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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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育森说不清楚自己怎么就打开了布包,从里头掏出淑苇常翻看的那个小本子。在本子的夹层里,林育森找到了一张小照片。

照片有年头了,泛了黄,可是保存得很好,一点皱折也无。

林育森出了门,手抄在外套的口袋里,攥成一个拳头,手心里是那张照片,他记起多年前仿佛读过一个故事,有个男人,怀疑妻子不贞,亲手掐死了她,她嘴里流出的血滴在他的手背上,之后他便一直觉得手痛,痛极了,要剜掉那块肉才舒坦。因为那块肉是他的罪孽,然而自己有什么罪孽呢?自己并没有一个不贞的妻,自己也没有伤害过她,可是为什么也要这么痛?他不求因为自己的全心全意而得到老天格外的眷顾,可是凭什么他要受惩罚?因为爱一个人爱到无可奈何而受惩罚?这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育森走到一座桥下,桥下的水在清晨薄薄的雾气里显得清,可是等雾散开了,便能看出水的浑浊来。这桥叫做长干,李白为它写过一首长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生死相依,直至长风沙。

林育森把拳头从衣袋里拿出来,展开,手心里的那张照片颤微微地抖,薄脆得随时会随风飞走。

林育森重新合扰手,攥紧了照片。

这样做太蠢了!

太蠢了!

林育森转身往回走,迎面来了一辆自行车,因为是下坡,车速极快,冲着他过来了,育森吓了一跳,闪身一让,手在桥墩上一撑,那张照片便落了下去。

那样轻的东西,可是林育森分明听到了它落在水面上的声响,泼刺,像一尾鱼在水面上跃了一跃。

淑苇足足在路上耽搁了两天半,才找到那个苏北战友的家。是一个很小的镇子,从东头走到西头只得十分钟。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江淑苇在见到那位战友时还是惊得目瞪口呆。

那人半倚在床上,这样的天气,秋阳燠热,他裹着一床旧而脏破的棉被,隔了老远就闻到他身上病人的那股子陈腐的味道,他是高位截瘫,行动完全不能自理。他的亲戚在家,看样子是照顾他的,只是面色看不来不善,江淑苇说明来意之后,那亲戚手脚很重地揪了他的衣领往他背后塞了一个枕头,好叫他的头可以仰起来,淑苇忍不住说:你轻一点。那亲戚是一个中年的女人,闻言死死地白了淑苇一眼,一口浓重的乡音,说了些什么淑苇也听不大明白,只听懂一句:怕什么,他没有知觉的。

那战友应该不超过三十五岁,可苍老得仿佛有五十岁。他对着淑苇突地一笑,说:“来,你摸一摸我的腿。像不像一块烂猪肉?”他的话里也有乡音,倒是能听得懂的,在部队上,他们都学着说普通话。

淑苇伸手摸一摸被子上鼓起的腿型,是软的,毫无生气,叫人想起烂得拾不起的水果。

那人说:“我是认得沈佑书的。”

淑苇的眼里一下子涌起了泪:“真的吗?我有多少年,没有什么人提起佑书了。”

“沈佑书是个好人,多干净的一个小伙子,小我三个月,常帮我写家信。”

“你可知道,佑书的坟,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们连是在他们之后发起冲锋的,沈佑书死了,我就成了这样。”那人说,淑苇发现他的牙掉了好几颗,这使得他的笑容有一种令人心酸的丑陋。

“你说你是沈佑书的未婚妻?”

“是的我是。”

“你叫江淑苇,在学校里头教书。”那人又笑:“我不晓得沈佑书埋在了哪里,不过,他托我带一件东西给你。”

淑苇刷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人抖得厉害,声音出来都是碎扑扑的:“是什么东西?在哪儿?”

