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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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植物绽出新芽的声音,风吹皱河水的声音,是飞鸟在天空扑啦着翅膀的声音。

还有下关长江边隐隐的闷雷一样的声音。

是炮声。

淑苇这一年十五了,在四女中读着书。还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也敏感地感觉出,那一种飘荡在每一个日子里的躁动不安,活像竹杆子上缠裹了一层破布条,迎风扑啦,惹得人心焦躁,一片一片地长了毛。

从二月份刚开学起,淑苇他们四女中的校园里,便经常会出现吓人的标语,说共产党马上要打进来,共产党是朱毛军队,身上长毛,非常凶,来了要杀人,跟日本人一样…。淑真初中已毕了业,闲在家里两了,江裕谷眼看着面前两个花骨朵一般的女儿,忧心忡忡,有心再避到乡下老家去,叫张妈打好了行礼,还上三个孩子和一个帮工先走。

可是,竟然就来不及了。

四月的这一天夜里,窗外一片漆黑,那炮声在夜里无人时听来越发地清楚,也越发地鲜明了。

天色最暗的时候,江家前院的门被啪啪地拍响了,伙计豆芽哆哆嗦嗦地去开了门,一个三十来岁的陌生男子在门口,一口浓重的下关腔,说,解放军要进城了,“快挂灯笼来欢迎解放军过长江。”

豆芽赶紧挂起两盏过年时用的大红灯笼,灯笼在大门口洒了一片血色的影,吹一风,灯笼便晃,那一片血红色也跟着水波一样地晃起来。

伙计与帮工都不敢再睡,江裕谷也披了衣服起来,急急地叫起儿子女儿,穿戴好了,实在不行,先下到院子一角的井里躲一躲,那井早叫江裕谷请人淘干了,为的就是这样的紧急关头时可以有一个藏身之处。

到五点多天泛白的时候,又有一个男子敲门,递进来了一张告示。

一张信纸大小的告示上印着毛泽东和朱德头像,都是带着八角帽的样子。告示说,希望市民们不要惊荒害怕,解放军不扰民,也希望工商业者卸下门板正常做生意,欢迎解放大军过长江,解放军是保护工商业者的。

那是淑苇十五岁的生命里最为漫长的一夜。她与姐姐弟弟和张妈,在黑暗的井底从半夜一直呆到天明,井里很挤,淑苇的背靠着潮湿滑腻的井壁,她清晰地感觉出有东西从她脖颈门爬过去,许是蜗牛,可是她不敢动,她大睁了眼,眼睁睁地看着井口的那一方镶了点星子的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白起来,蓝起来。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家过去住的那个小院里,沈佑书与他母亲也渡过了一个提心吊胆的晚上,不同的是,母子二人是躲在宽大的画案底下,母亲把棉被与毯子子全盖到了画案上,提妨着有炮落在屋顶。

佑书的手里,捏着那个铁皮小糖盒子,里面装着那个刻了一个苇字的小金花生。

天亮以后,淑苇他们才从井进上来,不敢跨出家门半步。江裕谷支使了伙计出去打听,伙计回来说,大批的解放军已经从下关那边进了城,都到了长江路。总统府上空飘着的党国旗也被扯了下来,换上了一面红旗。

正说着,踏踏的齐整的脚步声就朝着这一街过来了。

巷口满是探头探脑的老百姓,一队当兵的走过来,整齐有序,士兵还抬着没有吃完的红糙米饭和大铁锅。

淑苇缩在屋里,只听见隐约传来的歌声,歌声极期有力,可是歌词却含糊不清,淑真突地说:听听,他们在喝,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淑苇问:群众是什么人?

豆芽是快吃午饭时被江裕谷差回家来报信的。他神色突地活泛起来,眼越加地斜得厉害,声调儿也拔高了“街上都是人,好多年轻的学生,拿着小彩旗,喊‘欢迎解放军’呢,还有唱歌的,打腰鼓的。老头老太大伯大妈也都有。小姐们不出去看看?我看见二小姐的同学了。”

胆小的淑苇还是怕的,佑书也怕。

解放军来了,但是他的兄弟是国军,他父亲也曾经是,解放军要怎么处置他们?母亲倒还镇定,说万一有事,你先跑,千万千万用劲跑,跑得越快越好,不要回头。

你别回头。

佑书几乎要失声痛哭,可是他知道他哭不得。他得留着劲儿带着妈一块儿逃命去。

可是要往哪里逃?

