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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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又道:“你真个把做官的打的动不得么?”素姐道:“我怕他腥气不打他?打够七百棒椎!是我常事也打,奈不过人们拉拉扯扯的,再没得打个心满意足的,没照依这一顿可叫我打了个足心自在。我不知他身上疼与不疼,我只知道使的我只胳膊生疼,折了般是的,抬也抬不起来。”侯婆道:“人不依好,在路上我没合你说来?到了衙里,头上抹下,就给他个下马威。人是羊性,你要起为头立不住纲纪,倒底就不怎么的。你没见公鸡么?只斗败了,只是夹着尾巴溜墙根,看见还敢回头哩?”张道婆道:“你打他这们一顿,他那小娘子就不疼,没说甚么?”素姐道:“我也料他有话说。谁知他一声儿没做,他倒也说不该回出你二位去。”又问道:“二位师傅,这回去盘缠还够呀?”

侯、张两个道:“咱家里算计,来回不过八九个月的期程,咱这一来,眼看就磨磨了七个月,回去说快着走,也得四五个月,就把一年的日子磨磨了,正愁没有盘缠哩。”素姐道:“不消愁。二位师傅,我叫他每人送二十两盘缠。”侯、张道:“不当家!他送就肯送这们些?俺又没有敬意送了你来。”素姐道:“怎么!使了他卖地卖房子的钱了?脱不了是没天理打着人要的!‘卖豆腐点了河滩地,汤里来,水里去’呀,怎么!”侯、张道:“虽是这们说,财帛又没在你手里,他不肯,你也就‘灯草拐’了。”素姐道:“他不依?不依又是一顿!”侯、张道:“他在那里睡哩?俺寻着看他看去。”素姐道:“雌牙裂嘴,鬼呀似的,看他待怎么!”侯、张道:“恨这们没情歹意,可也不该看他去。合他一般见识待怎么?俺既进在里头,咱看看是。”素姐要了钥匙,陪着侯、张两个,要出去看狄希陈,也叫寄姐同了出去。寄姐道:“我叫丫头跟着您去罢,小成哥哭着待吃奶哩。”叫过小涉棋、小河汉两个跟了出去。

狄希陈道:“起动二位千山万水的将帮了他来。”素姐道:“亏了他千山万水将了我来,你还不放进他来,给他钟水喝哩!”侯、张道:“狄老爷,你怎么来?身上不好么,唉唉哼哼的!俺刚才也劝俺的徒弟来,俺好善的说他来么。”狄希陈道:“多谢,多谢!实亏不尽二位!还不得二位苦口劝着,一顿就结果了哩,还有这口残气儿喘么?”素姐道:“你这也倒是实话,却不是哄哩。”

狄希陈道:“二位远来到这里,再多住几日。”侯、张道:“俺各处都也烧过香,看完景了。正待开船过江,狄老爷你差的人就到了,俺又不好不进来的。已过扰的久了,俺就告辞罢。狄老爷,你做官也有好几年了,一定也就大升三级。咱家里再相会。俺也再合顶上奶奶说,好歹保护你升做极好的官。”狄希陈道:“我心里只待要做个都堂,你二位得只遂了我的愿,我倾了家也补报不尽的。”侯、张道:“这不难,都在俺两个身上。情要顶上奶奶肯看顾,这事难么?”

素姐道:“我合你说呀:二位师傅路远,出来的日子久了,没有盘缠,每人待问你借二十两银子哩。你好歹腾挪给他。”狄希陈道:“我做着甚么官哩,一时就挪得出四十两银来?”素姐瞪着那赁单爪,主道:“你说没有呀?四十两银值你的命么?就不问你要,看他两个也倒不得讨吃家去。我只看你是要财不要命的!他既说没有银,二位师傅就请行罢,我待做甚么哩。”狄希陈连忙答应道:“你请二位回后头坐去,我努力刷括给二位去。”素姐道:“每位除二十两银子外,每人还要两匹尺头。这们老远合我来,你不该每人做两件衣服?这也消我开口?”狄希陈说:“都有,都有。我回人收拾。”素姐方才把侯、张两个让进后边,专候狄希陈的尺头银子。

素姐进去,吕德远合盛门子进门伺候。狄希陈长吁短叹,眼里满满的含着泪。吕德远禀道:“老爷身上不安,正是气血伤损的时候,极要宽心排遣,不可着恼,使气血凝滞不行。”狄希陈道:“两个婆娘合他有甚相干,逼我每人送二十两银,两匹尺头?这叫人怎么气得过?”吕德远道:“这送与不送,只在老爷自己做主,也十分强不得老爷。”狄希陈道:“凡事依我做得主,倒都没事了。我刚才略略的迟疑了一迟疑,便就发了许多狠话。他却是说得出话,便就干得出事来的主子。我流水倒口应承,方才免了眼下的奇祸。”

吕德远又道:“这两个妇人一向在老爷奶奶身上果然也有好处么?”狄希陈道:“神天在上,要是受下他的好处,把头割给他,咱也是甘心无怨的。不知被他多少祸害!好好的良家的妇女,引诱着串寺烧香,遇庙拜佛,布施银钱,搬运粮米,家中作恶,都是这两个婆娘的挑唆。昨夜这场奇祸,一定又是这两个泼妇路上挑唆来的。叫我拿银子贴补仇人,怎么不令人生气!”吕德远道:“听老爷这般说,这两个婆娘,止于新来的奶奶喜他,老爷是恼他的。果真如此,事有何难。老爷依小人的算计,不叫老爷在衙受恼,又替老爷出了昨日的怨气。”

狄希陈道:“你有甚么方法,便得如此的妙处?”吕德远道:“老爷快叫人兑出足足的四十两来,分为二封;再叫人寻出四匹上好的尺头。都送奶奶面前,当面叫奶奶验看明白,分送了二人,即时打发了他出去。奶奶要银就送了他银,要尺头就送了他尺头,奶奶还有甚么不足,可以与老爷合得气呢?岂不免了老爷内里受气?小人带领几个人,跟他到江岸上,将银子尺头尽数夺他回来,还分外的羞辱他一顿,替老爷泄泄这口冤气。”狄希陈道:“这事当顽耍的,叫他知道,你这分明是断送了我的命了!”吕德远道:“若是叫他晓得,自然当不起的,还好算得手段?这是神鬼莫测的事,怕他甚的?都在小人身上,老爷壮了胆,只管做去!”

