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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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中信和赛里木来到了爱国大队七队,他仍在这里蹲点,用整风的方法来学习“文件”,让大家领会中央的指示,联系实际,总结工作。自从县里的《四清通讯》上刊登了章洋的“著名”材料之后,在尹中信受到县工作团的一个负责人的批评之后,七队的事情,已经是在全县都引人注目的了。

一张又一张的,由自治区党委翻印和翻译了的,由赛里木带来,铅印的汉、维两种文字的“文件”张贴在各个公共场所。队部、文化室、马厩、加工厂以至庄子粮库的宽大的廊沿下面,到处都有人看着、读着、想着。不识字的人,就一遍又一遍地求人代念。然后,就在铅印的文件前面,人们争执起来了,谈论起来了,激动起来了,就像当年读《土地法大纲》《农业生产合作社章程》一样。

召开了党员会议,团员会议,贫下中农会议,妇女会议,干部会议和全体社员会议,反复宣传,反复讨论,把政策直接交给人民群众,这是党中央的指示。让那些瞧不起庄稼人的家伙们见鬼去吧!我们的农民,哪怕是最边远如伊犁地区的少数民族的农民,也都是关心政治和富有政治经验的。他们学习这些有实际内容的政策条文(而不是空论),既精明又认真,而且,理解得非常之快。

看看阿卜都热合曼吧。这个满腔热情,像迎接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地迎接了社教干部的老人,又像家门出了忤逆的儿子一样被当头一棒打得直不起腰来;现在,他的胡须又撅起来了,每一根都长得很长、但整个说来又是短短的眉毛又扬起来了,眼睛里又是充满了火星,声音又是高昂而清亮的了。在会议上,他说:

“这个文件是为我们制定的。是为贫下中农,为勤劳忠实的公社社员制定的。它不为坏人说话。它不打击好人。为什么要让伊力哈穆站起来呢?难道伊力哈穆搞过多吃多占欺压乡亲们吗?…我的天!我还以为马木提乡约又要回来了呢,为什么偏偏来整好人呢?为什么不让人民说话呢?…毛主席他老人家让我们说话了,毛主席老人家了解我们的心…”

在“批斗”伊力哈穆期间,由于看不过、生气而得了一场大病的再娜甫,也赶到了会场,她瘦了一点,但说起话来仍然是声如洪钟,她说:

“这叫什么工作呀?这叫笑话,这叫丢丑!让那个到食堂里去偷牛肉、拿着产妇的诊断书冒充自己的病假证明的尼牙孜泡克去批判伊力哈穆,让那些干过什么事人人都知道的人去攻击我们的好队长,这是我们的耻辱,也是你们的耻辱。”

热依穆远远地向她使眼色,(在会场或别的场合,他们从来不好意思坐在一起。)然而,她说得正高兴,她毫无顾忌地说了下去。

尼牙孜参加了一次会,以后接连几天不露面了。泰外库基本上按时到会,紧闭双唇,不发一言。库图库扎尔去参加加工厂的学习去了。麦素木思忖着对策,判断着形势,对“文件”的突然出现(他认为是突然的和莫名其妙的)感到失望、悲哀和恐怖;但他不相信事情就会完全逆转。至少拉过来了泰外库,这是重大成就,他想。章洋暂不多说话。然而,他根本不服气。难道原来他积极贯彻内地经验,开展运动是错误的吗?难道伊力哈穆那么多问题如今一风吹掉了吗?等等吧,到具体问题上再说…有一个最愚笨也是最聪明的人,最关心也是最冷淡的人,觉得十分尴尬。他就是穆萨。“文件好是好,就是来得晚了一点,”他想,“为什么不早一点下来呢?哪怕只早十五天,我也不至于…”他叹了口气,“除了马玉琴,儿子和女儿,我再也不管任何别的事喽!”