他手心里紧紧攥着那个铁盒子,下意识地,忽地想起,若是逃了,也许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把小花生还给那个名字里头有一个苇字的女孩子了。

从这一天起之后的十天里,南京城里都极其平安,没有枪炮声没有砸抢,没有任何可怕的消息,街面上,店铺渐渐都天始正常地做生意,江家的米店也开门了,玻璃店里也在好好地做着生意。淑苇的学校照常开课了。

那一天淑苇放学时,像往常一样,穿过一条窄巷回家。

一进巷子口江淑苇便吓呆了,长长的巷子两边坐着一排穿土黄色衣服的士兵,满身尘土,面色黧黑。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回头,要跑,可腿脚不是自己了的似的,动弹不了。

忽的,有一个当兵的朝着她笑了一笑,露了一口的白牙,她犹豫了一下,打算向后退,可背撞上了一个人,那是一个极高大的兵,他伸手扶了一扶快要跌倒的淑苇,淑苇像一只小青蛙似地一跳跳起老高,嘴里极短促地啊了一声。那当兵的倒像是也被吓了一跳,他也是咧了嘴一笑。

淑苇那一刻脑子中一片空白,她好像被一个巨大的钉子当头钉在青石的路上,头顶是炸开了似的痛,可是腿是无知觉的。

这个时候,她觉着有人蹭了过来,贴着她。她只敢用眼角扫了那人一眼,只看见一件黑色的学生制服,布鞋,一个深蓝的书包。

那个人的手指搭在淑苇的胳膊上,开始似扶非扶地推着她向前,小心地穿过那些士兵。

即便隔着衣服,淑苇也能感觉到那个人手指的颤抖,她听得他急促的呼吸,一下一下灌进她的耳朵里,他的手指改为抓住淑苇的胳膊,他的半个身子挡在淑苇的前面,淑苇差一点就踩踏了他的鞋帮。

淑苇偷眼看到他的脖子,他剃得极短的头发。

他们俩就以这样奇怪的缓慢的方式一点一点地蹭过了窄巷,走到巷头时,淑苇看见一个很年青,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士兵抖开一床黄色的薄被,躺下来,又翻了个身,冲着淑苇的方向咧着嘴笑,旁边一个年长的有胡子的士兵伸手在他的脑袋上拍了一拍。

淑苇想谢一谢刚才的那个人,可是天气暗下来,那个又低了头,于是淑苇把头低得比他还低,蚊子哼似地说了声谢,那人说:“我觉着他们都是好人。你不要怕。”

他们分手各自朝一个方向走。淑苇回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是一个颀长的男孩子,比豆芽还要瘦的身板,拖了细长的影子,影子淡得像抹水痕。

那一天佑书因为放学后去了一个同学家出来时才经过这条巷子的。

他的小糖盒里装着刻了苇字的小金花生,他不晓得金花生的主人刚刚走远,待他回头看时,早不见了踪影。

这个城市慢慢地开始焕发出一种新的神彩,舒展起来,活泛起来,喜气起来。热烈的气氛一点点淹没了南京城。街面上的铺子都开了门做生意,大街小巷都能看到解放军官兵打扫卫生、处理垃圾、消除国民党的宣传痕迹。穿了白大褂的军医为老人与小孩子治病送药,工厂与解放军搞联欢活动,淑苇他们学校还请了解放军的战斗英雄去做报告,女人们走进兵营,帮助军队洗衣被,送日用品,淑苇跟着学校的合唱队也去了军营演出。她站在队伍里,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心头清明而快活,这天在她的眼里,真的一点点明朗起来,她看到她一直想着念着的那一种光那一种暖那一种平安而灿烂的日子慢慢地走近她。

家里却一如既往的弥漫着阴沉之气。伙计豆芽的耳朵被淑苇爸爸打聋了。

豆芽在迎接解放军进城这件事上表现了巨大的热情。几乎天天往大街上跑,挤得鞋都掉了,成天嘴里哼着歌,没过两天便顶着趣青的头皮,在院子里大声地说,是解放军给剃的头,不要钱的。江裕谷阴着脸看着他,小伙计的快活在他的眼里显出点猖狂来,这叫他极不舒服。

