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张大春作品城邦暴力团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说了半天不就是要跟人打架么?”吕元道,“打架我是不成的,你老兄要学打架就跪旁人去罢!”

甘凤池哪里肯这样罢休?立时膝行而前,道:“行侠仗义总免不了出手教训些不仁不义之辈,情非得已,势所难免。诚若惩治了几个凶顽残暴的棍痞,搭救了几个柔弱良善的百姓,岂非也算功德呢?”

吕元听着便笑了,道:“你惩治了什么棍痞?又搭救了什么良民?且说来听听。”

甘凤池这一下精神更抖擞了,随即把平日里替人申冤雪恨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通。最后还从怀里摸出那一小锭银子,捧到吕元面前,先把他在码头上主持公道的事说过一通,才道:“这些水陆码头上的包工头家个个儿都是吃人吸血吮骨头的虫豸,打他一回,他老实很久。”

“这银钱在他身上也是花用,在我身上也是花用——有什么分别?”

甘凤池闻言之下不禁一怔,暗道:自我行走江湖以来,也不知干过多少劫富济贫的勾当,但凡是吃我管它一桩不平之事者,无不千恩万谢,视我如神佛现世。倒是这人非但不领情,还颇有几分鄙夷我帮闲偾事的神色,莫不是个痴子?正想到这里,吕元又道:“你今日为我主持公道,劫了人钱财;安知他日不会为你自个儿主持公道,劫人钱财呢?当年苏学士与章惇同游过桥的故事,你老兄可曾听说过没有?”

甘凤池是个白丁,自然没听说过。吕元即应声说道:“当年苏学士与章惇同窗,一日两人同游,遇见一座将断未断的险桥,那章惇仗着轻健矫捷,几步窜过桥去,又跃回桥来,还嗤笑苏学士胆小。学士却道:‘你日后一定是要放手杀人的。’章惇不解,问他缘故,学士道:‘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惜,你怎么会顾惜旁人的生命?’日后章惇诛杀旧党,酿成巨祸,那身首异处者,也不尽是可杀之辈。由此可知世事自有不由人意而愈演愈烈者。所以我说你今天可以为我劫财,日后未必不会为己劫财,就是这个道理。”

“那章惇滥杀好人,吕兄何不将他的下处告诉甘某,我这就去锄了这祸害。”甘凤池昂首一拍胸脯,义形于色地说道,“这才是大丈夫行侠仗义的本色。”

吕元看此人连苏学士、章惇是哪朝哪代的人物都不知道,不免自悔失言。然而又见他嵚崎磊落,豪迈质朴,不失为忠义之士,倒可以点化点化。于是洒然一笑,道:“甘兄方才要我指点一二,我倒想同甘兄订个约——倘或有那么一日,甘兄动了个杀人劫财的念头,却又不是为了替他人主持公道,到时可否请甘兄自废武功,永永不再做什么行侠仗义的事?”

“这有何难?”甘凤池说着伸开五爪,自往额角上那瘤子一抓,道,“我听一个医道说,我头上这瘤子是个命门,瘤在命在,瘤去人亡。今日我且在吕兄面前赌个咒儿——他日甘凤池要是为了一己之私动了贪人钱财的歹念,便一抓摘了这颗瘤子,不劳吕兄费心动手!”

这一节便是吕、甘二人订交授受的前情。插叙此节,正足以见“泥丸功”在吕元这一宗手创之下原本没有什么行侠仗义、锄暴安良的使命。吕元当日指点了甘凤池一套功法,目的只是要点化甘凤池一个“世事不可尽出于己意”的道理。直陈其意言之,乃是吕元早就看出一个势态:那些称侠道义、爱打抱不平者之流,往往愈是得意,便愈是容易失了分寸。原本似是为了助人,一旦惯扮英雄,便难免不会把这当英雄的利害放在前面。而吕、甘二人的这个约定,嗣后果然应验。

根据许多零散而简略的史料——包括江南八侠的民间传说在内——吕元在九十八岁上无疾而终,死于山东济宁。死前曾告诉他的关门弟子李某,他生平最引以为憾的有三件事:其一是为了不让甘凤池称他为师父,而与之义结金兰,约做异姓兄弟。也因为这样,吕元便莫名其妙地成为甘凤池另外一群江湖同道的兄弟之一,跻身八侠之列。其二是既然缘着甘凤池情面结识了了因和尚,却未能及时渡化这淫僧,到头来还不得不助六侠以暴止暴。至于其三——

吕元极其感慨地对李某说:“想当年我受先师朝元和尚开示启迪,念兹在兹的应须是一个‘隐’字上的功夫。先师是亡国的贵胄,其遁迹方外,为的是参出一个苟全性命的道理。我追随先师才不过十年,还在懵懵懂懂之间,说了几句听在先师耳中颇有机趣的话,先师便点拨了我,成就了功法。我若就这么溷世等死,过几十年饥来吃饭、渴来饮水的日子,即便是像蝼蚁蜉蝣一般浑浑噩噩,倒也不失是‘身隐之极’——所谓无为无虑,亦无碍。可早年打禅语、斗机锋,语至而意不至的那些道理却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怀。时至今日,我已是近百之人,竟然越来越不知晓:这苟全性命究竟所为何来?岁月淹逝,我毕竟还是造了无数大孽!”

那李某是个憨厚人,听师父说了这么一大番重话,一时间手足失措,应声跪倒,连磕几个响头,道:“师父既不曾作奸犯科,又不曾惹是生非,行走江湖七八十年,不过是收了我们几个门徒、传了几套功法。您要是看弟子不中意,弟子这就自断经脉,了此残生,决计不玷辱了师父。”

吕元闻言一笑,道:“你若如此,为师的岂不又平添一桩憾事么?你且听我把话说完。”

原来这吕元侃侃自剖,并没有怨悔自己随缘传功、涉足江湖,乃至不能像蝼蚁蜉蝣一般臻乎“身隐之极”的境界。他这第三个遗憾所言者,其实是个十分深刻的思理。作为一个不能像蝼蚁蜉蝣般活命的人,即使竭尽所能地遁世远人,似亦不免要在造化的播弄之下与人交接、遭遇。一旦交接遭遇,自然而然对人、对事、对物、对情便造成了哪怕只是纤芥之微的影响。如此一来,则又何隐之有呢?如此一来,力求隐遁又有什么意义呢?反过来说,倘若这隐遁的妙道奥义并非离群索居、避世脱俗,则又有什么究竟可探、可求呢?吕元说到这里,不觉叹了一口气。那李某是个直肠直肚的人,睹此情状,亦随之惨然,咽声道:“师父如此作想,那么自凡是个人,活一日岂不就隐不成一日?”

吕元一听这话,嗒然“噫”了一声,道:“好孩子,说得对极了。既然活一日就隐不成一日,我何不便去死了?”说着,顺手朝前一指,登时逆催泥丸,倒转吐纳,一笑而逝。

那李某见师父死了,不消说是一阵撕肝裂胆的号啕。可吕元临终前的一指又是什么意思呢?李某顺势望去,但见屋外土地平旷,远方青峰廓约,其间并无一物。

毕竟这憨拙之人自有他憨拙的倔性。李某一面哭,一面默志下师父手指的方位。待将吕元安葬之后,他便一步一数、一数一步,还频频回首量估那方位,只恐有个什么闪失偏差。在他想来,师父既然抱憾将死,忽又若有所悟地那么一指,则此去必有机关缘故。这却果然是将误就误,反倒成就了因缘——在吕元而言,李某一句无心之言,却成全了他一个“行年九八,唯欠一死”之念。质言之,只有死,才是彻彻底底地从“求隐不得”这一执念中得着解脱。至于那李某一路顺指走去,忽一日居然来到了安徽凤阳地界。他心想,师父莫不是要我到他出身之地来么?

