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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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上泉低头站立,不作回答。赵大注意到他眼光迷离,似有极重心事,又问一声,俞上泉仍未答,赵大来不及追究,向钱二做个手势,奔过前庭,出了寺外。

赵大、钱二以在屋顶上的夜行速度在街面奔驰,m了静安街口,回头见俞上泉仍在身后。赵大:“竞能跟上我们的步子,俞先生,您学过武功?”

俞上泉停住脚,迟疑答道:“我心有困惑,忘了身体,所以也就跟上来了。”

赵大:“你的困惑是什么?”

俞上泉:“……我该去哪儿?”

日本与中国均非他的存身之地,赵大眼露同情,沉吟片刻,道:“回家吧。,”

松华上人的尸体在半个小时后,渐变为红棕色,又过半小时,红棕色上隐约泛起一层金色,驻睛细看,却又没有。修为高深之人,方能有此尸变,佛经上称为“紫金檀体”。

大竹低声诵咒,所念是灵堂中发的《佛顶尊胜真言》小册子。西园在自行剥落成的木佛前跪拜。室内静寂,不知过去多久,世深顺造缓缓走人,一张因疲惫而麻木的脸,一身肮脏的和服,和服上有数道未干的血迹。

他在木佛旁坐下:“俞上泉……死了么?”

松华死前让木块显示佛形的奇迹,持续震撼着西园,心底虽有与世深重逢的激动,却语调平静:“未死,走了。您遇到一刀流的追杀?”

世深“唉”了一声,扶腰起身,一步一歇地出屋。他去寻俞上泉了……西园胸中酸楚,扭身看向大竹,俞上泉走时曾与大竹对视一眼,之后大竹便持册诵咒。

西园:“大竹先生,我们用什么说法,向陆军司令部交待?”大竹瞥来一眼:“照实而说。”西园:“俞先生走时,我们没有拦他——也照实说么?”

大竹叹一声,许久,道:“真羡慕俞上泉,中国广大,可以说走就走。”

赵大与俞上泉并排而行,钱二走在前方二十米。路上遇到五股巡逻的日本兵,钱二发出警示后,赵大便拉俞上泉躲入附近弄堂的阴影中。

警示的工具是一片理发师磨剃刀的皮条,抓住两头一绷,会发出轻响。夜行中,后面人难以看到前方人做出的手势,所以用声响交流。

天如劣质蜡烛,铅灰色。俞家石库门前,赵大、钱二向俞上泉作别。赵大道了声“保重”,俞上泉没有回应,赵大:“你觉得我们杀了松华上人,必受天谴,所以对我不说保重?”

俞上泉垂头,赵大笑道:“松华肩负着密法归华的使命,杀死他是我的使命,否则一代高僧又怎会死于我手?是命,就没有善恶,没有报应。对我说声保重吧,毕竟我没有杀你。”

俞上泉:“我不是吝啬对你说,是承担不起你跟我说的保重。”赵大仰头望天,东方天际有了日出的红兆,如死鱼腹部渗出血色。

赵大:“我们彼此都不要说保重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和那两个日本人么?”俞上泉无语,赵大自问自答:“因为木佛长出我的脸,看了高兴。”

家中,有玉米粥。家中有母亲和两个妹妹,大哥去了东北,在日本扶持的满洲国就任铁路局局长的秘书,每月有一封信来,有一笔汇款;二哥去了陕北,音讯全无。

俞母挂了一条项链,上系一块小牌,为文殊菩萨画像。是两个妹妹从庙里请来的,俞母言:“她俩说佛保佑我,我说好啊,便戴着了。”

早醒的两个妹妹眼皮未能完全睁开,散发着热乎乎的气息,如初生的小动物。她俩怎么知道要信佛的……俞上泉咽喉略疼,道一声:“很好。”