“沈佑书原本想托一个南京的老乡带回来给你的,可是那人牺牲了,他知道我也是江苏的,我们原先有不少江苏的战友,都死得差不多了。沈佑书说,如果我能活得下来,就把东西带给你,如果不能,就把东西再传给一个老乡,希望总归能带给你。”

“是的,我多承你。”

“不过东西现在不在我手上了。”那人说:“他们都拿了去。”他朝着半掩着的房门扬扬下巴:“国家给我的伤残补贴,年年给的慰问,还有我的一些东西,都拿走了。”他边说边依然露着他那种缺了牙的笑容,仿佛在说着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我对不起沈佑书,不过我也没有法子了,你要是有办法,问他们要来吧,替我了一个心愿。”

亲戚们听了淑苇要求要回东西的请求之后暴怒起来,三两个女人一起把淑苇围在中间,语速飞快地说着什么,说到激动处,还推搡了淑苇几下,把她推到门外。

江淑苇在这个小镇子上唯一的一个极小极破旧的旅馆里住了下来,她躺在床上,闻得见自己身上的馊味,她几天没有梳洗了,她变得这样地邋遢而绝望。

绝望的江淑苇意外地在异乡陌生的床铺上,在邻床女人山响的呼噜声里睡了个烂熟。

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地去了战友的家,拍开了门,往战友的亲戚手里塞了个手绢包。里头是她这两年来全部的积蓄。

江淑苇终于要回了那个小金花生。

他们甚至还保留着佑书原先用来装它的小针线包,上面红线绣着字:送给最可爱的志愿军战士。

淑苇还有两天的假了,她向战友道别,那人没有答腔。

在她要跨出门去的时候,战友突然说:“没有什么坟的,山头都炸平了,抓一把土,里头有炮弹片,还有人的骨头。都没了,没有了。都忘了吧。”

等江淑苇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里以后,迎接她的,是婆婆的一张冷脸,还有丈夫林育森沉默的背影。

接下来的一天里,家里终于为着江淑苇的这一次远行以及她用光了家里的积蓄而爆发了一场大吵。婆婆,大姑,跳着脚地骂,江淑苇这才知道,原来她们是这样地不喜欢她。林育森始终是一言不发,淑苇心里头突突地跳,跳着一点对育森的愧疚,还跳着那位战友的话:没有了,都没有了,忘了吧。

江淑苇听见自己的心擂鼓似地跳,还听见自己的声音一遍遍地说:不行,不,不行。

淑苇把小金花生收进自己的小布包里,她发现,佑书的照片没有了。

她回头的时候,看见育森独独地盯着她,淑苇说:“我对不起你育森,但是你可不可以把佑书的照片还给我?”

育森面无表情地又盯了她一会儿,说:“丢了。我把照片丢了,丢进河里了。没有了。”

淑苇只觉得自己失足落进了井里头似的,一个劲儿地只是往下堕,井壁又湿又滑,她上不得,只得一直往下往下。

淑苇说:“这照片只得一张。育森,这照片只剩一张了。”

“那又怎么?”林育森说:“只剩一张又怎么?”他突地爆发出来:“你对他越痴情就对我越残酷,江淑苇你明不明白?你明不明白?”

半夜,淑苇起床给薇薇和奶糕,借了透进厨房的跳灯的光,她摸出奶糕和小奶锅。

有人啪嗒拉开了灯。

是育森。

两个人沉默地配合着冲糕,育森把小奶锅从火上端下来,递给淑苇的时候,不小心烫了淑苇一下,育森赶紧拉了淑苇的手在水缸舀了冷水冲洗。

他们的手在冰凉的水里握在一起。

淑苇说:“育森,我对不起你。以后,我再也不会提了。不提了,我们好好过日子。”

育森说:“淑苇,你有你放不下的东西,我也有我放不下的东西。可怜我们都进了死胡同了。”

会走出来的,你,我,我们都会走出来的。

江淑苇从这一天起下定了决心,她要把沈佑书更深更深地藏进心里去。

她把有关佑书的一切凝成一点血泪,日日缀在她的心头。

可是再不能叫人知道。

她跟育森还得过下去。

育森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

他们还有薇薇。

这一年,江淑苇满三十五岁了。

年华是这样好这样美的一样东西,慕其有理,留之不能。

第二十一章 冬至

江淑苇与林育森从家里搬了出来,搬进了育森学校腾出来的半间教室里。

这是育森坚持的。

不搬出来,他们便没有办法真正地开始新的日子。

尽管育森的妈打滚哭闹,育森还是咬牙搬了出来。

半间教室朝北,正入了冬,早起的时候,毛巾冻得铁硬,水缸里里浮着一层薄薄的冰。

薇薇很快地得了感冒。

后来林育森装上了炉子取暖,一大早起来将封了一夜的炉子捅开,坐上一壶水,水开了,蒸汽突突地顶着壶盖,给屋子里增了暖意。

林薇薇的病缓慢地好了。

淑苇在走廊里做饭,晾衣,早上四点起来,穿过半个校园去倒马桶,再送薇薇去托儿所。下了班赶过去接孩子,她几乎担起了全部的家务事,好让育森多一点时间休息,以应付越来越暴躁的学生。

