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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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霎了霎眼睛,半梦半醒。天似乎是黑了,火光从小窗口照进来。她撇头看看,贺兰背对着她倒在一侧,佝偻着背,颀长的身子躬成个凄寒的弧度。长途奔波,到底顾不上虚头巴脑的规矩。赶工的这段时间没睡过囫囵觉,连贺兰这等闲人都累坏了。

她阖眼想,该坐起来了,可是神智昏溃,手脚也不听使唤。歌声戛然而止,然后有疾奔的马蹄声,以及霍然拉缰后青骓长啸的嘶鸣。

贺兰察觉了猛坐起来,掀开车门上帷幕时,来人已到面前。戎甲兽带,气势汹汹,一把便抓住他胸前的衣裳,极不客气的把他拉下了车。

他哀声叹息,“上将军别动怒,有话好说嘛!”

布暖脑子里一激凌,发现居然真是舅舅。她有点懵,怙惙着他怎么追来了。见他不问情由逮住了贺兰衣领,她跳下车要去劝解,却被容与隔开了。

“你站远些,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他寒着脸道,“回头我再和你算账!”

她吓了一跳,他眼神狠戾,她才知道他有这样令人胆寒的另一面。她不敢说话,又担心贺兰,只有眼泪汪汪的看着他。

贺兰挺镇定,对她笑道,“放心,我同沈将军有同僚情谊,沈将军又是儒将,断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容与却早红了眼,他就像个捉奸在床的丈夫,把贺兰敏之碎尸万段都不足以解其恨。他笑得狰狞,“贺兰敏之,你信不信本将打断你两根骨头,把你扔进山里喂野狗?”

贺兰嬉皮笑脸,“上将军仁德,怎么能干这种事!我才刚只是困极了,在她边上挨角眯了会子,可什么都没干啊!”

这不过是诱因之一,他对他的憎恶岂是三言两语能表述清楚的!有的话他不好责问出口,边上有押书卒,有蓟菩萨和他的卫队。十几号人几十只眼睛,定定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真想手起刀落,索性结果了这厮倒痛快。但大庭广众之下很难办到,除非连着把那帮卒子都处理掉。

布暖在边上嗫嚅着,“舅舅要怪就怪我吧,是我糊涂了不知道避讳。”

他回头看她,心力交瘁,找不到词来指责她。

贺兰压了压他的手,“上将军若有疑问,咱们坐下来心平气和的好好谈谈,犯不着这样伤和气。”

他发力推了他一把,“沈某和国公无话可说。”

贺兰倒退了几步方稳下身形来,讪讪拂拂胸口的褶皱道,“我和冬司簿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将军对常住有偏见,那么就请冬司簿代为解释吧!”他旋身笑道,“诸位将军一路辛苦,我车上有酒,只是缺了肉。秦岭丰沃之地,野味遍地都是。将军们何不随本官一同出去打猎,也好消磨这漫漫长夜啊!”

蓟菩萨看看容与,气归气,肚子总要填饱的。衙门里出来,随身只带水,口粮是从来不用操心的。有山有水的地方就有活物,就饿不着善于骑射的武将们。上峰虽未发令,这点子事儿也不用请示。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蓟菩萨挥了挥手,“一人打他一只獐子,回来给大都督添下酒菜。”

都督卫队里的亲勋校尉们齐声应是,眨眼便撒了出去。

贺兰对那五个兵卒道,“别杵着,还想吃现成的么?三个跟我去扛山货,两个捡干柴去!”

于是刚才还人影憧憧的风陵渡,霎时死寂下来。

布暖垂手立着,心里五味杂陈,想和他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回旋的风从林子顶上刮过,树叶簌簌抖动,她的神经也跟着抖动——这样伤感又无奈的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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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偏浓

他觉得自己的自制力淅淅离他远去了,从他再见到她开始。她一点一滴的消磨他,直到现在。

他无力的看着她,她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他体会痛苦么?她一再挑战他忍耐的底限,把他抛到半空中,然后让他重重落地。他已经筋疲力尽,他为她耗尽心力。这就是爱情?他没有感受到甜蜜,到目前为止触及的皆是棘藜。他不敢去握,仅仅虚拢着已经满手鲜血,若是拥抱,恐怕会体无完肤。

他抬起头,因为有泪要滢出来,不能叫她看见。

静谧的夜,透过水的壳看,昏黄的月亮挂在天幕,迷迷滂滂。他克制不住鼻梁上那道辛酸,他只感到苦,从舌根一直蜿蜒进心脏。像被人用锤子在上头打了个桩,拿一根细绳牵扯着,他成了身不由己的偶人。

惊讶吗?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在感情上这么不堪一击。他深爱她,他背着所有人可耻的打着小算盘,甚至想过霸占她一辈子。所以惩罚来了,她接连沉重的打击他。她那点朦胧的好感不够支付他昂贵的爱情,他痛,是他活该!和谁去求告?他本来就是肮脏的,谁能拯救他?

