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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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仿佛特别炎热,婴儿也特别会哭;我的心中只是不安宁,眼巴巴望着贤回来,可是到晚那里还有他的影子。我想这可怎么办呢?假如他在路上出了乱子。林妈却两眼一翻朝着我说道:“莫不是姑爷觑空儿自己也挤上去了。大难临头来那里还顾得什么夫妻?”我听着这话心中不大乐,心中很气林妈不该胡说瞎猜,正待说时恰闻后门敲得一片响,我不禁高兴得直指着她笑说道:‘哪不是姑爷回来了,还不快些去开门来看?”

门齐后,急步飞跑进来的却是章老太爷的侄子,我瞧着不禁大吃一惊,眼泪只想排下来。他站在我的床前喘吁吁说:“徐先生刚才推着周先生上车,然后自己也一脚跨上去把包裹递给他,不料后面人拥上来再也退不出,车子很快的开了,我还没有跳上去,我只见他在里面使劲挤着想出来,但是人家那里还容他动弹得呢?车子越驶越快了,我追了一理知道攀登不上,只好回转到这里来。”我听着如雷轰电掣一般,眼前一阵黑,差不多快要晕过去了。

章老先生得知了也扶着拐杖下来看我,他站在我床后徐徐安慰道:“你不必怕呀,徐太太,你家先生让他回去看一趟老太爷也好。你只安心住在这儿,租界里不要紧的,即使有危急,你与我们一同走便了。”三太太也跟着下来讨论了一番,劝我还是保重身体最要紧,且待这次满了月再说。

但是我的身边没有多少钱呀,卖东西也没有什么可卖。贤既然去了,再要回来恐不能够,我们住在这里恐怕不久就要沦落为难民了吧,抱着个婴儿,那多么可怕!章老先生的侄子天天跑去轧轮船,挤火车都没有办法,有一天他忽然兴冲冲回来对我们说:“后天有一只待放轮船要开了,船票卖得很贵,还有难民捐,那是同乡会发起一举两得既利乡人兼助难民的,可以先购票。”于是我同林妈商量定了决定托他代购两张富舱票子,船费每张是六元,外加难民捐五十元,虽经章先生及三太太再三劝阻,但我主意已定,他们也没有办法。于是我们就整理什物,项要紧的是婴儿衣衫围裙及尿布,其次是她的奶粉及热水瓶等,我自己只带二套换身的衣服,林妈的包裹网篮则决不愿意放弃,虽经我再三相劝说到了N城我会买还给她的,她总觉得件件都是自己心血换来的东西决不愿丢了,宁可累赘些她自己吃得起苦。

到了我生产后的第十六天,章老先生的侄子就会同我们于上午九点钟出发,我把房间锁好了,一切拜托三太太照顾,章老先生也亲自出来送我们到后门口,风吹动着他的白发飘飘然,只替人增加凄凉,数天内只依傍他如同老父一般,今日里却又要分别了,也许是永远永远不会再见面!他的侄子坐在第一辆黄包车上,我抱着婴儿坐第二辆,林妈挟着捧着什物随在最后。车夫拉起来动身时我不禁回过头去贪婪地望,恨不得这一眼把所有的人物景象都匀摄到眼底里去,天长地久让我追忆着,回味着。老人似乎也依恋地向我同他的侄子连连挥手,三太太低下头去只是不忍再看,她的嘴里悲哀地却又带着恐怖性的道声‘顺风呀!”我们三个使一齐说道:“再会吧!”从此就不见了。我不能想像当我们车子去远后,老人感到空虚却又感伤地是如何久久痴立在门口不忍移步进去,三太太无语只上前来搀扶他,他一挥手叫她暂缓,自己把身子龙钟地支住在拐杖上,是无力者的叹息,绝望后的苍凉,一齐史上了他的心头,完了,国家!完了,自己!我从此再也没有见到章老先生,听说他不久便病了,等我扔弃了婴儿重又回到上海来时,他早已死了一一一一死了倒好。

