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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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哽了一阵掖掉眼泪,因道,“正是,我要不是瞧着你,还活着做什么?只要你好,我别的什么都不稀图。眼下要紧的就是婚事,这会子大好年华不着急,岁数转眼就大了,到时候再要挑好的可难。”

布暖怕驳了她会惹她更难过,唯有点头称是,“乳娘放心,儿都记住了。这趟到叶家吃席,定然要睁大了眼睛瞧。但凡有合适的,就让她们去扫听,回来再告诉你。”

秀笑得很无奈,“你这孩子只管呲达我,打量我听不出来么?要你们去扫听?老夫人在那儿,你留神在边上陪侍着就成。”

第五十一章 欲语

五月二十二是叶蔚兮大婚的正日子,娘家亲戚要提前一天到贺。

蔺氏是个急性子,才过四更就打发人来传话,叫大小姐早早起来,早些收拾了,坊门一开好上路。

布暖离了胡床,刚下地的时候有些懵,也不知道该干什么,站在那里傻愣愣的发呆。

屋里人开始忙活了,端了青盐来伺候她漱口,绞好热巾栉给她净脸。然后描眉画目,盘发插步摇。前一天备下的东西往她身上一通狠堆,再推到镜前让她自照,花团锦簇,倒别有一番韵味。

她一头扶鬓,一头嘀咕,“舅舅大约是老了,眼神不济了!明明我打扮起来很好看,他偏说不好。胭脂不好、衣裳不好,什么都不好。”

众人笑她,“又在那里顾影自怜,也不怕酸倒别人的牙!”

香侬来给她抿碎发,“妆也分好几种,上回那些嬷嬷本事不好,糊墙似的,左一层右一层,我瞧着都惊出一头汗来,难怪六公子要说。”她又笑,“我今儿是按着六公子的意思给你打扮的。他不是觉得石榴娇不称你,要嫩吴香方好么?才刚试了试,果然还是六公子有见地!以往总觉得嫩吴香颜色太淡,如今一试,淡虽淡,却有那些浓晕没有的别致。”

布暖盯着颊上看了半晌,发现这晕品的确是不赖。然后开始腹诽,男人家,对胭脂水粉那么了解做什么?要练成这样毒辣的眼光,不知是瞧过多少女人去了!

她泄愤式的哼了一声,“哪里别致?一点都不别致!香侬,还给我擦石榴娇!”

玉炉捧着袜子来,边给她套上,边仰头看,“这就很好,比那天对付宋家强多了!石榴娇太过凌厉,更适合丰腴的美人。你还是安生些,用浅淡的颜色就尽够了。”

布暖还是很不屈,撅着嘴打量许久。不可否认,这种平和的颜色比大来大去的狂狷更适合她。有一点惨戚,却又有种耽于逸乐的松散。就像烟囱口的月亮,迷晃晃,触手可及。

她扭了一下身子,抖了抖臂弯里的画帛,装模作样纳了个万福。啧,她的心花一朵朵开足了——哟,镜子里的美人是谁哟?瞧这通身的气派!半臂掩映里朦胧透出玉条脱的轮廓,她撩起薄薄的布料打量,得意的认为,自己扮上了不说倾国,倾个城还是可以的嘛!

众人哧哧的笑,她转过身来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强自做出威严来,挑着眉梢道,“笑什么!我的团扇呢?”

槛外的婢女探身进来通传,“六公子在抄手游廊里,问娘子扮好了没有?若是好了,这就过门上去吧!”

布暖手上一顿,回头看看玉炉和香侬,那两个人整衣衫,捋头发,一乎儿就收拾停当了。

本来还想磨叽阵子,让他在外头喂喂蚊子,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小肚鸡肠,似乎不太好。遂威武的一挥手,表示大军开跋。

从烟波楼这头沿游廊下去,舅舅就在地势平坦处的岔口,想是特地从假山那面兜过来等她的。

十来天没见,她竟感到生疏。他长途奔波黑了些,却是眉眼浓鸷,愈发英武豪迈。她瞬间气馁,又像头回见面那样,两个人差了一大程子,她在他面前拘谨不安起来。

她低着头,缩肩弓背的挪过来。他陶然想起昨天傍晚,她闭着眼睛叫他名字时候的样子,嘴角含笑,眉宇宽广能容纳天地似的,和现在完全是两个样子。他启了启唇,想说什么,瞥见她身后两个随侍婢女,蓦然沉寂。

布暖一板一眼欠身,“舅舅万福。”

她这样子见外,倒惹得他莫名困顿。他拢起眉抬了抬手,“免礼。几日未见,你礼数上倒有寸进。”

她语塞,一时不知怎么应对他的话,只得含糊唔了声,“舅舅路上辛苦,昨儿我睡了,没能迎舅舅,对不住了。”

“客套什么!”他有些沉不住气,转身道,“我离京几天,叫你认不得了?”