这却是他们夫妻两最安稳的一段日子。

屋子的后墙是一大块黑板,黑漆有点驳落了,育森想法子给修补了,淑苇每天晚上在上面教女儿薇薇识字。

薇薇是一个极其安静聪明的小姑娘,淑苇发现她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夫妇俩为了这一个发现偷喜得像拾得了大金元宝。

江淑苇相信,林薇薇是老天给她的最大最好的补偿,是她未来的生命里最明亮的一抹色彩。

婆家是想着淑苇再生一个儿子的,提了许久了,说是现在生活倒底比前两年好一点了,薇薇又是个省心的孩子,再养一个,如果是个儿子,林家也有后了。

淑苇没有同意,她说要一心一意地培养女儿薇薇。婆婆极其不高兴,这也是促使他们下决心搬出家的一个原因。

私底下,育森是感激着淑苇的。

这两年,育森的身体一直不大好,人总是懒懒的,他们之间,没有了夫妻生活许久了。在婆婆跟前,淑苇只是说她自己不想再生了。

育森对淑苇说过,谢谢你为我担起了这么多。

淑苇说:你也曾为了我担过许多。

淑苇从陈大姐那里新近得了一个肝病保养的方子,这一年冬天起,他们的半间教间里就常飘着中药那股子闷闷的香,薇薇倒很喜欢这味道,常把小鼻子凑到药罐子上小狗似地嗅嗅,把浓黑的药汁端给父亲,在他喝完之后再往他的嘴里塞进一颗她省下来的虾须酥糖。

夫妻两个轮流着教女儿识字,数数,背唐诗宋词。他们一家,如同一艘在渐来的暴风雨里竭力保持着平稳的小船,安静地努力地向前驶去。

最先感觉到事态的严重的,是沈佑书的妈妈。

这一年开春的时候,她跟淑苇提出来,要回佑书父亲老家的小镇住一段日子。说是老家有佑书父亲的一个远房老妹妹,这些年一直没断了联系的,老妹妹唯一的女儿支边多年,现在老伴去世,自己也退休了,想让嫂嫂陪着一起过。

淑苇不肯答应。

可是她还是走了。

淑苇跟育森赶到车站时,火车已开了,喷着白烟,拖着长长的鸣声。

下了火车再转小船,就会到。

淑苇回娘家时,发现她带走了佑书的画像。

几天以后,她打来了电报。上面只得四个字:女儿保重。

后来淑苇想到,许是她那个时候,就预料到了未来日子的不易。她一辈子经历得太多,心里头比谁都清楚,可是她也无从明说。在某些苦难来临的时候,卑微的灵魂只得选择高贵的沉默。

运动到来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最先被揪出来的是陈大姐夫妇。

他们说陈大姐夫妇是潜伏在革命队伍里的特务,牵涉到几位当年的地下党被捕牺牲事件。夫妇俩很快被隔离审查。

他们被隔离的头一个晚上,淑苇偷偷地去看过陈大姐。

他们的家早就被抄过两回,几乎所有的书籍、报纸、信件、证书都被搜走了,连墙壁都被撬开,像是墙上张开了一张张恐怖的大嘴,随时可能吞噬一切。

大姐拉着淑苇,说:我相信党,相信真理。我们的过去是清清白白的,可是你的过去却太过沉痛,淑苇,忘掉过去,努力活下去。什么也比不过这一天一天的日子。活着终归是幸福的。

一个月之后,陈大姐死了,据说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

在同一个夜晚,陈大姐的丈夫出逃,他们的双胞胎儿女超英与超美也失踪了。

接着,工宣队进驻淑苇所在的小学。

工宣队的队长是一个瘦长的男人,面容板扎得一点表情也没有,明明还算年青,却好像老得把以后的日子给提前过了。

在他见到江淑苇第一眼,他那张严密得滴水不露的脸上有了一点点的破绽,一场漫长的会议结束之后,他在校园的一个角落里拦住了淑苇。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一口叫出了她的名字:江淑苇。

在那一瞬间,淑苇认出了这个人。她试探着叫出一个名字:豆芽?