狄希陈还有些狐疑不决。吕德远道:“若老爷衙中银子尺头一时不得措手,小人外边去处来。”狄希陈道:“银子尺头倒也都有,你只好生仔细做去便了。”叫人取出银子,吕德远外面库里要了天平,高高兑了二十两两封银子,用纸浮包停当;又是每人一匹绫机丝绸,一匹绒纱,四方蜀锦汗巾,使毡包托了,送到素姐面前。

素姐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拿天平来,我把这银子兑兑,别要糟鼻子不吃酒,枉耽虚名的。”拿了天平进去,逐封兑过,银比法马都偏一针。又叫二位师傅:“你仔细验验成色,路上好使。”侯、张道:“买我甚么哩么?有差些成色的,俺也将就使了。”素姐道:“甚么话呀!我好容易要的银子哩,路上着人查着使假银子的,这倒是我害二位师傅了。”侯、张两个将两封银子逐件验看,都是绝伦的细丝。素姐又看那汗巾,说道:“这汗巾,我却没说,是他分外的人事。他要凡事都像这等,我拿着他也当得人待。”侯、张道:“既是济助了俺的盘缠,又送了俺这们好尺头,好汗巾,俺就此告辞罢。趁着这没有风,过江那边宿去。明日好早走。为师傅的没有甚么嘱付:你是孤身人,娘家没在这里,俺两个又不在跟前,凡事随机应变,别要一头撞倒南墙。”素姐作了别,又请寄姐相谢。

寄姐叫丫头回话说:“奶奶奶小叔叔,放不下哩,请随便行,不见罢。脱不了也是个降伏的二房,辞他待怎么!”侯、张晓得在素姐房内私下说的那话,一定被人听见,所以说出这个话来,有甚颜面相见。回话了声“拜上二奶奶。”往外就走。寄姐房内发作道:“怪塌拉骨蹄子!夹着狗屁走罢了,甚么二奶奶三奶奶!你家题主点名哩?”侯、张也都假妆不曾听见,骂得讪讪的,走到外边,齐到狄希陈书房再三致谢,说:“来得路远,可是没捎一点甚么来送给狄老爹,叫你送这们些盘缠,又送了尺头汗巾,可是消受不起。俺刚才又再三再四的嘱付徒弟,这比不的在家,凡事要忍耐,两口儿好生和美着过,再休动手动脚的。丈夫是咱家做女人的天,天是好打的么?他一定也是听俺的话的。”狄希陈道:“他别人的话不听,你二位的是极肯听的么。多谢!我这又起不去,谢不的二位,我只心里知道罢。”侯、张两个又道:“俺刚才在徒弟屋里坐了会,也说了几句话,大约都是叫徒弟合人处好望和美的事。你那位娘子不知自己听差了,又不知是人学的,别了意思,像着了点气的。刚才俺说辞他谢谢扰,他推奶孩子没出来。俺听的骂了二句,可也不知骂的是谁。他要是错听了怪俺们么,狄老爹,你务必替俺辨白辨白。这们待了俺,俺就不是个人,还敢放甚么狗屁不成?可是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你明日做完了官,家里做乡宦,可俺止合一个徒弟相处好呀,再添上一个好呢?”狄希陈道:“合一个相处,就够我受的了,不敢再劳合两个相处。”张老道说:“咱趁早出去罢。”朝着狄希陈戳了两拜,千恩万谢,到后堂依旧坐了肩舆,还是胥感上、毕腾云两个快手送去。

出了城门,望那江边,尚有一里之远,回看城门,已经数里之遥,从树林中跑出七八个人来,齐声吆喝:“快放下轿里头坐的人出来!我们奉老爷将令,快将诈骗过成都县里的银子、尺头、蜀锦、汗巾,尽数放下,饶你好好过江活命回去!若说半个‘不’字,将你上下内外衣裳,剥脱罄尽,将手脚馄饨捆住,丢在江心!”侯、张两个出在轿外,跪在尘埃,只说:“可怜见万里他乡,本等借有几两银子,要做路费,将就留下一半,愿将一半奉上,尺头也都奉献。”众人道:“不消多话,快快多送上来!只饶狗命,就是便宜你了!”侯、张两个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子,岂是轻易肯就与他?众人见他不肯爽俐,喝声下手,众人都上,侯、张方才从腰里各人掏出一大封银来,又从轿内取出汗巾尺头,尽数交纳。众人方道:“姑且饶恕!快快即刻过江,不许在此骚扰,也不许再坐轿子。快叫轿夫回去!”众人还押了侯、张两个上了船,站立看他上了那岸,空船回来,方才进回城内。

再说童寄姐打发侯、张两个去了,发作说道:“真是人不依好!我说千乡万里,既是来了,这也可怜人的。你既是知道了好歹,我倒回头转意的待你。你倒引了两个贼老婆来家,数黄瓜道茄子的,我倒是二房了!大房是怎么模样呀?我起为头能呀能的,如今叫你降伏了?我叫你奶奶来,叫你妈妈来,降伏了我!人不中敬,我说你是敬着我些儿是你便宜,你只听着那两个贼老婆试试!来了几日,把个汉子打起这们一顿,差一点儿没打杀了。我只为叫那昏君经经那踢陟的高山,也显显俺那平地。我不做声罢了,你倒越发张智起来。那两个强盗蹄子,是你的孤老么?一定有大鸡巴入的你自在,你才一个人成二三十两的贴他的银子,贴他的尺头!是做强盗打劫财帛,叫你拿着凭空的撒?我只待喝掇夺下他的,我恼那伍浓昏君没点刚性儿,赌气的教他拿了去。你既自己说人不中敬,咱往后就别再相敬,咱看谁行的将去!下人们都听着:以后叫他薛奶奶,叫我奶奶,不许添上甚么‘童’字哩,‘银’字哩的!”