星期天,闷闷不乐、六神无主的麦素木提着两斤苹果去伊宁市找老爷子——亚力买买提去了。这是一个阴沉欲雪的天气。市街的柏油路上布满了冰雪,城市的孩子在鞋子上绑上冰刀,就在街上滑来滑去,搞得路面更加光滑。道路=冰场,这种风光只有在伊宁市才欣赏得到。不时有人摔倒,有人大叫,有人大笑。道路两旁本来是渠沟的,现在,由于冰屑积雪的覆盖,和马路面看起来一样平了,外来的人不了解其中的奥妙,有时躲车的时候踩上去,扑哧,积雪没了脚脖子。再靠边,零零星星有几个卖葵花籽和莫合烟的人,他们每人都随手带着一个用罐头盒做的小“炉子”,里面用煤渣生起火来,这是专门用来烤手的。

麦素木走在这个他从小就十分熟悉的街道上,灰云压迫着他的心,举目四望,一切都是寒酸的,没有意思的,不吸引人的。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忧郁。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作为阿巴斯的后代,本应有何等辉煌的前途,他本应有自己的庄园,自己的马匹,自己的六根棍或迪西罗轻便马车,至少还应该讨七个老婆——那才叫人生一世!所有这些,哪里去了呢?他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民族军的军官、人民政府的科长、共产党员,面前本来有一条飞黄腾达的道路,他本来应该当州长,至少是县长,应该出入坐小吉普车,应该经常坐飞机到乌鲁木齐,到西安和北京出席重要会议,应该有很多人跟随他、羡慕他,每天晚上都有赴不完的宴请,每个箱子里都有放不完的礼品…然而,这一切又都哪里去了呢?他也想着(这是不用专门去想的,因为,这些还活灵活现地在他面前浮动)三年以前,苏侨证,麦斯莫夫,通往霍城边卡的班车,他本来应该到塔什干和阿拉木图,他本来应该依仗自己的经历和聪明去为“那边”效劳,去换取卢布,去组织还乡团,实在不行了还可以去搞黑市买卖和教授古文…这一切,为什么又破灭了呢?他的一生都像小孩子玩积木,用红红绿绿的、好看的、光滑的木头搭成了高楼大厦,搭成了飞机轮船,搭成了牌坊宝塔、名胜古迹,就在差一块小小的三角或者半圆的木块一切都会完成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只手,一推,哗啦,积木掉到了地上,掉到了老鼠洞,辛苦一场,连影子也没有留下…

甚至于当他已经没有积木,只是用几根枯树枝搭一个小窝棚的时候也是如此,社教队进点了,一切顺遂,这时来了“二十三条”文件!

其实,他倒有点预感。因为一切太顺利了,章洋“同志”简直就像老爷子给他派去的助手。廉价取得的胜利是令人怀疑的;正像廉价处理的商品总使顾客不放心,甚至感到说不定到头来是自己上了当一样。不过,“二十三条”的下达,赛里木和尹中信的到来,形势的急转直下,仍然使他感到难以理解。现在的事情怎么这样怪呀?早上是那样,晚上又是这样了。我们将怎么样活下去呢?

就这样,麦素木垂头丧气地走进了亚力买买提的冰冻雪封的院子。他的模样活像一条为了立功扑向前去,结果咬错了人挨了主人的一顿棍子,之后十分寂寞扫兴地、悄悄地溜回自己的窝巢里去的狗。他按照惯例用拳头敲了一下亚力买买提住的那间房子的、褪了色的雕花木门,并且念了一句经文。

门开了,亚力买买提瘦得颧骨显得更高了。他那副病容使麦素木一惊,麦素木的到来也使他一怔,他非常阴冷而警惕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下,代替主人的迎客的热情和穆斯林的问候的是一句粗鲁的问话:

“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您。”

“现在可不是看望的时候。”

“我…有点事。”

“出了什么事吗?”