她不吭声,闷头跟在后面。他突然觉得灰了心,甚至连头发也要灰了。这是很大的一种失望,他以为分开了十天,再见到他她会羞涩的欢快的纵上来,纵到他怀里,纵到他肩上,会扬着笑脸说“你回来了”,可是没有。她客气而疏远,眼里有陌生的退避和怯怯的荒寒。

莫非还在为睦州之行前他的几句话不快么?还是她乳娘又同她说了什么,以至于她像变了个人?

他边走边忖,琢磨了好久,似乎是想明白了。他一开始设想的方向就不对,他们的甥舅关系里,原就不该出现那些场景。是他糊涂了,他怎么能希望一个及笄的大姑娘,还像孩子似的不避讳,对他有言语上的,肢体上的依赖和纠缠!

他松懈下来,背着手往前走。凉润的晨风吹起衣角,他无谓的扯动嘴唇,不防笑得萧索又可怜。

布暖渐渐落后,他人长得高,步伐也大,她跟得有些吃力。所幸离大门不远了,她干脆放慢步子。他愿意快就快吧,大概是对侍从有话要交代。自己横竖是不急的,慢慢吞吞,且走得悠游自在。

容与回首一顾,见她不甚上心的模样自觉失望。眼里的光猝然黯淡下来,叹息着看东方的天,地平线以上是无际的蟹壳青,淡淡染了一层钧窑胎底上才有的紫晕。

再过一柱香,太阳该升起来了。

她迈出朱红的高高的门槛,停在一侧石狮子旁,问门上管事,“老夫人还没出来么?”

那边管事还未回话,容与便道,“打发人往渥丹园看看去,老夫人收拾停当了就请过来,门上车辇都备好了,只等老夫人发话。”

小厮领了命,撒腿跑进门去了。布暖兀自摇着扇子挪到台阶下,朝坊道那头张望,天色还不太亮,远处竹林和日光下的完全不一样,透出乌油油的墨绿,看着有些瘆人。

她不和他说话,他站在车前颇无趣。顶马的辔头、缰绳、嚼子套车时定然都按好的,正因着他无措,便想着找些事做,于是一一重又检查一遍。

“舅舅?”布暖到底没忍住,她伸着脖子看他,“你忙什么?”

他哦了声,故意拉拉笼头,“没什么,瞧瞧辕套得好不好。”

她又左顾右盼一阵,“你今儿不上朝么?”

“嗯,我告了假,这两日是闲的。”

“你才从睦州回来,跋涉那么远……今儿坐车么?骑马多累得慌!”

容与调开视线,“我要给你们开道。”

她咬着嘴唇思量,开什么道?她们又不是皇帝,还要镇军大将军警跸!她也骑过马,知道英姿飒爽是一码事,屁股受罪是另一码事。她就是心里不舍,十天睦州一来回已经那样辛苦,才歇一晚上,今天天蒙蒙亮又要往高陵去,他又不是铁做的!

可她不好把想法说出来,说了大家都尴尬。她私底下操心他,不时的乜他一眼,为什么他却不看她?她大感不快起来,今天是照着他的意思梳妆的,他有什么道理不看?

“舅舅。”她幽怨的唤。

他终于转过脸来,不明所以的样子。她展开手臂,一尺宽的金丝画帛像柔软的水,直泄到地上去。她说,“我今儿的打扮怎么样?是不是还像宋家来闹的那天一样?”

容与气短起来,要说这丫头长大了,还真是活打了嘴!一副耿直的脾气怕是千年万年都改不了,哪里有姑娘这样直剌剌的?他被她问得胸口打突,进退维谷间复仔细打量她。上次她们把她照着知闲的样儿收拾,扮演的是别人。他许是潜意识里抵触知闲,不想把她们摆在一处比,所以才会诸多挑剔。这回她就是她,他也没别的话可说,她天生一张精致的脸,略施粉黛便能赏心悦目。若是打点过了头,反倒掩住了纯真的美,变得俗丽并且市侩了。

她眨着大眼睛,似乎很失望,“你怎么不说话?”

