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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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文盲,不识字,但是算账很快,左右邻居卖废品的时候,都要拉着她算一遍,这样才能确保不吃亏。这样的算术才能无疑得益于她的小贩生涯。她人缘很好,除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她经常痛骂他们的蠢笨和顽劣),从不得罪人,所以这个从事不法行当的妇女,得到了来自邻居的应有的尊重和理解。有一次街上的孩子们听见女贩子家传来了嘈杂的声音,这使他们很兴奋,都拥到她家门口,看看这户人家有什么事情,但女贩子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像铁将军一样挡在家门口,只让大人们进去,不让孩子进去,嘴里还不干不净的。他们好像明白母亲刚刚遭受的屈辱,她在市场上遭到了执法人员的粗暴对待,秤被折断了,蔬菜筐子被踩烂了,而且他们的母亲还被人打了。女贩子在屋里哭泣,她的子女就善解人意地放大人进去,让那些能言善劝的妇女去安慰他们的母亲,然而他们发现母亲的悲伤内容复杂,不是那么容易化解的。她在里面突然大叫一声,我命苦哇!这种凄厉的呐喊使孩子们摸不着头脑,也只有大人才得其中之味。但是女贩子的女儿虽然只有十四五岁,她一定懂得母亲做贩子的艰辛,所以她站在两个弟弟的后面,一边替他们挡着门,一边呜呜地回应着母亲哭泣起来。

这就说到了女贩子的几个孩子。女儿没什么可说的,人有点笨,却善良,以后嫁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小伙子家境贫困,结果连新房里的家具都是女贩子打好了陪嫁过去,那姑娘嫁妆之丰厚让邻居们很是吃惊,他们都说没想到,没想到女贩子这几年贩蔬菜,贩出了个如此殷实的家底。没想到的事情尽出在女贩子家中,女贩子的大儿子长到血气方刚的年龄,正准备去下乡插队,有一天突然犯了心脏病,不明不白地就死在了床上。女贩子大病一场,过了一阵恢复过来了,对要好的邻居说,我这样躺下去不是件事情,大的没了,还有小的呢。我还要出去做。邻居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出去做”就是指贩卖蔬菜。可怜天下父母心,女贩子为了小儿子,戴着大儿子的丧带,又出去“做”了。

小儿子长得英俊,讨人喜欢,就是不听话,典型的不爱学习爱打架的中学生,总是有别的孩子家长吵到门上来,说自家孩子被他欺负了。女贩子不在家,这事由她丈夫处理,那男人就朝自己儿子扇耳光。扇了好多年,突然有一天,做父亲的手被儿子牢牢抓住,做父亲的胸口挨了儿子重重的一拳,儿子说,×你妈,你还打我呀,小心我灭了你。

第一辑 记忆碎片 女人和声音(8)

那就是女贩子惟一的儿子了。人们都预见了这个男孩的不妙的未来,只有女贩子盲目地为儿子构造着幸福的蓝图,后来这蓝图就被儿子亲手撕成两半,儿子终于在外面闯了大祸,他用西瓜刀把一个卖瓜人的肠子捅出来,警察当场就把他铐走。女贩子闻讯赶去要人,别人就指给她看西瓜摊前的血迹,女贩子不看血迹,一味地要儿子,警察当然不理她。那没脑子的儿子,最后送进了外地的一个劳动教养所。

邻居们记得女贩子又是一场大病。那一阵子她卧床不起,连她丈夫都怀疑她是否能捱过又一次打击,但是我已经介绍过了,这是个特别的女人,她的特别之处不仅在于职业,也在于她的坚强和信念。女贩子在探望过儿子以后,很快恢复了生活的信心。她向邻居们抱怨有些人执法不公,谁家的孩子打架打出人命都没进去,靠的都是关系。她没有关系,只能让孩子去吃苦。邻居们似乎都不忍心质疑她无私的母爱,就问她以后准备怎么办?女贩子抹去眼泪,嘴角浮现出坚韧的积极向上的微笑,说:我能怎么办?我就有两只手,出去做呀,赚点钱,等他出来了,要结婚要成家,还得靠我的两只手呀!