我们到了。同乡会与众人聚齐,不久装载的卡车来了,大家纷纷跳上去。跳不动的上面有人抢,孩子则是丢的接的,妇女们哭着铁声叫喊,但是这时候可决没有人爱,没有人怜,就是自己最亲爱的配偶或骨肉吧,到危急时听着也只有厌恨的份儿,叱着骂着说:“快呀!人家又怎么上来的呢?再不车子就要开了。”说着车子果然开了,它不问这家人口是否集齐,老的幼的如何伤心,开驶之际如果有人攀住跟跑,巡捕便上前来鞭打,但那也是慈善的挥去呀!再不然,便有车轮撵伤人的惨剧了。只见卡车一辆辆驶去,我连上前也不敢,别说举脚试跨了。章老先生的侄子说:“那可怎么好呢,我先上去来拖你吧。”于是我抱着婴儿,林妈再在底下抱起我来往上送,章老先生的侄子先蹲着身子伸手来接了,我哭着嚷痛,可是也管不得,最后连林妈也拖上了,总算没失落人,只是东西像有掉下地的,可是也不及检点了。

到了船埠,那里还挤得进呢?我们插在人丛中,从上午到直晒到下午,太阳的光线倒还不是顶猛烈,只是汗臭与拥挤难当,我不放心把婴儿交给另认,只自己死命抱着,她倒也不啼哭,鼻子批批有气,面庞虽然给晒得通红了,但是总还不至于死吧,只要挨要业沿上,我想,她的小性命总可以保全了。

轮船的另一端由巡捕拦住了,让二三个衣裳楚楚的女人上来,章老先生的侄子瞧见了忙问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告诉他说是船主的太太上来了,他便想过去请求让我也从那边上船,然而他根本没法跑过去,于是只好站在原处大声喊,却给别人吹喝了几句。看看我要站立不住了,林妈掉下泪来说:“小姐,我们还是回转去吧,就死也死在家里舒服。”营老先生的侄子说:“你有本领能挤出去倒也好了,如今只有咬牙济命,看太阳利害是人利害。”正说间,前面的巡捕在大声喊了,说是妇女及小孩先上船,男人退后,这是紧要时的外国派头来了。可是许多男人却不愿离开赛几,他的妻儿也捏住他臂膀不肯放他走,最后还是巡捕用皮鞭解决了,拣衣衫破旧的老态龙钟的男人先打,于是大彩子赶紧退出后,又是一阵难堪的挤这。我的身旁有一个中年生胡子的人还要抢步上前,给章老先生的侄子一把扯下来道:‘你不听见吗?男人不许先上去。”一面说,一面把我推送向前,那胡子也勃然大怒向他理论道:“那末你不是男人吗?你又挤在这里做甚、’章老先生的侄子一面帮我开路—面说:“我是护送妇女的。”那胡子答道:“原来如此,我也不是不送妇女呀。”说着把一个穿黑香云纱衫神的妇人推到我前面来,我叫林妈紧跟着,一面自己随着那妇人移步到了进口处,原来巡捕同她是自己人,便把别个女人推开一把,放她过去,我与林妈也就一同跟过去了。

那时章老先生的侄子已不知去向,我与林妈一步步摇晃着挨上船来,只见满坑满谷都是人们,我问官舱在那里时,有人回答道:“你要拣坐位吧,蹲在那儿便是那儿,过一会连插足之地都没有了。”于是我们便给挤进煤舱间里。

旁边有一条台州席上已经坐了三四个人,一个俊俏脸庞带眼镜的男人招呼我道:“你抱着孩子吃力,不妨也在席子上坐坐吧。同是一路上逃难人,大家也不必客气。”我谢了一声屈膝坐下来,婴儿在喉咙底下咕咕作响,我恐怕她不中用了.旁边的女人都凑过头来看。

给她吃些奶吧,但是天晓得,人已疲乏很快要死了,还从那里分泌出来奶汁?我叫林妈冲奶粉,林妈说哎呀,不好了,热水瓶不知失落在那里,于是我叫茶房,那里还有什么茶房来侍候你,一滴水也没有,只好干喘气。于是有一个妇人摸出块饼干,叫我嚼着给她吃吧,这时候那里管得卫生不卫生,只要能够延长生命半刻,便半刻也好,我吐给婴儿一大口嚼烂了的饼干,但是她还是咽塞了。

我只想睡下去,林妈盘膝坐在煤屑上,我的头枕着她的大腿。煤舱里没有窗,几百个人挤坐在一起,四面只有两个小圆洞儿可透气,还有人一根根抽香烟呢,我不禁两眼倒插上去了。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扶起我,陪我上去船边站一会,海风劈面吹过来直使我浑身一震,产后才半个月哪,我的天,使铁打身子也熬不住的。后来那男子又扶着我走回舱内,我只觉得日内奇渴,他替我到处讨开水不来,过了片刻轮船中有人来卖海水了,八个铜板一碗,我也顾不得性命,只自摸出钱来连喝了两碗半,林妈在旁掉泪苦劝,我就把最后半碗让给她喝了。

夜来我迷迷糊糊的躺在席上,婴儿由林妈抱着,只见她们俩一老一少的都显得憔悴异常,我只觉得心中一阵阵酸楚,仓皇的出走,把一切心爱物件都丢弃了,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得与它们重逢呢?也许永远不,未悉它们又将落于何人之手?

