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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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终于落下去,天阙尽头只剩惨淡的红。

暮色四起,他的脸隐匿在黑黯里,模糊了轮廓。他很高大,白衣胜雪,神祗一样的存在。就在她面前,却隔了千里万里,遥不可及。

人心和人心之间的距离永远是两个极端,不能贴近,便天堑相望。

她慢慢退后一步,浑身无一处不在疼痛。她该找个地方祭奠她来不及盛开就凋零的爱情了——用力闭闭眼,清醒清醒吧,她是那样骄傲的人,却一不小心把自己弄成了笑话。

“对不起。”她使尽了全身力气,艰难的从嗓子里挤出几个音节,“丢了你的脸,对不起。”

他默然,后悔是肯定的,只是断拉不下面子来同她道歉。他总归有长辈的威严,虽然怒极了口不择言。

为什么她要让他这么失望?平安喜乐做个闺阁小姐不好么?活在他的羽翼下,让他疼爱着,保护着。他是个极顾家的人,就像天黑前要把东西收回来一样,属于他的绝不撒出去,否则便会寝食难安。他承认自己占有欲很强,天晓得他只想日日能看见她,别说进什么兰台,这会子就算放她回布家去,恐怕他都不能松手。

“你不用说对不起,乖乖留在烟波楼就是了。蓝笙那头的事你好好考虑考虑,想明白了再告诉我。若是不愿意不必勉强,我去给阳城郡主赔罪。”他说,“还有贺兰敏之,你用不着怕他,一切自有我料理。只要你听话,哪里也别去。”

他又不爱她,非要留住她做什么!她拧起来,转过身道,“蓝笙的亲事先搁一搁,舅舅不必费心,兰台鳞选只要能过,我是去定了的。”她灼灼望着他,“你说得没错,贺兰知道洛阳的事,知道又如何?选秀要盘查出身,他替我把事情办妥,宫里走了一遭,将来谁敢翻旧帐?不论说成谁家女儿,有了女官的品阶,不是也是了!”她嘲弄一笑,“至于以后怎么样,我都不担心,舅舅担心什么?横竖我没打算嫁人,就这么孤独终老也成。当然了,舅舅舅母若是收容不得,我也作好了搬出沈府去的准备。”

气话你来我往,渐渐变成了伤害。她从消极里挣脱出来,反而变得出奇的强硬。肩背绷得紧紧的,像只愤怒的斗鸡。

容与从没想过她敢这样对他说话,她一直优雅淡泊,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模样?她似乎在恨着他,每个字里都夹带着一口刀,让他毫无招架之力。他气得脸色煞白,“你到天上也是我外甥女,这辈子别想撇清!”

是啊,是外甥女,永远变不成其他关系。她点头,“这是我最对不住你的地方,因着我的坏名声连累你,怎么办呢?要么去同贺兰交涉一下,正室夫人做不成,当个偏房姨娘总是可以的。”

她努力维持着尊严,所有的凄苦都可以咽下去。她情愿他恨她,也不要这模棱两可的庸溃。只是牺牲未免太大,她到底还是狼狈不堪。明明可以不管不顾的把问题通通丢给他,可是直到现在她还在计较,不能让他和贺兰斗。他功绩再高,怎么同皇亲国戚抗衡?李唐江山表面升平,对于臣子的打压一刻都没有懈怠过。尤其如今是武后掌权,朝野动荡得毫无章法,要废黜个把功臣,有的是欲加之罪。

她累极,撂下那通话就想走。她实在没有力道去面对他,本来凛凛然的敬畏,如今又添上羞愧,她除了逃遁不能自救。

他却不让,使了蛮力把她固定在原地,走近了瞪视她,眼里寒光闪烁。声线不由拔高,“你才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有些恼羞成怒,奋力挣脱桎梏,“我说我愿意给贺兰敏之做妾,这下子你听清了么?”

他几乎被她气疯了,高高擎起手,若不是仅剩的一点清明,真就要剌剌甩她一耳光。

“你……”他语不成调,“你为什么?你爱他么?他是个什么东西,你瞎了眼么?”

