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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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忽有阵风吹过,乐音林中似有谁奏出一曲挽歌,白色的乐音花脱-离枝头,竟穿过凛冽箭雨,飘落于他的剑阵之中。小小的乐音花栖立于剑柄处,像一只纯白的蝶。蝶翼扑闪之下,阿兰若就那样出现在他眼前,漆黑的发,绯红的衣,带着一点笑意,从他的剑柄上取下那朵白花,指间把玩一阵,缓缓别入发鬓,手指在鬓角处轻抚后一停。他心中狠狠一痛,伸手想要握住她,握住的却只是虚空。那不过是,乐音树存留下来的一段影子罢了。心神动摇间,便有铁箭穿过护身的剑气直钉入他肩臂,刚硬的力道逼得他后退数步,口中的鲜血染红剑柄。

“适闻孟春院徙来新客,以帖拜之。”

“我说的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假的,或许是我真心喜欢你,或许是我真心捉弄你。”

“你真的喜欢我,沉晔。”

“我有时候会觉得不够,但有时候又觉得,你这样就很好。”

他失去她那么多次,眼看着她的影子消逝在眼前,才第一次明白,失去究竟是什么。

那个人,你再也见不到她。再也不能听她说话,再也无法触碰到她。她甚至决绝得放弃了轮回,无论有多少个来生,无论你变成谁,也再不能同她相遇了。

她已经不在了,离开得彻底。

巨大的痛苦从内里深深剖开他,一寸一寸蔓延,是迟来的绝望,他一生从不曾品尝过的绝望。早知如此,他的那些隐忍是为了什么,他对这俗尘俗世的忌惮是为了什么,他或者又是为了什么?

狂风自天边而来,东天的日光瞬间被密云覆盖,阻挡箭雨的长剑忽然爆出一阵玄光,靠近的羽箭竟在这玄光中熔得无形。依剑身而起的玄光一分一分延开,犹如一只可怕的焚炉,所过之处万物无形。这是毁天灭地之力,他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这样的力量,只是令万物同葬的欲念一旦生出便难以再收回,他也不打算收回。

高台之上,倾画与橘诺眼中含着浓黑而纯粹的恐惧,她们这样无能为力,他很满意。阿兰若在此处安息,这里有山有水,也有花鸟虫鱼,这很好,既然她再不能回来,那么与她同葬在此处,便是他的终局,也将是她们的终局。

不祥的玄光蔓过思行河,滔滔长河悄然蒸腾,唯余一河泥沙,眼见离那座祈福的高台不过数丈,橘诺已晕了过去,唯余倾画仍勉力支撑。危急时刻,高台旁的浓云中却蓦然浮现一个人影。息泽神君。终归是一场灭族的大劫,一向逍遥的前代神官长亦不能袖手旁观。

白衣的前代神官长广袖飘飘仙气卓然,神色间却难掩疲惫,祭出全力克制住玄光的蔓延,向他道:“阿兰若并非无可救之策,传说九重天上有件圣物唤作结魄灯,能为凡人塑魂造魄,此结魄灯虽不能为我等地仙所用,但万物皆有其法度,依照结魄灯的法度,造出一个养魂之地,为阿兰若重塑一个魂魄,又有何不可?沉晔,你是想怀着遗憾与她同葬此间,还是想再见她一面?”

浮蔓的玄光瞬然停滞,息泽的话入耳中,令他有了一些神志,他平视着前方的白衣神官,声音暗哑道:“我要怎么做?”

息泽低声:“你愿不愿穷尽此生修为,为她另造一个世界?即便她初始只是一具虚假的躯壳,直到你付出足够的耐心,重塑出她的魂魄,方能令她完全复活。你愿不愿因此,付出你的一生?”

他看着面前的神官,神情格外平静:“既然我已经失去了她,你说还有什么,是我不能付出的呢?”

