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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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白斋的二楼装饰清雅、精致,一应摆设都是百年以上的古件,饶是阿雾一双富贵眼,也颇为惊讶于这位苏茂先生的丰富收藏,而且这样贵重的东西就这般大大方方地摆在人前,这等气度就非常人可及。

然而当苏茂从里间转出来迎客时,阿雾的愕然比看到唐秀瑾时还甚,差点儿失仪,眼睛眨巴了三下这才平静下来。

眼前的苏茂虽着男装打扮,可一看就是位美娇娘。容貌妩媚大气,男装打扮别有一番风情韵味。年岁不大,约十八、九的样子。她见了楚懋与阿雾也不行女子蹲福之礼,反而抱拳作揖。

“殿下。”继而苏茂转头看着阿雾笑道:“这位想来该是祈王妃吧。”苏茂虚做了个甩水袖的动作,躬身道:“小生这厢有礼了。”

阿雾“噗嗤”就笑了出来,这位苏姑娘,还算有趣。

苏茂延了他二人入内室,阿雾心中“咦”了一声,这屋里满是冷梅熏香,正是楚懋最喜欢的香气。只是这冷梅香最怪,调香是极难调出这梅香的,想来该是以腊梅熏成,也不知费了多少腊梅,又费了多少时日才能有如此香气。

阿雾侧头看了看楚懋,不禁想,看来这位殿下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前途灰暗,但是也有不少女子对他上心嘛。

“你这回出游,可寻了什么好东西回来?”楚懋入座,连啜了两口梅上雪烹的茶。

阿雾也在舌尖、喉头细细品尝、回味了这道茶,余香隽永,茶好、水好、技术也好。

“你这儿的‘三好茶’越发进益了。”楚懋赞道。

阿雾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起来,她不管怎么努力也不过得一句楚懋“不错”的赞赏,这“三好茶”虽好,也不至于就让他这样喜欢吧?

“多谢殿下赞赏。这回还真是带了一卷好东西回来,打从十年前我就看上了一幅画,但是那家的老头子说是家传之宝,死活不卖。说来也是令人唏嘘,这回我到杭州,刚好遇到他家落难,我竭尽心力相助,那位老丈最后才将这幅画转卖于我。”苏茂有些兴奋地说道。

“来之不易,倒让我想开开眼界了。”楚懋启唇笑道。

苏茂站起身,朝二人颔首告罪,退回更里头一间。须臾有侍女抬了几条长几出来,在屋中一字排开,又将屋内的茶盏收走。苏茂再次转出时,手中则捧了一轴画卷出来。

阿雾见她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搁在左首长几上,缓缓展开来,到右端约有五米长。

楚懋和阿雾都有些心急地走到画前,饕餮视之。

看画风和布局,阿雾心头一震,这幅画该不会就是失传已久,传说中张端的《游春图》吧?张端其人,是三百年前南朝的宫廷画师,《游春图》是其奉命而作,据说画成那日,瑞光千条,乃是绝世佳作诞生之兆。古往今来,有幸观之者无不惊艳膜拜。世上流传的仿品也多,难辨真伪。

“殿下,以为如何?”苏茂嘴角噙笑。这幅画,唐秀瑾看了也目瞪口呆,断为真品,不过苏茂如何也不肯割爱。

楚懋缓缓在画前挪步,并不言语,苏茂也不催他,转而到阿雾的身边:“想来,王妃于画道也颇为精通。”苏茂见阿雾目不转睛地盯着游春图,因此有这一说。

阿雾谦虚地笑了笑,“略懂。”

此时阿雾正站在题跋处,以阿雾看来,这幅画无论从绢质、墨色、笔法来看,都无疑是南朝之风,与张端的其他传世之作相比,画风也很相近。画风宏伟、布局严谨,五米之绢上,人物多达数百,实在是“工程浩瀚”。再看画上题跋,有不少名人的收藏印,都鉴定此画为真。

甚至有前朝大儒黄永、定真的题跋,也难怪苏茂敢如此笃定此画的真伪。

待楚懋意犹未尽地欣赏完全画,转过头看着阿雾道:“你以为此画如何?”

