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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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去睡吧,我还睡不着。”楚懋说罢,旋即就转身去了南窗榻边,从小几上取了一卷书,以手拿着搁在大腿处,看着一动不动的阿雾。

阿雾见楚懋耳根有些发红,嗓子略带嘶哑,心里怀疑他是不是也着了凉,可是听楚懋的口气,有些心浮气躁,也不知是为何事。但是今日事情太多,隆庆帝的冷漠,生母的忌日,自己的生辰,都足以让他心绪不稳。

这种事情,旁人是劝不来的,只能让他自己静静地待一会儿,自个儿想通了才好。所以阿雾当下也并不再跟过去。只有些娇怯地微微低头立在原地不动。

这也是极讨巧的心思。阿雾以自己为例,如果她心烦意乱,不喜人呱噪的关心,撵人时,那人若毫不迟疑地转头走了,她反而又会怨怪,人就是这么奇怪。所以,她少不得得留在原地纠结一番,让楚懋感受到自己的诚意,然后才能移步。

凉意这会儿终于传到了脚底,阿雾不经意地拿右脚盖在左脚背上,桃花瓣似的脚趾头蜷了蜷。

“不是着凉了吗,赶紧去睡吧,我这儿不用伺候。”楚懋的声音提高了一度地道。

阿雾越发听出他的不耐,只好原地福了福身,“殿下也顾惜些身体。”说罢,她自上床去了。虽说生着地龙,可毕竟是隆冬,穿一套内衣立着,还是稍嫌凉。

灯光里,楚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不干脆到次间去坐,或者去冰雪林、双鉴楼也好,偏偏就选择在内室的榻上坐下。静谧的屋子里满满都是女主人的味道。

片刻后,楚懋吹熄了灯,重新上床。

黑暗里阿雾听得楚懋道:“向贵妃说得不错,我是该有个孩子了。”

阿雾的背一僵,如果楚懋不是对着她说这句话,而是直接让别的女人怀孕了的话,阿雾会很高兴的,但是在今日的氛围下,阿雾只能装睡,呼吸都收紧了,四肢更是僵硬着。

尽管阿雾理智地觉得楚懋能说出这句话是对她这么多日来的用心良苦的最大回报,但是她听了依然觉得毛骨悚然,压根儿不敢往那个方向想一下。

崔氏虽然也一心盼着阿雾能为楚懋生下嫡子,可到底还是自家女儿重要,所以上回回娘家时,崔氏特地拉了阿雾说话,说她年纪小,别太早要孩子,否则生育那一关实在是危险。当初她生荣玠的时候,可是九死一生的。

阿雾也点头称是,一来她自珍自己的小命,二来也从没真正地想过要去行夫妻之事。

但今晚楚懋的话着实惊住阿雾了。她原本猜测,楚懋之所以那么迟才有孩子,完全是因为他怕功败垂成后,牵连无辜孩童,所以要待大事定下后再延血脉。然而如今看来,又不像是那么回事。

阿雾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好了,以至于楚懋非要用这种方式来“打赏”自己。

阿雾思前想后,觉着如果楚懋非要拉自己行事,她还真不能拒绝,否则她今后的打算便再无法进行,更别说帮长公主和大哥、二哥求情了。

阿雾深吸一口气,这才缓缓地转过身怯怯地对着楚懋低声道:“我年纪还小,嬷嬷说太早有孕,便是顺利生产,也会伤身子。”至于不能顺利生产那就更惨了。阿雾不知道这样的“实话”会给楚懋一个什么样的印象,她焦灼地望着楚懋。

夜色里,楚懋的眼睛仿佛黑色的宝石般,亮得让人打心底发凉,只道了句,“说的也是,是我思虑不周了。”

阿雾颓丧地踢了踢脚下的被子,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又被自己给破坏了,不过也实在该怪楚懋,没事儿提什么生孩子。除了行房,以及接下来的生孩子的事儿,便是让她为了楚懋上刀山,下火海,她也是愿意的。