因为“留都龙隐”为《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所写的代跋在李某到凤阳府的这一节上行文甚是简略,近乎语焉不详,无从知其首尾。倒是在那本《七海惊雷》(署“飘花令主”所撰)里有一个小故事,说的是一个叫李甲三的年轻乞丐如何徒步千里,由济宁至凤阳归葬师尊的过程,与吕元之徒李某的经历极其相似。只是在《七海惊雷》中,多了负棺归葬的细节。且说这李甲三到了地头上正准备下棺入土,却觉得棺材豁地一轻,浑似无物的一般。这李甲三甚是惊怪,找来地保作了见证,开棺启视,才发现尸体当真不见了。棺中只留有手写黄卷一本,上题“泥丸长隐/万象皆幻”八字,李甲三才捧起书卷,封题字迹便湮灭了。待他再翻开首页,逐字逐行读去,竟是一部控制泥丸运行的操典——即后之所谓操作手册者。奇的是,这操典也不知是用什么笔墨写成,一俟李甲三读过,字迹便一如封面上的八字题签那样即时隐去、不可复见。所幸字句疏简寥落,李甲三又本是研习此功甚久的勤勉弟子,一读之下,知是师父手迹,自然字字铭怀,同时一步一步按那操典所记者演练起来。也由于这是一部以心念驾御气血周行,内铸腑脏、外摄筋骨的奇术,旁人不觉如何,李甲三且读且练,顷刻间已经成就了一身浑厚坚实的神功。待他翻读终卷,黄卷上一字不着,可李甲三对其师毕生之学,竟已了若指掌。这便是济宁李氏所传的“泥丸功”始末。只不过《七海惊雷》以小说之笔写此奇突之事,语涉荒怪,聊备一格尔耳。这段传闻却旁证了一点:在吕元亲炙四支之中,唯济宁李氏一支从未以“泥丸功”之名号召门徒——它甚至没有任何可兹记诵传扬的名号,因为这一支自李某(或李甲三)之身始,便玩味出逐字灭迹的微言大义了:何名何不名?正在“隐”这个境界上。

22 入社

撮其要,探其源,可知李绶武所承袭自济宁李氏这一支的功法大致上不免沾染了一种遁世的色彩;以饱览杂学博闻深思而不致用为务。这一支的传人究竟身怀何等绝技?何等神功?始终成谜。后人只知道化名“陶带文”的李绶武极有可能也化名为“留都龙隐”为自己的著作《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写了一篇所谓“代跋”文字,其实这正是另一种隐匿的表现。而李绶武本人恐怕还算是这一支中的异数,因为他是十数代以来唯一以文字记录披露了十九世纪末直至二十世纪初,中国各地秘密社会之间复杂的轇轕李氏子弟。作为一个以“隐”为尚、以“遁”为高的传人,李绶武和他的老祖师爷走的是相反相成的两条道路。在吕元那里,最终的体悟是用肉身之死解脱“我之为我”必将对世界有影响、对世人有损益的执念困境——在《七海惊雷》里甚至还用“尸解”的场面和“字句湮灭”的细节来象征此一解脱,虽不失夸张,却切合义理。可是李绶武却不同,“留都龙隐”的代跋强调:随缘随遇、不忮不求,只是一种立身处世时“为而不有、成而不居”精神的内化,这内化的功夫绝不可以钻角营深,反而陷入迷障。“隐”应该不是不立文字、不立功业、不立形迹,反而应该是一种滚遍风尘、透泥水、激浊扬清、知黑守白的智慧。

谓之智慧,又岂是一人一生等闲可以企及的呢?这毕竟还须累积多少世代的传衍承启,日以浸之、月以润之,万一遇上个资质顽愚劣的子孙,也就前功尽弃了。所幸济宁州李氏家风淳笃,这李某日后落籍安徽,娶妻生子,也能持保着一脉淡泊宁静的习气,历世以耕读维系生计教养,从无一人致仕觅官。十四代单传下来到李绶武的祖父,已经是个于书无所不读、于学无所不窥的地步。凤阳府在地自令尹以迄庶人,皆敬重李氏一家陶然向学,不慕荣利的风华气度,径以“素儒李氏师尊”呼之。日后李绶武之所以能写成《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其所根据者,不乏自乃祖独力修撰而成的古本武林史资料而来。而这部古本武林史资料并未成书,仅以散稿存世,其中有相当大的篇幅即是在考校建于北魏时代山西大同云冈、龙门等石窟的佛像与盛唐“武藏十要”之间的关系。这正是李绶武不辞千辛万苦前往国民政府古物保管委员会中干一名小科员的来历。

话说民国十八年五月,提调丐帮人丁盗斫九十六颗云冈石佛头像的大同分堂堂主邢福双自逐出帮,随口说了个江西的去处,再懊悔也来不及了——他是非得流落江西不可的了。实情也果如邢福双所料:丐帮太原总堂上一声令下,自山西以至江西沿途省县诸丐帮堂口弟子无不严阵以待,紧迫跟监,看他邢福双是不是真的上江西投亲,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中事。如若不然而另生尴尬,便一定跟那失落了的佛头甚至“武藏十要”的传闻有什么瓜葛。这邢福双虽说一度神智昏失,掉了记性,不意却让那敲门砖三打天灵盖给打回了神;一回了神,也添了烦恼——试想,他要是寻思不出一条脱身之计,岂不要叫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的丐帮弟子监视掌控一辈子?

且说邢福双行脚年余,好容易来到了南昌,正愁苦日夜叫人盯梢放水、动弹不得,还不得不假意四处打探:当地有没有一个姓邢的堂叔?其实他自己肚中明白得很,别说南昌一地,就是走遍了江西,他恐怕也找不着这位压根儿不存在的堂叔。眼见身上的盘缠就要花完,而邢福双既已自逐出帮,当然不能回头再干行乞的勾当,这可就要山穷水尽了。忽值一日,大马路上迎面走来一个穿西式服装、头戴呢帽、足登单鞋的中年男子,兜头按住他两肩膀,大喊一声:“福双!”邢福双还没意会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那人暗中使劲,居然将他按得双膝落地,成一高跪之姿,邢福双还来不及答话,但听那人又叫道:“你找得我好苦哇!快起来快起来,让叔叔好生看一眼。”说着倒也奇怪,那人双手掌心似有千钧万担的磁石之力一般,又将邢福双给吸拽了起来。偏在这一瞬间,邢福双耳鼓上传来一句细微的话语:“还不快认堂叔?”

