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书农文学网友上传整理苏青作品结婚十年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一秒钟记住本站,书农的拼音(shunong.com)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但是我觉得生命渐渐的失去光彩了,有时候静下来,心头像有种说不出的怅们,仿佛有一句诗隐隐绰绰的在脑际,只是记不起来。贤坐在对面瞅着我,似乎很赞成我的改变,只是仍不能满足他,因为每晚上我已经没有热情了。

他轻轻抚着我的前额说:“好一个贤妻,要不要再做良母呢?”

我木头似的没有感觉,只想起件毫无趣味而不关紧要的事,对他说道:“我看厨房里的一块抹布已经坏了,最好把房里用的一块较好的抹布拿下去,把你的洗脚毛巾移作房间抹布用,再把我的手巾给你做洗脚布,我自己……”话来说完,他已经打个呵欠转身朝里卧,大家弄得兴趣都索然了。

有时候我连林妈都不相信了,一斤绿豆芽,怎么只有这么一小堆,于是故意支使她出去买料酒,自己偷偷地把它放进元宝篮里秤,刚刚十六两,没除篮子,也没多捞一把,我叹口气,别是林妈也学会揩油了……

到了甘五年中秋节,我已变成整天的狐疑,不安,小心眼儿到了万分,那天买了许多过节小菜之类,正等贤回来饮酒赏月吃月饼,忽然报贩讨酒钱来了,我犹豫着说:少爷不在家,等他回来再商量吧。那个报贩不答应,正交涉间,贤回来了,说这是看人家客气的,没有什么应尽的义务,大家说了两句,报贩去了,我们还怒气冲冲的理论好久,只得马虎吃过饭,觉得怪扫兴的。

我常常叹气,眼睛迟钝地,脸色苍白了。贤有时也良心明白过来,知道我是个性情倔强的人,勉强抑制着,终必郁郁致病,于是就劝我不如看看中国医生,我翻了几页,又放下了。

他惨然望着我,说道:“青妹,你不爱我了吗?”我也觉得心中怪凄酸,只是没有泪,转瞬间,我又想到该叫林妈买草纸了。

我已久久不寄信给我母亲,她接连来了二封平信,一封挂号,一封快信来,连贤也觉得太过急不去了,我这才短短写了几行平安的话寄去。之后,又把这事丢在九霄云外了。我母亲急得要命,叫人传语来说要到上海来看我们,我就叫那人回转去说不必,因为十月里杏英要出嫁了,我与贤双双回到N城去。

在杏茶出嫁那天,我的心里感触万端,忍不住独自额进房里,抽噎地哭,双肩抽动着,说不尽的悲哀。贤在外面找我不到,走进房来,见我哭得这样子,也不觉伤心起来,只紧紧板住我的肩头额声道:“青妹,我害了你,以后决不勉强作了。”当晚我们便言归于好,说明互不干涉,各人由着各人的性儿。

在第二天杏英与她丈夫双双归宁与众人见利的时候,我与爱并肩站着,不禁瞅了他们一眼,几乎忍不住关。她的丈夫叫做周明福,是个又高,又瘦,脖子伸得长长,有些怪模样的商人,他的弟弟周明华也陪着同来,却显得少年英俊,现正在南京C大读一年级,与我算起来也可说是先后同学。杏英穿着件粉红纫线五彩凤凰的旗袍,头颈歪着的,像要靠到她丈夫脚上去;她的丈夫仍是脖子伸得长长的仿佛要来啄人,我轻轻扯了贤一把,笑着盼向别处去,恐怕给他们发觉了不好意思。我的眼睛瞩视到一个青年身上,他的脸孔红起来似乎怪难为情的向我一笑,那是简明华,我连忙自己放住笑容,不敢再看他了。