二楼,是他的房间,有父亲留下的旧棋盘。俞上泉躺上床后,说:“母亲,把它拿出去。”它在,便不成眠。

睡眠很久才来,来了便持续很久。第二天F午,俞上泉方起身,闻出身上有鱼腥气。睡时流了多少汗?立于地板后,感到头沉如铁,体内有一线从咽喉垂到脚跟,隐隐作痛。

自己在日本的经历未及细述,母亲仅问了句:“平子照顾你么?”他仅点下头。对于他超长的睡眠,家人未问,只是觉得他疲惫了。不急于交流,才是亲人。

醒后,有玉米粥。坐在一楼,吃下一碗。母亲又给他添上一碗,平常地吃下。再添一碗,依旧吃下。第五碗时,母亲道:“缓一缓吧。”他:“未觉得饱,再来。”

共吃四十五碗,有六斤。两个妹妹收走他的碗,他依旧在餐桌前坐着,不愿离开。二妹问:“三哥,你等什么?”他:“晚饭。”

晚饭是米饭,一盘小熏鱼,一盘蒜苗。在战时的上海,对普通人家已算是较好的饮食。以把一颗棋子打在棋盘上的姿势,俞上泉的筷子伸向蒜苗,却在盘子上方顿住,久久不落。 俞母:“夹菜啊。”俞上泉嗯了一声,反而缩回手。他将两支筷子平置碗上,严丝合缝地对齐,忽道一句:“人间怎会是佛境?”

晚九点,上海日军陆军大本营的两名副官来访;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两名日本医生来访;下午四点,大竹减三和西园春忘到来,在二楼房间见到了俞上泉。

俞上泉被皮带绑在床上,胸口放着俞母的菩萨项链,正在酣睡。大竹:“日本同仁会医院,是可以信任的。”俞母:“精神病人在医院里会挨打的。我想留他在家里。”

西园:“还是住院治疗较为稳妥,治得晚,影响脑力,便再无法下棋了。”俞母垂目不语,大竹:“您的儿子是天才,请考虑这一点。”

俞母沉默许久,道:“我不会送他去日本医院,中国人有自己的办法。”

每年有许多人出家,每年也有许多人还俗。这些还俗者回到家乡,要承担一些公众义务,因为出家期间,乡人曾自发地照顾其家人。其中一项义务是,乡里有人患了疯病,便送到他家居住。也奇怪,疯者在还俗者家往往三四个月便好。

俞母在上海郊区的上南村找到一位还俗者,人称老贺,五十三岁,娶了一名村内寡妇,生有两子。

贺家住处以前是一座土地庙,住入两家人后,院中砌起一道土墙隔开,大殿中央也砌了道碎石墙,分别作为两家的主房,贺家在东侧。两个妹妹留在上海城区,俞母带俞上泉入住贺家时,俞上泉两手绑在腰后,披一件马褂遮蔽。

数日来,他夜晚狂躁,清晨安宁。去上南村选在清晨,出家门时他对母亲说:“带上《大日经》吧。”此刻眼神如正常人。

经是在日本时西园所赠,为绸面线装书,页面空白处有着密密麻麻的红笔小楷,为俞上泉的批注,是他在纷扰世事中暗下的功夫。

入贺家时,老贺未在,说是去村后钓鱼了,贺妻招待在主屋喝茶。大竹和西园护送而来,喝了两杯茶后,大竹揣摩老贺可能顾忌日本人回避了,于是起身告辞,带西园走了。

临行时,大竹瞥俞上泉一眼,将至俞上泉面部,眼光却掉转了,不忍看到他失常的眼神。

俞上泉坐在茶桌旁,因双手反绑在腰后,而上身笔挺。老贺的两个儿子,一个十九岁一个十七岁,身体黑壮,眼光闪亮。他俩蹲在俞上泉脚前,不眨眼地盯着他。

俞上泉微笑,道:“帮哥哥把绳子解开吧。”两青年才发现他手上的绳子,发出啧啧惊叹。他俩叫大贵、小贵,亮出繁重农活练就的粗胳膊,向俞母表示,即便俞上泉发疯乱闹,他俩的气力足够制服。看着俞上泉瘦弱的身形,俞母同意解开绳子。