阿雾此刻已经坐在椅上休息了一小会儿了,她看了看苏茂,有些歉意道:“我以为此画是伪作。”

苏茂浓丽的眉毛一挑,当场就有发作之相,冷笑道:“哦,敬听王妃高见。”

阿雾也不以为意,她理解苏茂,若是自己有一幅得意之画,突然有人跳出来说那是假的,她也不会有好脸色。

楚懋的眉毛也微微挑挑了,唇角微翘,仿佛在说,“看你怎么圆话?”

阿雾走到画边,“那好,我先说说我的意见,请殿下和苏姑娘一评。”

阿雾从题跋处走起,“这些题跋不假,而黄先生、定真大师也皆以为此画为真,只是他们鉴画时都忽略一个细小的地方。”

阿雾走到画中央一处闹市区,“你们瞧,这店中小二手比‘六’字,口里也说着‘六’字。”

楚懋和苏茂顺着阿雾的手指看去,都点了点头,那小二的口型的确是个“六”。

“这有什么不对吗?”苏茂问道。

“这画放在当今自然没什么不对劲,可在南朝,他们却不像咱们一般说‘六‘,而说‘陆’。”

楚懋与苏茂听了皆若有所思。

阿雾又道:“这幅画上三、四百个人物,服饰、表情、动作皆刻画细腻,毫无重复,张端没道理会在这里犯下这样的错误。所以我说,这幅画是伪作。”

阿雾与楚懋对视,见到他眼中笑意,知道他是认同了自己的意思。

而苏茂则对阿雾深深地抱拳鞠了一躬道:“谢王妃教我。”

阿雾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实则心里为能压下这虚白斋主人一头而颇为自得,这种虚荣是自认才女的她不能战胜的小小缺点之一。

但是直到重新坐回马车上,楚懋也没对阿雾作出过任何赞美的表示。

阿雾数次偷偷看了看楚懋,可也不见他有话对自己说,但是阿雾心底却痒痒得厉害,需要人替她挠一挠,但是又因为才女的自矜或者文酸,自己不好开口,只能频频暗示。

“苏姑娘真是奇女子,年纪轻轻就能掌管虚白斋这样的铺子,殿下与苏姑娘好像很熟呢?”阿雾向楚懋那边倾了倾身子,一脸的好奇。

楚懋侧了侧身子,离得阿雾远了些。

阿雾一阵懊恼,她怎么就忘记楚懋不喜人靠近的怪癖了,大概是最近楚懋给了她不少误导,阿雾至今没想明白正旦夜楚懋向她伸手的奇怪事情,也只能归咎于孝贞后的忌日了。

而现在,阿雾只是一时太好奇了,所以才忍不住探了探身子,阿雾觉得苏茂身后一定有一个很传奇的故事,所以她才会女扮男装,经营虚白斋,而且听起来,仿佛还可以四处周游。这样的洒脱生活,是阿雾所不可能拥有的,她虽然不一定向往,但对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总是会特别的好奇。

但偏偏此时,马车也跟他二人作对,阿雾收回身子的一刹那,听得一声马的嘶鸣,马车忽然一个急停,她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扑,她慌忙间随手一抓,想借点儿力撑住自己。

阿雾抓着的是楚懋膝盖上的白狐斗篷,刹那间她本以为肯定糟了,这斗篷哪里承受得了她的重量,这下她肯定要摔倒了,真是丢人。

哪知楚懋的手快如闪电地抓住了斗篷的另一端,阿雾这才逃掉了摔倒的厄运。她的视线从楚懋的胯间往上抬,想感谢楚懋一句,若非他眼疾手快,她就丢脸了。

哪知阿雾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楚懋厉声喝道:“眼睛往哪儿看呐!”

阿雾既惊且愕,不知道此言何出,她无辜地看着楚懋,没觉得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了啊。其实这实在是楚懋抬举阿雾了,她人虽然机灵聪明,但在这样手忙脚乱的时候除了关注自己不要摔倒之外,根本无暇他顾。

楚懋看着阿雾眼里无声的委屈和无辜的表情,也明白过来,是自己反应过激了。

这时外头传来李延广尖细的声音在斥责马夫,“你不要命啦,停得这样急,惊着主子怎么办?”

楚懋别开眼不看阿雾,朝外头的李延广道:“出什么事了?”