容与醒过味儿来,微点了点头,“好。”

就这样?她以为他至少会点评一下铅华、发式什么的,毕竟他挑刺是很在行的。这回惜字如金,大抵是因为有所改善,但还没有合乎他的心意。

“你一定还是觉得不好!”她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我哪里有知闲姐姐美,你别拿我同她比。她是真牡丹,我就是朵喇叭花。”

他愣住了,闹不清女孩子怎么那么难伺候。这小性子耍得!他不是说好了么,说好还不成么?

边上的汀洲一直没出声,眼见着这位大小姐要哭要撂挑子走人,六公子还怔在那里没法子应对,身为上将军得力小厮的他按捺不住蹦了出来,捧着将军剑直点头哈腰,“大小姐别误会,咱们六公子平常从不轻易夸人的。军中将领最严谨,文臣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武将可不同。要得上将军一句好,那就是真的好,比得过酸儒一百句的赞美!”

她别过脸去,“算了,横竖不是打扮给他瞧的,他说好又怎么!说不好又怎么!”

容与心上微沉,眼里阴霾攀升起来。下死劲握了握手里的蛇皮鞭,面无表情的说,“蓝笙今儿到不了高陵,他要去也是正日子,得等明日。”

布暖叫他回得语窒,一口气噎在那里吐都吐不出来。只觉得他实在是个狠戾的人,张张嘴便能让人绝望。这里不单他们两个,还有那么多的仆役士卒。他这句话出口,自然就把她和蓝笙联系到一起了,如今谁不知道?还要背什么人!

远远的,老夫人被人簇拥着朝门牙上来。她转过身看容与,干笑道,“舅舅不懂,这叫长线放远鹞,脸上光鲜是最要紧的。”

他措手不及,似乎是没想到她会顺着他的话茬,生生把他回了个倒噎气。待要驳斥她,她已经翩然往槛内迎接老夫人去了。

第五十二章 孜煎

因着天热,贪图坐得宽绰,蔺氏和布暖分了车,吩咐各自随意不必伺候。

原本玉炉和香侬该当是扶车随侍的,布暖体恤她们,怕一路走累了,且又是得脸的大丫头,便准她们同乘。

这同乘的日子不好过,三个人分占了三面围子,布暖摆个臭脸也不说话,弄得那两个人讪讪的。玉炉是个话痨,平素小奸小坏的没忌讳,正经时候却满懂得察言观色。布暖心情好的时候也爱插科打浑,不端什么主子架子,凭你怎么和她闹腾,她断不气恼。可一旦她心情欠佳,那么最好是别同她说话,否则等同于惹火烧身。

于是出了长安城门的这两个时辰,大家都尽量保持沉默,目光呆滞了,连嘴巴都要生锈了。

太阳越升越高,车里铺了篾席,还是觉得很热。布暖半倚在隐囊上喘气,香侬忙扒拉出冰婆子塞到她手里,一面探身出去把水囊里的水倒在中栉上,绞干了再拿进来给她掖汗。本来要提醒她仔细脸上的妆,谁知晚了一步。她接过手巾在脸上一通胡撸,等想起来时,早把那些花粉胭脂都卸干净了。

“这倒好!”香侬托着花花绿绿的纱绢兴叹,“一早晨的功夫,全白费了!”

布暖提起这个就来气,使劲蹬了两下腿,“白费就白费了,往后也再不用脂粉了。横竖不好看,丑人多作怪,惹人笑话么!”

香侬和玉炉面面相觑,“这是什么话!谁说不好看来着?六公子不是说好么,你闹什么别扭!”

香侬叹了口气,“你还是小孩儿心性,一时欢喜,一时又上脸子,叫我说你什么好!你没瞧见六公子被你闹得多难堪?他是云端里的人,何尝见过你这样任性的?依我说,他对你是十足的纵容了。在洛阳时夫人就说他规矩大,到了长安瞧府里下人有理有矩的样儿,再瞧瞧你和他说话时候的声气儿……尊卑不分,没上没下,他苛责过你么?你还想怎么的?真该把你的恶行写信告诉老爷夫人,让他们料理你!”

布暖翻翻白眼,“那你听见他扯上蓝笙了么?这事和蓝笙什么相干?”

玉炉很公道的补充了一句,“那是因为他被你气坏了!你这么胡搅蛮缠不讲理的,他八成是头回遇上。”

布暖早前底气挺足的,现下给她们说得矮到尘土里,什么不平都没了。自己回头想想,是有点太纵性了。还好舅舅没有大发雷霆把她禁足什么的,阿弥陀佛,算她的造化吧!