“倒也没什么。”

亚力买买提没有理他,既不逐客也不请进,只像没有麦素木一般,他自顾自地回到屋里,坐在一把带着圆靠背的、老式的木椅上,麦素木没有计较这些,他跟随着进了屋去。他毕竟不是来做客的呀。

“说吧。”亚力买买提吩咐道。他今天好像是特别不想说话。

麦素木简单地叙述了这一段情况。“可忽然出来了一个‘文件’,事情正在发生变化呢!”他最后说。

“嗯。”亚力买买提的口气是冷漠的。他掏出一包纸烟,自己先点着一支,叼在嘴唇上,再把烟盒和打火机推给麦素木,他的样子似乎在想别的事情。

麦素木没有吸烟,也没有说话,觉得空气有些压抑。

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亚力买买提把还剩了大半截的烟扔到了地上,踩灭,他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你活动得稍稍冒了一点,”他用手势阻止住麦素木,麦素木嘴一动一动,想为自己辩护,“我知道,你要说是我让你这样做的。一切要适可而止。最重要的是您自己,您自己,这才是最重要的本钱。什么时候也不能蚀了本。我们的事情是长远的,直到…他们打回来。在此以前,我们应该像盐化在水里一样地杳无音迹。逐渐地,极其小心地积蓄力量,发展我们的人;这样,一旦有用得着的时候,我们就是最宝贵的资源…”

“我也是这样想,”麦素木插嘴说,“所以我才想办法帮助库图库扎尔。库图库扎尔确实是一个有用之才。可惜,他露出的破绽已经太多了,四清工作队还没有进点,已经有许多人用眼睛盯着他,准备着收拾他了。谁知道,来了一个章洋组长,加上我们的努力,好不容易才把斗争的矛头转到伊力哈穆身上,可现在,又危险了!”

“让库图库扎尔顶住!”亚力买买提说,“只要他能坚持几个月,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至于你自己,就更要保重了。看来,北京已经调整四清的搞法,这打乱了我们的一些计划,我们要销声匿迹,保存自己。然而,我们是有希望的。我告诉你…”亚力买买提放低了声音,用手一招。麦素木连忙把耳朵凑过来。虽然是在自己的家中,亚力买买提仍然是耳语。他说:

“不要以为共产党能够长久地掌权。美国、苏联、印度、欧洲和日本,到处都是反对毛泽东、共产党的势力。过去咱们的那帮人,已经组织了一支部队。他们时刻都在操练着。您还记得木拉托夫吗?他现在是一个团的团长。再说,从最近的情况看来,共产党远远不是铁板一块。虽然他们现在调整了政策,大张旗鼓地宣传着他们的‘文件’,他们的文件也会与文件打架,这里头也有权力斗争。何况还有台湾的蒋先生。哈密专员要尔勃斯现在在台湾呢。中亚这边,还有英国人支持的泛土耳其主义,还有东突厥的集团,还有青海和宁夏的地方武装…未来呢,难免还有新的纠纷、分裂以至于混乱。这样斗下去,他们早晚要不就四面树敌,顾头顾不上尾,要不把自己斗乱乎了完事。我们活动的时机仍会到来。像你们的章组长那样的什么都没有弄清先上来冲锋陷阵的好汉子,还会有很多的!”

亚力买买提的分析使麦素木一阵阵热起来,到这时,他才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

“但是,你再也不要到这里来了,”亚力买买提的嘴角一撇,现出一种冷酷的、近乎威胁的表情,“有事,我们会找你的。这样对你也更好一些。也可能几个月,也可能两三年,您要自己掌握一切。但是,不论什么情况下,您应该相信,我们存在着,那支部队存在着…”

“为什么?为什么您又不让我来了?赖提甫呢?赖提甫哪里去了?”