豆芽说:“我现在叫做吴卫东。”

江淑苇很快地被揪了出来。

学校的围墙上贴着她的大字报。

她有着不那么清白的出身,父亲一个业主。更严重的是,江淑苇一直与内奸陈开英过从甚密,陈开英是江淑苇的证婚人,陈开英的两个孩子一直叫江淑苇做“娘娘”,两家几乎每一年的春节都要在一起过初五,也许是密谋什么反革命的活动。

过不多久,又有人揭发,江淑苇的父亲是杀害城市平民许云仙的凶手,死后尚留给两个女儿与一个儿子一笔剥削来的巨额财产。这么多年以来,江淑苇一直企图向组织隐瞒这件事。

淑苇想不出来这件事是谁又提起来的,这些年来,她从未对人提起,每次填表,她只写父亲为业主,已故。

从这一天起,江淑苇与一群教育部门被揪出来的牛鬼蛇神一起,每每区里或是市里召开教育系统大会都会被押解上台接受批斗。

这个时候,江淑苇才明白到底是什么人把过去的事情揭开。

那个男人如今老得淑苇几乎认不得了,只在他把戴着的帽子拿下来在手里反复地揉捏时,淑苇才蓦然想起,当年的他,瑟缩地站在她家的小院里,削瘦腊黄的一张脸孔,纸片似的一个人儿,也是这样神经质地捏着帽子的角。

是后母云仙的相好,淑苇记得他仿佛是姓许的,原来他解放后也做了老师,只是不与淑苇一个区。

淑苇发现自己并不恨他,他不过是为着过去的那一点恨,或是他是真心爱过那个做了淑苇后母的女人的。江淑苇甚至对着这个叫做许敬之的人微笑了一下。

为了他的那一点痴心,淑苇想,一个女人活着,也不过是图这世上有一个人对自己有一点真心。淑苇想起横死的云仙,大睁着眼,躺在潮湿的青砖地上,青色织锦掐金的旗袍,脸如白灰,像一朵残破的栀子。兴许她现在可以闭眼了。

江淑苇的每一个白天都在口号、谩骂与喷气式刑罚中度过,晚上回到家里,她继续教女儿林薇薇念书识字。江淑苇好像一个奇怪的弹簧,在重压之后,呈现出一种执拗的韧性来,连她自己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哭,也不觉得有多苦,那似乎也不是一种麻木,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没有什么。

兴许她的日子曾经苦到极处,她已经是一块浸透了水的海棉,没有什么可以再伤她的了。

何况她还有女儿薇薇。

薇薇显出了一个智力超常的孩子特有的沉静与明慧来,她背完了三字经,背完了千字文,背完了百家姓之后,竟然开始自己读书了。

书是林育森从学校图书馆里冒着极大的风险偷拿回来的,可惜那不过是那个百年名校藏书中极小极小的一部分,其余的都堆在学校的操场上,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火焰窜得那样高,甚至点燃了一棵很大的银杏树。那树被烧掉了半边,隔了两年,在剩下的一半边上,发了新的芽。

江淑苇被揪出来两个多月后的一个晚上,有人敲开了她家的门。

那是个头脸都密密地包裹在格子头巾里的女人,淑苇家里只灯着极小的一盏灯,上头还套了个报纸糊成的灯罩,好把灯光尽可能地遮住,所以,直到那女人摘下头巾,淑苇也一时没能认出她来。

女人把脸凑到淑苇眼前来,哑了嗓子说:“淑苇,是我。我是兰娟。”

兰娟带来了一个小包袱,像多年前她去寻陈磊时差不多的一个包袱。只不过,以前是为了找回这个男人,现在是为了离开他。

江淑苇是知道的,现在的陈磊,是市里风头极健的年青干部,她就几次远远地看见过他,穿着半旧的军服,依然是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在发言,在宣讲,气势宏壮,掩不住的得意。

然而兰娟说,她现在不大认得他了。

他不再是她巴心巴肝地爱过的人了。

他们结婚数年,没有孩子,听说是,他另有了人。看样子,他的官是要一直往上做的。

他们悄无声息地分了手,兰娟再没有地方去。在她一叶乌篷离开那个水乡小镇的时候,她曾经发过誓,永远不会再回去。

两天以后,林育森送走了兰娟。江淑苇把她送到沈佑书母亲那里。两个人可以有个伴。

兰娟临走的时候,天正下着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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