揉着红肿的手腕,俞上泉走出主屋。院中有一个小炉子,烧着一锅中药,闻之清爽,还有一股木料的腐味,土墙下有一个刨木架子,滚了一地刨花。

刨花弯卷,薄如竹叶。俞上泉拾起一片刨花,拉平,被木面的肌理深深感动。木纹纤细,隐约有莹黄亮点,如洒金的宣纸扇面,令不会画画的俞上泉也有挥毫冲动。

想起《大日经》记载的“大悲曼茶罗”一词。因为众生不识本心,佛便以图画象征本心,名为大悲曼荼罗。大悲就是图画,唐密宗旨以“大悲为根本”,以依图修炼作为主要修法。

静安寺中蒙松华上人开示,明白“此心是佛”之理,苦于不能证得,或许应依靠图画?作图需找洁净高贵之地,院中杂灰碎石,倒着剩茶剩汤。俞上泉回首,看向主屋内的八仙桌。

此八仙桌宽于一般规格,问贺妻,知桌面是土地庙神龛的板子改造,为金丝楠木。桌面涂了低档油漆,日久剥落,露着大片木纹,状如海波。

唐密作图分土坛、水坛,土坛是浅挖地面,填入纯净白沙,白沙需取自人迹罕至的海滩,细筛而成,用一次便不再用。水坛简便,以水洗地面,便是清静,可以绘图。

俞上泉拿下桌面上的茶具,以清水擦十一遍后,向贺妻要了一支毛笔。西园所赠的《大日经》上没有配图,凭着文字记录,俞上泉专注画起来。

曼荼罗是佛菩萨群像。俞上泉觉得自己细致画出了容貌服饰,每有妙笔。在旁观者眼中,则是大大小小的墨点,满桌狼藉。

俞母坐在屋角,忽垂下一颗泪。大贵、小贵站在俞上泉身后,挽起的裤脚下,小腿肌肉绷得紧紧,准备俞上泉一犯癫狂,就扑上去,按倒在地。

俞上泉搬茶具要画画时,俞母没有制止,对贺妻说:“让他玩玩吧。”此刻流泪,贺妻见了,倒一杯茶给俞母:“妹子,一滴泪值三升水,补补水吧。”

俞母接过:“我没事,只是我的儿子自小安静,十一岁挣钱养家,我从没见过他像其他孩子般玩泥弄水、胡涂乱抹。”又一滴泪垂下,迅速抬手擦去。

贺妻接不上话,重复一遍“补补水”。门内忽闪入一位姑娘,冲贺妻叫声“婶子”,虽身着土布,而十指纤细,肤色白皙,明显未做过农活,甚至自小未做过家务活。她身后跟了位黑瘦老头,一副庄稼汉典型模样,周身散发着土腥味和烟草气。

老头额头皱纹呈“吕”字形,贺妻叫他索叔。姑娘是索叔女儿,叫索宝阁。索叔抽着烟袋锅,绕俞上泉一圈,眼光刁毒。索宝阁也蹦上前,瞪大眼瞧了一下,突然爆发出一串肆无忌惮的笑声,扭身跑出。

索叔向贺妻问了句“老贺不在啊?”也离去了。

俞母一阵心慌,问贺妻这对父女是什么人。贺妻说索叔是满清开国功臣索尼的后代,为正黄旗,世袭一等公。俞母:“啊,一等公后代怎会落魄至此?”贺妻:“谁知道呢,除了我男人。村里没人信他是一等公后代。”

贺妻又说老贺其实也不信,只是老贺爱喝酒,整村人除了索叔,找不出一个酒量超过三两的人,说不信他有一等公血统,便连这个酒伴也没有了。贺妻说着说着,升起自豪神情,告诉俞母,老贺如果不喝酒,会是宁波天童寺一代住持。