“回殿下,没什么大事,一个小孩儿没看路,从马车前头窜过去,惊着马了。”面对楚懋时,李延广又恢复了和声细气。

“没事,就赶紧走吧。”楚懋不耐地道。

阿雾则还纠结在“错看到什么了”的谜语里,一脸的茫然。

?

…143

待马车回了祈王府,阿雾见先头楚懋明显有些不豫,以为他定然会转身去冰雪林,哪知却居然跟着自己回了玉澜堂。

阿雾转进内室,换了身日常穿的衣裳这才走出来。只见得楚懋正立在多宝阁边,正把玩那只她素日最喜抚弄的玉貔貅。

“殿下。”阿雾出声唤道,她极不喜人碰触她素日把弄的东西,只觉得被他人碰了就不干净了似的,所以阿雾径直走到楚懋身边,向他伸出了手。

楚懋回头,见阿雾着一袭半旧的鹅黄软绸襦裙,挽一条湖水碧披帛,头上只斜插了一支蝶恋花白玉簪,如此简单的衣裳、饰品,穿到她身上,就俨然别添了雅致昳丽,仿似女子就该如她这般简雅打扮,如出水芙蓉般不加雕饰。

楚懋只觉得眼前就像是走出了一幅春景一般,一支嫩黄的迎春花横斜在刚刚破冰的春水之上,柔嫩得只要一丝寒风袭来,就会飘落在他手心,轻轻一掐,就是一道水迹。

阿雾本等着楚懋知情识趣地将玉貔貅还她,哪知他的确是将玉貔貅放入了自己的掌心,可却就势一握,将她的手连同那玲珑的玉貔貅都包入了掌心。

阿雾便是再无知、再迟钝也知道有些事情在她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比如楚懋的洁癖?阿雾的心犹如雷击,手慌忙地往外一抽,也是她真真乃是肤如凝脂,竟然真叫她滑出了手,但玉貔貅却在她的慌忙中,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摔了个粉碎。

“殿下,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呢。”阿雾娇嗔道,其实这玉貔貅也只是胜在玲珑小巧,颜色颇润,正适合她的小手把玩,要说最喜欢还真称不上。阿雾只是需要一个借口,一个发脾气的借口。

外头伺候的彤文听得里头有东西摔碎的声音,赶紧走了进来,也不敢抬头,蹲在一旁轻手轻脚地把碎玉扫走。

阿雾立在一旁,瞪着楚懋,深有一股“你不把事儿了了,我跟你没完”的横劲儿。

“改日我赔你一个可好?”楚懋温声道。

阿雾撅了撅嘴,迟疑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意思是不满还是留着的,但暂且也只能这般了。这等小事,发火也发不出个名堂来,反而显得小肚鸡肠的。

阿雾随楚懋走到榻边坐下,心里却想着如今时候不早不晚的,离晚饭还有段儿距离,可真要做什么事儿,仿佛又不太富余,若要叫她同楚懋这样大眼瞪小眼的坐着,她现在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的书房布置好了吗?”楚懋问道。

阿雾眼睛一亮,觉得楚懋倒是个会找话说的,她点了点头,“年前,郝嬷嬷就让人来量了尺寸,搬了家具过来,已经布置好了,殿下要不要移步瞧瞧?”

“甚好。”楚懋起身道。

阿雾也忙不迭地起身就想出门,却听楚懋道:“披件斗篷才好,虽说不过几步路,但你不是还有些着凉吗?”