第十六章

苏陌叶苏二皇子风流一世,即便在阿兰若处伤情也伤得自有一种情态和风度,令人既悲且怜,引得无数重情之人赞他一句公子难得。苏陌叶一向以为在阿兰若的情路上,自己这个打酱油的唱的算是个苦情角儿,但观过妙华镜,方知论起苦情二字,沉晔这个正主却要占先他许多,再则沉晔身上有几道情伤,还是拜他这个打酱油的所赐,这一茬儿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结果。他追寻此事两百多年,无非是求一个结果,而此事真相竟然如此,他的爱恨似乎一时都没了寄托,但终归,这是一个结果。

陌少自个儿谦谨自个儿耳塞目盲,未曾料及之事,沉晔同阿兰若的过往是一,沉晔造出阿兰若之梦的真相是一,这两者已经足够令他震惊。而当第三桩他未曾料及之事揭开在他眼前时,却已非震惊二字能够令他述怀。

这第三桩事,同陌少并没有什么相干,倒是与帝君他老人家,有着莫大的关系。

彼时妙华镜中正演到沉晔一剑斩下梵音谷三季,倾尽修为在息泽神君指点下创制阿兰若之梦。苏二皇子一时手欠,一只手还同镜框连着,迫不得已在沉晔的情绪里艰难起伏。一派昏茫中,听到靠在一旁的帝君他老人家慢悠悠道:“你倒回去我看看。”

苏二皇子虽被镜中沉晔的一生牵引,却着实不晓得如何将它们倒回去,帝君似乎也想起来这一点,只是一向吩咐人吩咐惯了,瞧着他这个废柴样略沉思片刻,提笔三两画描了个什么抛入镜中。镜面便似被吹皱的春水,漾出圈圈涟漪来。镜中画面在涟漪中渐渐消隐,苏陌叶受制于镜框中的右手突然得以解脱,抬首再向镜中望去时,涟漪圈圈平复,镜面上现出的却是九天祥云,仙鹤清啸。

苏陌叶疑惑道:“这是…”

帝君撑腮注视着镜面,淡淡道:“三百年前。”

苏陌叶扫过镜中熟悉的亭台楼阁,更为疑惑道:“既是将沉晔的人生倒回三百年前,镜面上,却又为何会出现九重天阕?”

帝君指间转着瓷杯沉吟:“若没猜错…”话说一半,住了口。

帝君不常沉吟,更不常欲语还休。因沉吟和欲语还休都代表着一种拿不准。帝君不常有对事情拿不准的时候。苏陌叶心中惊奇,再往镜面上一瞧,却见祥云渐开,妙华镜中现出一轩屋宇,四根柱子撑着,横梁架得老高,显得屋中既广且阔。然这既广且阔的一轩屋子里头,旁的全没有,唯有一张宽大云床引人注目,云床上模模糊糊,似躺着一个人影。镜中的画面拉近些许,苏陌叶一头冷汗,云床上躺着的那位紫衣银发的神君,不是东华帝君却是哪个?然斜眼一撇活生生坐在自己身旁的这个帝君,帝君仍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瓷杯,瞧着镜面的神情,有一种似乎料定诸事的沉稳。

未及,云床前有了动静。一位着衣板正的青年仙官挨近了云床,板板正正地换了床头装饰的瓶花,板板正正地在屏风前燃了炉香,又板板正正地替沉睡的帝君理了理被角。被角刚被理顺,房中进来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仙伯。因青年仙官与老仙伯皆着便服,瞧不出二人阶品,但胡子花白的老仙伯见着板正的青年仙官却是一个极恭顺的拜礼,道:“重霖仙君急召老朽,不知所为何事。”

重霖,这个名字苏陌叶听过,传说中帝君自避世太晨宫,便钦点了这位仙者做宫中的掌案仙使。重霖仙官乃帝君座下一等一耿介的忠仆,以多虑谨慎而闻名八荒,数万年来一直是九重天上诸位仙使们拜学的楷模。

重霖仙官板正的脸上一副愁眉深锁,掂量道:“此次请耘庄仙伯前来,乃是为一桩极其重大之事。帝君因调伏妙义慧明境而沉睡,你我皆知他老人家下了禁令,此事万不可惊动宫外之人,以免令六界生出动荡。说来前几日亦多亏仙伯的一臂之力,将司命星君司凡人的命格本子改了一两笔,方能欺瞒住众仙,假意帝君他乃是对凡人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这人生八苦有了兴致,转生参详去了。帝君他睡得急,虽并未留下旁的吩咐,但近日有个思虑,却令我极为不安。”