素姐从屋里接纽着个眼出来,说道:“我从头里听见你象生气似的,可是疼的我那心里说:“紧仔这几日他身上不大好,没大吃饭,孩子又咂着奶,为甚么又没要紧的生气?’叫我仔细听了听,你可恼的是我。你说的那话,可是你自己听的,可是有人对你说的?我就是痴牛木马,可也知道人的好处,我就放出这们屁来?咱姊妹们也相处了半个多月,你没的不知道我那为人!要是他两个,我越发誓也敢替他说个。你见他这们两个妈妈子哩,在家里可那大乡宦奶奶小姐娘子够多少人拜他做师傅的哩,可是争着接他的也挨的上去么?他模量着这是好人,人孝敬他些甚么,他才肯收你的哩。你要是有些差池的人,你抬座银山给他,他待使正眼看看儿哩?家里住着片青云里起的楼瓦房,那粮米成仓的囤着,银子钱散在地下有个数儿?你见他穿着粗辣衣裳,人也没跟一个哩!他不穿好的,是为积福;不跟着人,是待自己苦修。你知不道他浅深,就拿着他两个当那挑三豁四的浑帐人待他,这不屈了人?他两个倒只再三的嘱付,说:‘你二位,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称呼,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叫我说:‘我大他十来岁多,我是姐姐。’他两个说:‘真是有缘有法的,别说性儿相同,模样儿也不相上下。’我倒还说:‘我拿甚么比俺的妹妹?他先全鼻子全眼的,就强似我。’这就是俺三个在屋里说的话,谁还放甚么闲屁?我料着要是你自己,可你没有听差了话的。情管不知是那个混帐耳朵听的不真,学的别了,叫你生气。不论有这话没这话,只是让进他两个往屋里去私意说话,就是我的不是。妹妹,你怎么耽待我来,合我一般见识?我与妹妹陪礼。”素姐连忙就拜。寄姐道:“你没有这话就罢呀,陪甚么礼?”素姐道:“妹妹不叫我陪礼,你只笑笑儿,我就不陪礼了。你要不笑笑儿,我就拜你一千拜,齐如今拜到你黑,从黑拜到你天明,拜的你头晕恶心的,我只是不住。”寄姐见他那妾势腔款,不由的笑了一声,也就没理论罢了。

掌灯以后,寄姐又开了宅门,出去看望狄希陈。那狄希陈越发浑身发出肿来,疼的只叫妈妈。寄姐说道:“那两个老歪辣,你合他也有帐么,填还他这么些东西!就是你挣的,可你也辛苦来的,就轻意给人这们些?”狄希陈道:“天爷,天爷!这话就躁杀人!咱也这们几年了,难道我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人要不挖住我的颊腮,上锅腔子燎我,我是轻易拿出一个钱来?他在旁哩当着那两个老私窠子,雄纠纠的逼着问我要,若是你在跟前,我还有些拄墙,壮壮胆儿。你又不合他出来。我要打个迟局,他跳上来,我还待活哩么?他自己就够我受的了,那两个恶货,都是他一伙子人,我不拿着钱买命,没的命是盐换的?”寄姐道:“我一来也看不上那两个老蹄子,怕见合他出来;二来小成哥子咬着奶头,甚么是肯放。两个老蹄子在他屋里,不止挑唆叫他打你,还挑唆叫他降我哩。他说已是把我降伏了,不敢能呀能的。老蹄子说:‘正该,正该。人中不敬,吊不中弄。’你说这不可恶?”狄希陈道:“你自己听见么?”寄姐道:“他三个屋里说话,伊留雷媳妇子合小河汉在窗户外头听的。”狄希陈道:“何如?我说是他挑的。在家没的没打么,可也没有这们打的狠。以后你要不替我做个主儿,我这命儿丧在他的手里。常时在家,他才待要下毒手,娘就护在头里;娘没了,爹虽自家不到跟前,可也是我的护身符;刘姐也是救星,狄周媳妇也来劝劝。昨日就叫他尽力棱了一顿。留着我,你娘儿们还好过,别要合他拧成股子。”寄姐道:“你只怪人,再不说你,那不是冷了人的心?昨日不亏我撞甚么似的撞进来,今日还有你哩?”狄希陈道:“不是说你合他拧成股子打我,只是说你别要理他。我见你这一向下老实合他话的来。”寄姐道:“你可怎么样?‘严婆不打笑面’的。你没见他那妾势的哩?他明白合二个老歪拉一问一对的说了我,见我知道了,他刚才那一顿盖抹,说的我也就没有气了。你只以后躲着他些儿,你拿出在船上待我的性子来待他,也就没有事了。”狄希陈道:“他的龙性不同得你,一会家待要寻趁起人来,你就替他舔屁股,他说你舌头上有刺,扎了他的屁股眼子!”

狄希陈正合寄姐讲着话,小选子进来说道:“送那两个老婆的人回来了,吕书办待自家禀爷甚么话哩。”寄姐就起身进回衙去。不知侯、张两个怎生送到船上,曾否渡过江去,吕德远要禀甚事,这回说不尽了,再听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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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回 狄经历惹火烧身 周相公醍醐灌顶

何物毒婆娘!恶心肠,狠似狼,火攻忍向夫身上。烧红脊梁,成了烂

疮,流脓杤血居床上。好堪伤!旁人不愤,屎尿劈头将。

——右调《黄莺儿》

寄姐进衙内去了。吕德远手里擎着个包袱,袖里袖着两封的二十两银子,来到书房。狄希陈在床上睡着,问道:“你拿的甚么东西?”吕德远道:“是刚才两个老婆子得去的银绸,小人着人问他要回来了。”狄希陈吃了一惊道:“你怎么问他要得回来?他就肯善善的还与你不成?”吕德远道:“小的们料他也定是不肯善与,也费了许些的事,才问他要得转来。小人着了快手贾为道、毕环两个,带了各人自己的子弟,共有六个人,在城外半路里边,等他轿到,喝他走出轿来,他双膝跪下哀求,用强留了他的。”

狄希陈道:“贾为道两个曾说出我知道不曾?”吕德远道:“怎肯说是老爷晓得!这是扮了强盗劫了他的。”狄希陈道:“苦哉!他岂肯轻舍了这许多银物?必定要回到县里递失盗状,缠我与他缉捕追赔。他必定还要进到衙里告诉他的苦楚。万一走漏了消息,我这残命定是难逃。你这害我不小!”吕德远道:“若做出这等事来,这也是真真的害了老爷。但小人岂不能虑到这个田地?叫他留下银绸,将轿子都叫他回进城来,押了两个婆娘上了船,看他过了那岸,方才回报老爷。又分付了门上的军人,如有两个山东半老妇人,老爷分付不许放进城门;又分付了大门皂隶,拦阻不许放入。他除非是会插翅飞进来告诉不成?”狄希陈道:“得他过江去了不来告扰,目下倒也罢了。万一后日我回到家去,如何是处?”