邢福双一听这话,还以为他慌急告天,老天爷又可怜他走投无路,当真赏他一个堂叔解围济困来了。且看这堂叔仪貌堂堂,穿戴光鲜,即使不是富贵中人,家道必定也在丰实之上,自然喜出望外,不知不觉掉下几颗真情至性的泪珠。他一面啼哭、一面也随之喊叫起来:“叔叔、叔叔!侄儿也找得您好苦哇!您老可终于还在啊!”这话不消说,自然是喊给左近的叫花子听的。

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堂叔随即抢住邢福双臂膀,不知道用哪一只手指头扣住他曲尺穴。邢福双自忖也是练家,此时此刻却浑如一摊烂泥,通体上下没了一点气力,任那堂叔半扯半架地拉过了街。偏在这一瞬间,旁侧迎过来一辆人力车,车夫稍一停脚,俟两人登座,便撒开劲朝前飞奔——显然,这车是早就在一边伺候多时的了。

坐在车上,那堂叔脸上也没了笑、也没了哭,一张煞白板硬的马脸更长了几分,看在邢福双眼里,倒有几分白无常的鬼样。好在路程不远,车夫箭步如飞,不多会儿便到了地头。邢福双叫那白无常一抖手,居然便摔下车来,几乎跌个大踉跄。昂首斜窥,但见面前是一幢临街的楼宇,门楣右边挂着个亮漆木牌,上头用黑漆写了六个大字,他只认得前二字是“南昌”,第四字是个“匪”。这一下可恍惚死人了——邢福双暗道:这要是个什么土匪窝,我岂不是逃了前狼、躲不过后虎?可普天之下,哪里有什么土匪窝敢在通衢大街之上挂起这么大招牌现世呢?正琢磨得半天霾、一头雾,但听身后的白无常朝里大门里喊了声:“来啊!押到谍报科去。”

“叔叔!”邢福双回头陪个谄笑,道,“这是——”

“谁他妈是你叔叔?”白无常说着,飞起一脚,正踹在邢福双胁下。邢福双但觉身形一轻,朝大门里一个小小的院落中飞去。许是白无常用力精准,邢福双恰给这一脚踹上二门的台阶,就让两名身着土色制服的卫士给撺进楼里去了。

邢福双起初还想挣扎两下,猛一用劲,才发觉臂膀自腋以下血路已经闭锁,腰际见骨以下也渐渐麻痹——他的四肢可以抵挡者不过是一个“废”字。那两名卫士将他拖行到楼上一个阴暗森凉的厅房之中,径自离去。邢福双但闻这房里还有絮絮聒聒的人声,却不见半个人影。至于那人声,可谓南腔北调俱全,说得是又急又乱——似有争执,又似有极大的惶惑,啾啾嘈嘈,更像鬼狐作语。过了大约有一盏茶的辰光,邢福双才渐渐听出其中有四川人、有两湖人,也有广东和河北人。一个湖南人说:“大元帅说这样的重话,不是叫亲者痛、仇者快吗?”接着一个浙江人立刻斥道:“大元帅要你我这就去死你我能不去死么?说两句重话又有什么要紧?”那湖南人嗫声再吭了两句,另一个河北人却道:“我也认为这话说重了,什么‘我的好学生都战死了,尽留下来你们这些不中用的’,好像我们也该去死一场——”“不能这么想!不能这么想!不可以!”另一个四川口音的厉声道,“大元帅说得对,现在日本帝国主义者压迫我们,共产党又捣乱;我们党的精神完全没有了,弄得各省市党部又给包围、又给打砸,这样革命当然要失败。大元帅是痛心这失败,才骂我们的。我们想不出个保住大元帅的主意,怎么连骂都挨不起了呢?”此言一出,众人忽然安静了片刻。邢福双这也才稍稍习惯了在幽暗之中辨东识西,发现自己置身所在的厅堂中空无一物,连桌椅也不见一张,至于那七嘴八舌的人声,却仿佛是打从前方的墙壁里面传出来的。

正由于四肢动弹不得,邢福双只能就地乱滚,想要碰撞些个尖棱之物,先解开一边腋处的穴道,使有一只可用之手,便可解其余。不巧的是,放眼望去,这方圆几丈之内只有一平似镜的地面,四边不知用什么材料阻隔的墙板,以及一方连吊灯也无半盏的房顶——看光景,那白无常就是要他像只肉球般的囚在此地了。

不多时,墙后又有了人声,那声色俱厉的四川人沉声说道:“如今大元帅眼见就要复起,我们也还只能一天到晚穷开会,也拿不出具体做事的法子,甚至连干什么事也不知道——”“康兄这就责备太过了。”一个河北口音的此时插口道,“现在是把组织定个范围、定个规章的阶段。你好比说军务方面我们要不要管?能不能管?你再好比说财政上头我们要不要拿主意?拿几分主意?大元帅已经嫌我们不中用了,那好——我们是该多尽心思多出力、多管些事呢?还是少揽权责少费事、少说些话呢?这中间很有些分寸关节,我们得揣摩得十分仔细才行。”话才说到这里,顿时响起一片掌声。先前那抱怨“亲者痛、仇者快”的湖南人应声抢道:“是嘛!要保大元帅的局殆无疑义,可我们这些‘不中用的’进如何?退如何?抓几分?放几分?自然要好生商量,不是说做就做的——弄得不好,过犹不及,大元帅还是要怪我们的。”

这湖南人的话刚说到这里,外面忽地一连三声叩响,接着好似有人推门而入,众人则是一片哄叫。而那刚进门的人一开口,竟是白无常的声音:“看我挖回来什么宝贝!”

话音甫落,邢福双但闻皮鞋之声“咯噔咯噔”发自壁中,随即双眼乍然一亮,面前的墙壁忽然开了个门形的大洞,洞中立时出现了高矮胖瘦,各具体态的十多口子人影。那白无常接着笑了起来:“不是说这行当叫‘特务’吗?不才兄弟就特别给物色了这么个东西回来。”

“他是什么人?”四川人双手一叉搭腰眼,道,“你什么时候带回来的?”

“刚在路上捡的。”白无常又是嘿嘿一阵冷笑,“是个叫花子。”说时瞬一眼四川人,刻意放低了声,“不碍事。”后头这句话用意至显,指的是无论邢福双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都无须担心。

却原来这阎罗殿也似的所在还有隐情。此处不是别处,正是“老头子”的一帮亲信在南昌所设的一个专属“老头子”私辖的单位,南昌剿匪总部——日后改称南昌行营的便是。

这是民国二十年秋的时节。先前在九月里,日本军阀对华发动“九一八事变”,“老头子”以国民政府主席兼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之职,宣示了一个“攘外必先安内,安内必先剿匪”的主张。可是各地的工、农、学生都掀起了一场极其热烈的抗日运动热潮,包围了许多地方党政机关,请愿的请愿、示威的示威,大凡皆以发起抗战为标的。且不说这些群众里头自有钱静农、汪勋如等人。此处先述“老头子”这一方面——到了十二月初,为了反对“老头子”的“不抵抗主义”,举国哗然,竟诤诤然有逼“老头子”下台之势。“老头子”只得约了他黄埔军校早期的十几个门生聚会,商量“如何挽革命于功败垂成之夕”。

然而当真如“老头子”所言,他黄埔的“好学生”都在北伐战事中殉身,活着的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这群人在南京聚了三次会,另外还到一爿“浣花菜馆”大摆了两桌酒筵,却总商量不出一套救亡图存的办法。结果还是“老头子”下帖至上海小东门请来了老漕帮老爷子万砚方,两人促膝密谈,一谈谈了三天三夜。万砚方纵论时局、盱衡世态,给定下个八字真言的方略:所谓“以退为进,再造中枢”。“老头子”在第四日一大清早即宣布下野,辞去国府主席。然而这只是八字真言中的一个“退”字而已。