第十七章  产房惊变

第十七章产房惊变

杏英出嫁以后,家中除公婆老黄妈外便只有一个簇簇了,大家嫌寂寞。有一次公公忽然开言道:“簇簇今年四岁了吧?”婆婆闷闷不乐的答应声:“可不是!”只有老黄妈在旁说穿了他们的心事道:“少奶奶也该再养个弟弟了。”我驻了贤一眼,低下头去不语,贤只自笑了笑。

到了民国二十六年春天,贤在忙准备毕业论文了,他一面抄材料一面对我道:“想不到你真的会怀孕了,产期恰在七月里,那时候我也毕业了,可以说是双喜临门。”我说:“你还是先别太关心吧,毕业后若是找不到更好职业,教书是养不活人的,又不好向家中再去要钱,养了孩子,这才叫做祸不单行呢,还说什么喜不喜的!”说得他更加忧愁起来。公公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渴望我能早日替他养个孙子,正如渴望贤能早日毕业赶快替他光大门楣一般,但这些都要碰运气,又怎么能够心急得来呢?

终于暑假开始了,公公寄了三千元钱来,还附着一封长信,劝贤另外去找幢像样的房子,做些衣服,最后还叮嘱他给我多买些吃食,生产时得好好保养,这次准是养小子的,他说,因为他已去替我们算过命了。

贤拿了这笔钱,心里更加着急起来,说是找房子最要紧吧,一则客人来时体面些,二则养了孩子也可以住了舒服。但是究竟到那里去找呢?我是凸着肚皮行动不便的,林妈又只够忙着烧饭,天气又热,心绪又乱,他自己也没有兴了,只得马马虎虎随便在爱而近路找到了一宅,是一上一下的房子,倒还清洁,项费一百二十元,水电装修都在内,此外我们还买了套客堂用具,不数日搬了进去,忙得人仰马翻。

亲戚朋友们送来了许多银盾镜框之属,也有贺毕业的,也有贺乔迁的,我们收到了只会苦笑。本来我们家又不愁吃不愁用的,只因为男人不能自立似乎是件顶失面子的事,因此急得贤日夜奔跑接头,面庞儿晒得又黑又消瘦了。他既没法常在家,布置房屋的事就只好轮到我与林妈头上了。我们把客厅收拾得项整齐,楼上本来隔成二间的,前间作卧室,后间就空着,预备留给奶妈住。这间客堂楼特别的高,上面没有天花板,却有一阁楼,望去黑黝黝的,而且还有一个神龛,两旁挂着二条黄绸,尘封蛛迹,大概是从前的屋主人遗下来的。会不会是前主人因房子不安宁,用以禁邪的呢?那自然不得而知了。看了这种神龛,往往令人起联想作用——想到乡间庙宇里的阴世间去——因此我不敢亲自上去看,也不叫林妈打扫,只自让它空放着。到了晚上,贤迟迟不归来,林妈又在楼下厨房里收拾碗碟,我独个子在房里看书,一盏甘五支光电灯从高处悬垂下去,光线黯弱得很,我不禁有些胆寒。但却也不愿走动,因为后房也是国无一人的,亭子间作了林妈卧室,门也半掩着,望进去黑黝黝的,而且在楼梯头,回头瞧见晒台上两扇玻璃窗,亮晶晶地,一闪闪像有鬼火在跳跃。想到这里,我的膝盖战栗了,鼻孔林着冷气。

有一次,只见林妈急急忙忙的赶上来,在房内四周一望,露出惊讶的颜色,退出去又想推后房的门,我心知有异,也就胆怯地问她究竟干什么,她颤抖着声音答道:“役…没有什么。”说时神色都改变了,转身就想下来,那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仿佛上面那神龛里就有鬼怪要直攫下来,我扯住她的衣角连声说:“林妈我跟你下楼去看看厨房!我跟你下楼去!”她睁大了眼睛瞧着我,脸上也是怪恐怖的,我们目不他顾的下了楼。后来,她吞吞吐吐地告诉我说,刚才她正在抹桌子,攀回头瞧见一个男人直趋上楼去,颈上怪白净的像是刚剃过头,她以为姑爷回来了,所以赶紧跟上来倒茶,不料却连影子也不见一个。“大约是我的花眼了,”她说:“小姐你听着别害怕。”

