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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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调开视线,递给蓝笙,“汀洲从府里带来的,端午要到了,这是暖儿给你的节礼。”

蓝笙接过来,兴奋得两眼放光,“给我的?哎呀,到底还是暖儿记着我!好姑娘怎么不叫人喜欢呢,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容与听他絮叨越发心烦,转过脸吁了口气。

蓝笙打开手绢,咧嘴笑道,“是暖儿自己织的么?看不出,她的女红做得这样好!”

容与偱着他的话音望过去——那是条金银丝织成的繁缨,黑与红绞股镶边,两尺长短,繁复的花纹像嵌在心上的沉丝,不消扯动,便会隐隐作痛

蓝笙仍旧沉浸在他单纯的快乐里,他取下折上巾,仔细把繁缨绑缚在帽顶上,一面问,“你的呢?什么样儿,也给我瞧瞧。”

容与怔了怔,翻开文书摊在案前,漠然道,“单给你做的,你好生收着吧,别糟蹋了人家一番心意。没旁的事,你自去忙吧!”

蓝笙缓缓起身,心里直泛起了甜。连容与都没有,是独一份的殊荣!他暗自琢磨着,想来暖儿对他还是另眼相看的,不管是出于感激,还是别的什么,这就算跨出了胜利的一大步。只要她能留意到他,总有芳心暗许的那一天。

他戴上幞头也不嫌招摇,衙门里没镜子,就大声吩咐随侍打水,出门去趴着盆沿上下左右的照。

屯营的昭武校尉和几个副尉中侯正巧从井边经过,驻足调笑道,“将军好俊的繁缨!哪里得来的?想是佳人送的吧?”

蓝笙常在镇军府出没,和容与旗下郎将都相熟的,说话也随意。怀化将军伽曾抱着胸上下打量他,“瞧瞧这满脸春/情荡漾,莫非又得着个红颜知己?是哪个司哪个坊的?汉人还是胡姬?”

“这话没道理,本将岂是随意好相与的?”蓝笙照够了,满意的直起身,手指勾着丝绦说,“这趟可比真金还真,大家子的小姐,你们想都想不着的。且等着,最迟年下,定然请你们吃喜酒。”

众人因离正衙远,也不担心叫大都督听见,纷纷起哄,“浪子竟是要回头了!好歹留神,可别十二月里拜堂,大年初一就请咱们吃红蛋!”

蓝笙得瑟起来,“玩笑话背着上将军,他治家可严,当真出了这样的事,我剐了一身肉都不够他出气的。”

诸将哗然,面面相觑着,“怎么说?莫非上将军府里还有姊妹未许人的?”

蓝笙举步朝府门上去,只虚应道,“不可说,等日后你们自然知道。”便腾身上马,扬鞭而去了。

第二十二章 端午

端午转眼就到了,大清早起来日头就烈,照着地面热气蒸腾。

老夫人和知闲打发人送角黍和梗米团来时,布暖正忙着在烟波楼墙角处洒雄黄粉,冷不防被风迷了眼,鼻涕眼泪一大把。

两个丫头只顾笑,乳娘忙拿出准备好的健人和香囊,请来人带回去做回礼,一面招呼着,“成了,是个意思就够了。紧着洒,怕是再称两斤来都不够使的。”上来拉过布暖,携了衣角给她掖眼睛,嘀咕着,“仔细些,这个可不敢大意,回去洗洗吧!”

布暖抬手揉揉,只是笑,“不碍的,这会子已经好了。”

秀也不问情由儿,牵着她进屋子,打了手巾把子仔细替她擦脸上粉。新买的铅粉里有股子药味儿,说是天热了能防汗的。一头又吩咐香侬取换洗衣裳来,抽出两条长命缕绑在她腕子上,嘴里念叨了一串吉利话,纳了福道,“奴婢给小姐续命了。”

布暖看了一眼,噘嘴道,“我这么大的人还绑这个,又不是孩子,叫人看了笑话。”

“混说,你没许人家,怎么不是孩子?听话戴着,消灾避难的,有没有用先不论,好歹是个寄托。”秀抖了抖香侬送来的襕袍,“快换衣裳,别等回头蓝将军来接,闹得手忙脚乱的。”

乳娘办事果然妥贴,进长安那天说要胡服的,转天就备好了。布暖看看花梨托盘里的头饰,那发针镂花的顶端镶了一圈流苏,密密铺陈在盘底,缠绵悱恻。

“我不要穿胡服。”她有些别扭的背过身去,先头还很向往,结果发现那个让她惊艳不已的人是舅舅,便半点想头都没有了。

乳娘不明白她的心,一味的说,“还是穿胡服好,外面人那样多,姑娘家半臂袒领的多有不便。你这孩子也真怪,先头吵着要置办胡服,如今有了,反倒不穿了。究竟是哪里不合心意?你自己闷着我也不知道,何不说出来,不好的地方再改改就是了。簇新的衣服,白扔了多可惜!”