至于如何于退中求“进”,则系乎“再造中枢”的建言了。在万砚方看来,“老头子”固然统有军权,夙负威望,且领导北伐军打过几场风光的胜仗,使骄镇悍将一时蒲服。但是神州赤县是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度,想要在三年五载之间仿效秦皇汉武那样一统天下、包揽寰区,其实是不可能的。“老头子”倘若想要重整旗鼓,号令诸侯,便不得不暂且容忍中国保持一个强藩林立、分而治之的局面——这正是当年汉高祖大封群臣为王为侯的一个策略——所谓“犬牙相制,磐石之固也”。能保持这样一个局面,起码是让各地表面上已然臣服的军阀维持其内张外弛、彼此牵制的形势。在“老头子”的布局方面,万砚方建议他暂且同汪精卫合作,促汪氏出掌阁揆,而国府主席则委邀党国大老林森出任。“老头子”本人则保留其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之职。如此一来,对日本之战和问题、对共产之容剿问题,不论急图缓议,国人自不便将一切责任尽付之于“老头子”一人之身。

这些建议,“老头子”困于千夫所指、情势危迫,也都采纳了。但是万砚方在“再造中枢”四字上却出了一个大难题。他是“世系江湖”出身——其父万子青继前任老漕帮总舵主俞航澄之后成了“老爷子”;而万子青又可以说是老漕帮在备受天地会党人胁迫陷害之下的中兴之主,自然极受推崇爱戴。对于万砚方继承帮务,统领数十百万庵清光棍,万子青的遗训是:“广结方正、肃远小人。”这是两句堂皇的勖勉,自然不外仍是鼓励儿子多结善缘,但是不要因为交际结络而亲近了不肖的小人——这里的小人所指的恐怕也就是天地会。然而万砚方应邀赴南京与“老头子”密商之际,也没有忘了将“广结方正”的道理作成一番“老头子”闻所未闻的言论。当“老头子”问万砚方要如何“再造中枢”的时候,万砚方搬出来的却是他惯熟无比的江湖经。他说:“大元帅做的是革命事业,在革命事业上,把同帮光棍叫做‘同志’。原先不过三五人,有志一同,便结通声气。之后三五人再去结识三五人,这便是十多人丁,如能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几层递转,就有千百之众。这正是先父遗训所谓‘广结方正’的道理。大元帅要重整旗鼓,匡复社稷,如果不能寻贤访能,求才问德,号召一批向所未见、向所未闻的新知,怎么能一新江山,再缔大业呢?以庵清规矩来说:资历勋绩是一回事,想要另开局面,再拓宏图,岂能不从晚生后进里拔擢根苗呢?”

此时的“老头子”尚在老漕帮帮籍,自然要服膺仪节,是以拱明字拳作一长揖,道:“还请老爷子赐教诲。”

“眼前海内初平、群雄分立,许多地方各成势力范围,中央政府军命令鞭长莫及。大元帅若要在各个营垒之间重建威信,非借助于地方上的人力不可。设若不能公开征辟人才,便只好潜秘其事,以一特别机关指导,在各地发展组织,收揽人才,要之以青年为主。大元帅莫要忘了,二十年前贵党孙总理起义成功,不也仗恃着些十几岁的少年儿郎么?方今贵党分崩离析,难道不是因为这些个少年儿郎一朝显达起来,皆作功臣元老之态,哪里还能革人之命呢?”万砚方一发不可收拾地谠论下去,终于没遮拦说了两句不该说的话:“诚若革起命来,老漕帮数十百万之众直如一人耳——这些光棍任凭大元帅调遣倒还便宜些个呢。”话才出口,“老头子”眉峰乍地一蹙,紧紧抿着的双唇不禁颤了颤,眸光如电似炬地扫了万砚方一下,万砚方也才惊觉:不妙!一时兴起得意,说出这样言语,岂不激得对方以为我夸口老漕帮才是真正的革命势力?

尽管两人腹中各有猜疑,毕竟“老头子”还是接受了万砚方的建议,只不过这“再造中枢”四字的实务,却走上了发展秘密组织的路子——因为“老头子”满心期待的仍旧是由他一人所出之令、所谋之事、所持之见,必须贯彻四方,而非缓不济急地到地方上和敌垒内部去发展会党。于是日后才拼凑两块蓝图,成立了一个叫“中央组织部调查科”的机关。这的确是一个如万砚方所称“潜秘其事”的“特别机关”,只不过它主要的工作并非收揽青年革命人才,而是秘密侦伺、调查、控制乃至暗杀敌人的机构。至于“南昌剿匪总部”,就是这机构的前身。

邢福双先前听到那抱怨“老头子”骂人的湖南人叫贺衷寒,那浙江人叫蒋坚忍,四川人叫康泽,河北人叫余洒度。最麻烦的是把邢福双赚来的这白无常,他姓居名翼,字伯屏,山西人氏,是南昌剿匪总部谍报科的大科员;也只有他能从万砚方那种江湖人的角度看这“再造中枢”的工程——只不过他走得更偏。居翼相信,倘或成立一个特务机关,那么这机关里的人便应该像古代宫廷禁军中的龙武军——也就是大内高手一般——可以有以一当十、以一当百的武艺,能够施展“流血五步,决胜千里”的本事。他在这群日后组成“复兴社”——诨号“蓝衣社”的人们之中最称阴险狠辣,也最缺乏搞革命、耍权谋、玩政治的野心。此人志之所在便是习武杀人。正当诸谋士反复磋商,如何形成组织、力保“老头子”东山再起之际,他一人整天价装束齐洁,以剿匪总部谍报科干员的身份四出打探:前两年在江苏宿迁一带地面上流传出来的那个有关白莲教“武藏十要”的谣言究竟真伪如何?首尾如何?在他个人而言,当然是宁可信其有的。也说得上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果然在一年多的明察暗访之后,居翼从一个山西老乡的口中打听出从邢福双盗斫佛头到自逐出帮的一节内情。偏偏这邢福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头便栽进南昌府地界,直入网罗了。

居翼自然不便当着众人鞫问邢福双那些佛头的下落,但是在一帮个个儿自认为“老头子”贴身死士的牛鬼蛇神面前,他总要拿出个说法来——一则好叫人瞧得起,再则将一个尴尬人就这么拘进谍报科密议重地也非得有个缘由不可——于是他好整以暇地点上一支烟,朝邢福双喷了一口,道:“这小子今日直着入了社,恐怕就很难不横着出去了。诸位的会要是还开着,就请继续。稍顷我要借间壁这密室一用,有意思留下来的也十分欢迎,居某要从这小子身上挖下一部机关来。”

众人一听,反而面面相觑起来。会是可以开下去,也可以就此打住,改期再开的。只不过众人皆知居翼讯问人犯的手段极其狠辣,谁也不当真愿作壁上观。先是余洒度拱手一揖,道:“今天也吵累了,自凡是发展青年组织这个方向定下了,咱们明后两日都还在南昌,我看就再会了罢。”说完,贺衷寒和蒋坚忍也抚掌齐道:“我们还要待几日的。”康泽不置可否地支吾了一阵,却扭头冲居翼道:“这叫花子——”

居翼自然明白康泽是不放心这邢福双究竟底细如何——可是他自己对于能问出什么口供来也并无十足把握,是以耍枪花儿卖了个关子,没把话说死,只道:“此人在敌友之间。我若审得清、问得明,他身上那机关的价值不亚于十万雄师。万一他不能成为‘同志’,康公是知我手段的。”

康泽这才点了点头,随众人朝门外走,同时扔下几句话:“大元帅是求才若渴的,只要是‘同志’,就留着罢。”

听得众人脚步声渐远,居翼才缓缓转回身来,两手之间忽然多出一支玻璃管子,内盛淡黄色液体少许,管梢有尖刺长约两寸,管底另有托柄半截,抵在他的大拇指上。居翼阴郁惨白的一张脸上乍然浮起了笑意,道:“叫花子!今儿‘叔叔’一不楔你、二不夹你,只给你打上一针。你乖乖听话,嗯?”

