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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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看到了那一幕。在一张小桌旁,一个英俊的演员正在向两个美丽的女子展示,他缓缓转动肩膀和手腕,手臂上几个地方同时开始呈现光芒,光芒向空中上升、延展、凝聚,最终汇集在一起,将完全他包裹住。光芒变成了钢铁人的样子。

阿玖凝望着那个人,惊恐地睁大眼睛。他的变身如此自然,让她浑身颤抖。她似乎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是当它实际到来,她还是觉得震动。阿玖内心产生无法抑制的悲哀,一种小老鼠在鼠夹上感到的大限将至的悲哀。

难道他们……她回头看它。

它点点头,面含讥讽的笑。

没错,他们都是。

灯光,掌声,酒会。这一切和多年前的记忆太像太像。回忆这些事让她精疲力竭,内心中的某一个部分开始刺痛,像阴云密布的天不停被闪电刺穿,云却不散。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当她第一次跟着那个陌生男人进入宴会大厅的时候,一切也是这么富丽堂皇。她被引介给部门主管。举起一杯酒,点头行礼。又见到海外代理发行商,约定将来常联络。然后见到两位知名新晋音乐家,他们刚刚拿到新电影的委托代理。蓝色的射灯照出深浅不同的光,循环往复,如水波荡漾。空中垂下的水晶珠链反射着灯光,一颗一颗偶尔晃了人的眼睛。她在眼睛里穿梭,那些眼睛上涂抹着各色浓烈的眼影。浓烈,高傲,夸张,目中无人却迷人,像极了眼睛主人狠狠活着的态度。

陌生人在她前面走着,脸上总是那一副不痛不痒的笑容。他似乎预料到她会跟着,自从他第一次跟上她,似乎就知道她会跟着。

他们进入礼堂,在西装革履间坐下。她看着鱼贯而入的人们,惊讶于他们会走到一起。他们隶属于不同国家,掌握着不同的地位,在电视上总是站在两边,可是在这个地方,他们会集到一起。他们低声谈笑,讨论着一些她听不见也听不懂的问题。身边的陌生人似乎满意于她的惊讶。他的笑容讽刺却洞悉。然后他带她去餐厅。

你看到的这一切,他在餐桌上对她说,你也可以做到,你的才华是不可多得的。

谢谢。她说。

我们会制订一个方案给你,最好的推出途径,最好的引介人,最好的市场宣传。

……谢谢。

现在这个环境,你要拿到好的机会。所有的赞誉跟着关注度走,所有的关注跟着资源走。杂志版面、音乐会场所、电视台的出镜机会、评奖的机会都要靠发行的力量。有妥善的安排才有人重视你。你不要小看这一切,已经再也不是一个深谷能出幽兰的时代了,你不要妄想锁在抽屉里的谱子有一天会被人看到。只有已经被看到的,才会在将来被看到。莫扎特也需要父亲去王宫打点,一样的。你有这样的能力,你不应该拒绝。别说你没有想过站在舞台中央。你应该出名,交给我们,我们能做这一切。

然后是排练,演出,宣传。她被安排加入了乐团,参与演出。她有了自己的队伍,录制了曲目,接受杂志采访。她在本已放弃的比赛中节节晋级。她接到了第一个合约,替一台很重要的演出谱写背景音乐。她有了专场演出,也有红地毯上的光芒。

这一切过去多久了,她已经记不清了。这些事意味着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唯一知道的是,她在那时没有拒绝。她没有勇气拒绝,或者没有动力拒绝。

它站在宴会厅边上,还是那样笑着,看着宴会厅里的文艺名流,也看着她。

这一切你都看到了。你还要拒绝吗?

她捂住耳朵。

这是圈套。如果当初我知道是你们的恩惠,我说什么也不会接受。

当初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

你说错了。你知道。你仔细回忆一下,我们从第一天就向你传达过的。

阿玖语塞了,她仔细回想着。

你一直都知道我们是谁,只是你拒绝承认而已。你害怕面对矛盾的选择,你害怕矛盾阻碍你的光辉之路,所以你拒绝承认。别说你没听懂我们传达的话,你只是故意不去想而已。就算你没听懂,你看看你手上的花,能做到这种技术的,你难道猜不出来是谁吗?