这些天米价被哄抬起来,有些米店的老板开始偷着往大米里掺些碎谷子与砂子,很是赚了些钱。江裕谷看着不忿又眼热,便也开始往米里掺杂物,也就是那么巧,正被豆芽看见了,豆芽立时就叫了起来,说是要到解放军那里去检举他,江裕谷一个巴掌就甩了过去,这巴掌打得太狠,豆芽一个跟头就栽到地上,江裕谷也怕起来,叫人送豆芽去医院,说是耳膜打破了,等好了之后,豆芽的左耳就不大灵光了,因为听不清,他不仅斜视,更加添了歪着脑袋的毛病。入夏的一天,豆芽终于跑了。

也正是这个夏天,江裕谷的一个老朋友,也开着米店的,叫解放军给抓了,事情就坏在他往米里掺东西上,后来又听说哄抬米价也有他的份儿,没多久便给枪毙了。江裕谷吓破了胆子,从此倒老实做起生意来。

日子过得随顺起来,这一年的冬天,江裕谷娶了东牌楼从良的妓女云仙进门。

那天天特别冷,淑真与淑苇袖着手,站在小院门口,看着云仙穿了一件缎子的新棉袄,水红色,掐腰,紫红滚边,襟前塞了一条粉色的手绢,随着她的步子的起伏轻柔地扑打着,瞧着她这一付派头,打鼻子里用力地哼了一声。

云仙一摇一摆走到院子中央的时候,被一块松动了的青石绊了个趔趄,淑真响亮地笑了一声。

云仙却只当是没有听见,回头挑了细长的眉向身后的江裕谷抱怨道:“快找个人来收拾一下这砖头。”说着扯了手绢在鼻翼处轻轻扑了一扑,目光凉凉地扫过姐妹二人。

第六章 继母

江裕谷的第二次婚姻来得悄然突兀而迅速。

淑苇的姐姐十七岁的淑真对后母的到来表达了无比地恨意。她云仙来的头一个晚上,饭桌上,她便以一张冷脸相向,她端正明媚的眉眼绷得紧紧的,更叫人想不到的是,她穿了一件母亲留下的旧淡蓝通花麻纱旗袍,满身樟脑的气息,侧了身好正面对着云仙,仿佛母亲的魂灵无声地归来,附着在她年青的身体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对狗男女,满目苍凉,不胜前世的万般感概。

江裕谷阴阴地看着大女儿,好歹没有发火,云仙则是一片悠然地捡了张妈的拿手好菜无锡糖排骨慢慢地啃。她十二岁入东牌楼,什么没有见过,岂会被一个小丫头虚张声势的下马威给吓住。

她是不得不嫁的。

再迟一步她便要被抓去做工改造了。云仙一辈子靠男人吃饭,养得细皮嫩肉,她如何能去手套厂一天到晚织上七八个小时的手套?或是去染料厂弄得满手五颜六色没得恶心?

云仙想,她还算是有运气的,急着要从良时便遇上了江裕谷,手里有几个钱,更重要的是,倒不是肥头大耳,面目可憎或是七老八十的,象她的一个姐妹,早些天便急急地嫁了一个快六十的老邦子,一开口那味道冲得人一个跟头。

云仙丢下饭碗,闲闲的扯了手绢抹抹嘴角,抬眼看到她左手边江裕谷的另一个女儿,那女孩子快捷地垂下眼去,额前的流海披下来,挡住了她的眉眼。

云仙灵敏的意识到这是一个温婉的丫头,不似她姐姐咄咄逼人,不禁笑了一笑。

对淑苇而言,随后母而来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

后母祖籍上海,总是一付南京是乡下小地方的派头。她爱吃零食,穿掐腰裹身高开叉的旗袍和玻璃丝袜,每日打扮得齐整了出门一趟,回来闲闲地坐着嗑瓜子,淑苇有一天无意间走到父亲的房门口,那正是晚间,从半掩的门里,她看见云仙以一种极其诱惑的姿态将那玻璃丝袜剥葱似脱下来,然后她竟然把那雪白的脚丫伸至站在一旁的父亲的脸旁,用脚背轻轻踢着父亲的脸颊。

