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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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明从去年秋天起,就没有在外面干活了。一开始是因为家里要盖房子,可等房子盖好了,他也没有要出来干活的意思。小菊倒不是要让他来北京。孩子今年秋天就上小学了,有个人离家近一点还可以管管她。德明自己也不喜欢来北京,去年来待了不到半年,那个工程队一解散,他就走了。小菊只是希望他去绵阳,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每天都能回家。刚过完春节那会儿,他去了半个多月。后来接连下了几天雨,工程暂停,他从那之后就没有再去,整天和几个人凑局打牌,而且他们打牌,输赢肯定是要算钱的,否则就觉得没意思。小菊每次打回去电话,他总会说:

“我早晨起来一看,天阴得厉害,怕是要下雨……”

“所有的云彩都压到你四川去了啊?”小菊气呼呼地吼他。

他也总还有他的道理,说:“今年气候反常,看样子要闹点什么灾事,没准儿会有个特大暴雨或者泥石流。”小菊说:“你还会看天象了不成?”他们就这样吵到不可开交,两个人都嚷着要离婚。隔上一个星期,小菊的气消了,打回去电话,那边仍旧是天气不好。他们又开始争吵。这样周而复始,小菊还是每个月往家里汇钱,但从两个月前,她开始把多赚到的一点给自己留下来。这次是还不到一个月,德明就来催她汇钱。她盘问了很久,他才说是把钱借给表哥盖房子了。他们又吵起来。小菊在电话里骂得很凶,但也还是到邮局来了。

小菊想想就觉得委屈。她自己在外面干活,倒不觉得苦,不像有些人,来了很久都想家,念起孩子就掉眼泪。她很快就适应了,觉得在北京也有在北京的好,还买了一台旧电视,晚上回到住处可以看看韩国电视剧,偶尔也到市场买点鱼虾自己烧着吃。她也不怎么想孩子,偶尔打打电话,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可能就是因为她在哪里都可以过,就越发觉得要这样一个窝囊的男人有什么用,也不能让自己的生活更好一点。

这一天的下午,小菊捏着钱包,和其他几个保姆站在汇钱的队伍里,慢慢地向前挪,心里忽然有强烈的悲伤。她很想挣脱这支戴着镣铐的队伍,获得一点自由。自由,想到这个词,她的眼前立刻浮现出裘洛拉着皮箱离去的背影。她相信那个背影是向着自由而去的。

次日小菊来到裘洛家,家里没有人。但蹊跷的是,房间非常整洁,和她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好好地摆放在原来的位置,没有任何被使用的痕迹。男主人好像也没有回来过。猫的饭盆里空空如也,小菊放了食物,它狼吞虎咽,看样子昨晚也没人喂。屋子虽然干净,但她也不能让自己闲着,就又擦了一遍地板和书柜。她一边干活一边想这是怎么一回事,有两种合理的可能性:一种是他们都去外地出差或者度假了;一种是裘洛真的离家出走了,男主人发现之后,去找她了。她很快排除了第一种可能性,因为如果两个人都离开,裘洛在看到她的时候,应该会交代一声,或者在家里给她留一张纸条。可是第二种,也有点说不通。男主人从回到家,到发现裘洛不在了,总还是需要一些时间。他在等待的时间里,总要吃点东西、喝点东西的,可是连水杯都没有人动过。小菊离开的时候,把来的时候从门上取下的广告传单又塞回门上。

第二天,她来的时候发现,那份广告纸还在门上。屋子里照旧那么干净,猫一见她就飞奔过来,围着她嗷嗷地叫。没有人回来过。她蜻蜓点水地打扫了一遍,就坐在沙发上翻看桌上的时尚杂志。下午的房间里都是阳光,她看着看着睁不开眼睛,就躺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猫团在她的脚边,热烘烘的。她穿上外套和鞋子,拿起钥匙走出房门,忽然觉得对这房子有了些依恋。

到第五天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给裘洛打了个电话。关机。从下午到晚上,她又打了几次电话,都是关机。她最担心的一种情况是,男主人出了什么意外,可是离家出走的裘洛却还不知道。临睡前,她躺在床上,回忆起一开始给中介公司打电话找她来干活的,是男主人。或许中介公司那里还留着他的电话,她打算明天就去问问。

但这件事也有困难。她和中介公司早就闹翻了,为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理由:在积累了一些固定的雇主之后,她撇开中介公司,直接和雇主联系,和他们结算工钱。这样雇主可以少付一点,而她每个月至少能多赚两倍。不少钟点工都像她这样干,但失败的例子也不少,有几个过了几个月又乖乖回来,低声下气地请求公司再收留她们。小菊当时看着她们就想好了,要有骨气一点,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她只能拜托霞姐。当初离开公司的时候,是叫霞姐一块走的,可是霞姐怕自己干不牢靠,也怕和中介公司结了仇。但人各有志,小菊也不愿意勉强。她们也还是常在晚上见见面,聊聊天。