阿玖一凛,她下意识地抬抬手腕,手腕上的细小百合从皮肤中浮现出来,如同池塘水下浮起一朵睡莲。这是那个陌生人在早些时候嵌入她手腕中的微芯片,据说是联络他人和身份认证所需。

她看着它,它在她皮肤下像是冷静的嘲弄。她想把它抓出来扔掉,连同所有那些她不愿面对的记忆,可是在触到皮肤的一瞬间,它又隐没不见,让她一阵徒劳。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手腕,想将皮肤撕开,可是没有用。

它又笑了。很奇怪,它笑的时候从来没有声音,可她能感觉到它笑。

别急,不用这么快给答案,你可以回去再想想。

阿玖转头看着它,它的脸还是一如既往光亮平滑,除了一丝笑,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她看不出它是真诚还是假意。它的金属面孔、金属身体、金属一般冷漠的情绪,都让她困惑。它居高临下,从三米高处俯视着她。这个高度是最好的轻视的高度,远得足够轻蔑,又近得让她看清它的倨傲。它似乎已经拿准她的回答,只是像捕鼠夹前的捕鼠人,等着小老鼠再做最后一次挣扎。

她害怕它的注视,低下眼睛。她决定回家。她想给自己一点时间。

你走没关系,它说,只是你要想好你选择的后果。你要想想,一个物种,一种文明,真正留下来的是什么。你将艺术留下来,你们的文明就可以不死。我们也得到我们想要的,皆大欢喜。即便在某一天你们的文明死了,你还可以替它留下点什么。尚塞拉德人死了,还有岩洞壁画留下来。我们能决定你作品的命运。我们可以让它们流传千古,也可以让它们不问世。

接着,它带她穿过宴会厅,来到另一侧的阳台,推开细长的白色小门,引她向立柱围栏下望去。阳台下是特拉法加广场,有聚集的避难和抗议的人们,密密集集,围着铺盖与帐篷。它伸出手臂指向惊恐的人群。

你看那些人们,它说,你的犹豫就是为了他们,可是他们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看他们相互倾轧,争一个活命的机会,多么不择手段。我告诉你,你现在为他们着想,可是他们却不会领情。他们早就对你和像你这样的人充满嫉妒,即使没有我们,他们也会希望你失败,你以为喜欢你的人多,可是恨你的人更多。他们充满阴暗幸灾乐祸地看着你的光辉,希望你跌下来。他们根本不懂你。你为他们牺牲只是白白牺牲。他们最终会消失,那又怎么样呢。所有物种都会消失。在宇宙无限广博的艺术中,根本没有物种,只有杰作。你要想好天堂的位置,天堂在宇宙里。

它挥出它长长的手,金属在夕阳里滑出一道光。它冷漠地指向广场上的人们,人们没有注意到它,人群兀自蜷缩汹涌。它带她离开宴会厅,送她出门,走过一道漫长而黑暗的走廊,最后,用一种让她窘迫的口吻说:其实,你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阿玖站在特拉法加广场的一角,走得彷徨无依。天已经黑了,路灯和餐厅里的水晶灯都已点燃,明晃晃地闪烁着。

阿玖觉得恍如隔世。她回想着它们的要求,身上一阵发冷。它们要她伪装成钢铁人的样子,用肌肤里嵌入的结点产生光,形成光线笼罩的虚假表面,产生魅惑的高大外表,看上去就和它们一样。她需要做的是在需要的时间出现在需要的地方,给人类突然而至的惊奇,伪装数量的优势,产生威慑与恐慌。人们会以为钢铁人神奇降临,出现在每个角落,因而心生畏惧。人们不知道的是,在强大钢铁光芒的表皮下,是虚空矮小的普通人类。令人落荒而逃的钢铁人大部分是人类,这个消息让人心底寒冷。