耘庄仙伯迈进一步:“敢问何事令仙君不安?”不亏是太晨宫中的臣子,没沾上九重天说话做事拐弯抹角的脾性,说话回话皆是直杀正题。

重霖叹息道:“帝君虽已调伏妙义慧明境,锁了缈落,但倘若晓得帝君为此沉睡,即便那缈落业已被囚,我亦担心她会否闹出什么风浪来。为保帝君沉睡这百年间缈落不致再生出祸端,我思虑再三,近日倒是得了一个法子。仙伯极擅造魂,若是仙伯能将帝君的一半影子造一个魂魄投入梵音谷中…自然,此魂若生,他断不会知晓自己是帝君的影子,也断不会知晓肩负着守护慧明境的大任,但此魂终归有帝君的一丝气息,只要他投生在梵音谷中,便是对缈落的一个威慑。且梵音谷中的比翼鸟一族寿而有终,一旦皮囊化为尘埃,投生的那个魂魄自然重化为帝君的那半影子,于帝君而言也并无什么后顾之忧。”

耘庄仙伯静默半晌,沉吟道:“仙君此事虑得周全,老朽方才亦思虑了片刻,这却是唯一可行之法。但依老朽之见,待老朽造成此魂,投入梵音谷后,仙君同老朽却都需饮一饮忘尘水忘却此事。仙君行事向来严谨,想来也赞同老朽所为,虽说投生的魂魄仅为帝君几分薄影,但亦是帝君的一部分,若你我无意中透露此事,被有心之人拿捏去,将此魂炼化吞食,帝君沉睡中正是虚弱时,必会动摇他的仙根。”

重霖颔首:“仙伯这一点,提得很是。”

镜中画面在重霖携了仙伯走出宫室后悄然隐去,起伏的祥云连绵的亭阁都似溶在水中,妙华镜端立在他们跟前,就像是面普通镜子。

新一辈的神仙中,陌少一向觉得,自己也算个处变不惊的,但今日不知是何运气,料想外之事接踵而至,令他颇有应接不暇之感。直至眼前这桩事揭出来,他觉得自己彻底淡定不能了,妙义慧明境是个什么鬼东西他不晓得,但剥离这一层,镜中重霖与耘庄两位仙者的话中所指,却分明,分明说沉晔乃是帝君的影子。沉晔竟是帝君的影子?青天白日被雷劈也不能描出陌少此时心境之万一,但若要说被雷劈,此时镜子跟前,理当有位被劈得更厉害的罢,他不由得看向帝君。

理当被雷劈得更厉害的帝君却从容依旧,沉稳依旧,分茶的风姿也是依旧。

其实沉晔是自己影子这桩事,初入此境时,东华他确然没想过,即便时而觉得这位神官的气息有些熟悉,也因懒得费心思之故,随意以二人可能修的乃是同宗法术的借口搪塞了。他不大想动脑子时,脑子一向是不转的。疑惑沉晔是否同自己有什么干系,却是于妙华镜中瞧见沉晔的毁天灭地之力,那灭世的玄光,原本是他使得最趁手的一个法术。倒回去一看,他料得不错,沉晔同自己,倒果然是有几分渊源。

但这个渊源,也不是不能接受。

一个影子罢了。

晓得沉晔是自己的影子,远不及当日他看出原是个地仙使出创世之术更令他吃惊。而如今,一介地仙缘何得以使得出创世之术,这个就好解释多了,毕竟是自己的影子嘛…

他从前倒是没考量到还有影子一说,思虑得不够周全,既然沉晔是自己的影子,那小白和阿兰若…他抬手提笔,正欲描出阿兰若的画像投进业已平息的,妙华镜中,窗外却蓦然有风雷声动。抬眼一观,不祥的密云竟似从王都而起…茶杯嗒一声搁在桌上,妙华镜遽然入袖,他起身急向王都而去。

风雷声动时,苏陌叶亦往窗外瞧了一瞧,口中正道“这雷声听着有些妖异”一阵风过,见帝君已从房中急掠而去。他跟着帝君这么些时日,还未曾见过帝君如此不从容的时候,好奇心起,未来得及踌躇,亦跟上了。

妖风起,鬼云举。东华御风而行,落在王都阿兰若公主府的波心亭外。是时正见沉晔自亭中一张闲榻上抱起凤九。神官一双手刚扶上佳人玉臂便被钉过去的一柄长剑及时拦住。一个措手,似乎睡熟的凤九殿下,已稳稳躺在东华的怀中。苏陌叶慢吞吞从云头下来,心中暗赞了声帝君好身法。