只可惜楚懋不给她一个证明的机会。

阿雾伸了伸自己雪白的脖子,有一种洗白白待宰的英勇,“若是殿下需要嫡子,我也是愿意的。”阿雾的心里默默流泪。

“我不会拿你的命去赌的。”

楚懋一句话顿时解了阿雾的烦忧,她分辨得出他语气里没有敷衍和生气,他只是这样轻轻一说,就有一种让阿雾相信他的力量。

“谢谢你,殿下。”阿雾真诚地低声道谢,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只觉得有了楚懋这句话,她的清白就可以保住了。放松下来后,阿雾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睡吧。”楚懋为阿雾掖了掖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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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阿雾做了个很惊悚的梦,她梦见楚懋恨她雀占鸠巢,又不肯为他生下嫡子,就将她绑到一叶小舟上,在暴风雨的夜里,将她放到河上。

阿雾只觉得船上下颠簸得厉害,她又惊又怕,连眼睛也睁不开,而楚懋就站在岸边打着油纸伞,看着她笑。

阿雾只觉得暴风雨无穷无尽似的,眼看着自己就要被洪水淹没了,尖叫了一声坐了起来,她睁开眼,只见外头天还黑着,身边的位置却是空的。

“怎么了?”帘子外楚懋的声音传了过来,“做噩梦了?”

楚懋正从外头掀开帘子看着还在惊愕之中的阿雾,又问了句:“梦见什么了?”

“梦到我在一条船上,颠簸得厉害,我怕得紧…”阿雾尽管惊魂未定,但也知道不能说是楚懋绑她的。

哪知阿雾一说完,楚懋的脸色就变得很奇怪,片刻后才道:“大概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阿雾想了想,点了点头,大概是她情绪波动太大,对着楚懋又忐忑不安,这才有此一梦的。阿雾姑娘又哪里听得懂楚懋这种隐晦得不能再隐晦的恶趣暗示。

但是有一点却没逃过阿雾的眼睛,虽然楚懋穿着同色裤子,但是上头的暗花明明换了纹样,阿雾不解楚懋为何半夜起来又是换裤子,又是喝水的。以前没见他有这么多怪毛病的。

“殿下可是身子不适?”阿雾睁着澄澈的大眼,柔声问道,眼神从楚懋的腿根处往上抬。

楚懋刷地一下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没有,这屋子地龙生得太旺,明天让她们降小点儿。”

阿雾点点头,便信了楚懋大约是热着出了汗才换了衣裳。若换做是她,夏日半夜醒来觉得浑身黏腻,重新洗澡换衣也是有的事儿。

楚懋重新躺回床上后,阿雾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但总不及一眠至天亮的好,所以醒来时,有些头疼,觉得晕晕乎乎的。身边的人早已经起了,连被褥都凉了。

提及被褥,阿雾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仔细想了想才发现,楚懋昨晚盖的被褥不见了。虽然他的被褥每天都换,但是丫头们都要在阿雾起床后才会来收拾。

阿雾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太往心头去,她哪懂这些个细节,一心只想着今日回荣府的事儿。大夏朝出嫁女正月里通常在初二、初三兴回娘家一趟。

阿雾是自己急不可待,所以早早儿地就定在了初二,至于楚懋,阿雾是没想过他会陪自己回去的。果不其然,阿雾让人去同楚懋说的时候,他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大抵因为楚懋没去,荣三老爷和崔氏都显得轻松了许多。

崔氏瞧着阿雾那还像姑娘似的身段儿和脸蛋,抱怨道:“怎么也没养胖点儿,女人啊还是胖些才好。”

阿雾笑了笑没说话。

“祈王殿下对你还好吧,有没有信儿了?”崔氏关切地问道,其实她第一句就想问的,只是怕给阿雾压力。

“太太不是说我年纪小,不急着要孩子么,殿下也体贴我,说是这两年不急呐。”阿雾很擅于把实话换个角度说出来,听在崔氏的耳里,这就是她们夫妻很和睦的意思。

“祈王殿下今日怎么没跟你一块儿回来?”崔氏难免还是担心阿雾报喜不报忧。

“他一来,爹和太太动不动就又要行礼又要跪,咱们见面也不自在,他这是体贴女儿,也体贴你们呐。”阿雾把楚懋没空来的行为解释得很完美。

崔氏听了也连连点头。这厢母女间叙了话,荣三老爷那边就派人来请了阿雾过去。

阿雾一进去,荣三老爷就开门见山地道:“你将何氏送去庄子上,是四皇子的意思吗?”