女贩子奇迹般地继续她的小贩生涯,随着改革开放的时代潮流,她也扩大了贩卖业务。后来听邻居们说,她不仅贩卖蔬菜,也贩卖鱼虾,在秋季她还来往于阳澄湖甚至洪泽湖,倒卖当红的大螃蟹。还有的邻居,亲眼看见她在百货公司购买金戒指和金项链,她一转身就否认,还骗人说,买不起,是看看解眼馋的。

她儿子后来从劳教所出来了,几年不见的不良少年,长成一个高大而英俊的青年。女贩子积存多年的母爱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这幸运的儿子用母亲的钱开了一家烟杂店,经过一番专政和教育的洗礼,他对打架斗殴失去了兴趣,对挣钱和享受则有了强烈的追求,无论如何算是走上了一条较为安全的道路。因为外形出众,这儿子很快找到了女朋友,他不反对女朋友结婚的要求,而且非常诚实地告诉她,他母亲手里有五十万,都是他的。女贩子的儿子,一个幸运的儿子,让我们听听他是怎么安排女贩子的五十万家产的:

结婚用二十万够了吧,剩下三十万先存到我的长城卡上,慢慢花呗。什么?她不给?她敢!不给我就捅死这老×养的!

第一辑 记忆碎片 关于冬天(1)

厄尔尼诺现象确实存在,一个最明显的例证是现在的冬天不如从前的冷了,前几年的冬天那么马虎地蜻蜓点水似的就过去了,让人不知是喜是忧。冬季里我仍然负责在中午时分送女儿去学校,偶尔会看见地上水洼里的冰将融未融,薄薄的一层,看上去很脆弱,不像冰,倒像是一张塑料纸。我问我女儿早晨妈妈送她的时候冰是否厚一些,我女儿却没什么印象,事实上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地上长出来的冰,那种厚厚的结结实实的冰。

北方人在冬天初次来到江南,几乎每个人都用上当受骗的眼神瞪着你,说:怎么这么冷?你们这儿,怎么会这么冷?人们对江南冬季的错觉不知从何而来,正如我当年北上求学时家里人都担心我能否经受北方的严寒,结果我在十一月的一天,发现北师大校园内连宿舍厕所的暖气片也在嗞嗞作响,这使我对严冬的恐惧烟消云散。

记忆中冬天总是很冷。西北风接连三天在窗外呼啸不止,冬天中最寒冷的部分就来临了。母亲把一家六口人的棉衣从樟木箱里取出来,六个人的棉衣、棉鞋、帽子、围巾,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们必须穿上散发着樟木味道的冬衣;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必须走到大街上去迎接冬天的到来。

冬天来了,街道两边的人家关上了在另外三个季节敞开的木门,一条本来没有秘密的街道不得已中露出了神秘的面目。室内和室外其实是一样冷的,闲来无事的人都在空地上晒太阳。这说的是出太阳的天气,但冬天的许多日子其实是阴天,空气潮湿,天空是铅灰色的,一切似乎都在酝酿着关于寒冷的更大的阴谋,而有线广播的天气预报一次次印证这种阴谋。广播员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用一种心安理得的语气告诉大家,西伯利亚的强冷空气正在南下,明天到达江南地区。

冬天的街道很干净,地上几乎不见瓜皮果壳之类的垃圾,而且空气中工业废气的气味也被大风刮到了很远的地方,因此我觉得张开鼻孔能闻见冬天自己的气味。冬天的气味或许算不上一种气味,它清冽纯净,有时给鼻腔带来酸涩的刺激。街上麻石路面的坑坑洼洼处结了厚厚的冰,尤其是在雪后的日子,人们为了对付路上的冰雪花样百出,有人喜欢在胶鞋的鞋底上绑一道草绳来防滑,而孩子们利用路上的冰雪为自己寻找着乐子,他们穿着棉鞋滑过结冰的路面,以为那就叫滑冰。江南有谚语道,下雨下雪狗欢喜。也不知道那有什么根据,我们街上很少有人家养狗,看不出狗在雨雪天里有什么特殊表现。我始终觉得这谚语用在孩子们身上更适合,孩子们在冬天的心情是苦闷的寂寞的,但一场大雪往往突然改变了冬天乏味难熬的本质。大雪过后孩子们冲出家门冲出学校,就像摇滚歌星崔健在歌中唱的,他们要在雪地里撒点野,为自己制造一个捡来的节日。江南的雪让人想到计划生育,它很有节制、每年来那么一场两场,让大人们皱一皱眉头,也让孩子们不至于对冬天恨之入骨。

第一辑 记忆碎片 关于冬天(2)

我最初对雪的记忆不是堆雪人,也不是打雪仗,说起来有点无聊,我把一大捧雪用手捏紧了,捏成一个冰坨坨,把它放在一个破茶缸里保存,我脑子里有一个模糊的念头,要把那块冰保存到春天,让它成为一个绝无仅有的宝贝。结果可以想见,几天后我把茶缸从煤球堆里找出来,看见茶缸里空无一物,甚至融化的冰水也没有留下,因为它们已经从茶缸的破洞处渗到煤堆里去了。