舱中忽然有一对夫妻相骂起来了,声音越来越高,几乎把一切人都惊醒过来。这对夫妻可真了不得,骂起来,上至祖宗三代,下及床弟之事,无不骂得淋漓痛快。他们的精神也许特别旺盛,越骂越有劲,继而男的捞起拳头想动手了,女的也放下孩子,挺身上前更不稍让,旁观的人拍手喊好,像是服了一帖兴奋剂,好像中国的民族复兴就在此一举。后来可惜是孩子哭了,这出全武行便没有做成,不过总也供给人们些相当资料,于是有的从这个女人而谈到一切设妇,谈到怕老婆的事,谈到武则天,谈到拳匪作乱时的红灯教中女将军等,越扯越远越有兴,有的则是从夫妇之道讲起,因而车及三从四德啦,幽闭贞静啦,一切一切的梁鸿益光之类的模范夫妻呀,例子总也不会少,这可不在话下。也有喜欢很亵的,对于骂人语句颇觉耐味,如此这般讨论下去,也就洋洋成大观了。——总之,这次逃难的夜里得此一骂,也大可振作人们精神一番,使我至今不会忘记。

次展我带着无限的兴奋与喜悦心情急急赶往家里去,路上只听见有一个轻嘴薄舌的流氓在取笑道:“人家还讲上海人漂亮呢,我看她就活像个鬼!”

果然回到家中,他们也像见鬼似的觉得我讨厌而且可怕,公公劈头就对婆婆说:‘戏是正想叫崇贤到上海去呢!谁知道她们却回来了。”

第十九章  避居乡下

第十九章避居乡下

婴儿叭叭哭着,只有五岁的簇簇睁大眼睛看,别人都没有心绪,仿佛大祸已临头了,愁眉苦脸的。林妈惦记着乡下的家,坚持要回去一趟,我们苦留不住。老黄妈则推婆婆说是在今年上半年便做不动了,由她女儿上来接了回去;家中新换一个童妈,浓贤眉毛三角眼,块头特别大,左手抱着簇簇,右手擎了杯浓茶送给我,说话很乖巧,但样子却凶。

贤说:“我那天真急得要死,到了杭州就打电报给你,抵家以后又打了一个,预备过几天就要回上海,不想你们却赶来了!”我不禁沉着脸冷笑道:“真是我来错了,倒辜负你的好意。”贤扭犯了半晌忙解释:“我不是说你来错,我是说你若不来我就要回上海了,不知道你可曾收到我的电报没有?”我不禁鼻子里哼声道:“也许电报正同你一样心思吧,且在家中好好儿多耽搁几天,要拣个黄道吉日才动身哩。”公公在旁不禁长吁道:“这是什么时候,你们两个还空头争论?我看不久恐怕连N城也保不住,家里有了孩子,危急之际多难逃。杏英前几天归宁,我已催她速即回去了,我看怀青也犯不着跟我们同冒险,最好暂到你母亲处去避些时吧,她已经于半月前搬到凤泰去了,那地方倒是项安全的。”我心想你们倒是好算盘,女儿催她回夫家,媳妇催她回娘家,那么未免太如意了。于是假装不懂的,认真地说道:“公公你说那里话来?你们两个老人家同贤都在这里,我又怎么可以先自走了?女子嫁则从夫,你放心,我是什么也不怕的。”

他也没有话说,第二天,有人来说是乐土镇飞机场被炸了。于是他们又吓得魂不附体,婆婆与公公计议了一番,于是说:“我看还是这样吧,卢家堰近来还算太平,阿棠他们都在一块,我们不如把东西搬过去一半,让贤同怀青跟这个小丫头先去住着;我们若遇紧急时,也带着簇簇同来便了。”我这才没有话说,三天后便下去了,那是产后第二十一天的事。

