看书看报纸,干吗当初不讨个一字不识的乡下姑娘呢?”他说:“女人读书原也不是件坏事情,只是不该一昧想写文章赚钱来与丈夫争短长呀,我相信有志气的男人都是宁可辛辛苦苦役法弄钱来给太太花,甚至于给她拿去叉麻将也好,没有一个愿意让太太爬在自己头上显本领的。”我想:“原来男人的小心眼儿也正不下于我们做女人的呀。”

还有,贤不许我倾听别的男人高谈阔论说上次世界大战啦,目前中国的危险情势啦,民生问题难解决啦,甚而至于历史地理及文学理论等。他的意思是女人应该大意于此类的,假如她越装出不懂的样子,她便越显得可爱。但是我是懂得的,为讨他欢心起见,只好发出幼稚得可笑的问句,他得意了,于是卖弄地告诉我一切,有时候说得比我更可笑,但是我得装出十分信服的样子。假如碰到直心的客人,当面指出他的错误,这又使我多难堪呼,护着丈夫又不是,不护着丈夫又不是。不知怎的,有许多与贤意见不合的朋友,我总觉得他们人品都不错,而且他们也尊敬我的;至于有许多见了贤便如胶如漆的朋友们呢?我总觉得他们轻浮浅薄得可厌,平日言不及义,见我在座使仿佛不够尽兴似的,定要拉贤出去走,我知道他们走的没什么好地方。贤的女朋友可是从来没有到我家来过,我也不想勉强招待她们。

至于我的女朋友呢!可也有些为难之处。我们来到上海一年多了,朋友在路上碰到的,在熟人处遇见的,虽说偶然,算来也有不少。只是一个女人嫁了,心思好像便没放在女朋友身上。有些女友是活泼的,平日善谈,爱调笑,贤见了她们似乎很有兴趣,我便积聚起一团疑云来。有些女友则很同情我,说是我从前读书成绩好了,如今既不能继续求学,又不找事情做,未免太可惜了,这话贤听着便觉得不入耳,等到她们去后,便背地讥笑她们说:这些都是女革命家,想是到这里来拉你入党的吧?以后你倒可以同她们多多讨论些经济独立方法,共谋妇女解放使是了。我听了怏怏不乐,心恨贤的心胸狭窄,但却也有些嫌女友们说话不防头,倒累我受气。

这样朋友又交不成了,在贤走出去后,我提心吊胆的不敢多看书,只同林妈瞎扯谈家常。林妈很感慨地说:“小姐你做女儿时跳跳蹦蹦多开心,谁知到现在会受这样委曲。”我听了不免心中起了阵反感,一面恨贤,一面却禁止林妈再多嘴,我说:“女人在家里虽麻烦,但是出去做事还要烦恼哩,林妈,我现在想起来倒还是喜欢学看家。”

于是林妈教了我许多看家的本领,先是做人要精明,各种地方不可以给人家占了便宜去,例如对付二房东太太便是。于是我们搬了两次家,一次是因为亭子间嫂嫂常常乘我们离开厨房时份开水,另一次是因为林妈同房东家姐姨淘米抢先后拌了嘴,我们便搬到老靶子路来了。

从此我知道买小菜应该挨到收摊时去塌便宜货,一百钱鸡毛菜可以装得满满一篮子了。我也知道把人家送来的沙利文糖果吃完了,纸匣子应该藏起来,以后有必要送人时只要到小糖果店里去买些普通货色来,把它们装进沙利文匣子便是了。有时候我上公司里去剪些衣料,回来以后再不把扎着的彩色绳子一齐剪断,只同林妈两个小心地解开来,绕成小线团放在一格抽屉内,再把包纸也铺直折好,慢条斯理的,一副当家人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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