阿雾脸一红,没想到楚懋心细如此,那头的彤文听了楚懋的话,早转进去给阿雾取了件孔雀绿缎面灰鼠里的斗篷过来,她正要给阿雾披上,却被楚懋的手势给阻止了。

阿雾愣愣地看着楚懋从彤文手里接过斗篷,亲自替自己披上。彤文的脸上早挂起了笑意,等着待会儿就给桑嬷嬷说去,省得她老人家担心。

但阿雾这边心却焦灼得快成灰了,楚懋的意思她大约读懂了,却想装作不懂,什么夫妻之义,阴阳之合,阿雾但愿自己统统不要懂才好。

“走吧,愣什么神。”楚懋笑道。

“噢。”阿雾往前快走了两步,让楚懋本来搭在她肩头的手不得不滑下去。

阿雾的书房设在玉澜堂的东厢,进去后额匾写着“风不宁斋”四字。

楚懋的眉头皱了皱,“怎么取这么个名字?”树欲静而风不宁,子欲养而亲不在。阿雾双亲皆在,此斋名实在有些不吉。楚懋却哪里知道阿雾的心结。

“是取居安思危之意。”阿雾不愿解释真正的原因。

阿雾的风不宁精致秾丽,不同于楚懋的冰雪林疏淡雅致,斋中置榻,上有白狐毛坐毡,并四色绣缠枝牡丹靠枕,是她惯常坐卧之处。

阿雾还没来得及延请楚懋坐下,就见他行到那张黑漆大画案前,抬头看着她挂在墙上的“数鸭图”。冬日,闺阁女儿挂九九消寒图,多为梅瓣,一日填一瓣,九九八十一日后冬去。但阿雾的消寒图别有意趣,她是一日画一只鸭子,只只不同,鸭鸭相异。或娇憨、或顽劣、或傲然,也亏得她心里头有无数只鸭子。

“你倒是真喜欢鸭子。”楚懋想起阿雾送自己的那些绣件,不由笑道。

阿雾也知道楚懋这是笑话自己,她送的那些东西,可没见他戴过一样,苦得她一双手不知泡了多少牛乳才缓过劲儿来。

此时阿雾手中正端着茶盏,重重地搁在画案上,新仇旧恨相加,一时忍不住冒出酸话道:“我这儿可没有什么三好茶,殿下还请海涵。”她辛苦缝制的荷包、汗巾就压了箱底,那不知所谓的三好茶却叫“进益”,她辨出那游春图伪作,也没得个好字,这人却还厚颜来拉自己的手,想叫自己同他生娃娃。

楚懋唇畔的笑意加深,说道:“我识苏茂于微末之中。”

“嗯?”阿雾一时不解,但即可就领悟到楚懋这是以为自己吃醋了,那真正是冤枉。但楚懋话中之意,却叫阿雾惊讶。如果她没理解错,那么这苏茂大抵就该是楚懋的人,而虚白斋的幕后主人也是他,如此也就解释得通为何苏茂出身不显,却能在上京经营偌大一家虚白斋。

苏茂是楚懋的人,这件事儿并不太让阿雾惊讶,楚懋有鸿鹄之志,还在阿雾小的时候,她就已经为楚懋的铺设之大、隐藏之深而震撼过了。对虚白斋,说实话阿雾也是早就有怀疑的。

而今日让阿雾惊讶的事情在于,楚懋居然这样明白地对自己说出了“苏茂是他的人”这件事,阿雾不知道楚懋是真对自己打开了心防,还是只是以防自己“醋海生波”,坏了他的大事。

阿雾愣神的时候,楚懋已经走到她的书橱了,待她回过神来时,见楚懋正翻着一本书,她走过去一看,“殿下也喜欢西梅么?”想来西梅乃绝色女子,名字中又有一个梅字,能入楚懋的眼也不为奇怪。

阿雾见楚懋将手中西梅的《南雪斋小记》放回书橱里,侧过头来满含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虽然阿雾没读懂那深意是什么,但显然那深意里还带着一丝凉悠之气,而这位祈王殿下对阿雾书斋的兴趣仿佛一下就消失了,略略站了站就转回了玉澜堂。

两人用罢晚饭,楚懋便去了冰雪林,阿雾沐浴梳洗后惬意地歪在床上看书,见楚懋进来,冲他笑了笑,又低头看回了手上那本新出的话本。

按惯例,这时楚懋就该去净房了,但阿雾迟迟没听到有脚步声挪动,抬头看了看,却见楚懋正立在床畔看着她。

阿雾不知他看了自己多久了,忙扔了手中的话本急急下床,“殿下可要唤问梅她们进来伺候?”

楚懋没答话,看着阿雾,抬了抬双臂。

这个动作阿雾也经常做,通常是在紫扇她们伺候自己更衣时。阿雾一时懵了,不解何意。

“玉澜堂的丫头太多些了,你看着年纪,将她们放出去吧。”楚懋道。

玉澜堂的丫头确实多了些,但多的就是那剩下的八个梅,一个个年纪也不小了,不过因着她们身份敏感,阿雾也不好出手打发,如今听楚懋这般说,她便问:“若论年纪,殿下、身边的咏梅、忆梅她们都该配人了,只是殿下、身边也需要用惯的人伺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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