天童寺有一千七百年历史,南宋时成为禅宗五大丛林之首,常住僧众达千人,誉为“东南佛国”。老贺十六岁出家,三十三岁时,住持病危,要传位给他,他却下山买来两壶酒,坐在达摩殿门槛上喝了,被戒堂长老们赶出寺去…

两女人闲聊时,一个晒得黑红的胖子走入门来,拎一个铁皮小桶,里面盛满泥鳅,贺妻慌忙起身接桶。他是老贺,俞母见他蒜鼻头、一双阴冷小眼,是斤斤计较的小市民气质,暗想:如此相貌作天童寺住持,实在太不庄严,老贺比索叔更会吹牛。

俞母说了些“给你家增麻烦”的客气话,老贺没理会,绕到俞上泉身侧,看着桌面上的杂乱墨迹,突然怒容上脸,吼道:“给我擦干净!”

俞上泉停住笔,凝视老贺,是精神病患者特有的凶光。大贵、小贵已准备将他扑倒,不料俞上泉道了声:“师父。”

老贺一愣,随即脸上鼓起两团肉,笑道:“你画的是什么?”俞上泉拿《大日经》给他看,老贺翻看半晌,道:“……文字不通顺啊。”

俞上泉:“啊,好多词是术语,不经阿阁黎讲解,我也看不懂。所以密宗管成书的叫略本,口传的叫广本。”

老贺搬来椅子,坐在桌侧,饶有兴趣地问:“你得到了口传?”俞上泉:“给我书的阿阁黎并不能让我信任,我只是遇到不懂的词才问他,没听他多说。”

老贺呵呵笑起来:“你怎么一见面就叫我师父,我赢得了你的信任?”俞上泉:“不是,我小时候在北京,北京人遇到没文化又刁蛮的混混,都张口叫师父,免得惹麻烦。”

老贺的脸色凝重起来,低头半晌,起身对俞母严肃地说:“你的儿子,真的疯了。”

18.天比人间愁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这是康熙年间满族词人纳兰性德的名句,老贺常吟在嘴边。康熙的两大权臣是明珠与索额图,纳兰性德是明珠之子,索额图是索尼之子,索叔称之为叔祖,索叔是老贺的酒友,所以老贺形容自己和纳兰性德关系为“近”。

每日清晨,老贺念叨着这句词,带俞上泉去河边散步。他俩会走两个时辰,近中午才回。俞上泉步态稳重,老贺跑跑颠颠,一会儿捡个石子,一会儿捅个蚂蚁窝。旁人看来,不是老贺带一个疯子散心,而是他疯了。

在俞母督护下,俞上泉衣着整洁,脸手洗得干净,却给人一种脏感。流浪者总是脏的,疯者也如此。俞上泉的白暂皮肤下隐着一层铅灰色,似乎血液脏了。

上南村的河流速极缓,在村后攒成一块长宽四百米的小湖,出口是一条三米长的石板桥,越过桥是五米宽的河道,水上积杂着丈高的蒿草,不细辨,似乎至此于涸。

村人称此湖为“积水洼”,小桥之外的河道,村人罕去,因蒿草荒凉,人人望之不喜,还因村里历年夭折的婴孩均扔在那里。俞上泉来的第五天,河道里躺了三具男尸,着西装,隐在草深处。其中一位鹰眉权腮,生前该是英武之士。

散步时,老贺会诱俞上泉聊《大日经》,听完总是哈哈一笑,表示远逊于他在天童寺学的禅法。每至积水洼,俞上泉总要驻足二十分钟,老贺也会在此时安静,陪他望水。

一日,俞上泉站在水边,老贺坐在树荫下的石头上翻看俞上泉的《大日经》,突然叫了起来。他看到《大日经》上写着“衣敷其身”一词是“灌顶”的同义语,是法力加持,顿时破解了少年时读禅宗经典《六祖坛经》的一个困惑:五祖想传位给六祖,但怕六祖遭同寺僧人嫉妒,便招来自己房间,衣敷其身后再讲说,六祖因而大悟——难道有人会在五祖窗外偷窥?即便有人偷窥,用自己的衣服遮住六祖,明显鼓出一块,岂不是让人见了更加怀疑?