她掀了窗上软帘朝外看,他在车队最前面打头阵。顶着金灿灿的太阳,穿着一板一眼的襕袍,腰上玉带勒出背部挺拔的线条。行惯了军的人,大日头底下走着也无所谓。叫他戴个幕篱或是打把伞,他一定嫌那个有损将军形象。大概只要不穿甲胄,于他来说已经是最松泛的事了吧!

她徐徐把手伸出去,触及阳光的皮肉晒得火辣辣的疼。所幸垄道两侧尚有高壮的行道树遮荫,这一路来倒也繁花似锦。远处的城廓越来越近,她高兴起来,扒着窗口喊,“舅舅,舅舅!”

容与应声看过来,问怎么了。

他坐在马上回头的样子极好看,颇有些魏晋遗风,真正的眉目如画。她痴痴望着,惨戚戚想起一句话来——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她突然觉得那宋小姐是可以理解的,他这等功勋有成姿容无双的,世间要再寻出第二个来,只怕也不能够。

容与紧了紧马缰放慢速度,退至她窗外。疑心她说了什么自己没听清,便微弯了腰和她的脸保持持平,“你先头说什么?”

不是头一次和他靠得这么近,可每一回都让她局促。她脸红心跳,眼神开始游移,瞥向他身后道,“我瞧前面有门楼,是高陵城到了么?”

他嗯了声,“按着脚程算,再过两柱香便到城门上了。”

他额上有细密的汗,鬓角也洇湿了,几缕碎发缠绵的贴在耳侧。布暖忙回身打湿手巾,从雕花窗的镂空里探出去,“一脑门子汗呢,快擦擦!”

他淡淡一笑,伸手接过来。纱巾蘸了水沉甸甸的,捏在燥热的掌心里有沁人的凉意。掖了掖脸颊,她用的合苏香萦绕在鼻尖。他微顿了手,下意识的停留,只觉这味道说不出的温雅宜人,肺叶里霎时充盈起来。

上将军净了脸,神清气爽的模样愈发朗朗。只是握着帕子又不免迟疑,不知是该递还给她,还是一直带进高陵城去。

这厢正犹豫着,车上人复探出手,扭捏道,“给我吧!湿帕子握着不难受么!”

她似嗔似怨的样子叫他心头一跳,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脑子里迷雾重重,一时半会儿理不出头绪。只得匆匆道了个谢,又打马往前头去了。

玉炉倒在冰婆子旁,拿脸去贴那铜物件。凸雕的纹样上浸出一层水雾,她边揩脸边吃吃的笑,“六公子真客气!晚辈孝敬长辈不是应该的么?还谢,我听着真别扭。”

香侬道,“人家最是严谨,都像你这么不拘礼的倒是好的?”一头又道,“这会子还没进高陵,我嘱咐你,到了叶家要仔细些,别插嘴乱说话,记住了?”

玉炉最烦香侬唠叨,胡乱应着,“碎嘴子!不消你说,我自然知道。”

两个人叽哩呱啦的辩驳,布暖不兜搭她们,自顾自把中栉收好,倚在窗口间或朝外面看。

车渐行渐近,围城的墙头越拉越高,门楼顶上用楷书写了“高陵城”三个大字。她记得书上说过,泾河、渭河在高陵交汇,泾渭分明是高陵最富盛名的的地方。

没来高陵之前,一直以为这里应该是个够得上郡县级别的都城。其实不然,高陵叫“城”已经是最大程度的夸染了。

这个城池着实是小,面积大约还不到长安的三成。不过民生是富庶的,最叫她印象深刻的是高陵的坊墙。长安和洛阳的坊墙一色都是土坯垒成,下个雨刮个风,等天晴出来一看,不是这里坍了,就是那里垮了。高陵的坊墙却是用砖砌的,墙垣顶上还覆着灰瓦。隔六丈挑一盏风灯,款式奇异、不尽相同。似乎不是官府统一配备,满像是各家各户凑份子拼起来的。

“奇怪!”她嘀咕着,“大唐不是有明文规定的么,日落前七刻鸣锣收市便要宵禁了,那坊檐下挑这么多的灯做什么?莫非高陵没有宵禁这一说?”

玉炉探身看了道,“这我知道!我有个远房亲戚就是高陵人,听说高陵以南,自周汉起就有诸多王侯将相入葬。原本这里叫千春,后来就是因为陵寝多了,坟头高了,这才易了名叫高陵的。”她神神叨叨掩嘴,“住在坟圈子里,不点灯能成么?阴气重,亮堂些个,心里才踏实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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