邢福双浑身动弹不得,哪里还能反抗?只见居翼俯身蹲下,将那玻璃管上的尖刺朝他脖根处一扎,拇指压住托柄使劲儿一挤,一注冰凉似霜雪的物事便渗进他的颈子和胸臆。邢福双心口一麻、两眼一花,连哼也来不及哼一声便晕死过去。

居翼这一针里装的正是江湖中人称之为“通仙浆”的曼陀罗汁。古人知其用不知其理、明其术不明其道,多以此汁为诱人吐实之刑讯利器。其实曼陀罗是一种茄科植物,含有阿托品和莨菪碱两种毒素。这莨菪碱若把来当药用,既可以明目,也可以放松内脏平滑肌,达到缓镇胃痛的疗效。然而毒即是药、药即是毒;凡物有一治,必有一乱。曼陀罗的毒亦可以起破坏人脑的作用。服之不当者,计算能力会衰退、语言表达会行障碍、产生幻觉、辨识和判断力丧失等不一而足。可是相对言之,遇到意志坚强、性情悍烈之辈,这曼陀罗反其道而摧之,常常令顽抗者心荡神驰、意乱智昏,在不期而然的错乱之间吐露其原本不愿说、不肯说的秘密。

居翼这一针扎下去——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竟然扎出邢福双失落了十八个月的记忆。

邢福双闯荡江湖多年,称得上是机关玲珑、城府幽深。他自己当然也没料到,一针毒药注入,偏叫他把在云冈石窟接引佛洞中摩挲佛头而得的一部“四至四自在”的武艺给唤了回来,朦胧间转了个心思,暗想:我若趁此刻一举出手,运用那神功之力,将这白无常给劈了,可说是易如反掌。但是看这什么社的所在确乎是偌大一个江湖堂口,论气派、讲格局,那丐帮简直不堪较量。且方才听他们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什么“老头子”、“大元帅”等庙堂之上的大人物,看来这倒是一个可以栖身图谋的帮派。我何不将错就错,跟这白无常结纳结纳?倘或也能跻身于彼等之列,岂不比流落街头、餐风宿露,还得到处受丐帮子弟监看的下场要强它个千倍万倍?这个主意才打定,居翼已忙不迭地朝他脸颊上轻轻掴了两巴掌,道:“叫花子,听见你居爷问话了没有?”

邢福双假作乖巧地点了点头,随着喊了声“居爷”。

“你老兄当年是山西大同丐帮的堂主不是?”

“是的、是的。”

“嘿!”居翼一乐,不觉低声道了句,“这‘通仙浆’果然有效!”也偏就是这一句露了底——邢福双转念一忖,更明白了些:原来这白无常给我下了“通仙浆”,怪不得一针扎得我神昏智钝,好在药力胡乱冲撞之下,反倒让我想起那佛洞中的奇怪武功——我这厢且不动声色,随他讯问,我便依他语气神情答去,看他究竟意欲何为再说。

“十八年春天,你替白莲教勾当了一批石佛头,据说有九十六颗,有这回事没有?”

“有的有的。九十六颗一颗不多、一颗不少。”

“这批佛头呢?现在何处?”

“有一十二颗叫先行兄弟携入泰安境内,给白莲教的混蛋劫了去,不知下落——”

“可还有八十四颗呢?”

邢福双自然提防到他会有如此一问,当下心念电闪,将前尘往事想了一通:当时情急无着、进退维谷,且自己又犯了个“撂爪就忘”的失忆之症。他只记得众丐帮子弟一见砸了差使,领头堂主又成了“鼠哥”,随即一哄而散。他自己显见不能照管驮运这八十四颗佛头,于是索性背着众人,趁夜暗将运佛头的“材船”凿沉,算是销赃灭迹。孰料天明之后,忘性发作,连沉船之地究在何处都不记得了。可是日后回太原总堂自逐出帮,叫那敲门砖一打砸,他又忽忽想起来——只不过当时并不觉得那些个失落的佛头有什么大了不得的用处。直到这“通仙浆”毒性激逼,反倒提醒了他:倘或接引佛洞中只那两颗佛头上的穴图便能让他有了恁地能耐,要是能练成其余,岂不真的要震古烁今,独步江湖了吗?可眼前这一关却是个难处——万一他推说不知,难保这白无常不突下杀手,叫他死无葬身之地。万一他据实以告,则眼见就要到口的一块大肥肉岂不又奉送他人了?便在这时节,居翼哼哼一声冷笑,道:“我看这一针是不敷裕,居爷再给你补上一针,如何?”

邢福双闻言双目一瞑、两腿一伸,口中吐出一标又浓又腥的白沫,咳了个满天雪花,涨红着一张面皮,喘道:“我、我把它们给沉了河了。”

“听说那些佛头之中藏着一部‘武藏十要’的机关,你怎么舍得呢?”居翼厉声逼问,连脸色都益发地白如柬纸了。可他这么一说,反而直似摊了底牌,承认他正是为这传闻中的武功秘笈而来,这样正好给了邢福双一个投其所欲的机会——他知道,掌握了这个机会,非但可以拣回一条性命,说不定还可以反手将这三分不像人、七分浑似鬼的白无常扣在手中,当得过一张护身宝符。若要如此行事,则非得给对方一点甜头不可。于是,邢福双连忙作状,一副忽然想起了什么紧要之事的模样:“居爷说得是、说得是!我又想起来了,原先白莲教托咱们砍佛头,其实未曾交代什么情由,倒是我砍了佛头之后,尚未起程交运之前,叫大同县政府的太爷给逮起来,关了五天。我听那县太爷说:‘这臭要饭的不能就这么问罪发监,求刑结案。’”

“哦?”这突如其来的节外生枝,果然让居翼迟疑了一下,显然也进生了格外的兴趣。

邢福双一见谎言得售,便顺理成章地编下去:“县太爷说:‘这九十六颗佛头切切关乎北五省里几个黑道帮会之间的异动。把他关起来,不过是以损毁国家宝物加罪,那么,白莲教也罢、丐帮也罢,还有什么这会那会的棍痞究竟要搞些什么名堂,怕不就无从查察了?’底下还说了些什么,太爷没让我听见。总之,几天之后他们爷们儿就把我给放了。”

“那么后来呢?”居翼皱着眉,点着头,显然是吃了邢福双这一套,“你把那八十四颗佛头给沉到哪条河里去了?”