原来不是用袈裟遮六祖,而是以法力加持六祖。老贺惊觉,禅宗直指人心、暗行灌顶,密宗外行灌顶、内含直指,两宗原来是一宗。

南一词而有了一时之兴奋,老贺想讲与俞上泉听,见他死盯着水面,精神紧张,便断念头,不去骚扰他了。老贺继续翻看,听得俞上泉嘴里念念叨叨,估计在念诵真言,好奇是经上的哪一段,便持书上前,让他指出。

俞上泉摇头说不是念真言,是在念问题,老贺问是什么,俞上泉答:“人间为何是佛境?”老贺叫道:“人间要是佛境,我们还修什么佛?这个混账话,是谁说的?”俞上泉:“佛。”

老贺一愣,随即绽开笑容:“佛真这么说了?”

俞上泉不再理他,转而望水,神情越来越紧张。老贺在他身后绕了半圈,问这句话是谁告诉他的,俞上泉说是松华上人,老贺叹道:“此人太不厚道,自己是搞密宗的,却拿禅宗的话头来难为你。”

禅宗直指人心,原本无法,两百年前才强立下“话头”一法,就是抛出一个疑难问题,使人日思夜想,不得安宁。学佛本要求解脱,话头反而将人锁得更紧,被话头逼疯者不计其数,但被话头逼得开悟的人,会成为一时尊者。

老贺劝慰俞上泉:“唐宋的禅师多能直指人心——向求教者直言‘此心是佛’,但暗中给求教者灌顶,有法力加持,所以人容易开悟。明清两代少有成就的禅师,无加持力,直指人心就没有效果了。不能直指,只好曲成,设下话头谜团,让人自己折腾。难度之大,不但要有屈原、李白的灵性,还要有曹操、司马懿的气魄,敢欺君窃国,才能从话头里悟出来。”

俞上泉神情更为紧张,老贺加紧说:“话头不是禅宗正途,是旁门。你还是放下这句话。跟我钓泥鳅去吧。”

此时天过云阵,光照暗下一层。俞上泉摇头:“放不下,这句话不是我求佛的方式,是我真的困惑……人间怎会是佛境?”

老贺也转而忧郁,跟着俞上泉闷了半晌,忽然道:“世上哪有困惑,想得多了,就是困惑。我在天童寺时,老和尚教我一个话头,你知道是什么?是‘女人为何没胡子’,我为女人没胡子而操心,日日痛不欲生,整整三年——你说这叫什么困惑?”

俞上泉眼中闪出一丝好奇:“你解决了这个问题?”

老贺:“这个混账问题,哪能有答案?是老和尚在折腾我。三年后,我在寺里喝了顿酒,以示抗议,然后潇洒下山,从此不受人欺!”

俞上泉显出失望之色,老贺顿感失落,蹲在水边,伸手玩几下水波,又道:“其实我知道人间为何是佛境,只是没法告诉你。”

俞上泉的眼光被吸引过来,老贺眉头一喜,正色道:“禅宗一个话头,不需阿阁黎的加持力,纯以自力开悟,真是打拼出来的好汉。相比之下,密宗修法简直是娇生惯养了,看到这本《大日经》之前,我一直以为佛是刻薄人。”

俞上泉:“人间为何是佛境?”