“为了安全。明白吗?为了安全。别的,就不要问了。请!”亚力买买提严厉地说,然后,拉开了门。

等麦素木神志恢复正常的时候,已经走在水磨轰鸣的阿衣登街上了。究竟怎么了?是赖提甫出了事了吗?还是亚力买买提本人的处境成了问题?太可怕了。唉,谁让他小的时候不认真学习经文呢?做一个依麻穆,用拉长了的、令人感动得落泪的声音诵读《古兰经》,这才是最安全、也是受人尊敬的职业啊。无意之中,麦素木来到了当年的经文学校的旁边,现在,这里是一所普通的全日制小学,校门大开,许多小孩子在奔跑,在呼叫,在嬉闹。一辆汽车从身旁驶了过去。一个女孩子,挑着许多个美丽的小陶罐走过,她是卖熟奶的,熟奶装到一个个土橙色的陶罐里,显得非常可爱。斜对面的楼里传出冬不拉的琴声。有一个母亲用唱歌一样的嗓子转着弯在呼叫自己的女儿。所有的大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都过得平静和幸福。然而他,麦素木和他的“友人”们,将要战战兢兢、心怀鬼胎勉强度日,活像是几只躲在有猫儿把守洞口的洞里的老鼠。

小说人语:

孟子当年就告诉我们:“…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至于四十年前的敌不敌的问题,一言难尽,本章的描写,不全是虚构。例如四十年前于新疆就可以听到具有本章亚力买买提倾向的“救国广播电台”的策反节目。

当年的斗争,错综复杂。当年的文件,英勇豪迈、高屋建瓴、浪涛翻滚、精明细密、无微不至而又大义凛然…怎么看怎么对,怎么说怎么强,怎么分析怎么出彩!

该死的经济生活呀,如果不是经济生活这样务实,这样重利,这样不相信激情,我们的思想与文件早已经无敌于天下!

另一种美丽则是装在许多小陶罐里的熟奶,现在这样的生意、这样的风景当然已经消失。

还有小说。最后的纪念。

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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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外库的车夫生活

泰外库想方设法弄清情书事件的来龙去脉 终于得知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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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一个难忘的夜晚以来,泰外库像石头一样地沉默。他的不负责任的话已经说得太多了,而按照伊斯兰教的法典,对谎言的惩罚应该是割去说谎者的舌头和耳朵。

马车重新又交给了他。拉运人粪尿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而民兵连的事情紧张起来了,艾拜杜拉经工作组和队长之手把车交还了他。他现在的任务是为社员拉运取暖用煤。

每天早晨天不亮他就起来,套好车。白色的辕马拉着咿咿呀呀的车从沉睡的村庄走过。每当走过麦素木的杏园的时候,他的心都紧缩一下,这个长着黄白扁平的脸孔的狐狸和他的乌兹别克女人又在策划什么新的阴谋吗?他怎么明明早已看出这一点却没有提防呢?为什么他这样听话地钻到人家的口袋里,任凭人家的驱赶呢?马车继续往前走,过一道渠沟,过一道小桥,过一道大桥,上坡,走上了公路。天仍然黑着。冬天的星星似乎比夏天还要密集,它们也挤在一起取暖吗?如果取下一颗星星挂在他的车辕上,道路就会亮多了吧!呵,太冷了,他从车上跳下来,跟着马车跑上一大段,让身子暖和一些。

他跳回到车子上,轻轻拉了一下套绳,马停下了,马车停在了离新生活大队医疗站不远的地方。一颗大而蓝的启明星正在医疗站上方深紫色的天空上闪光。有时候,隔着大窗扇和窗帘,透出一些微亮,爱弥拉克孜已经起床读书了吧?她的炉子里装的煤好烧好用吗?如果他泰外库能给她卸一车最好最好的察布查尔无烟煤该有多好啊…有时候,木扇窗内一片漆黑,爱弥拉克孜还正在甜甜地睡着吧?你的那个荒唐的、不成器的、使你感到羞辱的崇拜者正在凝望着你呢…你知道吗?你原谅吗?