融雪的天气是令人厌恶的,太阳高照着,但整个世界都是湿漉漉的,屋檐上的冰凌总是不慌不忙地向街面上滴着水。路上黑白分明,满地污水悄悄地向窨井里流去,而残存的白雪还在负隅顽抗,街道上就像战争刚刚过去,一片狼藉。讨厌的还有那些过分勤快的家庭主妇,天气刚刚放晴她们就急忙把衣服、被单、尿布之类的东西晾出来,一条白色的街道就这样被弄得乱七八糟。

冬季混迹于大雪的前后,或者就在大雪中来临,江南民谚说邋遢冬至干净年,说的是情愿牺牲一个冬至,也要一个干净的无雨无雪的春节。人们的要求常常被天公满足,我记得冬至的街道总是一片泥泞的,江南人把冬至当成一个节日,家家户户要喝点东洋酒,吃点羊羹,也不知道出处何在。有一次我提着酒瓶去杂货店打东洋酒,闻着酒实在是香,就在路上偷偷喝了几口,回到家里面红耳赤的,棉衣后背上则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污泥,被母亲狠狠地训斥了一通。现在我不记得母亲是骂我嘴里的酒气还是骂我不该将新换上的棉衣弄那么脏,反正我觉得冤枉,自己钻到房间里坐在床上,不知不觉中酒劲上来,竟然趴在床上睡着了。

人人都说江南好,但没有人说江南的冬天好。我这人对季节气温的感受总是很平庸,异想天开地期望有一天我这里的气候也像云南的昆明,四季如春。我不喜欢冬天,但当我想起从前的某个冬天,缩着脖子走在上学的路上,突然听见我们街上的那家茶馆里传来丝弦之声,我走过去看见窗玻璃后面热气腾腾,一群老年男人坐在油腻的茶桌后面,各捧一杯热茶,轻轻松松地听着一男一女的评弹档说书,看上去一点也不冷。我当时就想,这帮老家伙,他们倒是自得其乐。现在我仍然记得这个冬天里的温暖场景,我想要是这么着过冬,冬天就有点意思了。

第一辑 记忆碎片 夏天的一条街道(1)

街上水果店的柜台是比较特别的,它们做成一个斜面,用木条隔成几个大小相同的框子,一些瘦小的桃子,一些青绿色的酸苹果躺在里面,就像躺在荒凉的山坡上。水果店的女店员是一个和善的长相清秀的年轻姑娘,她总是安静地守着她的岗位,但是谁会因为她人好就跑到水果店去买那些难以入口的水果呢?人们因此习惯性地忽略了水果在夏季里的意义,他们经过寂寞的水果店和寂寞的女店员,去的是桥边的糖果店。糖果店的三个中年妇女一年四季在柜台后面吵吵嚷嚷的,对人的态度也很蛮横,其中一个妇女的眉角上有一个难看的刀疤,孩子走进去时她用沙哑的声音问你:买什么?那个刀疤就也张大了嘴问你:买什么?但即使这样糖果店在夏天仍然是孩子们热爱的地方。

糖果店的冷饮柜已经使用多年,每到夏季它就发出隆隆的欢叫声。一块黑板放在冷饮柜上,上面写着冷饮品种:赤豆棒冰四分,奶油棒冰五分,冰砖一角,汽水(不连瓶)八分。女店员在夏季一次次怒气冲冲地打开冷饮机的盖子,掀掉一块棉垫子,孩子就伸出脑袋去看棉垫子下面排放得整整齐齐的冷饮。他会看见赤豆棒冰已经寥寥无几,奶油棒冰和冰砖却剩下很多,它们令人艳羡地躲避着炎热,呆在冰冷的雾气里。孩子也能理解这种现象,并不是奶油棒冰和冰砖不受欢迎,主要是它们的价格贵了几分钱。孩子小心地揭开棒冰纸的一角,看棒冰的赤豆是否很多,挨了女店员一通训斥,她说:看什么看?都是机器做出来的,谁还存心欺负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棒冰,吃棒冰,吃得肚子都结冰!