淑苇回身迅速地轻得像只猫似地飞跑回自己屋子,将被子扯开盖到自己头脸上,流了一脸的泪。

这一个晚上,她梦见了那个一面之缘的年青身影,细长,高挑。她梦见自己站在他的面前,低着头,看不见他的样子,可是却觉得想跟他说出心底里无限的委屈。

天亮后醒来的淑苇为自己奇怪的梦境发了很长时间的愣,那个时候她不会想到,这个梦里的人会那样长久地温存地留在她心里,一直到她老死。

在淑苇梦里出现的沈佑书这一年初中毕了业。

他打算考晓庄师范。师范不要学费,每月还有一点生活费发放,母亲就可以不用那样辛苦,而且他还可以留在母亲身边,南京是母亲的老家,他不想将来母亲年纪大了还要跟他到异乡去。

六月里,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南京晓庄师范。在他的行李里装进了那个小铁糖盒子。

这一年过年的时候,江家又出了件大事。

年前,淑苇姐妹的后母竟然叫了裁缝来家,给自己做了两身新衣,并且打算给姐妹俩也各作了一套。

她叫了姐妹俩去量尺寸,说,这买的可是红霞布店新近的上海好料子,别叫人家说我这个做后娘的薄待了你们。

淑真倔倔地站着不动,不肯上前半步,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毒毒地盯着云仙,淑苇看姐姐的样子,也不敢上前去。

云仙却好像没有看见淑真,只上前拉了淑苇的手,扯了布料盖在她胸前,看那颜色衬不衬,又叫裁缝来量尽寸,淑苇僵僵地站着,由得裁缝摆布,一双眼只怯怯地望着姐姐。

云仙闲闲地说:“解放了,人都不要穿旗袍了。其实旗袍有什么不好?多么抬人,再丑的丫头,穿了旗袍也总有两分姿色。那一年我去上海,在和平饭店吃西餐,看到过胡蝶,穿了件淡绿色的湖绉旗袍,从前襟到下摆一路绣了银色的蝴蝶,那才是漂亮人物。不要以为自己略微周正些眼睛就长到额角去,你披了麻袋片子走出去试试,哪个男人多看你一眼?”

淑真突地冷声冷气地说:“贱人才天天想着要男人看。”

云仙刷地抬起眼,眉目间的颜色一下子深浓起来,有一种剑拔弩张的尖税感。

结果这一年的年夜饭,淑真依然穿着母样的旧衣服上桌,淑苇穿的则是新制的一套衣服。她是临上桌前瞒着姐姐换上的,她本能地,意料到饭桌上会是如何地针尖麦芒,暗自希望自己的这一做法可以缓和一点家里紧张的气氛。

可是淑苇却把自己的姐姐给得罪了,姐姐开始不大搭理她,说她没有骨气。淑苇变得愈加地沉默。她偷偷地把记忆中的那个人的背景画成一副画,只得一个背影,在一片幽深长巷中。淑苇从小爱画,只是无人想到要请人来教她,年岁渐大,她慢慢地失了那一点天赋,画上的人与影都十分粗糙,比例别扭,但是对于淑苇来说,却是无比珍贵。她十五年的生命里,没有过一个好男人出现,便是这样一个虚幻的影像也实实在在地慰藉了她荒芜的心境。

少女江淑苇开始每日凝默地端坐,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有空时她便在心里编织着与这样一个年青人的故事。故事里她往往只是沉默地走在他的身边,长街如织,好像他们永远也走不完,永远也走不完。她的故事里甚至没有什么具体的情节与台词,但是淑苇却觉得这样也很够了。

她不过要一个让她安心的人走在她的身边,帮她隔开日子里的一切阴霾。

开过年来,天一暖,后母云仙从上海定了一张大铜床,花了相当的一笔钱。那铜床是那样地宽大,张牙舞爪地闪着黄铜的光泽,根本没有办法抬上窄窄的楼梯。于是江裕谷找了人用粗麻绳临空将大床吊上了小二楼。

淑苇从学校回来时发现,云仙与姐姐淑真正站在二进小天井里,淑真满面是泪,云仙的姿态却照常地悠然,淑真说:“你把我妈的床卖哪儿去了?卖哪儿去了?”