你是不会原谅的。你是永远不会接受的。泪水已经模糊了泰外库的眼睛。他抖一抖套绳,车又向前走了,两道眼泪在长满短须的腮上冻成了冰霜。

东方的地平线开始发亮了,出现了一抹褐紫,一抹绯红,一抹橙黄。当马车走过伊宁市的时候,城市正沉浸在灰褐色的微明里。沿街的店铺灯火通明,土炉里升腾出团团的烟气,第一炉馕饼马上就要开始烤制了。有几个勤劳的妇女正在清扫门口的积雪,她们听到马头上的铃声,抬起头来注视一下泰外库的车辆。已经有挎着书包的学生上学了。还有一批早起的人是古板严肃的老者,现在正是第一次早课的时候,泰外库时而听到老人赞颂安拉和穆罕默德圣人的谦卑诚挚的祝祷声。

冬天的太阳怯生生地出来了,虽然它很谦虚,却仍然给世界带来普照的光辉。雪白了,天蓝了,几只围绕着热气腾腾的新鲜马粪盘旋的乌鸦也显得更黑了。马车离开了公路,走上通向煤矿的、颠簸的土路,而且时有丘冈和洼地,马连同它拉的车和人,似乎都要被颠酥似的。

到煤矿了,他远远离开那些围着煤火取暖的热情粗犷的赶车人,在丢给马匹一捆苜蓿以后,他也从腰间褡包里掏出一个冻得尽是冰渣儿的馕,掰下一块,放到口里。

一般地说,将近中午的时候,煤就装好,车就往回赶了,现在拉煤已经不像初入冬时那样紧张了,多数家庭已经有了积蓄了嘛。在装好了车,喂饱了马,而自己也吃下了两个带着冰渣儿的馕饼,喝了一茶缸子热水以后,泰外库在煤块上铺上一条破麻袋,自己坐到麻袋上,车就不慌不忙地往回转了。泰外库很少举鞭,很少吆喝,虽然吆喝牲口的语言几乎成了这些天他为自己保持下来的唯一的语言了。有什么可着急的呢?他已经不是那么毛毛糙糙的了。而且他发现,经过艾拜杜拉两个月的调理,似乎马的脾气也变得平和一些了,它们很少像过去那样忽快忽慢、互相挤撞。也有些时候,那匹架辕的白马偷一点懒,在拉粪的时候停下了蹄步,这对于马匹的劳役与生存规则说来,本来是不能允许的——马小便时允许停步,大便时绝不可以;而且,按泰外库过去的看法,拉粪停车,近乎对驭手的冒犯和藐视;但是,现在,泰外库也予以宽容等待了。

冬至过后,天一天比一天长,虽然气温升得很慢,但是,中午的太阳直射到人的脸上、身上,已经有明显的暖意。甚至直接接受阳光照射的冰雪覆盖的街道的表面,有点水汪汪的样子,好像抹了一层油一样地发亮。而且,信目远望,在树尖楼顶上面的蓝天之上,正午时分,已经有家鸽飞翔,已经有最早升上天空的小小的风筝摇摆着身姿。

这是冬天的晴日。严冬孕育着春天。紧连着初春的冬天,为春天的盛开的花朵扫清了地面,去掉了一切不必要的杂草和黄叶,为来年的大地准备了丰厚的乳汁——雪水,这样的冬天不同样也是应该被喜爱和感谢的么?

泰外库坐在码得整整齐齐的煤块上。他蜷曲着穿着肥大的毡靴的双腿,拉紧了无扣的光板皮大衣,竖起了大衣领子。他觉得怪暖了呢。于是,又从原路回去。起伏的土路,公路,繁荣而又幽雅的小城,工厂、驻军、摩托连,车队、油库,大的和小的水磨,冬天,水好像冒着热气。新生活大队,医疗站。桥梁,上坡和下坡。来来往往的车辆,不论是凌晨的黑暗与微明中,还是正午的阳光中的一切,不都是可爱的和值得珍视的吗?然而这一切似乎都在远远地离开他,都在向他关上自己的门。他的马车在狂奔,然而他不知道自己是走向哪里去,他的马车经过了最美的城市和乡村,然而这一切又都抛在了他的身后。这一切都不属于他。因为,现在的事情正好比驾车的马惊了,它愚蠢、疯狂、不听调教;这样的马,不正是他自己;这样的车,不正是他的生活的形象吗?