她的第一反应是报告给警察。她只有这个报警机会,如果再被钢铁人请回去,也许连报警的机会都没有了。可是她犹豫了,它的话开始产生效果。

它们到地球几年了,攻占地球多个重要指挥区,而她被它们庇护也有三年了。她名义上不知道是谁在庇护,但她潜意识知道是强大的力量。她是被它们选出的许多个潜力者之一,她成功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首次比赛最终赢得了第二名,第一张唱片在广场大屏幕循环播放。积累了多年的曲子登上了大舞台,柔弱中的张力让一系列评论家击节称颂。电影配乐的工作主动来邀约,重要晚会成为嘉宾,两年之内登上排行榜前列,新作的交响得到第一流乐团的配合。这一切她都懵懵懂懂经过,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安排。她在她的乐团里演奏,晚上回家作曲,剩下的一切都有人代劳。光环罩到她头上。

她觉得一切都是梦,可她没有勇气将它惊醒。她带着不真实的感觉看着自己获得的一切,似乎一切都罩上一种宿命的色彩。付出和才华仿佛苦尽甘来,执着与梦想似乎也握在了手中。可是她今天才发现,这是跌入了更大的陷阱。她像在一条长长的监狱一般的走廊里,在黑暗的摸索和敌人的窥探中奔逃,以为逃出了,却进入宿命的审判室。

她陷入纠结。它点到的是她的弱点所在。她能够承受得住寂寞,但是她确实承受不住曲谱永远地湮没,永远没有人会拿出来演奏。她的心完全在她的曲子里。她的语言、她的喜怒、她的生命都在曲子里。她是那么喜欢写,尽管很多时候写不下去,但只有沉浸在谱中,只有每时每刻心里转着可能的旋律,她才觉得安然,才觉得生活处于正轨。每天的起居作息就像银幕后默默运转的机器,曲子才是拉开大幕的剧情。她能接受死后才被发现,就像巴赫被门德尔松发现,马勒被伯恩斯坦复活。但她不能承受写下的一切永远不被发现。那就剥夺了她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她该怎么选择呢。她在上一次选择中软弱地沉默了。上一次是人类做代理,给出的承诺太优厚,她便忽略了背后的力量,任凭他们安排。那时候一切都正在上升,四周充满明亮的光芒。可是这一次呢,这一次又该怎么选。

阿玖拖着脚步向家走,走得无比缓慢,步履和心一样沉重。

在她身边,有一排拉琴卖艺的年轻人,有独自演奏的,也有组成小乐团的,三三两两散布在广场。学艺术的学生在看得见的地方排练。有散发音乐剧传单的孩子将传单递给路人,传单像蝴蝶和落叶一样随着空气飞舞。有小孩子拉着气球跑过,小孩子的母亲在后面紧追,他们身上都背着难民的包裹。音乐厅门口播放着音乐剧的片段和旋律,彩灯一闪一闪,就像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繁华,就像仍在太平盛世,就像没有恐惧。

阿玖走了很久。泰晤士河两旁都被人群充满,圣保罗大教堂优雅的穹顶仍然露出一角。水面上反射着银白色的月光,远处的塔桥残破中显露出沧桑。

她觉得自己陷入了理智与情感的分裂。她所鄙视的和她渴望的联合在一起,要么全部,要么零,没有中间状态。她该不该将秘密说出去,为什么之前的知情者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这时,她才觉得彻骨寒冷:那些人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说。

回到住处,阿玖生病了,一病就是三个月。

三个月中,她一直断断续续低烧。躺在家里养病,喝水,每次受不住了去看医生,回家之后很快开始反复。她极少出门,食物买一次吃很久,面包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床头。偶尔出去一次购物,身体像轻飘飘的棉絮,风吹在身上站不稳,头疼得只想躺在地上,全身颤抖。回家一直睡觉,半梦半醒之间噩梦连连。她谁都没有说,她觉得这是上天给她的惩罚和自省的机会。

在病中,她想起了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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