阿雾心想,她爹这头狐狸还真是敏感,“不是。我先头也是不爱管府里的事儿,但殿下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我说府里没规矩。那何佩真却是嚣张跋扈,我做主把她送出去,殿下那边也是知道的,他也没阻止,事后也没有要接人回来的意思。”

荣三老爷捋了捋他那一把美髯,点了点头,又道:“依你看,四皇子对…”荣三老爷拿手指指了指天上,因为是同自己女儿说话,所以直白了许多,“有意思?”

那简直不是有意思,而是太有意思了,不过人家走的是自力更生的路线而已。不过这样大胆的话,阿雾也不知道说与荣三老爷听是对还是错,万一走漏风声,遭殃的会是他们自己。“殿下不曾同我说过这些,不过依女儿看,他不是没成算的人。爹爹以为殿下有那个意思,就能成吗?”阿雾想知道荣三老爷的看法。

荣三老爷摇了摇头,“难说。依我看四皇子仿佛并不在意那位置,否则平日也不至于那般行事,只是我观他英睿不凡,实在是可惜。”

荣三老爷毕竟是楚懋的老师,两人平日也有谈圣人言,荣吉昌觉得楚懋每每有点睛之论,且眼界开阔,看事高瞻远瞩,实乃明君之兆。

阿雾见荣三老爷如此惋惜的样子,便试探着道:“可是这两次进宫,我见圣上对殿下的确是极不上心的。”阿雾说得很委婉,但荣三老爷如何能不知道隆庆帝的态度。阿雾谨慎地看了看外头,将书房的窗户全部打开,以便可以看到外头的情况防止偷听,这才继续道:“想来将来的诏书上头那名字也不会是殿下,爹爹以为如果殿下果然有什么想法,该当如何?”

阿雾这话问得极大胆,听得荣吉昌心头一跳,其实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不止一次升起过,但他实在拿不准楚懋的态度,所以并不敢提这样大逆不道的建议。

但是从龙之功的诱惑实在是太大,而荣吉昌现在又是铁板钉钉的四皇子党,将来若是其他皇子上位,他恐怕不会有好果子吃,能保住命已经是万幸。这显然不是荣吉昌十年寒窗苦读想追求的结局,他们读圣人言并非为了忠孝,实则只是为“建功立业,丰功耀祖”八字而已。

这种念头,便是对自己的女儿,荣吉昌也不敢直说,转而道:“你大哥的婚事定在五月里,珢哥儿的定在九月,我打算若你大哥今科能中,求皇上将他外放,就不考庶吉士了。”

阿雾点点头,荣玠外放,哀帝登基之初想来手还不会伸得太远,必先安顿京内,才会整顿地方。

“珢哥儿爱武,等他成亲后,咱们分了家,为父打算让他也外放参军。”

乱世里什么也不如手头有一支军队来得有保障,到这儿,阿雾不得不佩服荣三老爷的高瞻远瞩了,什么都被他算尽了。

“我以为甚妥。”父女俩相视一笑,像是什么也没说,却又心照不宣了。

这厢刚用过午饭,外头就有人来报,说是祈王府派了人来接阿雾。

阿雾愕然,还以为是不是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儿,否则怎么会突然有人来接她。崔氏和荣吉昌也不敢多留阿雾,催着她赶紧回去。

待阿雾上了马车,看到楚懋时,愈发惊愕了起来,“殿下!”

阿雾怎么也没想到楚懋会亲自来接自己,“殿下,可是府里有什么事儿?”