小菊没有和霞姐说实话。只说男主人和女主人吵架,男主人好几天没回家。女主人在家里气病了,不吃也不喝,所以她想偷偷给男主人打个电话。霞姐笑她:“你管的事情可真多,给人家当管家啊。”但又说,恐怕帮不了她,直接问肯定不行,而那个电话本子,被他们锁在抽屉里,偷看也偷看不到。小菊拼命求她,不依不饶,最后她只好答应看情况、找机会。

可是第二天收到的快递,让小菊彻底断了给男主人打电话的念头。那时她正在空房子里给猫梳毛,送快递的人砸门。他是因为走到附近,才上来碰碰运气:

“打了好几天的电话,都关机。”送快递的人抱怨道。小菊接过邮件,在收件人处写下裘洛的名字。

她想也没想就撕开了信封。这种快递公司的大信封随处可见,想把它封成原样一点都不难。里面是薄薄一张纸,是封信。她看了看落款,是井宇。

她一边看信,一边慢慢走到沙发跟前,坐下来。然后,她又读了一遍。

洛洛:

升职的消息公布的那天下午,我整个人好像被掏空了,坐在办公室里什么也不想做。也不想回家。我觉得自己像个一直被鞭子抽着的陀螺,转得飞快,现在忽然停下来,就站也站不住了。

我知道我不应该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满。这的确是安定、殷实的生活,并且肯定会越来越好。但我不能仔细去想这个“好”到底是怎样的好。一旦去想,我会立刻觉得,这个“好”毫无意义。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有些不切实际。那时你还写一些东西,我记得你当时和我谈起过你打算写的长篇小说。现在想想,真是很久远的事了。你也知道,我一直都说你工作不工作,都没有关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你觉得开心。但如果说我还有点奢望的话,那就是,希望你可以给我一点热情、一点理想化的东西。我非常害怕变得像那些同事一样无趣,一样庸俗。我说这些,并不是在指责你。

我有时候早晨醒来,想想剩下的大半人生,觉得一点悬念都没有了,就觉得很可怕。我知道现在这样离开,会失去很多。可是我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留在这里继续过毫无悬念的人生。至于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并没有打算,真的。

我记得今年过年的时候,你的父母还和我们商量,希望我们今年结婚。算起来,在一起有6年了,现在不能实现了,我心里很歉疚。但我离开,并不是为了逃婚。我逃避的,可能是比婚姻更大的东西。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在办公室,或许是气氛的原因,让我写得很严肃,也无法和你探讨与感情有关的话题。那些,留待日后再去谈,也或许更清晰一些。

房子、车子都留给你吧。日后我回来时再帮你办过户手续。

井宇

小菊放下信,惊诧不已。这两个人竟然在同一天不约而同地离家出走了。还有,他们居然一直还没有结婚,看起来倒像是多年的夫妻了。算起来她比裘洛还要小一岁,可孩子都6岁了。城市里的女人,做姑娘的时间竟可以那么长。

那天晚上,住处停电。小菊一个人摸黑坐着,想了许多事。她在想,城市里的人活得真是仔细又挑剔,一旦觉得有问题,立刻就要改变。像她这样的乡下人,倒也不是缺乏改变生活的勇气,只是日子过得迷迷糊糊,生活有问题,自己也看不见。可是好像又不是这样,生活的问题出在哪里,她也是知道的。那就是德明。几乎所有的烦恼都是从他那里来的。原来她一直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也不害怕承担改变生活带来的后果,而她只是从未好好想过解决问题这件事。

小菊认真地设想了一下离婚这件事,如果这样做,就肯定不会回四川了,孩子也不要。她想想一个人这么待在北京,也没什么害怕的。至于男人,她想也总还是会有的。若是没有,也就认了。裘洛从前告诉过她,她是处女座,小菊也觉得那些描述处女座的话,放在自己身上都合适。她有自己不肯放下的标准,属于宁缺毋滥的那一类人。

小菊想得有些憋闷,决定出去走走。她来到大街上,马路两边都是小饭店,招牌红彤彤的,人们一圈一圈地围着圆桌坐,吃辣的食物,喝冒泡的啤酒,说说笑笑很热闹。她一路看着,也觉得变得热气腾腾的,很有活力。她掏出手机,给德明发了一条短信。她说:

“我和你说离婚,不是句气话。我是真觉得这么过下去没什么意思。”她写完又读了一遍,把“意思”改成了“意义”。

信息发出去后,她觉得爽朗了许多。一抬头,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裘洛家那幢楼前。她犹豫了一下,决定上去待一会儿,还能洗个热水澡。