卢家的房子也不少,左进他们自己住,右进让给我们使用。我们在乡下喊了一个女佣,人很老实,便是小菜不会烧。小女儿奶不够吃,我吵着要贤上城去买奶粉,卢老太太连说那用不着,只要在村庄上找个吃帮奶的来便了,问题也就如此解决。人住在乡下,生活便变得平淡而无聊,清早起来只连连打呵欠。我对贤说:“满月之后跟你到外面去瞧瞧风景吧。”贤苦笑回答道:“一片泥田与几个衣衫褴褛的农夫。除非你是普罗文学家,我才不感到兴趣呢。”

其实我倒不是普罗文学者,我只想保持些罗曼蒂克风味。然而罗曼蒂克的风味碰到现实便粉碎了,我立在小河边,看见几个短打赤脚的乡下佬过来只疑心他们不是好人,因而对于自己的钻戒旗袍与高跟皮鞋也就不免怀惴惴起来。一对男女在公园里或其他一切名胜地也许会情话绵绵,快刀剪不断,但在秋日的郊野中却是一片落寞,再也鼓不起兴趣的。况且乡村的人们又都是少见多怪的居多,见着我与贤前后行走着谈谈笑笑,便都围拢来瞧,连大黄狗都莫名其妙的汪汪起来了。

不能出外,我们只得闷坐在家里了,早晨起来我们便计议着买小莱,贤喝些酒,吃过午饭睡午觉,吃过晚饭更是名正言顺的上床了。平时闲来没事做他也抱抱小女儿,我眼看他这样壮健高大的身材,吸着拖鞋,整天抱着小女儿筹耍,不免替他暗中叫屈了。卢老太太瞧着贤像心肝宝贝似的,一会儿送点心来给他吃,一会儿又叫他读遍《高王经》看,阿棠则是自己做了根钓竿无聊时独自出去钓鱼玩,有时也拖贤同去,他们两个钓了大半天还不到四五尾小鱼,回来时不是你埋怨我,我埋怨你,便是各人自夸说自己本领大,除此之外,他们似乎也没有别的见闻了。

过了大半月光景,贤对我说,他想上城里去了。我问他什么事情去,他口里说是看看父母两个老人家,照我猜想他去的目的一定是因为钱用完了,不得不到家里去拿。

三天后他回来了,犹豫地,告诉我说他想回上海去。“上海不是在打仗吗?”我随口问。但是他回答却是严肃的,他说:“上学期我教书的那个中学现在已经迁到租界内复课了,最近有通知情来,薪金也加了些,男儿贵自立,我难道可以依靠父母到老吗?”我想了一想又问:“那末我与孩子呢?”他的嘴唇敦动了一会说:“那可也没有法子,还是在这里暂住几时吧,一则出去太危险,二则钱恐怕也不够。”我不禁黯然起来,知道生离死别又将开始了。

及至贤决定动身的一夜,他身边还有五百元钱,他自己只留下百余元,把四百元银洋统统给了我。我接着这重甸甸的一叠东西,眼泪纷纷掉下来,对他说:“几时可以重相逢?假如这些钱用完了,又将向那个去讨?”他说:“父亲总会给你的吧,只要刻苦一些,决不至于叫你饿肚子。”我说:“我情愿冒危险上城去住总可以吃碗现成饭,留在这里钱用完了若他们尚不送来,不饿死也会把我急死的。”于是贤沉吟半晌,决定带着我与小女儿同上城去,什物都留在这里,以便危急时再下乡来。

公婆见了我倒也没有别话,只说你母亲在乡下得知你回来消息,也差人来问过几次了,我们告诉她说大小

这是

平安,现在避居在卢家堰,于是我又写了封信去报告母亲回城中住的消息。

贤去了,在一个冷清清的早晨,小女儿还睡着,我悄悄的送他出大门。他的神色很惨淡,但却不是惧怯,将上车时对我说道:“好好在这儿住几时吧,等我生活有办法时就来接你们去;不必牵挂着我,我是不怕死,只怕不能够自立的。”我点点头,心里也似乎勇敢起来了,就说:“请你放心着吧,我一定能够保护自己并小女儿,只等你来接取我们。”于是大家就勉强装出笑容而别。

公婆自贤去后,倒也处处照顾着我,就是小女儿没法吃帮奶了,时时饿着要啼哭。看看已有三个多月了,有一天,我正在起坐间里替她换尿布,不意中触着她的痒处,她便缩了身子吃吃发声笑了起来。我狂喜觉得没有人可告诉,便唤簇簇前来瞧道:“簇簇快来听小妹妹格格呀,多聪明,三个月……”话犹未毕,只听得一阵警报声起,公公慌慌张张的冲进来道:“你们快别说笑呀,快别……”说到这里,紧急警报又接通而起了。