楚懋没回答,只是盯着阿雾目不转睛。今日阿雾穿了一袭酱色缠枝牡丹菊海棠纹织金缎立领夹袄,领口出锋,是黑褐色的羊羔毛。深色将她一张雪白的小脸衬得越发莹白,粉唇樱樱,越显鲜嫩。而下头是一条鹅黄地蝙蝠葡萄纹裙,这裙子有些古怪,裁得像钟形一般,将阿雾的细腰越发凸显出来。

这等装束奇异地好看。这样的钟形裙楚懋还是第一回见,他自然不知道这本该是几年后才会出现的样式。

阿雾穿衣服,喜欢略微贴身些,她人本高挑,穿起来尤为好看,只是落在男人眼里,那就是身段妖娆了。

楚懋没回答阿雾的话,反而将马车座位上阿雾惯常用来搭脚的白狐毛斗篷搁到了腿上。

“殿下可是病了?”阿雾见楚懋神色有异,仿似在极力压抑什么,又见他惧寒,自然愈发肯定自己的判断。要知道这位主儿可是大冬天,雪地里穿一身夹袍便可的人。

楚懋右手握拳,竖在唇边轻咳一声道:“无妨。”

这在阿雾眼里,就是默认了患病的意思。

“殿下既然病着,出门受风做什么,有事派人来叫我便是。”阿雾真是贤惠到家了。

楚懋见阿雾那上下翻合的樱粉唇瓣,感到一丝心慌气躁,“呱噪。”

阿雾立马噤声,想起荣三老爷也是不喜崔氏呱噪的,便在心底对自己说,以后在楚懋跟前别说话太多。

马车里静静的,阿雾鼻尖闻着的是楚懋身上的冷梅香,而楚懋鼻尖充萦着的却是阿雾的异香。阿雾微微低着头,仿似地上铺的毛毡花色极为吸引她一般。她甚至不敢抬头,只觉得额头被两道强光照着,连求证的勇气都没有。

阿雾自以为还是颇为了解楚懋的,哪知真正的近身相处后,才知道所谓的帝心难测是个什么意思,果然是天生的皇帝料。

当马车驶过琉璃大街时,楚懋拉了拉右手边的绳子,马车便停了下来,这下阿雾不想抬头也不行了,她拿眼询问楚懋,楚懋道:“去虚白斋看看。”

虚白斋在上京颇负盛名,经常有书画真迹、佳品或者古书出售,而且他们印的“梅花喜神笺”也很有名。

楚懋提起虚白斋,阿雾也很有兴趣。

阿雾和楚懋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入虚白斋,她兴致盎然地打量着虚白斋的摆设,陈设古雅,熏香淡然,迎客的谈吐颇雅,的确不愧盛名。

不过当阿雾看到从二楼下来的人时,那兴致就全无了,脸上闪过一丝愕然,进而略显心虚地避开了唐秀瑾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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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

唐秀瑾在看到阿雾的时候,眼里也闪过了一丝错愕,脚步愣住不前,直到他意识到四皇子楚懋就在不远的地方。

唐秀瑾赶紧“咚咚”地走下楼,朝楚懋行了礼,“四皇子。”

“秀瑾也在,正好,虚白斋可有什么新到的宝贝,”楚懋道。阿雾听他的口吻,像是同唐秀瑾颇为熟稔。

唐秀瑾笑道,“有,倒是有,不过还是让主人给你亲自介绍吧。”

楚懋显得有些惊讶,“苏茂回京了,”

“是,一听殿下登门,这这不就把我撵出来了,正在上头烹茶以待殿下。”唐秀瑾有些委屈地摆了摆手。

楚懋点了点头。

阿雾想来,这位虚白斋的主人苏茂先生同楚懋该是熟人了,否则也不会如此清楚他的怪癖,等闲地方他是绝不会轻易入座的,因而连唐秀瑾都撵了,上头应该正在打扫、熏香。

唐秀瑾向楚懋告辞而出,除了最先的失态外,他后来再没看过阿雾一眼。

楚懋拾阶而上,阿雾自然要跟上,她对虚白斋的主人久仰多时,只是一直无缘得见,这位也是神龙现首不现尾的高士。

而先才下头迎客的掌柜则恭恭敬敬地立在梯边,恭送两位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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