吕德远道:“老爷只管送了他的银绸,打发他离了门户。难道他路上的拐带走失,翻船被盗,都要老爷递甘结,保他一路的平安不成?”狄希陈道:“这也有理。夺他银子的时候,胥感上与毕腾云两个在那里?”吕德远道:“毕腾云就是毕环的叔子。众人跑出来截轿的时节,他两个故意妆了害怕,远远的跑开去了。”狄希陈道:“这事也做得周密。只是要谨言,千万不可对里边家人们说。泄漏了机关,不当耍处。”吕德远道:“小人们岂有敢泄漏的理?倒是老爷要自己谨言才好。就是童奶奶面前,也不可泄漏一字。”狄希陈道:“我岂肯自己泄漏?”吕德远道:“不然。听得管家们说老爷有些混帐,不等奶奶略有些温存,恨不得将外边没有的事都与奶奶说了,叫奶奶将入恶口的咒骂。”随把那包袱里的尺头汗巾合那两封银子,都叫盛门子收藏别处,慰劳了吕书办众人。

狄希陈足足的卧床将养了二十多日,方才勉强起来,出堂理事,赴各衙门销假。吴推官打点待茶,赶开了众人,悄悄问道:“仁兄,你忒也老实。‘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你也躲闪躲闪儿,就叫人坐窝子棱这们一顿?”狄希陈道:“那日经历已是脱了衣裳睡倒了,他挤到屋里,给了个凑手不及,往那里逃避?”吴推官道:“仁兄,你只敢脱了衣裳先就睡了,这就是粗心。女人们打汉子,就乘的是这点空儿。或是哄咱先脱了衣裳睡下,或是他推说有事,比咱先要起来,这就是待打咱的苗头来了。凭他怎么哄,咱只说:‘奶奶不先睡,我敢先睡么?我倒不先起去开门,放丫头生火扫地的,敢叫奶奶先起去么?’你只别叫他先起来,别叫他后睡。咱穿着衣裳,还好跑动;他光着屁股,咱还好招架。我这不是相厚的乡亲,也不传给仁兄这个妙法。”狄希陈道:“经历那敢在衙里睡来,是在衙门外书房里睡觉。他偷了钥匙,自家开出门来,赶了人个不穿裤。”吴推官道:“我还强似仁兄。我惧的是贱荆一个结发嫡妻,怕他些儿罢了。那两个小妾,我不怕他。在京里观政,贱荆在家,两个也为了为王。后来贱荆到了,就狗鬼听提的都不敢了。那象仁兄连妾也这们怕他!”

狄希陈道:“贱妾为王的时节,也是经历的妻还不曾到。昨日叫经历吃亏的,是经历的妻,不是前日那为王的妾。”吴推官大惊道:“大老嫂多昝到的?”狄希陈道:“到有一月多了。”吴推官道:“大老嫂既到了,二老嫂也减些利害么?”狄希陈道:“‘山难改,性难移’,怎么减的?”吴推官道:“苦呀!两下里齐攻,要招架哩!”狄希陈道:“招架甚么?只是死挨罢了。闻说新官有将到的信了,回到经历自己衙内,合老大人邻着墙,他怕老大人听见,或者收敛些也不可知。”吴推官道:“这个别要指望。我这衙里,要是安静的,这倒也可以唬吓他,说刑厅利害,别要惹他,惹的他恼,不替人留体面。就是我也好可以持故作威,镇压他镇压,如今我衙里,晏公老儿下西洋,己身难保的,你唬唬他,他也不信,我也不敢作威作势的镇压。还是咱各人自家知道,好歹躲着些儿稳当。”彼此笑了一场,开门辞出。

却说成都县新选的县官姓李,名为政,湖广黄冈县人,少年新科进士,领了凭,便道回家,自黄冈起马,前来赴任。狄希陈将素姐、寄姐合一班家眷,尽数仍回本司衙门居住;狄希陈自己在县,同周相公料理交代文册,不日与新官交代明白,回到衙门,仍做那经历的本等勾当。素姐从家乡乍到了官衙,也还是那正堂的衙舍,却也宽绰。如今回到自己首领衙宇,还不如在自己明水镇上家中菜园里那所书房,要掉掉屁股,也不能掉的圆泛。吴推官查盘公出,那边衙内没了招灾揽祸的本人,颇极安静。众人故把那刑厅间壁的势力压伏着他,也不免有些畏惧。这般野猴的泼性,怎生受得这般闷气?立逼住狄希陈叫他在外面借了几根杉木条,寻得粗绳,括得画板,扎起大高的一架秋千,素姐为首,寄姐为从,家人媳妇丫头养娘终日猴在那秋千架上,你上我下,我下你上,循环无端打那秋千顽耍。

狄希陈再三央说:“间壁就是刑厅,千万不可高起,恐那边看见,不当稳便。”寄姐众人都也听了指教,略略高扬,便就留住。惟这素姐故意着实使力,两只手扳了彩绳,两只脚踹了画板,将那腰一蹲一伸,将那身一前一后,登时起在半空之中,大梁之上。素姐看得那刑厅衙内甚是分明,刑厅的人看得素姐极其事实,不止一日。吴推府查盘完毕,回到衙中,素姐也绝不回避。分明亦见吴推府戴着魂亭样绉纱巾子,穿着银红秋罗道袍,朝了墙看,素姐在上边摆弄,吴推官在下面指手画脚的笑谈。一日,吴推府做了一只《临江仙》词,说道:

隔墙送过秋千影,还教梦想神萦。而今全体露轻盈,堆鸦蝉欲颤,

舞鹤蝶争轻。袅娜细腰欺弱柳,应知莲瓣难停。遥看俊貌拟倾城,

只嫌来往遽,愿住少留情。

写在一个折简之上,用封简封了,上写“狄经历亲拆”,差人送了过来。狄希陈看那“隔墙送过千秋影”,知道为这边有人打秋千的缘故,所以写此帖来。但那词里的句读,念他不断,且那“影”字促急不能认得。曾记得衫子的“衫”字有此三撇,但怎么是隔墙送过秋千衫?猜道:“一定打秋千的时候,隔墙摔过个衫子到他那边,如今差人送过来了。”遍问家里这几个女人,都说并没有人摔过衫子到墙那边去。狄希陈又叫人问那送字的来人,问他要送过来的衫子。来人回说没有,方回了个衔名手本去了。心里纳闷,敬着了人往郭总兵公馆请了周景杨来到,拿出吴推官的原帖,叫他看了解说。周景杨看得是个《临江仙》词,逐句解说与他,狄希陈对后边两个婆子说了。寄姐道:“老吴看见的一定是我。若是薛家素姐姐,先是没鼻少眼,怎么夸得这等齐整?”素姐道:“你秋千打得不高,他那边何尝看见有你?夸的也还是我。”以后素姐凡打秋千,起得更高,要在吴推官面前卖弄。他那边看的女人不止一个,凭他褒贬,有得说是风流俊俏,有的说是少个眼睛。一日,吴推官又着人送一个柬帖过来,上面写道:

金莲踏动秋千板,彩索随风转。红裙绿袄新,乍看神魂撼。细睨参,

却原来少一个眼。

狄希陈拆开细看,又读不能成句,只念得临了一句“细睨参却原来少一个眼。”寄姐道:“这情管是个《清江引》。你照着《清江引》的字儿,你就念成句了。”狄希陈念成了一只《清江引》,素姐把吴推官背地里恶口凉舌,无所不咒;但只依旧顽耍秋千,不肯住歇。一日,吴推官又着人送过一个封口的柬套。狄希陈看那里面写道:

喜杀俺东邻娇艳,淡抹浓妆,丰韵悠扬,远远飘来粉泽香。

刚好墙头来往看,不耐端详,空有红颜,面部居中止鼻梁。

——右调《丑奴儿令》

狄希陈再三读不成句,寄姐也除了《清江引》别再不识牌名,又只得请了周相公讲读。周相公笑道:“里边女眷,有人少鼻头的么?”狄希陈道:“想帖上有此意么?”周相公从头讲了一遍,说道:“吴刑厅虽是个少年不羁之士,心里没有城府,外面没有形迹,终须是个上司,隔一堵矮墙,打起秋千,彼此窥看,一连三次造了歌词,这也是甚不雅。以后还该有些顾忌才是。”

狄希陈将周相公的议论,说与后边,素姐连吴刑厅、周相公、狄希陈三个人骂成一块,咒的惨不可闻。还是寄姐说道:“周相公是个老成的人,他往常凡说甚事,都有道理,这事应该听他。我们也顽够了老大一向,叫人把这秋千架子拆了也罢。”素姐道:“好妹妹!千万不可拆去!这促织匣子般的去处,没处行动,又拘着这狨官的腔儿,不叫我出外行走,再要不许我打个秋千顽耍,这就生生闷死我了。”寄姐道:“顽耍也有个时节,难道只管顽么?也不害个厌烦?我的主意定了要拆。”

素姐虽是个恶人,却不敢在寄姐身上展爪,也便没再敢做声。等得寄姐往房中奶孩子去了,方走向狄希陈说道:“这秋千,我只在你身上情,不许拆了我的。要是不依,我不敢揉那东瓜,我揉马勃,只是合你算帐,咱两个都别想活。”狄希陈知道寄姐的执性,说拆定是要拆,一定拦他不住;素姐出的告示又这们利害,又是个说出来做出来的主子。搭拉着头,坎上了顶愁帽。

狄希陈还没得央及寄姐求他别拆秋千,次日刚只黎明,寄姐早起,使首帕踅了踅头,出到外面,叫张朴茂、伊留雷、小选子七手八脚,看着登时把个秋千拆卸罄净。极的个素姐在屋里又不敢当时发作,只咬的那牙各支各支的恨狄希陈。恰好狄希陈从他跟前走过。他说:“你既拆了我的秋千,外边这景致,可要任我游耍。前向我进来的促急,还有海棠楼、锦官楼两个去处,我没曾到得,你送我到那边走一遭去。”狄希陈没敢答应,站了一会。素姐道:“你温鳖妆燕似的不做声,是不叫我去么?不叫我去,你可也回我声话,这长嗓黄一般不言语,就罢了么?”狄希陈道:“待我到外边问声人,看这堂上三厅合首领衙里也有女人出来看景致的没有。要是曾也有人出去,我打发你出去;要是别衙里没有女人出去,这我也就不敢许了。这会子叫我怎么当时就能回话呀?”素姐道:“你这就是相家那伙子人的臭扶声!我合别人家伙穿着一条裤子哩么?别人去,才许我去!我不许你打听别人,只是要凭的我!”狄希陈也没答应,抽身往外去了。

寄姐梳洗了出来。素姐道:“这府城里有海棠楼合锦官楼,都是天下有名的景致,妹妹,你不出去看看?你要出去,我陪着你;你要不去,我自己出去走遭。他要拦阻我,不叫出去,我可定不饶他。妹妹,你只别管闲帐,与你不相干。”寄姐道:“一个汉子,靠着他过日子的人,你不饶他,叫我别管呢!你再象那日下狠的打他,我就不依了!”素姐说:“我打听的你自从我到了,你才觉善静了些。你常时没打他呀?”寄姐道:“你叫他本人拿出良心来说说,我照依你这们狠打他来?”素姐说:“妹妹,你不知道,贼贱骨头,不狠给他顿,服不下他来。他叫出去就罢了,他要不叫我出去,只怕比那遭更还狠哩。”寄姐道:“也难说!那一遭我没堤防你,叫你打着他了。这如今守着我,你看我许你打不!”寄姐也只当他是唬虎之言,又恃着自己是个护法伽蓝,也不着在意思。