隆隆的飞机声音从屋顶上响过,我把小女儿放在摇篮里,自己跑到庭中观看,数数共有十二支,飞低时图徽分明,就是用竹竿也可以把它拨下来。正想间,只听得天崩地裂的一声,玻璃窗扇扇都跳动起来了,天花板上掉下一串串灰尘,我两腿软如棉花般一步步挨进起坐间,小女儿已在摇篮里睡熟了,簇簇伏在她祖母怀中,公公双手捧着斑白的头颅低叹道:“想不到我活到五十几岁了还要死于非命,贤又远在上海,唉,两个都是孙女……”我心里也觉酸楚起来,倒没有怪他重男轻女,只是很着急,仿佛毕命便在须臾。接着又投下几个炸弹,飞机只在屋顶上盘桓,闻其声近时我是连呼吸都停止了,稍飞远才透过口气来。这样继续到三四十分钟之久,飞机声音才不听见了,丢得好畅快。良久良久,始发出解除警报。

当晚母亲就差人来探望了,她已得知城中被炸的风声,就是请我们全家都到风备去管避吧,公婆也觉得往彼处为宜,理由我到后来才知道是为了减轻对于我及孩子们的责任,有你娘家人在眼前瞧着,就给炸死了也不会给人家瞎议论呀。当夜我们使整了许多细软,但也是放进又拿出的,觉得不带舍不得,多带了却又不好。第二天清早天还没大亮便下船了,恐怕飞机又要来,乌蓬船要讨十元钱,真是闻所未闻的。过城门时足足等了半个钟头,干急也没用,大小逃难的船只正多着呢,船子怒狠狠地喊着歌。

母亲见了我又悲又喜,于是竭力张罗公婆,鱼肉是不到市集买不到的,鸡蛋现成有,菜正多着哩,再加上成鱼之类,也就马马虎虎算了。公婆心中很不安,说是预备在这村里找房子住,以便请她帮同照顾孩子,母亲自然是十分喜悦的答应着,房子当天就找到了,细软带来的,床桌等类都系借用。住了三五天以后,听说飞机没有重来过,公婆两人放心不下城内什物,于是就留我与两个女儿同童妈在凤香,自己径自上城去了。

凤委都是翠苍苍的山,据乡下人说,飞机来了可以自去拣山洞钻。田亩也是整齐的,门前一大片,绿茸茸的都是。有时候飞机也缓缓经过,只是不投弹,也没有警报叫你们躲逃,就是有几个乡下人特别胆小,像一个叫做三官叔的有一次正在田边走过,瞥见飞机远远来了,恐怕逃不及,便忙跳下水田中去一屁股蹲定,挖块淤泥来乱涂脸孔,还拔把青草撒满在头上,省得给驾飞机的人瞧见。结果驾飞机的人虽没瞧见,但却把叫做大毛嫂的吓坏了,她是正在换衣服,听见飞机在屋顶上掠过声音,便疾忙飞奔出来向田野窜逃,她的一对大奶子乱晃着,瞧见他,以为是鬼触,吓得怪叫起来,他也索抖抖地解释着,问她飞机究竟可有投弹不曾,她说好像听见投了吧,但是结果得知消息说没有投,这个告诉他们消息的人起初是严肃的,后来瞧见他们一男一女弄成这样儿,不禁轻薄地笑了。

我天天领着滚藏与小女儿到母亲处去,母亲替我找了个吃帮奶的。她也很怕飞机,经过时,必定叫我也跟着躲到八仙桌下去,我起初觉得不好意思,后来勉强答应了,可是簇簇却躲不牢,片刻就要窜出来,我见她出来也便随着出来了,母亲看我出来也自不愿再躲下去,为了儿女往往可以减轻任何恐惧心,后来我们便自坦然住着下去。

夜里簇簇跟着童妈睡,有一次我听见她在睡梦中喊要撒尿了,童妈喃喃骂着撒什么短命尿,一面说一面把她放下床来,叫她自己坐在痰盂上小便,小便完毕该额唤着要上床了,童妈伸手把她一把扯上来,口中又不知叽咕些什么,自己始终不曾下床扶持。我偷偷瞧着很不满,心想说她几句,但继忖她平日很得婆婆欢心,可以少说还是省些事吧,于是又过了两夜便把簇簇借故喊到自己脚后睡,半夜里拍了这个又替那个盖被搔痒,过了几时便病倒了。