小菊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听到里面发出扑腾扑腾的闷响,心里有些紧张,担心是他们回来了。但又有些好奇,就也没退回去。她一进去,里面一片漆黑,不像是有人,开了灯,就看到猫正在鞋柜旁边踢腾,它一直喜欢玩球鞋的鞋带,细绳缠缠绕绕,甩来甩去的,像个可以陪它嬉闹的活物。但这一次不知怎么弄的,竟把自己四个爪子都绑了进去,鞋子又被卡在鞋柜下面了,移动不得,任它花尽力气想要挣脱,也还是被捆束在鞋柜下面的那只鞋上。

小菊把那些绳子解下来。猫已经筋疲力尽,缓慢地走到水盆前呼啦啦地大口喝水。小菊一贯对猫没什么感情,但这时却觉得有点心酸。如果今晚不是走到这里,明天下午她才会来,猫大概会一直这样挣扎下去,肯定早就绝望了。

猫的事情,让小菊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从那之后,她每天晚上都到这套房子里来,洗个澡,看看电视。有时也看影碟,裘洛家的影碟有好几箱。单就洗澡这件事,已经让她觉得生活快乐了不少。水流那么粗壮,热水用之不尽,还能坐在浴缸里,泡一泡酸疼的腿和脚。裘洛家的书也多,其实小菊一直很爱看书,原来裘洛在的时候,也常给她一些过期的杂志。不过裘洛家的书,都太深奥了,有好多她都看不懂。裘洛临走前翻过的一些书,还搁在书桌上,没有放到书架上去。其中好几本都是一个叫伍尔夫的外国女人写的。小菊一一拿起来翻看,可是怎么也读不进去,一大段话说得云里雾里,让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其中有一本,名字叫作《一间自己的屋子》。里面说,女人必须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小菊读着觉得很有触动。现在的她,因为有这么一套暂时可以容纳自己的房子,的确觉得生活与过去完全不同。

但她很少在这里住,除了有两次,看了恐怖影碟,不敢走夜路才留下来。她自己对床是有些洁癖的,不愿意别人睡自己的床,她觉得裘洛应该也会这么想。至于德明,他隔了一天才发回一条短信:“你自己看着办吧。”小菊想,她也的确是要按照自己的意思办。她打算找个时间回家一趟,和德明好好谈谈离婚的事。

半个月过去后,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她的面前。裘洛和男主人都不在了,没有人支付给她工钱。这份每个月600块的薪水,在她的全部收入中,占非常大的比重。除去裘洛家,其他固定要去的几户人家,有的一星期只需要去一次。还有就是零散的活儿,打电话叫她就去,没有电话就闲着。现在没了这600块,她的工时空出来一大半。只好厚着脸皮让一些客户帮忙打听,看看有谁的朋友那里需要。找活干是需要耐心的,她必须做好准备,最近几个月收入都会很少。所以,她心里很矛盾,有时很盼望裘洛他们赶快回来,付给她工钱。可是如果他们回来,她也就不可能再使用这套房子。这套房子对她来说,意味着自由。她先前一直以为,有钱一定比没钱自由,可是她现在的境况则是,有了钱反而会失去自由。

不过,钱和自由的选择权,并不在她自己的手里。小菊能做的也只是听天由命。

然而,天和命自有更大的安排。德明那张乌鸦嘴竟然说中了。全国的云彩虽然没有压到四川的上空去,可是整个地壳里的能量,却在四川爆发了。地震的那天下午,小菊正在一户人家干活,是霞姐打电话通知她的。她给德明和娘家打电话,都打不通。到了晚上看电视,才知道有那么严重。她把亲戚的电话挨个打了一遍,都没有通。她只好安慰自己说,新闻中播报的受灾地区,到他们那里还有些距离。

她坐在裘洛家的沙发上,对着那台电视机,手里捏着电话,不断地按重拨。霞姐又打来电话问情况,安慰她一番,末了感慨道:

“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你倒还挺沉得住气啊?”

“不然又能怎么办呢?”小菊说。

天灾人祸的厉害,她已经领教了。她妈妈是在98年发洪水的时候,被冲倒的电线杆砸死的。她还记得那时在医院的走廊里,她和弟弟抱在一起,哭得天昏地暗。所谓的坚强,是那个夏天的眼泪哭出来的。小菊一直守在电视机旁边,等待从四川传来的最新消息。她很饿,从裘洛家的冰箱里,找到一个皱皱巴巴的苹果吃。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竟然又打开一瓶红酒,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喝完没多久,电话竟打通了。德明从那边喂喂喂地唤她,她却还以为是酒精的作用,通了灵,吓得半天不敢应。德明和孩子都没事,家里的人都还在,只是新盖好的房子全震塌了。他们暂时搬到了在户外搭起的防震棚。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新闻里都是搜寻抢救的消息。小菊除了干活的时间,都守在电视机前。离他们那里很近的村子,也死了许多人,德明常常打来电话报平安,也总是会说起,他们认识的某某某,死了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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