“就在泰安城外,我们雇的是条运木料的‘材船’,离城不过几里之遥。前头进城的兄弟没回来,我心想莫不是白莲教那帮狗彘不如的东西谋了货、害了人,那我这干堂主的怎么还能由着他们戏耍?干脆——我是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八十四颗佛头连‘材船’通通沉了河。”

“泰安城外——那是泮河啰?”居翼又追问了一句。

邢福双的确将那八十四颗佛头沉了河——不过不是泮河,而是一条叫九丈沟的运河支流——这一点,他当然不能吐实,于是附和着说,“兴许是罢!一两年前的事了,哪记得这许多?当时我只想着赶紧把这批扎手的佛头给扔了,免得回头又给那县太爷逮一家伙。”

居翼听到这里,面上第一度绽露了开心的微笑,道:“如今叫县长了,不叫太爷了——那么我再问你:佛头之上到底有什么好处?”

这一问正问到邢福双的心坎儿里,这也正是他准备给居翼的一点甜头。四下小心张望一阵,他刻意压低了声,道:“有,好像有一部行功图。”接着,他把当年在接引佛洞之中的遭遇说了一部分——只是非常小的一部分——他让居翼知道的不过是“四至四自在”中的四分之一,且立刻把穴位指示得仔仔细细。居翼按照他的传授一试之下,瞿然大愕,道声:“妙极了!”

邢福双初学乍练的不过是云冈石窟所藏武学的沧海之一粟、九牛之一毛。前文说过,传到唐代,佛门之嗜武者才将各窟佛顶上的门道演化,集成为所谓的“武藏十要”。而邢福双偶遇巧得者,正是那十要中载入“文殊无过瑜伽”的一小部分——这叫花子为了苟全性命而教给居翼的则是“四至四自在”里的第三式,“若风之轻盈飘摇”。此外三式,“如水之清澈灵明”、“似火之温煦柔暖”以及“犹雷之暴烈焦燥”则只语不提。他肚里明白:一旦倾囊相授,他恐怕当下就有死无葬身之地的危险。

居翼按那穴位行动,将右手拇、食、中、无名四指朝顶门一按,其肤触感应一如邢福双在接引佛洞中的体会一般。而居翼又是个比邢福双不知高明凡几的练家,登时身轻似羽,双腿只稍稍用了些许力道便猱身蹿入半空,扑剪翻腾,旋飞游舞,一边乐道:“好叫花子!不枉居爷饶你一条性命。”

“就让小的跟了居爷,咱们主仆二人何不便上山东寻那批沉河的佛头呢?”邢福双一张算盘打得飞快。在他看来,只要居翼和这帮南腔北调的怪人肯把他当“同志”留用,他不但无须再畏惧丐帮乃至白莲教的棍痞逼害,日后说不定还有飞黄腾达之一日。

居翼闻言笑了,猛可吼了一声,扑身落地,笑道:“那有什么难处?你这一条贱命既然拣回来了,将来保不准还有大好的荣华富贵可享呢!”

23 越活越回去

邢福双入社之后的确干了几件可以换取富贵的勾当。《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提到了另一个事件。早在民国十八年中——其实也就是邢福双还在砍佛头、运佛头期间,河南开封出现了一个暴力组织,称“三民主义大侠团”。为首一人姓戴名笠,字雨农,浙江江山人。这个组织中的重要成员还有田载龙、王天木、胡抱一和居翼,此四人各取其姓名之一字合刻了一个活字印,是为“龙王一翼”——人们可以把“龙王”想像成戴笠,而此四人为其辅佐;当然,这几个成员也可以把“龙王”解释成“老头子”,则“老头子”欢喜重用这个大侠团的程度也就不言可喻了。

民国二十一年秋,“老头子”已经复行视事了几个月,权力益形稳固。是时冯玉祥正准备和中国共产党合作,要组织一个抗日联盟军或同盟军,由冯氏自任总司令。但是冯玉祥总担心日后“老头子”会基于他“攘外必先安内”、“抗日必先剿共”的主张而利用其大元帅之职横加掣肘。于是冯玉祥买了十多个叙利亚籍的凶手,化妆成印度阿三,潜入南京,准备向“老头子”下手行刺。不料此事早为“三民主义大侠团”的外围分子所侦知,立即驰电南昌,再由居翼亲率邢福双往南京,两人联手,在火车站截下这一批乘津浦火车南来的杀手。这件功劳,居翼并没有独占——他是另有图谋而然的——因为护驾有功,他得以亲随戴笠面觐“老头子”。“老头子”温言相谢,称许他是“民族英雄”,自然也问了他对前途有些什么想法。居翼表示他想请调山东,到北方去替“蓝衣社”、“大侠团”开疆辟土。这一点正暗合了“老头子”从万砚方处听来的想法。

但是“老头子”没想到的是居翼要上山东不为别的,只为了邢福双说过的八十四颗沉河的佛头。这,也才引出了欧阳昆仑从拍花贼手上救出个小女孩儿的真人实事。关于此事,得从我那彭师母身上说起。但是我非先绕回头说红莲和孙小六的事不可。

约莫就在红莲开始变成我“唯一的女朋友”之后,我的生活有了重大的改变——读书、写研究论文、发表些小说…诸如此类原本塞满在我生命中的事变得一点儿也不重要起来。与红莲丰盈、饱满、汁液欲滴的肉体相较,我曾经浸润其间,不肯自拔的世界——也就是那个只有白纸黑字、黑字白纸的文学天地变得很不真实、很不具体,甚至可以说非常虚假且非常可笑。我永远不会忘记,当红莲再一次出现在我宿舍门口的时候,我整个人(严格地说就是从颅腔以迄于腹腔的这一大块)仿佛猛然间被一只挖沙石的怪手给掏空了一下。可是在肉体的感觉上,那一下掏空之处却有如同时给填入了比五脏六腑还要沉重又坚硬的一捆炸药——它在刹那间引爆,几乎炸销了我所有的神智、理性或思考能力。她穿一袭领口开得有点低的艳红色连身短裙,露出两截白胳膊、两条白腿,底下赤着双脚,同样是艳红色的高跟鞋拎在手里,手是搭在肩膀上的。她笑着,同时直伶伶勾视着我的眼睛,忽而左眼、忽而右眼,好半天才说:“不是说好了要再来陪你睡觉的么?”

坦白说,我忘了当时是上午还是下午。我也不记得她离去的时候是白天还是晚上。至于中间这一段,可能是三天三夜,也可能是七天七夜,总之我们既没有出门,也好像没有下床。我们连饭都不吃——只在喘息的空当随手往我的书桌上抓一片吐司面包或者一瓶矿泉水吞几口。等到我们干得筋疲力尽,连呼吸都觉劳顿不堪的时候,大概就会沉沉睡去。不论谁睡了,另一个也撑不过太久。等其中一人醒来,就摇起另一个来继续干下去。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我不想说什么,红莲似乎也一样。换言之,我们只是在用呼吸、呻吟、笑、喊叫以及我们能够发出的任何声音——任何没有意义的声音——彼此探询以及回答。

毋庸讳言,那是我的第一次。它一点儿也不像小本书刊或《O娘的故事》录影带上所叙述、表演的那样。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猜想这跟我全无经验有关——因为没有经验,所以干那桩事就只能模仿书上或荧幕上看来的动作。可是我刚才说过,从红莲一进门开始,我整个人都给掏空了,什么也想不起,记不得了。我只知道通体上下有一股非常非常巨大、肿胀、爆裂出来的力气,那力气从毛发、肌肤乃至血液和脏器的深处涌出,源源不绝、滔滔不止,从数之不尽、视之不清的每一个孔穴中喷出,然后和红莲的力气交会。它们交会之后凝聚成更强、更猛、更紧密的力气。而且,这凝聚起来的力气并不会因动作的停顿而消失——它在我们沉睡的片刻间打造一个又一个充满耗竭意象的梦境。我不住地梦见自己在深海底下朝上泅泳,可是总也浮不出水面。就在我即将溺死或窒息而死之际,红莲已然重新骑在我身上,或者用双腿缠绞住我的腰身,让我重新开始。