她原本勇敢的仰着脸,甚至要学那些撒泼的妇人追加两句“你打”,以表现她是坚强悍然的。可不知怎么,突然像被抽光了底气,腿弯一软便跌坐下来,捧着脸呜呜咽咽的哭诉,“你才瞎了眼……你不单瞎了眼,连心也一并瞎了!你怎么就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容与是作好了接着训斥的准备的,她突然转变让他措手不及。她坐在台阶上,长长的水绿的高腰襕裙铺陈成河。他听见自己紧绷的神经蓦然松懈,化成了河里的水,翻滚起伏,淙淙有声。

她说他不懂,他是不懂,他没有经历过那些儿女情长的事。他的人生不复杂,尽忠尽孝已经是全部。他从没想过要去了解一个女人,缺乏这方面的经验是理所当然的。其实他在人际上并不艰啬,唯独对付女人比较朴讷。他做不到贺兰敏之的炜丽触目,所以他“连心都瞎了”。

她哭得凄惨,他觉得那样痛。即便是石头做的心肠,露天得久了也要风化的。

他再一次把所有不如意归咎于贺兰敏之,若不是他掺和在里头,他们个至于闹得如此不快。都是他的错,算计也好,诱惑也好,都是他的错!和布暖不相干,她还小,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她孤零零无依无傍,胸口缺失了一大块,把所有眼泪都填进去也填补不满。

他就在她身侧,这样的缠斗好累!她把脑子哭木了,浑浑噩噩什么都想不起来,伸手去抱他的腿,喃喃叫着舅舅,“我不能不去,我没有办法……”

他倒放下心来,她好歹松口了,是被迫,不是爱贺兰,这就好!其实只要她一句话罢了,他那么固执,只为了这一句。

她可怜兮兮的抽噎,扒着他的腿,那模样让人动容。

他弯腰去扶她的肩,她赖着不肯站起来,他又不方便下手硬拉,只得无奈道,“还使性子?叫人看见了笑话!”

她不为所动,完全没有起身的打算。反正是豁出去了,她不在乎别人看见。大不了说她幼稚,没心肠,还有什么?

她爱得这样辛苦!他一点都不知道么?在将军府的时候不多了,和他分开后也许越走越远,渐渐就没有了交集。他娶妻生子,为人夫为人父,必定也是兢兢业业全心全意的。日后偶尔见了,笑一笑,点个头就过去了,今生便无缘了。

她惶恐起来,就像生命里稍纵即逝的焰火,霎那芳华,燃烧过后幻灭,然后死寂。她攥起五指,他以后不会再牵引她,不会再蹲在水洼前背她了……他会牵着知闲的手,一辈子都不松开。

灭顶的绝望袭来,她抚胸低喘,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某种肺病,为什么连呼吸都带着疼痛?

他对她向来都是宽容的,对待别人可以据理力争,甚至可以揎拳掳袖用武力解决,可在她面前行不通,唯有嗒然。

她越发任性,他束手无策,只好在她边上坐下来。她垂着头,髻上的红绢散落,拂在她光致致的肩头,自有一种别样的妩媚。

她调过头来看他,“舅舅,我走了你会想我么?”

他窒了窒,“你要往哪里去?我不会让你走。”

她抿着唇微笑,“留得住一时,留不住一世。就算不进兰台,将来也要离开的。没有贺兰敏之,不是还有蓝笙么?我到了年纪,终归要嫁人的。就算是入道,也要找个道观修行呢!”

他觉得这样的话题很无趣,将来的事他不愿意去想,到了紧要关头总有办法,这一刻只要她还在他身边就尽够了。

他又重复,“你哪儿都别想去,我不能答应让你进兰台。贺兰敏之是个糟粕,我沈家人不能和他搭上关系。”

还是脸面要紧么?她苦笑,“你忘了,我不是沈家人,我姓布,对你来说只是个外戚。”

他不耐起来,“别同我说这些,我不爱听。”

他只把她当没长大的孩子,出于本能的想保护她。她大感失望,他不拿她当女人么?自己这里早就方寸大乱,他却一无所知。

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受煎熬?压抑久了就会厌烦,会生出反叛的心思来。世上有谁是不自私的?吃再多苦她都认了,却不能忍受自己在水深火热的时候,沈容与还在那里圣人一样的,振振有词的对她横加指责。

凭什么她要独自背负?她咬着牙想,得不到响应无所谓,至少也叫他良心不安,瞧瞧上将军还做什么清高姿态!

她开始因着这个念头热血沸腾,猛然楸住他的手,大眼睛在黑暗里也能够耀然生彩。

容与颇意外,转过头看她——一张花容月貌,近水楼台似的在眼前。

她憋得脸孔发红,她说,“舅舅,你喜欢我吗?”