他成了真正的孤儿了,原因全在于他自己。然而,仍然有一只手在拉着他,在温暖着和指引着他,像这二月的正午的天空上的太阳、白鸽和纸鸢一样地向他报道着春天。这是伊力哈穆的手。一想到伊力哈穆,他就颤抖;一想到伊力哈穆,他就低下了头,却又抬起了头,他直视朝霞和旭日,道路和田野,矿井的煤炭和房舍里的炉火。他还看见了爱弥拉克孜的大大的、美丽的和刚强的眼睛。也许从此爱弥拉克孜再不会正眼看他;也许他在爱弥拉克孜的眼中已经一落千丈,甚至已经被开除了“人籍”;也许爱弥拉克孜很快就会嫁人,和那个不知名的令人嫉妒的幸运者生儿育女,居家度日;然而,恰恰是这个时候,在他极度悔恨和极度悲伤的时刻,他好像真的了解了一点爱弥拉克孜,靠近了一点爱弥拉克孜。在他痛心地发现了自己的弱点和不足的时候,他好像离爱弥拉克孜更亲近了。

下午,他根本不休息,在卸了煤、卸了牲口之后,他还在马厩里,不是收拾车和套具,就是帮助饲养员铡草,修理食槽和马灯。晚上,他参加学习“二十三条”文件和揭开七队的阶级斗争盖子的会议。他不发言,但是他听得认真,想得更认真,他一夜一夜地想。为了弥补过去动脑筋太少造成的失误,他费力地动着脑子…

泰外库去找麦素木,他问:“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麦素木装糊涂。  

“我们应该怎么样继续揭发批判斗争伊力哈穆呢?”

“唉唉,算了吧,我才不管这些呢。请问,人生需要的是什么呢?按照我们维吾尔男人的说法,人生,这就是塔玛霞儿——嬉戏,玩耍!从生下的第一天,这是塔玛霞儿的开始。在你离开人间的时候,这是你的塔玛霞儿的完结。回顾一个人的生活,他的塔玛霞儿也够美的了呢。我们什么没吃过?我们什么没见过?我们获得了人生的各式各类的消息。现在,我们回到农村来了,我们做一个农民。我们在农村盖了房子,我们有杏树和苹果树,有奶牛和母鸡,有黑狗和白猫。我还有一个乌兹别克老婆。而在梦里,我有成群结队的女人,都是白白的,甜甜的,招人疼爱的。我是大队加工厂的出纳员,我走到哪里都受到人们的尊敬。请问,我们还需要什么呢?算了吧,我再也不管那些个运动不运动的了。”

麦素木的调子是泰外库没有意料到的。看到了他这种惊奇和迷惑,麦素木很满意,然后,他补充说:

“然而,我们也决不允许别人侵犯我们。我们是维吾尔的男人。如果有人抢走我的老婆,我就要和他血战到底。如果有人骂我是阴阳人,我就要割掉他的舌头和毬把子。决不含糊。”

这些字眼儿又使血液往泰外库的脸上冲了,然而这次的血气上扬是想给麦素木一个嘴巴。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问:“可我们写的控告呢?我们控告了那么多。效果在哪儿呢?哪一条也说不实在。群众反而对我们不满意。”

“您是说您的控告吗?您是说大家对您有意见吗!”针对刚才泰外库用的主语是复数的“我们”,麦素木强调着挨骂的只有一个单数的“您”。“不用管那些。控告就是控告。这是您积极参加运动的表现,是您追求进步的表现,是对工作组的最大支持,即使控告的材料不太落实,即使控告错了您也是好样的,您也是不受谴责的。相反,只有包庇四不清干部的人才是应当责备的,是有罪的。”