淑苇才明白,母亲留下的原本说要传给她们的拔步床被云仙卖掉了。

这一场风波是江裕谷的喝斥声中终结。

淑真昂头回房,可是淑苇却吓得发着抖。因为她看见云仙眼里毒毒的光,她下意识地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三月间的一天,家里忽地来了两个年老的女人,紧紧的发髻,扎着裤脚,小而圆的眼睛,碎碎地跟云仙说着话,一边向姐妹俩住的这一进院子走过来,她们盯着淑真看,从上到下地看,看完了便笑,搭讪着说这房子真好,这一进院子尤其静,夏天凉快吧。随后颠着裹了的脚走了。淑真的脸刷白,淑苇上前捏紧了她的手,她们都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果然,过了没两天,江裕谷突然宣布,他已经给淑真定了一门亲,家里也做着生意,是个独子,人才不错,就是年数略大个几岁,也不算很大。下半年就把亲事办了吧。

淑真安安静静地听完父亲的话,扭过脸来白着脸问云仙:“是你捣的鬼吧?”

云仙不答,拿了把小银剪子剪去旗袍下摆处的一点线头,一口气吹了出去。

淑真忽地笑了,一字一句慢慢地说:“你恐怕不晓得,我爸说过,堂子里出来的,都是烂货。果然不错。”

堂屋里有片刻的寂静,突地江裕谷一个巴掌扇到淑真的脸上,把她打得扑跌在地,淑真慢慢地爬起来,走出去,猛地一扑,就要从楼上跳下去。

张妈砸了手里的菜盘子,冲上去死死地抱住淑真,江裕谷伸手一扫,饭桌上的碗盘杯碟全被跌在堂屋的青石砖地上摔得粉碎,有两片碎屑崩到淑苇的手上,尖厉的刺痛,血流下来。

淑苇突地一声接一声地尖叫起来。

第二天,江淑真从家里消失了。

江裕谷找了半个月,有人说,看见这女孩子跟着穿军装的人走了。

江淑苇失去了她的姐姐。

家里变得更加旧而阴沉,到处是霉气,像是滴得下水来,跟外头的明朗、朝气蓬勃的世界是两重天地。

姐姐淑真出走之后,淑苇对后母因了好奇而生的那一点好感如烟尘一般地消失了。她变得十分地沉默,除了上学,吃饭,她只呆在后院里,再不跨进父亲住的小院半步,偶尔遇上了云仙,她代替姐姐用冷而恨的眼神看着这个女人。

只是她的恨意也是怯怯的,她恨不长久,恨不透彻,恨不结实,她在恨的时候也是怕的,怕惹了别人的讨厌。

淑苇成了一个极安静的,影子似的人。

只有在她看着自己画的那些画时,她的脸上才会有温暖的笑意,她的周身才会发出年青女孩子柔和的光来。

在日后,有许多次,淑苇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那个时候的日子就那样地过下去了,也许她的人生是另一个样子。或许她初中读完后便嫁了,也许嫁的是一个小生意人,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两个人过上一段日子,有两三个小孩,彼此慢慢地生了厌,也慢慢地有一点感情,吵嚷口角之间,总是可以过到老的。

然而命却没有让她拥有这样的人生。

那是淑苇初中的最后一个暑假。过了这个假期,她就不用再上四女中,她也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还会许她再读点书,或者,她可以出去找一点事做,现在解放了,年青的女孩子,多的是在工厂、学校工作的。

假期的一天,天热实在闷,张妈太忙,淑苇自己去父亲住的小院汲一点井水来。她听得父亲的小楼上传来哗哗的洗麻将的声音,知道那是云仙闲了太闷招来的旧友在搓麻将。她的那些旧友,多半是夫子庙、石坝街堂子里出来的,解放后嫁了人,日子过得顺了以后,也时常相互走动走动。

那时的报纸上常报道她们,总用这样的字眼:“许多妓女感激新政府,她们说: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可是淑苇却觉得至少云仙她们并不是这样的,她们拒绝与外面的那样崭新明亮的世界接触,她们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淑苇拎了一桶井水磕磕绊绊地往回走,水太满,有些泼出来沾湿了她的裤腿。

“请问,许云仙是在这里住吗?”