老贺:“……你得了《大日经》,说明你是受佛溺爱之人,何苦作践自己?”此时一个四十岁男子骑自行车颠簸而来,两个跟班小跑着跟在后面。老贺撇开俞上泉,迎两步,大叫“村长”。

村长臀部高翘,不粘车座,脸上是强忍痛苦之色。村长跳下车,哼了一声,要老贺给他开张药方,骂骂咧咧地说:“绝不能相信汉奸。”

两个跟班跑近,是本村农民,斜背着匣子枪。日军侵占上海后,发动郊区各村成立“民众自卫队”,以震慑抗日分子,本村虚报自卫队有五十人,其实就他们两人。他俩是村里有名的懒汉兄弟,无烟酒赌博嗜好,一天能睡十九个小时,四十多岁仍是光棍。

村长说话不回避他俩,说上海伪政府的一个小官看上村里一所老宅,要翻盖别墅。村长劝户主卖了房子,小官为表示感谢,邀村长去城里嫖妓。村长自恃身份,拒绝了。小官表示那是日本妓女,接待日军准校级军官,村长好奇去了,不料染上梅毒。

村长感慨:“对日军准校们,我是同情的。我不能原谅我的同胞,他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带我去?真是个汉奸!”老贺问:“他有没有患上梅毒?”

村长懊恼地说:“有!他说梅毒像鸦片一样,会上瘾的,得了还想得。我不敢去他介绍的医院,就回村找你了!”

老贺会开药方,治愈比例很低,但村人还是找他看病,治不好,就按照村里习俗,什么都不干了,天天搬把椅子坐在家门口晒太阳,遇到人问,会说:“我坏了。”或许是阳光有着被人忽视的力量,或许是病真能歇好,常有人在家门口坐两三个月,病便自然好了。

察看村长病况后,老贺拍拍村长的肩膀,说:“我治不了,您得坐家门了。”村长懊恼地叫一声:“我坏了!”迈上自行车,蹬一下哼一声地骑走了。

自行车是身份的象征,村长宁可痛,也不愿走路。懒汉兄弟小跑着跟在自行车后,村长回头大吼:“我坏了,别跟着我啦!民众自卫队解散了!”

村长远去,懒汉兄弟愣了半晌,走回老贺跟前,道:“刚适应这份差事,怎么就解散了?”老贺劝慰:“解散了好,免得日后别人说你俩是汉奸。”懒汉兄弟:“唉,还以为能有一番作为……回家睡觉吧。”

他俩走出十多步后,俞上泉喊道:“你们不是有枪么,男人有枪,还怕不能有作为?你俩去投奔中国的部队吧!”他俩慢慢转过身,喊道:“你为什么不去?”

俞上泉:“我是汉奸,去不了。”

兄弟俩对视一眼,双双打开枪盖,从里面掏出块东西,展开后是一方报纸,喊道:“日本人发的是空盒子,我们没有枪,去不了。”

懒汉兄弟回家睡觉了,俞上泉又站在湖边望水。老贺一动不动地蹲在俞上泉身后,近晌午时,道:“最好把‘人间为何是佛境’的话头改成‘我为何是汉奸’,因为涉及到你自身的痛处。按禅宗理法,话头越刺激,越能开悟。”

俞上泉眼光漠然,道:“没有刺激了。我为何是汉奸——我早已想通了。”老贺愕然:“你为何是?”俞上泉:“生来就是。”

老贺沉默半晌,道:“你真的疯了。”

八仙桌上的墨迹并未擦去,老贺将桌面拆下,用一块红布蒙了,收入柴房。大贵小贵用院中木料锯出一个新桌面,要涂漆的时候,被俞上泉制止。

他指出,涂漆两天后才能干透,两个月才能散味,在这样的桌上吃饭,所有的菜都失去味道,等于在吃油漆。他建议,不涂油漆,在桌面上铺层布就可以了。

大贵小贵询问老贺,老贺询问俞母,俞母言:“我的儿子从不挑剔饮食,他这么说,实属反常。”老贺长叹一声:“妹子,他……当然是反常的。”

老贺嘱咐大贵小贵:“照他的意思办。”

吃饭时,小贵问俞上泉:“不是也有木头味么,你怎么受得了?”俞上泉回答:“嗯,还真是。是不是刷上油漆,就能掩盖住木头味?”小贵不敢接话,俞上泉:“吃饭是人生大事,还是要讲究一点,不刷油漆,怎能吃得下饭?”