但是我再也不肯离开她一步,那夜我就跟着她睡在亭子是里了;贤午夜回来,瞧见房内电灯是亮的,我的人却不见了,他也一阵害怕,不禁怪声叫了起来。我同林妈在亭子间里给他叫醒了,以为他遇见什么怪物,便也牙齿儿打战再动弹不得,想答应也像有谁给扼住了喉咙作不得声,我把双手掩着脸,身子蜷曲着钻到被单下。贤叫着没有答应,心中更觉有异,万分慌张地推开亭子间的门来看,这才发现我同林妈原来都吓昏了,他口中虽勉强嘲笑了我们两句,自己大约也不免有些胆寒,当夜就对林妈说,她如害怕可以卷了席子到我们后房去睡,大家挤在一起比较热闹些,她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了。

直到后来我家又来了一个客人,那就是周明华,他是从南京散校后才归来的,说起近来消息不好,贤留他不如在我家暂住玩几天,他也欣然答应了,住在亭子间内,因此我这才比较胆子大些,有时候贤不回来吃饭,我就一个人陪着他吃,他吃完饭,我也不放他回去,大家闲谈着,直待贤回来敷衍几句才各自归寝。

到了八月九日晚上,贤进来时脸色很惊慌,我马上抬头瞧了神龛一下,黄绸似乎在飘动,贤连忙摆手说不是为这个,上海有了变动,人们都是准备逃难了。

我说:那可怎么办呢?这里近北火车站,恐怕很危险哪。明华说:那末还是快些搬到租界里去吧。贤的脸色是阴沉的,他迟疑了半晌,说道:“总要等你生产后吧。”说着林妈也进来了,讲是今天她出去买小菜时路上搬什物的人络绎不绝,原来果然是不太平了。当下大家议论了半夜,也就不得结果。

第二天,贤出去找找卢家阿棠等商量,但未及半途却又折了回来,说是沿路都有军士双站岗,走路过去真是有些吓势势的。我急得几乎要哭了,林妈说:“人小主意大,肚子里生产的事情是没定准的,等也等他不及,还是先搬家到租界去吧。”于是贤决定出去找找房子看,但是晚上回来说房子已难找,有的都很贵,我们整天站在后门口瞧见本弄的人都纷纷搬什物了,心急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听见他说没有希望,便觉得死期近在目前了。

第三天,已是八月十一日了,看看弄内已十室九空,明华便自告奋勇与贤分头去找,到了下午,他满头是歼的跑回来告诉我说,在法租界霞飞路中区他已找到二间客堂楼下,房子很龌龊,租金倒要每月三十元,问贤可有回来了,最好同他一齐去看看决定。我说:“不要再等他了吧,先付十元定详再说。”直到傍晚贤才回来了,说有一幢洋房出项,连红木家具的,我说将来逃难到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呢,顶屋买家具的事往后再说吧,还是且到霞飞路住几时,龌龊也只得让他去,但愿空惊慌一场,早些能回到这里来使好了。当晚,我们就携了些包裹细软去,三人分坐了三辆黄包车,只有林妈看家,一路上拥挤非凡,行人车夫都哈喝着,但也休想挤上去分毫。我看看自己凸出的大肚皮只流泪,贤说还是叫车夫拉回去吧,我们空身走。我坚持不肯,终于千辛万苦的轧出了重围。

这夜里我便睡在新房子里,只向房东家借条席子打地铺睡,上面胡乱盖条被单。夜里臭虫多得很,我翻来复去没有睡着。贤同明华又回到爱而近路老家收拾东西去了,约定明日同林妈三个运杂物,拣项简单的用具带来,其徐只好凭造化了。但是等到次日晌午,他们三人还不见到来,我从清早起来粒米不曾下肚,连洗脸水都没有,只觉得腹中像作怪起来。