狄希陈外边待了一会,回到寄姐房中。寄姐道:“你叫他出去看甚么海棠楼哩么?”狄希陈道:“他只是这们难为人。一个做官的人叫老婆出去遥地里胡撞,谁家有这们事来?只嗔我不答应!”寄姐道:“你要不放他出去,你就小心着,让着他些儿。他安的心狠多着哩!”狄希陈道:“我好生躲避着他,要是他禁住我,你是百的快着搭救,再别似那一日倚儿不当的,叫他打个不数。”

从此狄希陈便也刻刻堤防,时时准备。在里边合寄姐睡觉,必定是把门顶了又顶,闩了又闩。如在外边自己睡觉,必定先把房门顶关结实,然后脱衣去网;着里的小衣,遵依了吴推官的宪约,不敢脱离。素姐不得便当下手,屡次才待寻衅发作起来,不是寄姐上前拦护,就是狄希陈推着有甚官事,忙忙的跑出外面,成日家躲着。素姐越发怀恨更深。

一日,是粮厅的寿日,狄希陈因夺掌了他的成都县印,恐他计较,正待寻一个枝节奉承他奉承,买转他的心来,除备了八大十二小的套礼之外,十五两重的三只爵杯,十六两重的一柄银如意,二十四两重的一把银壶,三十二两重的一面洗手盆,要道他祝寿;又求了蜀殿下的一个画卷,请周相公进衙做的前引后颂。一一都收拾停妥,妆了两大绒包,专等粮厅的消息。

狄希陈穿了吉服,在外边与周相公说话。若是在外面等粮厅开了门,送过礼见了出来,外边脱了衣服,岂不也脱了这场大灾?却神差鬼使,恐留周相公,清辰早饭不甚齐整,特地自己进来,到寄姐房内,再四的嘱付。素姐见他进到寄姐房内,慌忙取了个熨斗,把炉子里的炭火,都摼在里面,站在房门口布帘里面,等得狄希陈出寄姐房来,从后边一把揪住衣领,右手把熨斗的炭火,尽数从衣领中倾在衣服之内。烧得个狄希陈就似落在滚汤地狱里的一样,声震四邻,赶拢了许多人。偏生那条角带三揪拔不开,圆领的那个结又着忙不能解脱,乱哄哄剥脱了衣裳,把个狄希陈脊梁,不专那零碎小疮,足足够蒲扇一块烧得胡焦稀烂。轰动了周景杨,也避不得内外,急跑进来,叫:“快拿盐来!”使水泡了浓浓的盐卤,用鸡翎醮了,扫在烧的疮上。

狄希陈觉得通身渗凉,略可禁受。周景杨问是素姐将火故意烧害丈夫,高声骂道:“世间那有此等恶妇!天雷不诛,官法不到,留这样恶畜在世!狄友苏,你也过于无用!如此畜类,就如狼虎蛇蝎一样,见了就杀,先下手为强!受他的毒害,还要留在世上?”素姐在房骂道:“贼扯淡的蛮囚!你挣人家二两倒包钱使罢了,那用着你替人家管老婆!他不杀我,你替他杀了我罢!”周相公道:“我就杀你,除了这世间两头蛇的大害,也是阴骘!我这不为扯淡!古人中这样事也尽多!苏东坡打陈慥的老婆,陈芳洲打高相公的老婆,都是我们这侠气男子干的事,杀你何妨!我想狄友苏也奇得紧,何所取义,把个名字起做狄希陈!却希的是那个陈?这明白要希陈季常陈慥了!陈季常有甚么好处,却要希他?这分明是要希他怕老婆!且是取个号,又叫是甚么友苏,是要与苏东坡做友么?我就是苏东坡,惯打柳氏不良恶妇!你敢出到我跟前么!”

周景杨只管自己长三丈阔八尺的发作,不堤防被素姐满满的一盆连尿带屎黄呼呼劈头带脸,浇了个“不亦乐乎”,还说道:“我这敢到了你跟前,你敢怎么的我!”众人见泼了周相公一脸尿屎,大家乱作一团。周相公待要使手抹了脸上,又怕污了自己的手,待要不使手去抹他,那尿屎只要顺了头从上而下,流到口内。

狄希陈躺在一根偏凳上面,一边唉哼害痛,一边看了周景杨止不住嗤嗤的笑。寄姐喝道:“韶道呀!人为你报不平,惹得这们等的,还有甚么喜处,用着这们笑?”叫张朴茂、伊留雷请周相公到外伺候洗括,叫媳妇子们流水烧汤,叫小选子伺候端水,房里生上火。周相公沐了头面,浴了身体,拿出狄希陈内外衣裳,上下巾履,更换齐整,对了张朴茂众人说道:“好利害得紧!我那里也算是妇人为政的所在,没有这等毒恶婆娘!我想妇人至恶的也不过如高夫人、柳氏罢了,所以我一时间动了不平之气。谁知撩这等的虎尾!”周相公倒不甚着恼,只是赞叹而已。狄希陈被人烧得要死不活,还管甚么周旋人事。周相公叫人取出礼去,央了照磨,禀知粮厅,说他偶然被了火毒,不能穿衣,代他给假送礼。粮厅点收了后边四样银器,又央照磨与他在堂上两厅跟前给假。狄希陈在衙养病,郭总兵与周相公都也时常进来看望。

抚院牌行成都府,说:“省城缺毁甚多,叫作急修整坚固,听候本院不时亲到城上稽察。”堂上太守酌量了城工的多寡,分派了本府首领合成都县佐贰典史,成都卫经历知事,各照派定信地,分工管修。府三厅合成都知县各总理一面,俱各递了依准,克日兴工。惟有狄希陈把个脊梁弄得稀烂,被也不敢粘着,那里穿得衣裳?剩了这工,没人料理。太守心里甚不喜欢,问是感得甚病,回说是被炭火所伤,不能穿得衣服。只得改委了税课大使代理。