秀唠唠叨叨半天,布暖被她聒噪得受不了,看她大有要忆苦思甜的意思,慌忙认命的点头,“快别说了,我穿就是了。”

几个人欢欢喜喜给她打扮上,玉炉半跪着替她扣好蹀躞带,在七事上附带挂了好几个香囊,抚掌道,“小姐穿胡服真是好看得紧,转两圈我瞧瞧,可还有疏漏的地方?”

布暖像个偶人似的任由她们摆布,香侬拿桂花油给她抿头,万分用心的梳了个高髻,戴上束发冠,插好了发针,上下打量一通笑道,“这是谁家郎君?好俊俏的小相公么!”

布暖高兴起来,纵到镜子前扭身照,啧啧赞叹,“我要是个男子,全长安的女子大约都会抢着嫁给我!瞧瞧这身段,这脸盘儿,沈大将军都不及我!”

屋里人掩嘴大笑,“哪里有这么夸自己的,不害臊!”

秀摘了一截艾草插在她的发髻上,边道,“品阶上下一等,竟差了这么一程子!六公子节前那样忙,几夜都不着家的,今日还要在宫中戍守。蓝公子多闲适,看他平日公务不多,节下还能腾出空来竞渡。到底皇亲国戚,同普通官员大不同的。”

布暖讪笑,舅舅素来威仪,他撒个小谎,人人不疑也省了好些麻烦。她应承着,“可不是么,想来大都督也不是好当的呢!”

秀的表情像在品一樽佳酿,自顾自的点头,“还是蓝公子这等差使轻松,边关没有战事,且逍遥自在的活着。谁要是嫁了他,擎等着过好日子罢了。”

布暖一个头两个大,心道又来了!乳娘是着了蓝笙的魔,他样貌好,家世高虽是不争的事实,可真要论,还是舅舅更拔尖些吧!舅舅性子沉稳,一眼看过去就是靠得住的人。就闺阁女子选婿来说,比起蓝笙的浮躁,她倒觉得舅舅更为稳妥。

只可惜了,比来比去都是枉然。

她正惆怅着,楼下有人喊,“大小姐可在么?”

布暖趴在勾片栏杆上探出身去,看见府里管家仰着头站在房荫下,冲她眯眼笑道,“大小姐快收拾收拾,公子爷的车侯着呢,小姐归置好了就出府吧!”

乳娘奇道,“怎么是六公子的车,不是蓝将军来接么?”

瞿管家摸着鼻子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料着蓝将军那头忙,今儿不是有竞渡吗,不得空吧!”

布暖踅身回去拿帷帽,嘱咐玉炉,“明间里有雄黄酒,你们陪着乳娘好好喝一杯。若是有兴致也出去散散,端午节外头可热闹呢,错过了就得等到明年了!”

玉炉应了把她送出门,拉着她的衣角说,“别只顾自己玩,遇上好吃的带些回来!”

“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布暖在她肥嘟嘟的脸颊上捏了一把,“我记住了,要咸的不要甜的,小娘子真难伺候!”

玉炉嗳了一声,格开她的手道,“仔细了,调戏良家子么?”

布暖折扇哗地一打,仰天长笑出门而去。

辇车没停在沈府门前,春晖坊不是直道,进了坊门要拐过几个弯才到将军府。布暖跟在管家身后,透过一片浓密的竹林,隐约看见一驾车停在坊墙边上。正纳闷做什么要偷偷摸摸的,渐行渐近,才看清辕前立着的人竟是舅舅。

她吃了一惊,快步上去行礼,“舅舅怎么亲自来了?不是说打发蓝笙的小厮来接的么?”