第八十一章 夜怨

天上一弯毛月亮,黯淡的,隐约一点绿的光棱。

沈府里人口不多,主子不过寥寥几个,底下仆役有三四十。因着宅邸很大,人都分布开去了,比如梅坞这种地方,简直像游离在尘世之外的。

四野清冷,唯有连绵不绝的虫鸣,吱啦吱啦一声高一声低,直刺进人的脑子里去。

她费力的要从黑暗中寻见他的脸。也不是完全看不清了,到底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月令,人的轮廓是清晰的,只看不清表情。模模糊糊,像蒙了一层纱。

他明显一震,接下来便是如夜一样的静默。

布暖那么想哭,拼了命的忍住,带了些绝望的语气重新又问一遍,“舅舅,你喜欢我么?”

他心里乱作一团,琢磨不透她问的喜不喜欢到底有什么含义。他不敢贸然回答,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她说这话,他顷刻便如坠深渊。他连口都张不开,有一瞬鼻子发酸,眼泪居然要奔涌出来。

他突然顿悟,这一切的一切终于有了答案。他对她的感觉早已经跨过普通的亲情,他霸揽着,专制着,毫无顾忌的表现出来的占有欲,竟是源自于对她的爱。并不是长者对晚辈的关怀,是男女之间的最纯粹的爱情——他泥足深陷,尤不自觉,每每摆着崇高的姿态来管束她,原来最不堪的人是他自己!

他不敢看、不敢想,一直自欺欺人着,直到她问出口。虽然不确定他一系列的反常举动是不是让她看出了破绽,总之他是猛然间清醒过来了。原来他也具备爱人的能力,只是太过阴暗,感情深入骨髓,却见不得光。就像他的灵魂,表面光鲜,实际是个近乎畸形的残废。

谁不能爱,偏要爱上自己的外甥女,多残酷的现实!她察觉了吗?她会瞧不起他,在背地里耻笑他吗?他觉得颜面扫地,什么镇军大将军,什么北门大都督,原来不过如此!

头顶上的天仿佛要塌下来,他接不住。他惊惶失措,求告无门。他想逃离这里,但是不能够,她在等着他的回答,他若是露出一点半点来,日后还拿什么脸来面对她?这份情注定要埋在心里,就算生根发芽,也与她无关。

他早练就了处变不惊的能耐,阵前泰山压顶面不改色,一个姑娘难道比敌军将领还难对付么?他强做镇定,寒着嗓子道,“什么喜不喜欢!你就是这么同我说话的?正因为体恤你,才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你父亲母亲把你交给我,旁的不说,保你无虞是我首要的责任。我待下头子侄是一视同仁的,今儿换了别人在我府里,我也是这样的意思。”

话说得重么?也许是太重了,她的手指渐渐松开,脱离他的手背,无力的滑落下去。他多想挽留住她,想珍而重之把那双柔荑捧在胸口,可惜不能。原来他的情债应在这上头了,那么多的女人投怀送抱瞧不上眼,结果落得这样下场!为什么是她?若换作别的女人,他用不着这样子畏首畏尾,事情便好办得多。如今怎么样?这种情况对他来说是灭顶之灾,对于布暖,又何尝不是!

他不禁苦笑,她来长安,唯一的依靠就只有他。她一定极信任他,对他应该和对布如荫是一样的吧!要是让她知道舅舅恋着她,对她产生了亲情之外的感情,她会怎么样?会恐惧会唾弃吧?所以他宁愿她畏惧他,也好过在她眼里看见鄙夷不齿的神情。

他听见她哽了一下,然后点头,“舅舅说得极是,是我孟浪了。舅舅别见怪,我才刚问你喜不喜欢,只是为了讨个饶,没有别的意思,我以为做小伏低能求舅舅答应。我去兰台确实是为了贺兰,外面传闻他多坏……”她怆然撑着青石台阶,嘴唇在动,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喃喃着,“我不觉得他坏,他有他的不得已。人生在世谁没有几桩为难事?一家不知道一家的苦罢了。反正我愿意同他在一起,我……不计较将来,就算叫他始乱终弃,我也甘愿。”

台词不算长,她说得这样糟!她必须挽回颜面,他是个强硬的人,也许早知道她的心思,只不过装聋作哑不点破,保留大家脸面。他还是仁慈的,没有疾颜厉色斥责她。如今她应当死心了,爱着自己的舅舅能有什么好下场?何况他有婚约,冬至前就要完婚的,这事叫知闲知道,她真的要羞惭致死。

她的所有勇气像颠倒的沙漏,眨眼飒飒的流失了。她才知道自己并不坚强,她的懦弱,近乎可怜。

容与已经说不出话来,这是种空前的绝望,她的话像利刃,把他分割得支离破碎。爱情可以击垮,理智不能放任。分不清是不是他的私心作祟,不论她爱的是谁,兰台决计不能让她去。

她想起了什么,哦了声道,“蓝笙那里请舅舅替我传个话,就说我谢谢他的好意,让他别等我,我怕辜负他,对不住他的一片情。”

他慢慢站起来,“这话我会传给他,打今儿起你给我安生在府里,什么事都别管,什么事也别问,只管做你的千金小姐就是了。”

她歪着头,眼睛里是凄迷的微笑,“舅舅要耽误我么?我一直留在沈府怎么行?女孩大了总要许人家,不管是做正经夫人,还是做填房、姨娘。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能留我一辈子么?真要这样,可叫人背后说嘴的。不知道的人还当舅舅有什么企图呢!留着到了年岁的外甥女不肯松手,传出去舅舅面上岂不无光?”