…泰外库没有和他再谈下去。麦素木真是个机灵鬼,看来他已经觉察到了一点什么,他现在努力想把伸出的脖颈缩回到甲盖里去。

泰外库去找库图库扎尔。库图库扎尔说:

“您没看出来吗?现在伊力哈穆正在煽动人们找我的麻烦,他肯定不会饶过你的,你已经和他结下了冤仇。或者是我们胜利,我们把伊力哈穆告倒,或者是他胜利,我们完蛋。只要他还在七队当队长,您就不用想有好日子过,您甚至连讨老婆的想法也不必有…有他没您,有您没他,事实就是如此。”

“我为什么要和他势不两立呢?他其实又没有把我怎么样。”泰外库瓮声瓮气地说。

“唉,兄弟,您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您是个真正的维吾尔男子,而伊力哈穆已经不是维吾尔之人!你知道人们怎么称呼伊力哈穆吗?人家说,他是王伊力哈穆,赵伊力哈穆!那年为了包廷贵的猪的事,他向公社党委讲了你多少坏话呀,如果不是我阻拦,说不定你要受到迫害呢。”

“…可为什么大家都说您当时是支持包廷贵的呢?”

“唉,唉,您什么都不懂。那不过是表面上应付罢了。我应付上级,是为了保护你。而伊力哈穆呢,他才是没安好心!”

“那我们怎么办呢?”

“您不是控告了吗?您不是已经发过言了吗?一口咬定,坚持到底,实在不行拼它个两败俱伤,也不赔本。反正包子款已经交了,还能不等包子熟就走掉维吾尔谚语,犹言“一不做,二不休”。吗?反正已经和伊力哈穆撕开了脸,还能中途退兵吗?”

泰外库点点头。他想,麦素木和库图库扎尔都称颂我是什么维吾尔男子,看来这一称号还真有点危险呢。

泰外库去找尼牙孜。尼牙孜说:

“去吧去吧,我再也不管这些狗扯羊肠子的事了,反正欺侮我就不行!人们已经知道了我的厉害了!你大哥尼牙孜不是好惹的!他伊力哈穆总算也尝到了一点辣味。至于麦素木和库图库扎尔,我也无需乎事事都听这两个狗怂的。哪个人不是为了自己?他们为什么要关心我呢?我是他俩的大大吗?不,我不是他俩的大大。我是他们俩的巴郎子吗?不是的,我也不是他俩的儿子。您以为如果别人当队长就会喜欢我这个尼牙孜吗?不,不会的,不过是有的人抓得紧一些,有人松一点点就是了。抓得松的人更坏,他们憋着劲,他们在等待时机,准备到时候切下我的肉片炒皮牙孜。当官儿的人是不会喜欢我的。当官儿的人总愿意你少吃粮,多出力。可我呢,我想着的是多吃粮,多吃肉,多花钱,可就是要少出力。中国是这样,苏联是这样,美国也是这样。现在是这样,马木提乡约时候是这样,一百年后还是这样…

“章洋章组长也是一样,这可是个大好人,这可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能同情我只因为他不在这里当队长。最多半年,他就走了,从此一去不再回来。他不管我们的工分,不管我们的账目,不管缴公粮,卖余粮,不管调拨化肥和发救济款;这样,他就抱打不平,同情我而且喜爱我。一旦他管上这些,一旦他当上咱们的队长,他发起神经来一定会要我的命。兄弟,你太嫩啦,你需要教育,需要成长,你要敢于钻到各式各样的洞洞子里积累经验这句话有猥亵含意。。慢慢跟我学习吧,我的命根子兄弟!喜欢尼牙孜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尼牙孜自己。喜欢泰外库的人也不会有第二个,除了你这个傻瓜泰外库以外。我现在关心的是别的事…兄弟,你的车明天去伊宁市?”