事后回想起来,在那夜以继日,乃至无日无夜的几天之中,我只有几个很短暂的刹那分了心,于阒暗无光的室内错把红莲看成小五。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想不起来——可以将之比拟成一种比兽类行为还要纯粹、专注又生猛的冲刺活动。我猜想红莲也一样。仿佛我们是比器官还要简单的两块矿石,彼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撞击着,直到粉碎为止——不,粉碎之后仍不止息——每一粒尘埃屑片仍在继续寻找着彼此,继续冲刺、继续撞击…于是我们变得越来越粉碎、越来越尘埃、越来越渺小。最后,我们双双消失——从内而外,自灵魂而躯壳,由精神而肉体,消失得干干净净。一切归于寂灭。

某日的某一时刻,红莲从我的身上翻滚下床,将我惊醒。她随手抓起桌上一瓶矿泉水,往头顶淋了,像洗澡那样,一面搓揉着肢体上已经泛起盐白的汗斑——可是她站不住,最后索性坐到磨石砖的地面上,一面笑、一面冲洗,然后对我说了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干净了。”

她的声音像是从宇宙的另一个边缘处传来。我随即阖上刚刚睁开的眼睛,听那三个字绵绵远远的回音将之前归于寂灭的、消失的、化为尘埃屑片的、粉碎的我再一点一点拾掇起来。我敢说她的“干净了”所指的不是,或至少不只是用矿泉水冲洗的身体。对我来说,好像还有把此身所有的一切全部抛弃、扔掉,一丁一点儿全不顾念、全不眷恋、全不珍惜的意思。这是我的第一次,不要嗤笑我对它作了许多附会和想像——其实我并没有为那切肤入骨的真实感受增添任何夸饰性的形容。当红莲说“干净了”之后片刻,我相信我懂得了她的意思——因为那也正是我的意思:我们两个恐怕都是一无所有的人——在耗尽了最后一滴精力之后,赤条条面对整个和我们遥遥相对的世界,我们什么都没给自己和对方留下,干干净净,连爱情都没有。

然后红莲将剩下的半瓶矿泉水朝我扔过来,我将就着原先仰卧的姿势,让那来自也许几千年前、几万里外某座名为阿尔卑斯的山头融下的雪泉水把自己狠狠淋了个湿凉冰透。

“有件事忘了跟你说,”红莲看我把瓶中最后几滴水努力地朝身上、床上洒着,便笑了起来,一面说,“上一次我从你的垃圾桶里拣走一张纸条。”

“噢。”我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是一首词,上面还圈写了一句话,‘岳子鹏知情者也’。”红莲俯身下来,手指卷我的发角,说,“那是什么东西?”

“你偷我的垃圾?”我猛地坐起身。

“反正是垃圾。”她耸耸肩。

她显然不明白一个过着老鼠般生活的人其实可以非常非常重视他的垃圾的。我跳下床,忿忿地把空水瓶顺手扔向某一面墙壁,骂了声:“干!”

接着,她告诉我一件我简直不敢相信的事——那就是她比我还要“老鼠”,她也是一个在暗中窥伺着他人生命的家伙,和我唯一的差别只不过是她不会把那些窥伺来的材料写成小说,拿去发表。

坦白说,我并没有生她的气——如果你是一只被别的老鼠盯上的老鼠,你是不会生另外那只老鼠的气的,你只会惋叹自己老鼠得不够纯粹而已,更何况你们还翻云覆雨痛快了那么一阵。我拾起那个空水瓶,又朝墙上扔了一记——事后我觉得那是非常可笑的一个动作——可是,你还能做什么?一个完美的女人告诉你,她已经注意你、跟踪你、查探你好几年了,你的祖先籍隶、亲故戚友、生辰八字乃至于平常过日子的一些个鸡零狗碎全都了若指掌。你除了摔两下其实摔不破的保特瓶,你还能做什么?

她知道家父是在“国防部”史政编译局写《中国历代战争史》的文职军官。她知道家母已经做了二十几年针线活儿,替外销中国童装的成衣商缝制小人儿小马小图样赚取一点可以补贴我上私立小学、中学乃至大学的费用。她知道我差一点追上一个貌似天仙的同村女孩儿叫孙小五的——只可惜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我对孙小五忽冷忽热、没正没经,搞得两人连见面都有些尴尬起来。她也知道孙小五有四个哥哥、一个弟弟,这个叫孙小六的弟弟每隔五年就会失踪一阵,不定上哪儿去混了什么得意不得意的勾当,但是谁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她还知道我有个老大哥叫张世芳,号翰卿,跟着大导演李行干道具,以及他其实原先是老漕帮的庵清,后来脱籍出帮,成了逃家光棍。她甚至还知道,曾经有四个谁也摸不清哪个情治单位的猪八戒曾经找上我,但是被我唬弄一阵便再也没出现过。我插嘴说你比那四个猪八戒还厉害。她说当然,她又不是猪八戒。

“为什么会找上我呢?你们。”我这样说着的时候,的确闪过一个念头:她和那四个猪八戒是一路的,不然她不会干过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行业,有过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经历,而且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们应该就是那种永远活在人背后的家伙,只不过他们不写小说,他们搞恐怖活动。

“我跟那几个猪八戒可不一‘们’。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原先也没找上你,我们要找的是万得福。结果有一回万得福在双和市场卖起春联来了。万得福卖春联,就好比和尚卖肉一样,简直太不对劲。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冲你去的——”

“为什么?我他妈碍着你们哪一个了?”

“他为什么找你我们并不清楚。也许是因为你老大哥的缘故——你老大哥逢人就说他有个叔伯弟弟学问多么多么地好。说不定就是这样万得福才想尽办法认识你的。”红莲说着又粲然一笑,爬身起来搂住我的背,道,“我们找上你,算是意外罢?”

我轻轻把她推远了些,看着她脖梗、肩窝上晶晶莹莹的小水珠子一颗一颗地朝下滑落,有些滑不到肚脐就干掉了、有些索性停在奶子上,仿佛知道即使是跑也跑不远,总也逃不过马上要干掉的模样。这情景差一点儿让我分了心——不过起码我的语气应该是温和多了:“外面街上那么多人,再意外也轮不到我罢?”

“那么多人,也不都能认识万得福,又同时是那彭师父的徒弟啊?”

“彭师父?彭师父根本不是混事的,”我几乎要爆笑起来,“彭师父连教拳法都是混假的,‘你们’那么厉害会不知道吗?他只会一套练步拳,从大陆逃出来的时候带了几十两金子,花光了没辙,当掉师母的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买了一把大关刀插在门口,说是开武馆、教拳术、治跌打损伤,其实只有一味药,不论治什么内伤外伤,都只有那一味药——”

“高粱酒泡樟脑丸,”红莲抢忙说道,“樟脑丸泡高粱酒。对不对?这倒是远近驰名。可是为什么只有搓他泡的樟脑丸可以止血去淤、舒筋活骨呢?为什么只有喝他泡的高粱酒可以治伤风咳嗽、头疼脑热,甚至还管治拉痢带便秘呢?”