头一回见她胡服打扮,瞧着还有些眼熟,和他常穿的一身衣裳很像,但她穿着就显出别样的一种味道。容与上下端详,除去头顶上那一株可笑的艾草,可算是个翩翩佳公子。

“休沐便无事可做,蓝笙那里忙着准备,我既然闲着,自己来了省些手脚。”他笑吟吟道,“你穿胡服好看。”

布暖红着脸颇感心虚,局促的抻了抻襕袍,像是某种不愿让人窥见的东西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她唯恐舅舅会取笑,愈发的战战兢兢。还好他穿的是常服,倘或撞上了,岂不叫她尴尬得无地自容么!

“舅舅看,我的衣裳可是和你的一样?我那日甫进长安就见着一个人,正是穿着这样的襕袍。我瞧着觉得真是好看,便让乳娘给我置办……”她干干的笑,笑着笑着突然觉得发苦,嘴角便如千斤重,再也提不起来了。声音渐次低下去,想起自己前头的一腔赤诚就那么随风去了,满含无限伤怀,“谁知道那个人居然是你!”

他听了微讶,瞧她一张脸阴云密布,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忙顺势道,“我那日接了急召出门,竟是在路上遇着了?不过这身衣裳衬你,和舅舅一样喜好,咱们是英雄所见略同。我那顶发冠是上年托了首饰匠人单做的,如今坊间也有得卖了么?”

布暖原本还自怨自艾,被他一打岔,转瞬就撂到后脑勺去了,接口道,“那是一定的!这么漂亮的冠子,八成各个金铺都有。不过是把梁脊做平了,平民可不敢戴粱冠,捉住了要吃板子的!”

她比划了一下,全然不是适才难过的样子。容与兴叹着,估摸自己是老了,已经跟不上她跳脱的思维。送她上了车,放下两腋的纱幔,马鞭自在一甩,辇车晃悠悠前行开去。她坐在一边,小小的个子倚着围子。他侧过头看她,“你身上怎么一股子雄黄味儿?”

布暖唔了声,指着腰间成串的香囊给他瞧,“端午挂健人辟邪的,舅舅没有么?”说着细打量他,他的打扮真和这热闹的节日格格不入,没有一样应景儿的物件,腰上只有一个装着兵符的金鱼袋,同她蹀躞带上的繁花似锦相比,容与的七事孤零零的煞是可怜。

“知闲姐姐没有给舅舅准备端午的玩意儿?”她怜悯的摇头,“这么的过节太冷落了。”

容与牵了牵嘴角,知闲差人送到军中的东西不少,只不过他不愿意戴着罢了。他又不是蓝笙,男人家身上挂一堆七七八八的配饰,叫人背地里笑话。

布暖有些后悔,早知道知闲没心思过问这些,她该把那条繁缨送给舅舅才对。现在转赠了蓝笙,再没有了,好在她手臂上绑了两条长命缕。

她麻利解下一根,犹豫着征询,“暖儿给舅舅续命?乳娘说了,没有成亲的都是孩子,戴上长命缕能防着被兵刃所伤。”

他不言声,看着她把五色丝扣在他手腕上,所有的注意力刹那间都集中到那片方寸之地。她的十指白玉一样,灵巧翻转着,小心翼翼打个蝴蝶结。指尖偶尔划过他的皮肉,温热的触感便震荡着氤氲扩散。

他屏息静气,她抬起眼,笑靥如花,纯净的脸近在咫尺,得意的说“多好看”!

也许是没见他反感,她胆子愈发大了。想了想,拔下头上的艾草插在他发间,满意的颔首,“这才有过节的样子!”

说实话,堂堂的镇军大将军,腕子上打着长命缕,头上别着艾草,那滑稽的模样和平素威严的作派相去甚远。若是被他朝中的同僚遇见,八成够耻笑上三五天的。

布暖却喜欢,这样的舅舅才是活生生的,汇进人流里不至于突兀。就像寻常人,充其量比别人沉稳些,比别人冷漠些,也比别人容止可观些。

第二十三章 游踪

容与浅浅一笑,面对她的随性,他表现出了长辈最大限度的宽容。只要她高兴,他便跟着高兴。

只是他尚有疑惑,那条繁缨叫他百思不解,忖了忖道,“我有桩事问你,你要老实同我说。你怎么看待蓝笙?倘或真觉得他好,也别忌讳旁的,后头的事舅舅来安排。”

布暖愕然,“舅舅为什么这样问?暖儿哪里做得不好,出格了,请舅舅明示。”

他目视前方,渭水在长安以北,今天出城观竞渡的人多,车马也渐渐拥堵起来。他不得不分出一半精力摆在驾辕上,索性直截了当,“赠繁缨给他,可是做定情用的?你事先没知会我,我这里也拿捏不准。万一蓝笙问起来,我总要给人家交个底,究竟是礼尚往来,还是另有说法,你好歹叫我知道。”

其实那条繁缨原本是给他织的,当初是怕和知闲的比肩,有意错开去才转赠蓝笙的。如今他问了,她不好说实话,只得支支吾吾的推脱,“是我织着玩的,送给蓝笙是乳娘的意思,我不过随意应了,哪里有别的想头!”