老贺停下筷子,道:“照他的意思办。”

清晨时分,俞上泉状如常人,中午过后,神志逐渐紊乱,到晚上情况变坏,总在半夜起床,出屋夜行。

贺家主房的对面,有一栋碎石房,内分两间,外间二十七平米,住着老贺的七十一岁的母亲,加了张床后,俞母住在这里。内间不足十平米,有门框而无门,一道布帘相隔,俞上泉住在这里。

老贺特意在内间门框挂一串佛珠、一把拂尘,在乡间的概念里,疯不是病,而是中魔,须用法器震慑。每当俞上泉走出内屋,悄悄开外屋门时,老贺母亲会喊一声:“泉啊!”俞母会迅速下床,跟出屋去。

俞母夜不解衣,俞上泉有时只是坐在院中,有时则出院。村长家在村内要道上,俞上泉经过时,坐在家门口的村长总会惊醒,喊一声:“泉啊,还不睡啊?”俞上泉回应一句:“睡你的吧,蠢货。”

村长坐在藤椅里,晚上盖一条毛毯御寒,俞上泉走过后,俞母会小跑上来致歉:“村长,我的孩子从不骂人,他是疯了。”村长:“没事!我心疼这孩子。”俞母:“村长,还是回屋睡吧,外头凉。”村长:“我坏了。”

没有人告诉过懒汉兄弟家的位置,俞上泉白天也找不到,但在夜晚,懒汉兄弟的家是他出游的第一站,直闯入懒汉兄弟家,叫他俩起床,懒汉兄弟不管俞上泉如何叫喊,都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俞上泉自感无趣,也就走了。之后他会在积水洼边散步,口中念念叨叨,似乎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俞母知道他念的是“人间为何是佛境”。

也许两小时,也许一小时,俞上泉会停下,候在暗处的俞母会走上前,说:“回去吧。”他“嗯”一声,老实跟着母亲走了。回去时,老贺主屋的灯总是亮的,待母子俩入了碎石屋,方才熄灭。

索叔是鳏夫,常找老贺喝酒,每次都带着女儿索宝阁。老贺会对俞母说:“叫你儿子来,见见人,对他的病有好处。”俞上泉来了,坐在墙边马扎上,嘴里念念叨叨。索宝阁会搬椅子坐到他身边,道:“大哥,咱俩说说话吧!”

俞上泉最多瞥上一眼,犹自念叨不停。但有一天,他突然对索宝阁说了句:“你,漂亮。”引得索宝阁发出一串笑,音量之大令喝酒的老贺感到心惊。索宝阁叫声:“你太腼腆了!”撅起掌根,在俞上泉的左肩狠打一下,扭身奔出屋去。

老贺跟索叔碰杯,道:“你的女儿怎么了?”

索叔一口干了,道:“怀春了。”

三天后,老贺带俞母去了索叔家,索叔摊牌,表明女儿喜欢俞上泉。俞母诧异问:“喜欢什么?”索叔:“气质好。”老贺叫道:“他都疯了,气质怎么会好?”

俞母蹬了老贺一眼,说:“在棋上,我儿子是天下第一,气质当然好,这姑娘有眼光。”

索叔表示他家是贵族,女儿决不会嫁给俞上泉,希望俞母知难而退,迅速带儿子离开此村。俞母气得说不出话,老贺批评索叔:“是你带着女儿来我家逛荡的,又是你女儿看上人家的!搞搞清楚!”

索叔道歉后,表示俞母如果拿出三千块钱作聘礼,他可以自降贵族身份,把女儿嫁给俞上泉。俞母又气得说不上话,老贺批评索叔:“也许你家祖上是贵族,但你现在是个农民。你女儿嫁给俞上泉,不是下嫁,是高攀!搞搞清楚!”

索叔道歉后,说:“我张口要三千块,是高了点,但我女儿也有嫁妆,是三十一张熊皮!没有三千,也值个二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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