一日,太守合三厅都在城上看工。都是府首领,县佐贰,就是卫首领,也还风力有权,也还有皂隶可使,修得那城上颇是坚固,工完又早。那税课大使东不管军,西不管民,匠人夫役在他手下的,都没有甚么怕惧。别人每日修得一丈,他一日尽力只好六尺;别人砖灰颜料只使得八分,偏他十分也不足用。若人手方便,或分人管理,或跟随催督,再有顽梗的夫匠,不要论那该管不该管,且拿出那委官的气势,扳将倒,挺他几板,他也还知些畏惧。先是人手最不方便,几个手下的巡拦,难道且不去四下里巡绰商货,且跟到城上来闲晃不成?太守见他的工完得甚迟,又修得不好,着实把那大使呵斥了一顿,要打他跟的下人,大使磕了一顿响头才罢。迁怒到狄经历时常害病,不理官事,甚有计较之情。又说:“因甚自不谨慎小心,以致被了汤火?闻说他的惧内,出于寻常之外。前日署县时,将近一月,睡在衙里,不出来理事,闻得是他媳妇子打的。不知怎样的打,打得这样重,一月不起!闻说从家乡来了一个,更是利害。”

吴推官道:“先随了来的是妾,姓童,京里娶的。昨日新来的,是他的嫡妻。”太守问道:“闻说随来的是妻,姓童;昨日来的是妾,姓薛。”吴推官道:“不然。先来的是妾,童氏,京师人,晚生曾考察过来,他自己供的脚色如此。后来的是他的正妻,堂翁说他姓薛。他的姓是随时改的:到的时候姓薛,不多时改了姓潘,认做了潘丞相的女儿,潘公子的姊妹;如今又不姓潘,改了姓诸葛,认了诸葛武侯的后代。”太守笑道:“吴老寅翁惯会取笑,一定又有笑话了。”吴推官笑道:“不是潘公子的姊妹,如何使得好棒椎,六百下打得狄经历一月不起?他还嫌这棒椎不利害,又学了诸葛亮的火攻,烧了狄经历片衣不挂!”

太守合军粮二厅一齐惊诧道:“只道是他自己错误,被了汤火,怎么是被妇人烧的?见教一见教,倒也广一广异闻。”吴推官道:“满满的一熨斗火,提了后边的衣领,尽数倾将下去。那时正穿着吉服,要伺候与童寅翁拜寿,一时间衣带又促急脱不下,把个脊梁尽着叫他烧,烧的比‘藤甲军’可怜多着哩。”太守都道:“天下怎有这般怪事?有如此恶妇?老寅翁与他是紧邻,他难道也没些忌惮,敢于这等放肆?”吴推府笑道:“晚生衙内也不忌惮他,他衙里也就不忌惮晚生了。”军厅道:“他衙内不顾上司住在间壁,就唱《鹦鹉记》,又唱《三国志》,绝无怕惧。可从不曾见老寅翁衙里扮出这两本戏来。”大家倒也笑了一场。

太守却灯台不照自己,说道:“我们等狄经历好了出来的时候,分付叫他整起夫纲,不要这等委靡。他若毕竟殁茸不才,开坏他的考语,叫他家去,冠带闲住。官评就是吴老寅翁开起。”吴推官笑道:“还是堂翁自己开罢。晚生不好开坏他的考语,万一叫他反唇起来,也说晚生被人打破鼻子,成了鼻衄,吹上甚么驴粪;或再说晚生被人打的躲在堂上,蓬着头,光着脚,半日不敢家去;再说甚么被人捻到堂上,央书办门子说分上;晚生就没话答应他了。还是我不揭他的秃,他也不揭我的瞎罢。”太守还道吴推官是真话,童通判伶俐,笑道:“这个老寅翁倒是不怕他说的。只怕他说道:‘不出来大家行香,却在卧房中短站。’这便应他不得了。”同僚们又笑了一顿。

不知狄希陈何日好了脊梁,太守果否如何分付,其话尚多,此回不能详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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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回 周相公劝人为善 薛素姐假意乞怜

人家撞着不贤妻,是彼今生造化低。屎去浇头真异样,火来烧背最跷蹊。

他逐他离他自做,我撺我掇我休题。不是周生拦得甚,薛姬解出锦江西。

狄希陈在家将养火创,足足待了四十多日,不曾出来供职。一日,创好销假,军厅老胡、粮厅老童,都只说了几句闲话而已。刑厅老吴取笑道:“前日我再三叫你小心回避,你却不听我的好言。前日闲话,堂翁说老嫂姓薛,我说:老嫂原初姓薛,后来改了姓潘,使的好棒椎;后来嫌棒椎不利害,又改了姓诸葛,惯使火攻。堂翁嗔仁兄伍浓不济,专常被老嫂打的出不来,不成个人品,叫小弟和他都开坏了仁兄的考语,叫仁兄家里冠带闲住去。我说:‘堂翁只管开他的劣考。我也不许他说我的头秃,我也不敢笑他的眼瞎。’他如今既合孔明认了一家,这利害不当耍的。你要是不万分谨慎,只怕再一次做‘藤甲军’不难。”狄希陈道:“这事老大人自己晓得罢了,以后还望老大人与经历遮护。”吴推官道:“你这就是不济。咱这们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有本事怕老婆,没本事认着么?”狄希陈道:“堂上老大人既有这话,只怕当真开了劣考,这就辜负了老大人几年培植的功夫。”吴推官道:“堂翁是不藏性的人。你上去销假,他当面一定就有话说。我刑厅是根本之地,我不先开劣考,他也不好异同得的。”

堂上报了二梆,狄希陈谢了茶,辞别而出。不多一会,太守上堂,狄经历过去销假。行完了礼,太守下了地屏,对狄希陈问道:“脊背上的火创都已尽愈了么?世间怎得生这般恶畜!你做男子的,在父母跟前,也还要‘大杖则走’,怎么袖了手,凭他这般炮烙?”狄希陈道:“那日经历已经穿完了衣服,不曾防备,遂被他的毒手。”太守道:“如此毒物,你守在跟前,这真是伴虎眠一般。天下没有这等恶妇尚可姑容之理!你补一张呈来,我与你断离了他去,递解了回家,与你除了这害,你心下何如?”狄希陈禀道:“这是老大人可怜经历之意,叫经历还可苟延性命。只是经历后日官满还乡,他仇恨愈深,经历便就吃受不起。”太守道:“他若是你的妻,他便奈何得你;我替你断离了他去,他与你是路人了,你还怕他做甚!”狄经历道:“虽不与他做夫妻,却也合他同乡井。他朝夕来以强凌弱,经历便也吃受不起。”太守道:“一个汉子,怕得老婆如虎一般,那里还成世界!快补呈来,不必过虑!”太守虽然分付得甚严,狄希陈并不曾敢爽俐答应。太守料得他必然变卦,差了一个直堂书办,押了狄经历,勒限补呈,呈完,不拘时候,传进衙内。狄希陈央了书办稍缓片时,“容我退进私衙,再为商议。”书办应允,暂时且退。