她说得没错。我们村子里大大小小三百口人有病没病会先穿过市场口去找彭师父,这是惯例。大伙儿愿意跟着他学那套踢狗狗不咬、打猫猫不叫的烂拳法,其实也都是家里大人的意思——因为据说凡是叫他一声师父的看病拿药打八折,排得上入室弟子的打对折。此外,彭师父的武馆后门是个淋浴间,随便什么人随时可以进去冲个凉再出来,一概免费。他还有个叫大人们放心的规矩:自凡是跟他练过一天拳法的,出门就不许跟人打架过招,违犯了这个规矩要顶板凳跪碎砖场子。我们孩子家背后都说:这是因为彭师父的拳太烂,烂到谁也打不过,只好不许人试手,因为一旦试出了高低,他彭师父的两手三脚猫的功夫就无论你打几折也没人肯领教了。可是话说回来,村子里的大人要靠彭师父的药酒长命百岁,你又有什么办法?

红莲这样说起来,听着不只像是对我一个人的种种过往熟极而流,就连对我们那一整个破烂眷村的生活环境都能如数家珍、历历如绘。我于是一耸肩、一摊手,认栽了,翻身倒回床上去,有气无力地对着天花板叹了口气,道:“要干吗你就直说好了,我反正烂命一条,没什么好赔的。”

“我又不是那帮猪八戒,干吗这样讲话?”红莲顿了顿,咽口唾沫,仿佛狠狠吞下一口多么大的不愉快,才勉强微笑着说,“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该不该麻烦你。可是有件事实在很要紧,跟这件事有点关系的人又都跟你有些来往,有些瓜葛。所以——”

“所以你就跑来跟我打炮?”

红莲猛地扫我一眼,瞳人正中央进出两颗如星芒电火般耀眼的闪光,一瞥而逝,似有无限委屈,可又无从辩白——或者是她认为我根本无从理解——总之,她就那么看了我一眼,好半晌才继续说:“我跟你打炮只是因为我想跟你打炮;就像你跟我打炮只是因为你想跟我打炮一样。反正打炮就是打炮,不是吗?”

“这一点很对。”我近乎有些负气地用力说道。我心里也许不是这样想的,可是每当我所想的跟所讲的不一致的时候,我讲话就会特别大声,而且会重复:“你这一点说得很对。”

但是红莲似乎无意在打炮这个词,或者这件事上绕什么无聊的圈子,她的语调温柔、语气平和,用字非常谨慎,像是背出来的讲稿一样:“我们有一段时间误会你接近孙家那女孩儿是别有用心的,可是后来我们发现你根本是局外人,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我是不是可以知道,你‘们’又是哪一‘们’呢?”我打了个冷战,随即顺手抓了个枕头,紧紧抱住。

红莲没有立刻答我,脸上反而露出了一种令我觉得既陌生、又熟悉的表情——陌生的是这表情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脸上,熟悉的是它让我马上想起那年在彭师母的菜畦旁边看上去心神荡漾的小五,一个在想着另一种生活、羡慕着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的一个状态的那种神情。

接着,红莲不知道多么轻又多么重地咬了两下下嘴唇,咬得泛了白又潮了红、潮了红又泛了白,才说:“以后你会知道,我们、我们是黑道。是暴力团。是地下社会的成员。是恐怖分子。我们世世代代都是这样的人而且永远翻不了身。”

“有那么厉害干吗偷我的垃圾?”我哼了她一鼻子,把那句“你以为我他妈是给吓大的?”和了口唾沫咽下肚去。因为我忽然从她的眼眶里瞥见盈盈汪汪的两点泪光——那当然不是什么悲伤、哀痛的泪光,而是一种好容易说了什么实话,可是人家笃定不会相信你,而激出来的泪光。我太知道这种东西了——我每回跟所里那几个看我写小说不爽的教授讨论什么学术问题的时候,他们总皱着鼻头、眉眼微微勾挂着一抹笑意地听着,我才说完,他们就乐了:“张大春!你又在写小说了?”那一刻,我的眼角里就藏着这种东西。

但是红莲毕竟没让泪水落下来,她还是浅浅一笑,道:“真要是偷你的就不让你知道了。我现在只问你三件事:你认识岳子鹏吗?”

我摇摇头。

“万得福见过那张纸条没有?”

我又摇摇头,但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可是那阕词本来就是他和我老大哥拿给我看的,他说他看了十七年看不懂,要我看看。”

红莲点了点头,走到床边,把那只腕子上刺了朵红莲花的手往我脸上磨蹭了半天,像是有些儿依依不舍的意思,然后才缓缓地说:“第三件事: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那张纸条上的‘岳子鹏知情者也?’”

“那可不成!”我更猛烈地摇起头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管是万得福还是我老大哥,只要他们再来找上我,我是非说不可的。”

“如果我告诉你,这样会害死他们呢?”红莲冰凉冰凉的手停下来,想了想,又说,“你总不希望你老大哥哪一天又被什么灯架子砸一下罢?”

一听这话,我倒有一种脑袋被灯架子狠狠敲了一记的感觉——她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出自善意的警告?还是恶意的威胁呢?会是她,或者她“们”下的毒手把我老大哥打得头破血流吗?还是这后面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黑道、暴力团、地下社会和恐怖分子呢?我这个轰然作响的脑子忽地灵光乍闪,从她先前的话里找着一条缝隙钻了进去:“万得福也好、我老大哥也好,他们混黑的也就算了,我没话说。可是你刚才还说盯上我也因为我是彭师父的徒弟。难道彭师父也是黑道暴力团地下社会恐怖分子吗?也有人要打破他的头害死他吗?”

“你彭师父——”红莲沉吟了半晌,才道,“就是岳子鹏。”

彭师父,一个每天提着个空鸟笼子四处溜达。成天价垂着头、哈着腰、佝偻着脊梁骨,天气再热也围着条毛线围脖儿的糟老头子。我们这些奉节俭持家的父母大人之命,不得而已,拜之为师的小孩子、小伙子们背地里给他取过一个外号,叫“越活越回去大侠”。这外号的源起是他老婆彭师母得的一种怪病,每当她发病的时候,整个人的意识就退回到记忆里去,而与现实的一切失去了联系。据说她这样倒退着活并非漫无边际,而是有条不紊地、好整以暇地从四十岁上往回一点一滴地过,只不过节奏有时快些,一年倒退好几年;有时慢些,好几年退不了几个月。不发病的时候过一天算一天,比什么人都实在。彭师父常在她不发病的时候和她口角,骂她:“越活越回去。”彭师母并不知道自己真地会发这种越活越回去的怪病,自然不以为忤,于是也经常反口骂彭师父:“你才越活越回去!”这,就是“越活越回去大侠”的典故。在全村百来个小辈的眼中,“越活越回去大侠”是个笑话,我猜想:除开长了一身孬皮懦骨的孙小六之外,没有谁尊他敬他如当面口中所喊的那一声“师父”。当然,恐怕也只有孙小六打心眼儿里认这笔师徒账。对于我们这些为了看病打折而拜师的徒弟们来说,彭师父要比彭师母还可笑一点。

  如果觉得城邦暴力团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张大春小说全集城邦暴力团,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