苍何剑钉入亭柱,横在沉晔眼前。说来帝君当日千挑万选出息泽这个身份,将此境中真正的息泽神君冻在歧南后山的青衣洞,开始一心一意演着息泽这个角儿时,诚然,息泽神君原本的品貌性情他都当浮云了,但至少有一桩事他办得还算靠谱——每当拔剑时,好歹将随身那柄八荒闻名的苍何剑障了摸样,不致让人因认出这柄剑而看穿他的身份来。

然此时,名剑之祖的苍何神剑,却就那么大刺刺地,无遮无掩地摊在沉晔眼皮子底下,剑柄上皓英石截出的万余截面辉映着漏进亭中的暮光简直要晃瞎人的眼睛。

苏陌叶料定,若没有苍何相阻,看沉晔的架势必定是要反手便要将凤九重夺回,然苍何不愧一代名剑,一出场便将眼前这位神官给镇住了。须臾沉寂中,听沉晔缓缓道出“苍何?”苍何既已识出,又岂会识不出眼前这位尊神真身何为?年轻的神官默然片刻,的确是难得的聪颖,抬眼再向帝君时,神色中含着三分莫测“尊神莅临此境,令沉晔不胜殊荣。然沉晔何德何能竟能劳动尊神亲临此间,惦念臣下的一己私事?”

面对着自己的影子,此时帝君脸上的神色…帝君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目光略瞟过石桌上的空琉璃罐子,向着沉晔道:“为阿兰若塑魂的气泽看来你已集全了,已将它们全数搁到小白的身体里了?”苏陌叶抬眼一瞟帝君怀中的凤九,帝君此话说得平和,看来殿下她身上并无大碍。

沉晔静默半晌,道:“果然世上无事能逃脱尊神的法眼,臣虽不知尊神为何现于此境,然尊神怀中的女子,却是臣下的执着,还望尊神网开一面,将她还与臣下。”

东华坐定在石桌旁的闲榻上,将熟睡的凤九扶靠在自己胸前,单手搂着微微抬眼“我的人,为何要让给你?”

沉晔猛然抬头。

东华空着的手轻轻一拂,卸掉了凤九身上的修正之术,淡淡道:“小白她掉入此境,你造出的阿兰若的躯体,被她取代了。”瞧着沉晔脸上的震惊,淡淡道:“前代神官息泽,倒的确是个高人,阿兰若她若仅仅是只比翼鸟,他教你这个复活她的法子纵然逆天,也还可行。但阿兰若不过是个影子做成的魂魄罢了,原本就只有一世之命,一世了结便回归为烟尘,基本你如何收集她的气泽,也再做不成一个魂魄。你无论如何也复活不了她,她不会再回来了。”

苏陌叶手中碧玉箫啪一声摔在地上,沉晔失神道:“你说…什么?”

妙华镜自帝君袖中重见天日,立在石桌之上。东华怀中仍搂着凤九,从容抬手自空中拈来一副纸笔,描出阿兰若一幅小像,又在小像旁添了几笔字,投入镜中道:“她为何会作为一个影子而生,我也有些好奇,一道看看也好。”

不同于先前探看沉晔的生平,初时便是他的降生,此时妙华镜中所现,却是一个学堂。

学堂外是个青青的山坡,坡上正有些灵禽灵兽玩耍,学堂里传来一阵琅琅读书声,念的是段《般若经》。日影西移,念书声渐渐歇下来,像是将要下学。未及,一位蓄着山羊须的老仙者携着卷书从学中踱出来,陆续又有好些学子从学堂里出来,各自从山坡上牵了灵禽灵兽坐骑,三三两两飞离山头。

慢吞吞走在最后头,被好几位俊秀少年簇在正中的,是位红衣少女。少女长发如泼墨浓云,秀眉似如钩新月,眉间一朵朱红的凤羽花,眼若星子,唇染樱色,神色间透着一股不耐烦。正是青丘的凤九殿下。

苏陌叶开口:“这也是,三百年前?”