轰然一个响雷在他头顶炸开,他被戳到了痛处,感觉尊严都随着落花流水杳然去了。

她的话很刺耳,但说得没错,他如今就是这样的处境。她愈发不听话,若不是顾忌老夫人那里问话,他恨不得把烟波楼的大门贴上封条,把她幽囚起来,今生今世都不叫她出来!他想他是有点走火入魔了,以往他处世澹宁,从没有过这样的野心。他把她看成私有物品,可是她不愿依附他,她很有主见,她要追求她的爱情去了。即使伤害可以预见,还是一往无前。

他无能为力,她说他耽误她,他担不起这样的骂名。

他心力交瘁,惨淡地看着她,“你不是说是被迫的,是没法子吗?怎么转头又变了说法?我当真摸不透你,你长了几个心眼子?又有几句话是真的?”

她觉得受了侮辱,为什么他不去反省自己?如果他不是那样应对她,这会子她早和他掏心掏肺了。现在来堵她的嘴,通通成了她的不是——她最大的错就是爱上他!

她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要日日和他见面,可不是得进兰台么!我原不愿意守那些规矩,无奈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所以……”她实在是支持不住,在他面前说爱贺兰,进入一个恶性循环,走上一条没法回头的路,把他越推越远,

她不想这样,她也想安安乐乐的过日子。即便他对她再冷淡,只要能远远看着他,她也心满意足了。可是不行,他念在骨肉情分上收留她,她不能连累他。倘若害得他宦途潦倒,甚至因此获罪入狱,那她怎么对得起他!

她捂着脸道,“舅舅,你疼我就让我去,别叫我为难。”

恍惚走到了穷途末路,话说尽了,不能改变她的想法。他疲累,不想管了。罢罢,由她去!他终究只是舅舅,这辈子顶着这头衔,到死都是甥舅的关系。有多折磨自己知道,不要给她造成困扰。她何其无辜,别让他龌龊的念头影响到她。

他垂手道,“你决定了么?这桩事关系到你的下半辈子,你可想明白了?”

她哽了哽,“是,暖儿想明白了。”

他颓然长叹,“既然如此,我一定让贺兰娶你。”他说着,嘴角往下沉,“我沈容与的外甥女,不会给人做小……”

撕心裂肺不过如此吧!他尝到某种令人窒息的悸痛。痛得久了,心就木了,变得空乏。

她有些惊惶,“不、不,不劳舅舅费心,我自己的事,自己会看着办的。”

她不要他插手,若真能撂开,也就超生了。他落寞转身,那么复杂的感情,牵扯进好几个人来,剪不断理还乱。

愣磕磕的朝前挪步,他一刻都呆不下去。脑子里屯满了浆糊,这大半个时辰过得艰难,像从炼狱里走了一遭。背上汗浸浸,缫丝的料子贴着腰,缠腻得令人生厌。

“舅舅。”她在身后叫,带着哭腔的,一把攥住他。

他阖了阖干涩的眼,袖子上一道轻盈的分量牵扯着。感情那么汹涌,他使尽所有气力去抑制,咬得牙槽都发酸。

她凄凄切切的说,“舅舅,你抱抱我……就一次。你抱抱我好不好?”

容与万没想到她会说这话,吃惊的回头看她,“为什么?”

她低声道,“你不要问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他慌起来,连声音都跟着颤抖,“这不成……不成话……”

她伸手圈他的腰,也只一瞬罢了,在他胸前蜻蜓点水般轻触,旋即撒开了手。扬着笑脸道,“上将军今儿换了塔子么?杜蘅的味道太过辛辣,还是独活好。”边说边退后,“你等一等,让我先走,剩我一个人我会害怕。”

如果两个人不能同行,那么就让她先离开。毕竟没有什么比看着他的背影、目送他走远更叫人万箭攒心了。

她踉跄迈着步子,快入六月的夜那么冷!她瑟缩着捧住肩,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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