他听了倒也从容,转过脸去远眺,穹隆蔚蓝,云层参差,天地豁然开朗。

离渭水越发近,隐约有鼙鼓声传来,隆隆如滚雷。伴着萧管激昂的鸣奏和船公高亢的船歌,竞渡赛前的龙舟点睛开始了。

布暖左右探看,渭水两岸聚满了人。女子盛妆出游,面靥嫣红,茶油花子在鬓角闪耀。穿胡服的竟寥寥无几,大多是云裳翩跹,透明纱衣下玉臂皎皎,胸前如雪脸如花,美得张扬妖娆。

男人们衣装多彩,腰间缀满配饰,幞头上皂条飞扬,成群聚集在一处,打赌、下注,不亦乐乎。

布暖再也坐不住了,兴奋得颊上泛红,跺着脚道,“舅舅快些!”

容与不急不躁勒了缰绳调转马头,不想路旁红旗迷了顶马的眼,马蹄下拌着蒜,一时车辇盘旋起来。

布暖到底是孩子,心急得什么似的,没上没下的摇着容与大嗔,“你是存心的么,快些快些!再磨蹭我可跳下去了!”

容与闷声笑,他还真是故意的,自小入军历练,连匹马都操控不住,那十五年的仗岂不白打了!

玩笑之余怕她率性,又威吓道,“不许跳,仔细崴脚!急什么,祭祀鼓还没擂,且有会子呢!”

路旁凉棚里飞奔来一个昆仑奴,叉手行了礼来牵马缰。后面一列着公服的人迎上来,为首的腰上佩着镔铁横刀,冲容与作了揖道,“禀上将军,蓝将军领着人往堤岸边去了,标下看他意气风发的样儿,今日必定又得一状元!”转脸看布暖,笑着微一颔首,也不打听她是谁,只道,“先头已经在适归楼留了座儿,请上将军和小姐随标下来。”

容与摆了摆手,“观竞渡在高楼上坐着什么意思!我们到堤岸上去,你们不必跟着,各自松泛去吧!”

麾下人一听乐了,节下的神经绷得没那么紧,大都督体恤正是求之不得,遂领命拜别了上峰,勾肩搭背着朝远处去了。

容与下了车预备伸手相扶,布暖却颇洒脱,提着襕袍从另一边纵了下去。他怔愣着看她,她咧着嘴冲他讪笑,他才发现这丫头似乎并不像他想象中的柔弱。

他做势拉下脸,“你胆子不小!这样急,摔着了怎么办?”

她腾地红了脸,怯怯绞着手指嗫嚅,“我错了,舅舅息怒。”说着又觑他,“我年轻,手脚也麻利,绝不能摔着的……再说不是有你在么!”

容与挑起了一道眉,“也是,横竖有我在,你摔折了胳膊腿,我打发人赶牛车送你回去。”

这是什么舅舅!布暖大大的不满,他就这么对待外甥女的?姑娘家四仰八叉躺在装柴火的板车上好看相么?她怨怼的瞪他,“舅舅,我是你嫡亲的外甥女!”

容与忍笑道,“你还敢瞪我?胆儿肥!”

她垂下眼,鼓着腮帮子,有些不情不愿,“我又错了,舅舅只管骂我吧!”

逗也逗得差不多了,再不适可而止,她恐怕更怵他。他清了清嗓子转身,“罢了,跟紧些,人多别走散了!”

布暖欢快撵上去,她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脸上威严,眼里却有笑意弥漫,吓唬人么,断乎差了一程子。

她随他在人流中穿梭,长安的端午真热闹,商贩云集,做各式买卖的都有。官道两边设了数不清的彩楼和吃食摊子,蒸菰、九子粽、百索粽、杂莼剖膳、还有卖鹅鲜、下汤板艾叶馄饨的,热热闹闹,堪比东西两市。

她在首饰摊前流连,既怕被容与落下,脚下又挪不动步子,真真进退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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