帝君注视着镜中的凤九:“二百九十五年前,阿兰若降生前些时候。”

说阿兰若或许是凤九的影子,不过是帝君他一个推测,但妙华镜中投入阿兰若的小像,镜中却现出凤九,其意不言自明。此事果然如他所料,阿兰若的魂魄确然是取小白的影子做成。但小白她为何会将自己的影子放来梵音谷投生?且看她的摸样,似乎也并不晓得阿兰若竟是自己的影子。此事令帝君有些疑惑。

镜中凤九跟着几位少年渐渐走近,挨凤九最近的是三个少年,分别穿一身蓝衫、一身白衫、一身绿衫。瞧穿衣的式样,不像是青丘的神仙,倒像是天族的少年。

妙华镜中能传出诸人说话声时,正轮着蓝衫少年,少年面上一派风流,含情目探向凤九:“早听闻青丘是块仙乡福地,一直想着游学这些时日要去各处走一走,正巧前几日拜见白止帝君时,帝君提起殿下于山水之道甚熟,大后日正有一日旬假,不知殿下可有空陪我一同游一游青丘?”

凤九顶着少年的含情目道:“我…”

绿衫少年一把将蓝衫少年撞开,一双丹凤眼亮闪闪地看向凤九:“游山玩水一日哪得够,听闻殿下厨艺了得,旬假那日不如同我一起去凡界吃酒,在凡界我有几个颇心仪的馆子,有些菜谱连天上都没有,想必殿下一定也有兴趣得很。”

凤九顶着少年的丹凤眼道:“我…”

白衫少年将绿衫少年和蓝衫少年一同拦在身后,秋水眸中含着忧郁,向凤九道:“吃喝玩乐终归不是个正经,听闻殿下神兵锻造一课同上古史一课均修得颇有造诣,不巧这两门却是我的弱项,不知旬假时殿下可有空助我将这两门课业补一补?”

凤九顶着少年的秋水眸道:“我…”

三位少年目光中均流露出期待。

凤九顶着三人期待的目光转过身,从身后提出一个打着瞌睡的少年,向少年道:“我…大后日的旬假,有安排了吗?”

瞌睡少年揉着眼睛,从袖子里摸出个小本儿来,翻开几页,打着哈欠道:“啊,殿下的安排很多啊。白止帝君有令,午时前殿下需去探望三位神君的伤势,哦,就是分别于上上上个旬假上上个旬假及上个旬假邀您游乐时被您打断了腿折断了手划伤了脖子的那三位神君,午时后,我看看啊,午时后殿下您还需赶去钟壶山同织越仙姬决斗,这可是一场死斗呢,唔,如此说来,殿下能空出来的时候大约只有晚上罢。”

蓝衫少年绿衫少年白衫少年静成一片。

凤九面无表情地替瞌睡少年合上小本儿,转向面前三人,平和且慈祥地道:“同织越仙姬火并,也没有死斗这么严重啦,就是卸掉她一条胳膊的事儿,可能打到酉时我就能回来,诸位,你们谁要等我?”

三位少年惊悚地对视一眼,一时连灵禽仙兽也忘了牵,靠跑着直冲山头,溜得比兔子都快。

帝君的目光凝在镜面上,略弯了弯嘴角。

镜中天色渐渐晚下来,瞌睡少年掀起眼皮瞥了眼凤九,半空中化出一支笔来,重新翻开摊在手中的小本儿,舔了舔笔尖将上头几个名字画掉,叹道:“又被你吓跑三个,虽说你家为你做亲的确做得早了些,但也无须这样惊吓他们,你此时虽没这种心思,但万一往后你想做亲的时候,兴许还用得着他们呢?”

凤九将手搭在眉骨处,岔开话道:“我没坐骑,灰狼弟弟你也没坐骑,小叔的坐骑毕方他今日估摸又有个什么事儿来不及接我们,你看我们是招朵云下山还是走着下山?”

瞌睡少年合上小本儿遥指天边“咦,那朵祥云是什么?”

凤九顺着他的手指遥望,没瞧着祥云,不过,被夕阳余晖染成条金线的天边,倒确见几朵浓云滚滚而来。

苏陌叶料想,帝君整改过的妙华镜虽观得出地仙的前世今生,却不应观出一位青丘神女的前尘过往,若观得出,这过往必定应同阿兰若降生有几分干系。方才一幕他确然没瞧出同阿兰若有何干系,而此时,待镜中浓云落地散开时,他才明白为何妙华镜会现出这个学堂。落地在凤九与灰狼弟弟跟前的仙者,是幽冥司的冥主谢孤栦。