到了十二点半左右,贤同明华及林妈等总算跟着两辆塌车来了,说是什物途中已失落不少,但是我们也不去管它,只把所有的安排好了再说。我帮着他们递这样拿那样的,贤说:“你且别忙吧,看等会儿闪了腰。”我起初还勉强忍着,给他这么一说,便觉得真个腹中隐隐作病起来了。

午饭我们都没有吃,大家只吃碗面。晚饭时贤说该唱两杯酒了,命林妈出去买了些叉烧之类来,正待用着吃个畅快时,我皱着眉头上厕所去了。

于是肚子一阵阵痛起来,直到十时半左右,我实在忍不住了,便也顾不得贤的疲劳,把他刚瞌睡着的眼睛叫睁开来,贤倒也更不怠慢,忙展了汽车,把我直送到仁德医院去,林妈跟着同行,家中由周明华管着。我在车中捏住他的手腕呜咽道:“时势这样的危险,做产以后怎么逃呢?”贤说:“我们且自听天由命在这里吧,要活一起活,死便一起死。”我感激得落下泪来,肚子却又绞痛得更利害了。

走进医院的大门,便须先挂号,办好一切手续。于是贤同林妈挟着我送到后进,只听见里面好几个产妇呼号之声,惨不忍闻,贤与林妈都恻然垂颈,我只觉得心中恐慌,像被宰的羔羊,给一个浓眉毛的陌生的看护牵了进去,贤同林妈却给挡驾在外头了。当我吃力地举足踏过门槛时,不禁回头望了贤一眼,他的脸庞也似乎苍白得紧,眼眶凹陷进去,显然是疲劳过度样子,我不禁凄然望着他挥手,意思叫他快回去睡一忽吧,他似乎用眼在阻止我,一面张臂作欲上前状,但知道事实上不可能,却又增然地放下了。

看护给我换了身衣服,叫我解毕大小便,就引我到产室里来。室内并头放着二张床,中间有布校隔开,外面床上似睡非赢的躺着一个头发蓬乱,脸色僵白的妇人,直挺挺地,怪吓人的。我一面肚子绞痛一面给她催着朝里走,床的位置很高,要上去就得路在一张小凳上,我一时跨不上去,就给那个浓眉毛的看护兜屁股一抬,总算爬上去了,但是腰以下连小脸都一闪,疼得我几乎昏了过去。后来又来一个看护与医生,不知怎的管我消了毒,叫我独个子平卧着别乱动,说是生下来还早呢,也许要到明天早晨,我急得只想哭,又想死,只是想想也减轻不了多少痛苦。

产房里的医生看护都退出去了,我在市漫隙缝里偷偷窥视下邻床的妇人,只见她的嘴已微张开,眼睛半开半闭,活像一个僵尸。我又怕又痛苦,挣扎了半小时没人理,忽然间一阵剧痛,我不禁怪哭乱喊起来了,下面像是孩子马上要出来,喊了一阵,只见一个看护慌张地跑进来在我下面一瞧,说声:“哎呀,快下来了!”一面说一面用手掩住我下身,气急败坏地命令我:“不要进阵呀,慢慢叫,慢慢叫,医生还没有来呢!”可是我再也不理会她,只自一鼓作气,孩子便滑出来了,她似乎用手接住嘴里却埋怨:“叫你别心急,现在可是怎么好!”但是医生毕竟也到了,不久也就手续完毕,她们把我抬到产妇病房去时,我似乎听说那个睡在邻床的妇人竟是给我一喊而吓昏过去了,我觉得很抱歉,但却也没有办法。我的那间病房内共有八个人,当我给放到当中第二张床上卧定时,贤便站立在床前问我可痛苦吗?我摇摇头,他待再说时,浓眉毛看护便过来连声催他出去了,因为产房的规矩会客时间在下午三至五时,过此是不许逗留人的,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出去,心里很凄凉,但是却也说不出话。