淑苇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年青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那男人面目端正,就是面黄肌瘦,有点瑟缩相,穿了件如今人不大穿了的旧长衫,手里捏了顶磨毛了边的礼帽。

第七章 秘密

自那日以后,这个戴礼帽的男人便时常出入江家小院。

许云仙说这是她的叔伯兄弟,叫做许敬之,以前在上海浦东乡下跟着人学做点小生意,因为身体不大好,现在来城里头,想找一个清闲一点的事做做,养养病再想别的法子。

细细看起来,这叫做许敬之的年青男人,眉宇间与云仙真有两分相像,江裕谷在家里请他吃过一次饭,原来想安排他到自家的店子里帮帮忙,这男人竟然谢绝了,连连说不敢麻烦姐夫,现在一家小茶叶铺子里找到事了。江裕谷对他的印像倒不错。

头一个对这人的来历起怀疑之心的是张妈,她悄悄地却又是吞吞吐吐地在淑苇面前说:“过去堂子里的人,多半是人牙子手里卖出来的,哪里还有跟家里人来往的?多半…”

淑苇抬了迷蒙的眼睛看着张妈,张妈叹了一声,抱着淑苇的弟弟小育宝慢慢地在小天井里踱着步子。

“我们这一家子,好容易熬到今天,可别再出什么事才好。”张妈说。

这男人时时地来,一般都是来凑麻将搭子的,说是茶叶铺子里不大忙,老板只要他看半天铺子,工钱是少点,但正好用来养病。这一通说辞其实都是云仙转述的,江裕谷便也点点头信了。这一年里,大女儿的出走叫他心里有一阵子的确不痛快,都是云仙在里面左劝右劝,劝着劝着,便把她自己劝成了个无辜的人,软语温言,却叫江裕谷心头舒服了许多。他不过四十来岁,正是最年富有力的岁数,云仙给了他一种新鲜热辣的快乐,是过去他贞洁安宁的前妻不曾给予他的,他的婚姻生活因着一点无耻一点放纵而崭新光鲜,甚至叫他慢慢地忘却了大女儿的离家,也让他不再去计较为什么孩子会走得那样义无反顾。

叫许敬之的男人来时总不空着手,带一点洋白糖或是水果蜜枣之类,他相貌端正,脾气顶好,只是寒涩得很,脸上总有一种惭愧的表情,从来只从眼皮下偷偷看人,有一回侍侯茶水的张妈亲眼看到云仙用手指飞快地划过他的下巴调笑道:“这付死样怪气,比大姑娘还害羞,几时改脾气?”一桌子全是女人们古怪暧昧的笑。

云仙依旧每日坐在麻将桌上,或是听听无线电,每每抱怨院子里的那块砖还松动着,时不时地绊了人。说来也怪,从她进门时江裕谷便说要找人来修这个砖,说了便忘,终还是没有修。

可是这一切都似乎与淑苇无关。

她只守在小院子里,看看书,给廊下的花浇浇水,哄哄小育宝,发发呆。江裕谷不喜欢她跟旧同学们一块儿参加社会上各种活动,她慢慢地也与她们断了来往。

年青的江淑苇眉目里竟然偶尔有一点点老态一闪而过。

许是因为胸部的发育让她窘迫,她总半驼着背,好像她的灵魂先自她的身体老了,身体还青葱健鲜嫩,灵魂却枯萎衰败,她便带着这样一付古怪的样子缩在小院子里,如果不是一件事的发生,她兴许就这样老去了。

那天淑苇看见小院墙头开了一朵喇叭花,淑苇看了半晌,回屋端了个高凳出来,站上去想摘下来。

这一道女儿墙不高,正对着江裕谷与云仙的卧房的后窗。

房内大铜床边上有一道布帘,布帘里是云仙的恭桶。

云仙正站在那道布帘前,许敬之挨坐在铜床边儿上,十分拘谨。云仙似在跟他说着话。

突地,淑苇看见,云仙伸手在许敬之脸上抚了一抚,忽地扑进他怀里,两人牵牵绊绊地走到那道帘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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