狄希陈将太守所说言语,分付补呈,要将素姐断离的事体悄悄与寄姐说知。寄姐道:“若果能把他离断开去,这倒也天清地宁,太平有象。只怕断离的不伶不俐,越发中了深恨。‘放虎归山’,没有不伤人性命的理;又你见做着官,把个老婆拿出官去,当官断离,体面也大不好看。我这也不好主的,你自己拿主意,或是与周相公商量。可行则行,可止则止,不可冒失。我昨日又打听出一件事来,还没得向你告诉,却也不知是真是假。说咱来了以后,吕祥到了家,合他过了舌,他就合吕祥来赶咱。赶到淮安没赶上,往河神庙里许愿心咒咱,叫河神拿着。通说吕祥得空子,拐着行李合骡跑了;他流落在淮安,住到冬底下才往家去。又往县里首着咱造反,往四川来调兵。县里叫的两邻乡约审的虚了,拶了一拶,撺了一百撺,把他一个兄弟打了三十板,枷号了一个月。我也还信不及,叫我留心看他,那十个指头,可不都是活泛泛的黑疤!”狄希陈道:“越发做这样的事!你是听的谁说?”寄姐道:“再有谁呀?是跟他来的那小厮合他们说的。”

狄希陈出到书房背静去处,叫了张朴茂、伊留雷、小选子问他那话,他们学那小浓袋的言语,与寄姐所说,句句相同。狄希陈回复了寄姐说道:“真有此事。我又复问了他们一番。”也留心看素姐的手指。素姐伶俐,爽俐把两只手望着狄希陈眼上一汝,说:“你看我那手待怎么?我这是长冻疮的疤痕,没的是谁拶我来?一个家大眼小眼的看呢?”

狄希陈也没言语,悄悄合寄姐说道:“罢,罢!咱也顾不得后来仇恨,也顾不的眼下体面。既是堂上有这们个好心,趁着这机会,叫他给咱除了这害罢!”快叫人请了周相公来,合他说了太守的言语,又告讼了他乍听的新奇,说:“太守见今差了书办,立逼着等候呈子,如今特央周相公起稿。”周相公说的话也甚多,写不了这些烦言碎语,大约与寄姐说的相同。又说:“这要断离的呈稿,我是必然不肯做的。天下第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是与人写休书,写退婚文约,合那拆散人家的事情。

“敝乡有一个孙举人,在兴善寺读书。一日,住持的和尚有伽蓝托梦说:‘孙尚书在寺读书,早晚在我殿前行,我们无处回避,你可在我们殿前垒一座照壁,我们可以方便。’住持起初还也不信,后来一连梦了几次,住持不敢怠惰,买了砖灰,建了影壁。孙举人问知所以,甚是喜欢,便以尚书自任,随就歪憋起来。

“一日,住持和尚又梦见伽蓝说道:‘你把我殿前的照壁拆去不用,孙举人撺掇他的同窗休了媳妇,且他同窗的休书文稿都是他手笔改定,阴司将他官禄尽削,性命亦难保矣。’果然次年会试,在贡院门前被人挨倒在地,踹得象个柿饼一般。

“又有一事,也出在敝乡一个寺里:一位陆秀才,在隆恩寺读书,从本寺土地门经过,凡遇昏夜行走,那个主僧长老看见土地庙内必有两盏纱灯出来送他,非止一日。也就知他是个贵人,甚是将他敬重。后来见他在庙门经过,没有纱灯迎送,以为偶然。一连几次都是如此,主僧和他说道:‘我一向敬重你,每见你晚夜时候从土地庙经过,都有两盏纱灯迎送,所以知你是个贵人。这一连几次不见了纱灯迎送,你必定行了亏心事体,伤了阴骘,被阴司里削了官禄,以致神灵不礼。你可急急忏悔!’陆秀才再三追想,不得其故。只有一月前,也是个同窗,家中一妻一妾,其妻是个老实的人,其妾是个娼妇,买嘱了合家大小,弄成了圈套,说那妻有甚么奸情。那同窗不察虚实,意思要休了他。但那娘家是个大族,又事体虽弄得大有形迹,没有显证,决杀不得。知陆秀才是有主意的人,又是同窗中的至契之友,特地与他商量。人家的家务事情,就是本家的正经家主,经了自己的耳朵眼睛,还怕听的不真,内中还有别故,看得不切,里边或有别因;你是个异姓之人,不知他家深浅长短,扯淡报那不平。本人倒说只是不曾有甚显迹,他却说道:‘合家大小,众口一词,都说是真,这也就是国人皆曰可杀了。你还要等甚么显证!若等得显证出来,你绿头巾已经戴破,又好换新的了!’“那同窗道:‘只嫌他是大家,怕他有人出来说话,只是没有实据,对他不住。’陆秀才道:‘好好的高墙,没有瓦片,去了棘茨,墙头都爬成了熟道,还待甚么才是实据?他家没人说话便罢,若是有人说话,要我们同窗做甚?我为头领,邀众人出来鸣鼓而攻。这当忘八的事,岂是容情的?抵死也要与他一着!’说得个同窗的主意,定了八九分的规模,到家再被那娼妇激了几句,凑足了十分主意,创了一个休书的稿,与陆秀才看。陆秀才还嫌他做的不甚扎实,与他改得铁案一般,竟把个媳妇休将回去。

“娘家的人当不起休书里面写得义正词严,连自己的娘家,把这‘莫须有’的事,都也信以为真。可怪那个媳妇拙口钝腮,只会短了个嘴怪哭,不会据了理合人折辩,越发说他是贼人胆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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