夜里我觉得肚子很饿,而且仍旧一阵阵痛,告诉看护时,她们似乎很忙不留心听,又似乎另外有些什么紧张事情似的,互相窃窃私语着,还不时的举眼向窗外探望。我独自睡着心中真有说不出的苦楚,痛得利害时,只好把身子缩起来,再用指甲拚命抓皮肤,大概到了五更光景,我才朦胧睡着了,但不久隐约便闻隆隆声音,渐渐近起来也重响起来,看护们慌张地嚷着满屋跑,我也惊醒明白过来了,有一个邻床年青的产妇锐声哭,说是不好了,开炮了,兵队马上就要到。又有人嚷着屋顶决悬外国旗呀,省得飞机投弹,于是又有一个产妇光着下身要爬到床下躲避去,我的心如丢在黑的迷茫的大海中,永沉下去倒反而静静的,贤不能再来看我了吧?大难临头,夫妻便永别了!各自飞散了!

于是我垂泪向看护讨些吃食,她们给了我一碗簿粥,两碟小莱则是黄豆芽与酱瓜。我嚼着咽着觉得十分伤心,贤也许慌张地独自逃走了吧?爱而近路的房子也许全烧毁了。还有林妈,还有周明华,他们都到那里去了呢!只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在医院里挨着日子等死,即使成了鬼魂,也无依无靠的找不到归家路呀!

我的孩子,我的新产的孩子呢?也不知是男是女,可怜他还不曾吃过一次奶,不曾贴近过他母亲的胸膛,只在落地后经人抱开了,便永远不能与我见面——不,我简直是从来也不曾见过他的脸呀。

想到这里,我不禁歇斯底里的喊叫起来,只见贤悄然站在床前,摇手止住我匆吵,他说明天他要接我回去,然而医院不答应,他情愿倒立保革给院方,声明危险与他们无涉,我们预备三五天内就要逃回N城去了,新生的女儿也得带了去……

什么?新生的女儿?贤已经打电报把搬家及养女儿的事统统报告家中了吧?我不愿再看公婆失望的面孔,我不愿回到N城去,隆隆的炮声虽然震得玻璃窗格格抖动着响,但是我决不恐惧,宁可守着我的女儿在这里同成炮灰,我不能带她回去让她受委曲呀!

第十八章  逃难记

第十八章逃难记

到了第三天上,我深授着贤快同医院交涉,被倒让我早回家去。起先是他们坚持不肯,后来我说全家都要逃难去了,你们留住我一个人在医院里,预备免费供给我吃用过一世吗?闹得医生们没办法,只好待我检查过身体,觉得还没有什么,就让我带着婴儿回家来了。

周明华很快乐的迎接着我们,觉得婴儿好玩,伸手想抱她,林妈仗来阻止了,说是嫌骨头问了手可不是玩的。贤扶着我睡到床上去,说是银行里取不出钱,街市上买不到东西,这可怎么办呢?林妈插口上来说:“还是等到小姐满月后快达回N城去吧,那面有长辈在着,倒底安心些。”只有明华是孩子家心眼,说是住在上海蛮好玩的,就是大家化灰烬了也值得,再不然便去当兵如何?紧皱着眉头不答话,他知道公公是胆小的,家中现在真不知已经急得怎样了呢。

果然,下午来了个电报,说是我们拍去的电报已收到了,贤可陪着明华即速先回家,免得杏英及明福挂念。我的心里很生气,想是这次又生个女的,所以家中也就觉得无关紧要,尽可把我们抛在炮火中了。

贤也很后悔,不该留下明华在这里,害得他哥哥着急。他说他一定要负责使他安全回去,因此到处找熟人,可有同行能照顾他的没有。不过这乱世中找人可不容易哪,就连卢家这般至成,卢老太太是早在七七以后下乡暂进了,瑞他没有消息,阿棠他们也都早回N城去;贤到处奔波了几天,轮船火车都没有定期,要结队同行谈何容易,有的人无家可归都露宿在各条弄堂里,有些人索性宿到码头上去的,只要有船,便大家推着抢先挤上去,落水的也有,踏伤的也有,真是惨不忍闻。