“从那里经过的。”

“你把我带上。我还要把那几捆玉米秸装上。你把我和玉米秸拉到牲畜市场,等我把玉米秸卖掉,你把玉米秸送到买主的家,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你去拉黑的煤炭还是白的化肥一律由你。请不要说不行,对么!”

“那时间可就太晚了…”

“所谓时间又有什么呢?最多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又怎么样?上苍给我们的天饷,可不只是几个小时呀,慷慨的人才会得到保佑,讲友情的人才会得到护持…卖完麦秸,我请你去吃薄皮包子,我出钱。你不知道,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一捆玉米秸卖的价钱比一筐玉米棒子还多…等到钱凑齐了,等到工作干部走了,我要买奶牛呢。到那时候,你做奶茶的熟奶就由我供应,钱也不要你的。”

“为什么要等工作干部走了才买奶牛呢?”

“这…这…你以后慢慢就会明白了。有多少办法呢?有人糊涂,有人不糊涂。怎么样,说定了吧,明天早晨你套上车先到我家来…”

泰外库点点头。第二天,他果然赶着车来了。偏偏尼牙孜并没有做好准备,因为他虽然向泰外库提出了请求、泰外库也答应了他,但是他没有相信泰外库真的会给他帮忙。怎么可能仅仅是他口头上许诺了一次,而泰外库口头上答应了一次,就当真付诸实行呢?谁不是口头上满口答应而实际上丢诸脑后呢?他正在睡觉,泰外库竟叫他来了。他当然不能放弃这送到门上来的大车,一个大傻子和一个傻大车,只有马儿还算是聪明一点。

尼牙孜一边现搬现捆玉米秸,一边心想,泰外库是个容易摆弄的傻瓜,说了一声薄皮包子就把车赶了来,如果是抓饭和手抓肉呢?他还不给我扛一年活?如果是个精明的车夫,至少先借机勒索上两顿薄皮包子才能来真的啊,算了吧,这顿薄皮包子就算我已经请过了。

玉米秸装好了,车子已经移动,尼牙孜忽然又灵机一动,喝止了马匹,跳下车来,跑回院里,从房后扛来了一根圆木。解释说:

“这是我从伊犁河里捡回来的。”

伊犁河泛洪的季节,偶尔有从上游林场冲下木材的情形,有一些贪财的勇敢分子是能捡回这种“洋落”来的。但尼牙孜绝不可能。他又奸,又懒,又不会游水,别说这么大一根木头,哪怕岸边有个柴火棍,他一下水恐怕就要被急流卷个无影无踪。看来,更可能是偷来的。例如,附近兵团的一个子弟学校正在大兴土木,这不会不吸引尼牙孜这种雁过拔毛的人。

泰外库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木头。“就是捡来的。就是捡来的。”尼牙孜连连声明,而且点头哈腰,向泰外库做出一种摇尾乞怜的下贱样子。

泰外库微笑了一下,示意尼牙孜上来。天已经发亮了。已经耽误了近一个小时,尼牙孜更感到泰外库是一个傻瓜。感到傻瓜不充分地利用,那就像吃饭不吃光,榨油不榨尽一样,简直是辜负了胡大的恩典;那是一种罪过。于是,在牲畜市场上,他拉着泰外库随着他卖玉米秸,和顾客反复地要价还价,又耽误了很长的时间,直到他确信再呆下去不但不可能多卖一分钱而且说不定要削价的时候,他才做成了交易。泰外库赶着车把玉米秸送到了买主的家中,卸下去以后,尼牙孜转着眼珠,和泰外库商量:

“您说,这根木头在哪里卖好呢?”

“是啊,要挑一个好地方。”泰外库响应地说。

“可农贸市场是不准卖木材的。”尼牙孜有点发愁。

“我们慢慢地赶着车在街上走,会有人注意到我们这根木头的。一定能卖一个好价钱。”泰外库出主意说。他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赶车是干什么的,车,已经成了尼牙孜的专用马车,而泰外库,已经成了尼牙孜的专用车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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