凡人乃至寿而终的灵物生死,关乎三位神仙,一是北斗真君,二是南斗星君,第三便是幽冥司的冥主孤栦君。南斗注生,北斗注死,而幽冥司则掌理人死后的刑狱讼断,还管着一个轮回台,孤栦君如他的名字般,行事也带一个孤字,长年幽在冥界,不爱同众仙往来,每年面谒天君的大朝会上,方能见到这位神君一回。苏陌叶印象中,每每相见,这位神君总是一副病容清显的模样。

此番孤栦君立在凤九跟前,仍是一脸病容,容她将身旁的灰狼弟弟打发走,方指着眼前一条崎岖山道开口“青丘晚景不错,我们沿着这条路走走。”

凤九跟在谢孤栦身后,诸学子皆已归家,半山寂静,雀鸟归巢时偶尔两声鸟鸣自他们头上划过,二人寻着棵如意树坐下,谢孤栦自腰间拿出个酒壶饮了一口道:“近来有桩事,我估摸还是过来知会你一声。”

凤九赔笑道:“是给你送酒送晚了这桩事吗?这个你大可放心,你我朋友情谊,既然答应了送你一坛折颜的桃花酿我便绝不会食言,只不过,唉,近日折颜他同我小叔父闹别扭正在气头上,是个鬼神难近的时刻,即便是我也不大好…”

话头被谢孤栦拦腰截断:“是东华帝君之事。”

凤九的笑僵在脸上。

谢孤栦道:“此事天上地下可能并无人知晓,北斗南斗估摸也未曾察觉,大约因我掌着轮回台,方才察知。”

瞧凤九洗耳恭听,续道:“近日梳理生魂册,发现某处异界投身了一个魂魄,前去查探,乃知是无前生无后世的一个魂,非从轮回台而来,死后也不会过轮回台。未经轮回台便投生化世,此种魂魄只能是仙者生造,而世间能生造出这种魂魄的人寥落可数,神族中除开我,也只有太晨宫中的耘庄仙伯了。前些年便听闻帝君投生入凡世乃是三十年后,据传此三十年他是在太晨宫中静修,但静修之时,令耘庄仙伯用自己的影子造出魂来投往异界先历练一番,也未尝不可,并不妨碍什么。”说得口干,谢孤栦提起酒壶来又饮了一口,”帝君既瞒着诸位仙者,想来此事极为机密,我思虑许久将此事告知于你,你可知为何?“

鱼尾似的晚霞皆已散去,山巅扯出半轮模糊的月影,凤九躺下来,望着蒙蒙的天色笑道:“为了多诓我一坛子酒吗?”

谢孤栦斜看她一眼,晃了晃酒壶,“我跟前你逞什么能,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七年前与你同饮,醉乡中你不是说帝君在琴尧山救你一回,你想着报恩在十恶莲花境救帝君一回,结果又被他反救了回来,到头来你还欠着他一回救命大恩,迟早还需寻个时机回报给他嘛。依我看这是个时机。对着帝君的影子比对着帝君本尊强些,再让你回太晨宫面见他,怕是有些为难你罢?”

凤九闭目道:“你今日却不像你,如此话多。”缓了缓,又道,“你从前说心伤这个东西,时间长了,自然就淡了,这话不对。”

谢孤栦垂头看她:“哦?为何?”

晚风吹过,凤九拿手挡住眼睛:“十年了,我仍记得那些伤心事,想起来时,那时候如何心防,此时便如何心伤。”

谢孤栦亦躺下来,同望着蒙蒙夜空:“那是因为你的时间还不够长。”

凤九偏头看他:“其实我也有想起那些好时光。我同你说过没有,帝君他曾为我做过一个六角亭避暑,给我烤过地瓜,做过糖醋鱼,还给我包扎过伤口。”

谢孤栦道:“还有呢?他还为你做过什么?”

凤九张了张口:“他还…他还…”一时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将头转过去,半晌道,“他救过我。”

谢孤栦淡淡道:“救你不过举手之劳,那种情境下,无论是谁,帝君都会伸手一救。”叹了口气道,“他待你好的回忆,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吗凤九,那些不好的回忆又有多少呢?”

凤九仰望着月空:“不好的回忆…你想听我做过的那些可笑的事吗?”静了一阵,道,“唔,有一次,我改了连宋君的短刀图,姬蘅冒认说是她改的,我咬了姬蘅,帝君却责骂我而护着她,我那时候负气跑出书房,入夜了不知为何总觉得帝君会因冤枉了我而来找我道歉,真心诚意地担心他找不到我怎么办,特意蜷在他寝殿门口,很可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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