明华这几天可兴头极了,他不时跑出后门去买报纸号外,兴奋地讲着轰炸什么舰的消息,听见飞机掠过时便赶紧奔上晒台看,有时候还到流弹落下的地方去拣碎先片。他似乎很替我抱憾似的,因为我不能行动往各处找热闹,“这真是伟大的时代呀!”他叫喊着,初不料转瞬之间,我们就都把青春全部消耗在战争期中,跳跃着的青年漫漫给镇压下来变成懒散而冷漠的了。我不能忘记有一欢他曾清楚地对我说:“我们宁可给炸弹落下来炸得血肉横飞的送了命,不要让生活压榨得一滴血液也不剩呀。”话虽然不错,但是事实上后来却有许多人都自己抽出热血求苟安了。

却说贤奔了几天也没有结果,家里却接连来了三四个电报,无非是继续催他们回去之意。有一天大世界仍然落了弹,贤正在路中,只听得天崩地裂的一声,无数人头破血流的飞奔而来,他只得退避开暂向店销中躲,良久良久才打听明白,走回家来也不及细说,恐怕惊吓着我,然而我已经在当时吓得魂不附体,不愿回N城的意志也动摇了。明华坚拉着紧说要同到跑马厅去看陈列着的绘炸坏的尸体,他们去了回来告诉我说:‘那真是可怕得很哪,也有咬牙切齿的,也有半个脑壳给削去了的,四肢身躯都不全,亲属来认尸的有些已瞧不清眉目,即使领着了也是有了上身没下截的,一大轿塌车全装着担子的何处去拾父母遗骸,做妻子的何处去找丈夫的肢体呢?”我听着不禁急得哭了,捏着婴儿的小腿,手指直发抖。正说间,家中又有一个电报来了,说是公公已急得生病,希望贤见电速归,我们商量了大半夜,决定明天连我抱婴儿一同夫下难民船了。

这是我生产后的第九天上午,贤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搀扶着我同明华林奶等一同跨上洋生汽车,呜呜径向外滩开去,到了海关大钟附近时,早已挤得人山人海,汽车一路撒着喇叭,但却始终挪不上半步。我说还是跳下来挤着走吧,贤惨然瞧了我一眼说道:“你不能的,我们还是叫汽车开回家去。”这夜他思着父母,我惦记着簇簇同母亲,大家一夜不曾成眠。

第二天上午,他拉着我的手坚决地说道:“青妹,我们准定听天由命在上海吧,不过须得让明华先回去,也好带个信儿给家中叫他们放心。”我默然望着贤的脸。他的脸色是苍白了,嘴唇干燥也显得里面的精神不宁,我想还是不要为了自己而耽误人吧,于是我就慨然对他说,请他同明华不妨动身,等到我满月了,我自己会带着孩子与林妈逃回来的。他说这还成什么话呢?在患难中怎好就撇下你?我说:那是你的责任问题,让明华独个子去,也许在路上出了毛病。贤听了更自忧烦,心中只一味委决不下。

这里的房东姓章,是一位老先生,同他的三姨太太一起住着。章老先生也是N城人,从前做过省议员,人倒是忠厚长者。贤把种种困难去同他商量,他也主张让明华先回去,贤说没有人结伴,章老先生说他有一个侄子也想走,贤于是就去找他的侄子,大家约定在午饭后动身,还是搭火车转杭州回N城去。贤替明华拾了包裹去送他们两个动身,叮嘱我安心在家等着他就会回来的,我心中不禁一阵酸楚仿佛觉得生离死别就在目前了,欠起身来牵住贤的衣袖良久依依不忍放手。贤把我扶倒安放在枕头上,摸了下我的额头,惨然便同他们走了。

  如果觉得结婚十年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苏青小说全集结婚十年,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