孩子嘴里吮着一根棒冰,手里拿着一个饭盒,在炎热的午后的街道上拼命奔跑。饭盒里的棒冰哐哐地撞击着,毒辣的阳光威胁着棒冰脆弱的生命,所以孩子知道要尽快地跑回家,好让家里人享受到一种完整的冰冷的快乐。

最炎热的日子里,整个街道的麻石路面蒸腾着热气。人在街上走,感觉到塑料凉鞋下面的路快要燃烧了,手碰到路边的房屋墙壁,墙也是热的。人在街上走,怀疑世上的人们都被热晕了,灼热的空气中有一种类似喘息的声音,若有若无的,飘荡在耳边。饶舌的、嗓音洪亮的、无事生非的居民们都闭上了嘴巴,他们躺在竹躺椅上与炎热斗争,因为炎热而忘了文明礼貌,一味地追求通风。他们四仰八叉地躺在面向大街的门边,张着大嘴巴打着时断时续的呼噜,手里的扇子掉在地上也不知道,田径裤的裤腿那么肥大,暴露了男人的机密也不知道。有线广播一如既往地开着,说评弹的艺人字正腔圆,又说到了武松醉打蒋门神的精彩部分,可他们仍然呼呼地睡,把人家的好心当了驴肝肺。

第一辑 记忆碎片 夏天的一条街道(2)

下午三点钟,阳光发生了可喜的变化,阳光从全线出击变为区域防守,街上的房屋乘机利用自己的高度制造了一条“三八线”。“三八线”渐渐地游移,线的一侧是热和光明,另一侧是凉快和幽暗,行人都非常势利地走在幽暗的阴凉处。这使人想起正在电影院里上映的朝鲜电影《金姬和银姬的命运》,那些人为银姬在“三八线”那侧的悲惨命运哭得涕泗横流,可在夏天他们却选择没有阳光的路线,情愿躲在银姬的黑暗中。

太阳落山在夏季是那么艰难,但它毕竟是要落山的。放暑假的孩子关注太阳的动静,只是为了不失时机地早早跳到护城河里,享受夏季赐予的最大的快乐。黄昏时分驶过河面的各类船只小心谨慎,因为在这种时候整个城市的码头、房顶、窗户和门洞里,都有可能有个男孩大叫一声,纵身跳进河水中。他们甚至要小心河面上漂浮的那些西瓜皮,因为有的西瓜皮是在河中游泳的孩子的泳帽,那些讨厌的孩子,他们头顶着半个西瓜皮,去抓来往船只的锚链。他们玩水还很爱惜力气,他们要求船家把他们带到河的上游或者下游去。于是站在石埠上洗涮的母亲看到了他们最担心的情景:他们的孩子手抓船锚,跟着驳船在河面上乘风破浪,一会儿就看不见了,母亲们喊破了嗓子,又有什么用?

夜晚来临,人们把街道当成了露天的食堂,许多人家把晚餐的桌子搬到了街边,大人孩子坐在街上,嘴里塞满了食物,看着晚归的人们骑着自行车从自己身边经过。你当街吃饭,必然便宜了一些好管闲事的老妇人,有一些老妇人最喜欢观察别人家今天吃了什么。老妇人手摇一把葵扇,在街上的饭桌间走走停停,她觉得每一张饭桌都生意盎然。吃点什么啊?她问。主妇就说,没有什么好吃的,咸鱼,炒萝卜干。老妇人就说,还没什么好吃的呢,咸鱼不好吃?

天色渐渐地黑了,街上的居民们几乎都在街上。有的人家切开了西瓜,一家人的脑袋围拢在一只破脸盆上方,大家有秩序地向脸盆里吐出瓜籽。有的人家的饭桌迟迟不撤,因为孩子还没回来;后来孩子就回来了,身上湿漉漉的。恼怒的父亲问儿子:去哪儿了?孩子不耐烦地说,游泳啊,你不是知道的吗?父亲就瞪着儿子处在发育中的身体,说:吊船吊到哪儿去了?儿子说:里口。父亲的眼珠子愤怒得快暴出来了:让你不要吊船你又吊船,你找死啊?就这样当父亲的在街上赏了儿子一记响亮的耳光,左右邻居自然地围过来了。一些声音很愤怒,一些声音不知所云,一些声音语重心长,一些声音带着哀怨的哭腔,它们不可避免地交织起来,喧嚣起来,即使很远的地方也能听见这样丰富浑厚的声音。于是有人向这边匆匆跑来,有人手里还端着饭碗,他们这样跑着,炎热的夏季便在夜晚找到了它的生机。

第一辑 记忆碎片 城北的桥(1)

苏州城自古有六城门之说,城市北端的齐门据说不在此范围之中,但我却是齐门人氏,准确地说我应该是苏州齐门外人氏。

我从小生长的那条街道在齐门吊桥以北,从吊桥上下来,沿着一条狭窄的房屋密集的街道朝北走,会走过我的家门口。再走下去一里地,城市突然消失,你会看见郊区的乡野景色,菜地、稻田、草垛、池塘和池塘里农民放养的鸭群,所以我从小生长的地方其实是城市的边缘。