我患的是喉痛,乡下只有上医生,可是也只得听他。母亲天天送薄粥来,小女儿由她管着,糖该只得又交给童妈了。童妈天天领着她在野外,也不在家侍候我,母亲很生气,可是又不好说,只得自己过来照料。

到了夜里,我可不能再烦劳母亲了,便说自己已经援了,请她且回去,让我安睡吧。但是安睡不到片刻小女儿却哭吵不了,自己生病没有奶,喊童妈又死不理睬你。于是我只得慢慢挨下床来,自己拿支小锅子去煮奶糕,乡下没有电炉,生火很不方便,我找根细柴片再也引不着火,只得把美军灯里火油浇了些在上面,结果奶糕还未全烧熟,灯却油干火灭了,只得在黑暗中摸索着一摄一摄的用手指挑给婴儿吃。

后来听说重妈在外面常欺侮簇簇,孩子家贪玩稍有不如她心意处,她便把簇簇拎起来故意作向河抛丢状,吓得簇簇怪哭连声讨饶说不敢了时,才再三训斥而罢。有时候我翁偶然高兴摘根草作喇叭吹,一面挑着过去向董妈报告说簇簇乖不,会吹喇叭。童妈把浓眉毛一扬,三角眼瞪着她道:“乖什么,小丫头不好好的坐在这儿偏要抬野草。”

不久我的病渐渐好了,但是形容却消瘦。那时上海军队已撤退,据说市面上已很太平,贤来信说他明年准备做律师了。有一次母亲低低对我说:“我看你还是带着小女儿回上海去吧,但愿贤能多赚些钱,簇簇也好来额去的。”我想着老住在乡下总也不成道理,于是便上城去把个意见对公婆说了。

公婆考虑了一夜,次日便由公公出面对我说:“你要到上海去住也好,只是带着小女儿不便,万一再有变化,岂不要累崇贤脱不得身吗?”我说:“那可怎么办呢?”于是婆婆接口道:“我看还是留乡下找人养吧,等到断了奶,你再来领回去,那时天下也太平了。”

我的头直低下来,眼泪往上冒,但是我睁大了眼睛不许它汇成满。心想这又是该怎么办呢?没有钱,没有丈夫,身体又不好,还带着两个女孩子,在穷僻的乡间要奋斗也无从着手呀,乡下有的是愚蠢的男子,丑俗的妇人,脏的牛,荒凉的山以及平凡得无可再平凡了的田野……一切都不是我所需要的,一切都不是我能忍受的,我不能再与它们久处下去了。而重妈的凶悍样子,尤其使我看不入眼;她的工资不是向我支的,我也管不着她——她很明白这些,所以便藐视我了。我不能把这点告诉婆婆,否则她也许以为是我母亲在挑拨的呢。假如她赌气辞歇了空妈,事情便糟了。我将如何负责去替她找个好的,因为好坏的标准很难说,天下只有着中意的,却没有做中意的呀。

我走了,我相信我应该走了,在我的小女儿因失乳而苦啼的一个早晨,我下了自己就要走的决心。我承认我是一个懦弱的,自私的,而且也许是一个最忍心的母亲,吻别了小女儿,她还没有名字哩,从此便永远不会有,她给重码抱去给她的侄媳养,不给她奶吃一一一一一喂着她自己的孩子——只给我刎法儿吃些烂山芋之类,把我婆婆带去的衣服鞋袜都拣好的给自己孩子穿了,哭时还打地,害得她长年生着病,骗去了医药费却不给她找个医生吃轮药,直到她决死了才慌忙上城来通知我公婆,那对我们在上海因交通不便,公婆也不告诉我们,只又给了一笔医药费及埋葬费,她们便把我的小女儿尸体丢在野外,以后也不知是给狗吃了抑或给应之类街去了,但总之我是失去了她,永远的失去了她!

一个刚在炮火声中出来的生命呀,不及等到炮火终止便给磨折死了,仅仅渡过二十一个月的苦难的人生,她的来去何匆匆?毕生不曾见到过太平。我也知道在无数万的死亡遗失中,她自然是很渺小的一个,但假如她养大了,也许是一个绝世的美人,也许是一个伟大的天才,也许是一个慈悲的教主,也许是一个最有权力,最能做事,最最受人尊敬的人儿呢,又有谁敢断定不,但是她终于去了,我同贤同在上海还不及知道,只一味的在计划着如何多赚些钱,替她买牛奶,鱼肝油吃,奖最大最大的洋娃娃玩呢。

第二十章  丈夫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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