即使是城市的边缘,齐门外的这条街道依然是十足的南方风味,多年来我体验这条街道也就体验到了南方,我回忆这条街道也就回忆了南方。

齐门的吊桥从前真的是一座可以悬吊的木桥,它曾经是古人用于战争防御的武器。请设想一下,假如围绕苏州城的所有吊桥在深夜一起悬吊起来,护城河就真正地把这个城市与外界隔绝开来,也就把所有生活在城门以外的苏州人隔绝开来了。所幸我没有生活在那个年代,事实上在我很小的时候齐门吊桥已经改建成一座中等规模的水泥大桥了。

但是齐门附近的居民多年来仍然习惯把护城河上的水泥桥叫做吊桥。

从吊桥上下来,沿着一条碎石铺成的街道朝北走,你还会看见另外两座桥,首先看见的当然是南马路桥,再走下去就可以看见北马路桥了。关于两座桥的名称是我沿用了齐门外人们的普通说法,我不知道它们是否有更文雅更正规的名称,但我只想一如既往地谈论这两座桥。

两座桥都是南方常见的石拱桥,横卧于同一条河汊上,多年来它们像一对姐妹遥遥相望。它们确实像一对姐妹,都是单孔桥,桥孔下可容两船共渡,桥堍两侧都有伸向河水的石阶,河边人家常常在那些石阶上洗衣浣纱,桥堍下的石阶也是街上男孩们戏水玩耍的去处。站在那儿将头伸向桥孔内壁观望,可以发现一块石碑上刻着建桥的时间,我记得北马路桥下的石碑刻的是清代道光年间,南马路桥的历史也许与其相仿吧。它们本来就是一对形神相随的姐妹桥。

人站在南马路上遥望北马路桥却是困难的,因为你的视线恰恰被横卧两桥之间的另一座庞然大物所阻隔。那是一座钢灰色的直线型铁路桥,著名的京沪铁路穿越苏州城北端,穿越齐门外的这条街道和傍街而流的河汊,于是出现了这座铁路桥,于是我所描述的两座桥就被割开了。我想那应该是六十年以前的事了,也许修建铁路桥的是西方的洋人,也许那座直线型的钢铁大桥使人们感到陌生或崇拜,直到现在我们那条街上的人们仍然把那座铁路桥称做洋桥,或者就称铁路洋桥。

第一辑 记忆碎片 城北的桥(2)

铁路洋桥横亘在齐门外的这条街道上,齐门外的人们几乎每天都从铁路洋桥下面来来往往,火车经常从你的头顶轰鸣而过,溅下水汽、煤屑和莫名其妙的瓜皮果壳。

被阻隔的两座石拱桥依然在河上遥遥相望,现在让我来继续描述这两座古老的桥吧。

南马路桥的西侧被称为下塘,下塘的居民房屋夹着一条更狭窄的小街,它与南马路桥形成丁字走向。下塘没有店铺,所以下塘的居民每天都要走过南马路桥,到桥这侧的街上买菜办货。下塘的居民习惯把桥这侧的街道称为街,似乎他家门口的街就不是街了。下塘的妇女在南马路桥相遇打招呼时,一个会说:街上有新鲜猪肉吗?另一个则会说:街上什么也没有了。

南马路桥的东侧也就是齐门外的这条街了,桥堍周围有一家糖果店、一家煤球店、一家肉店,还有一家老字号的药铺,有一个类似集市的蔬菜市场。每天早晨和黄昏,近郊的菜农挑来新摘的蔬菜沿街一字摆开,这种时候桥边很热闹,也往往造成道路堵塞,使一些急于行路的骑车人心情烦躁而怨言相加。假如你有心想听听苏州人怎么斗嘴吵架,桥边的集市是一个很好的地点。而且南马路桥附近的妇女相比北马路桥的妇女似乎刁蛮泼辣了许多,这个现象无从解释。在我的印象中,南马路桥那里是一个嘈杂的惹是生非的地方。

也许我家离北马路桥更近一些,我也就更喜欢这座北马路桥。我所就读的中学就在北马路桥斜对面不远的地方。每天都要从桥下走过,有时候去母亲的工厂吃午饭或者洗澡,就要背着书包爬过桥,数一数台阶,一共十一级,当然总是十一级。爬过桥就是那条洁净而短促的横街了,横街与北马路桥相向而行,与齐门外的大街却是垂着的或者说是横着的,所以它就叫横街。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喜欢这条横街,或许是因为它街面洁净房屋整齐,或许因为我母亲每天都从这里走过去工厂上班,或许只是因为横街与齐门外的这条大街相反而成,它真的是一条横着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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