她很畏惧的样子,挪动两步叫他“舅舅”。他痛恨这个称呼,就因为他们有血缘关系,他原本慎重的爱情要成为他一生背负的罪。

她张了张嘴,他适时抬手阻止,“别说,什么都别说。”他背过身去,“布暖,我对你很失望。”

她脑中轰然骤响,他撂下手上的公务奔袭一百多里,为的就是同她说这句话么?如果他是要践踏她的自尊,那么他做到了!

她哽得说不出话来,胸口那么痛,只能使劲压住。风吹得她打噎,那刻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如果能死了多好,倒下来便什么都不用想,这辈子的苦也就到头了。

她听说过美丽的爱情,也见识过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新娘子。她一直满怀憧憬,坚信总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美满的婚姻。如今呢,婚姻是打了水漂,她连要求得到回报的资格都没有。要一直这么下去,把秘密带进棺材里去?

她想说,可是没有勇气。他对她失望透顶,也许连之前些许的怜爱也没有了,她本以为自己能比贺兰幸运些,到头来,自己也是个十足的可怜虫。

“那么……你还管我做什么?”她撑着板车借力,想控制住嗓音,可是竭尽全力,哭腔仍旧挥之不去。她忍得浑身打颤,好容易才把持住,昂起头道,“你若是认定我水性杨花,我做再多解释都是枉然。这趟回东都,横竖要见我爷娘。舅舅去家下的话,就同阿爷阿娘提我的婚事吧!贺兰也好,蓝笙也好,舅舅爱把我许谁就许谁,我都答应。”

他沉着嘴角点头,很好,懒得替自己开脱了,这算消极的抵抗么?打算嫁人了?嫁蓝笙?嫁贺兰?休想!

“你真是残忍!”他说,“你是天底下最残忍的女人,你杀人不见血!”

她惨白着脸苦笑,“我残忍……为什么我觉得残忍的是你?你是上将军,你万众景仰高高在上,所以你可以这样凌迟别人的尊严!我在你眼里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孩子,骄纵成性,不知廉耻。你瞧不起我,为什么要来管我?索性让我自生自灭,你只当没看见就是了!”

他气极了口不择言,“你以为我爱管你么?我是瞧着你母亲的面子!你不要我管,临走做什么来北衙?我有大堆的椟诉要处理,却要抽出时间来追赶你们。”他一拳打塌了板车的棚子,咬牙切齿的咒骂,“简直该死!”

全都完了!她的仅剩的希望,都随风杳杳去了。她再忍耐不住,捂住嘴失声痛哭。

他很忙,是她的愚蠢拖累了他。他不耐烦极了,他恨不得她去死——她是该死,为什么要爱上他?她天理难容,早晚是死路一条!

“我知道我错了,来投奔你就是最大的错。”她艰难的喘息,“对不住,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从今天开始请你放开手,我以后的死活不和你相干。你走吧,回长安去……”她别开脸,“你放心,我绝不在母亲面前提你的半点不是。毕竟舅舅还是关爱我的,是我自己辜负了舅舅太多,叫舅舅为难,叫舅舅失望……全是我的错,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就该进敬节堂去的。白白牺牲了别人,成全我这废物,我对不起母亲,对不起那个代替我的人。”

她的话让他生不如死,终究走到这一步,她开始反感他、憎恶他、不想再见到他。他们的人生除了互相折磨还有什么?路越走越窄,仿佛已然到了尽头。他站在那里,浑身都僵硬了。他觉得自己死了一大半,头一次有这样的迷惘,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明天。

他不吭声,也不动,就那样巍然伫立着。面孔隐匿在黑暗中,但是却有一副强硬的姿态。她恨毒透了,厌烦透了,转身道,”你不走我走!”

她不管不顾,再也没办法听他的奚落。不管前路有多危险,她不能和他面对面相处。哪怕是徒步,也要走回洛阳去。

他骇然去拉她,“你不要命了么!”

她想甩开他的手,但是力量悬殊太大。她几乎崩溃,拿出所有的力气来顽抗,不要命了似的挣扎。他居然有些控制不住她,两只手不够用,只好拿胸膛来困住她——不能让她走,且不论一个姑娘家走在深山老林里会遭遇什么,他只知道,这一放手,便是无可挽回的局面。他虽不敢奢望获得什么,至少不要失去。退一万步,只要她还愿意对他笑,他也觉得欣慰了。

他紧紧箍住她,她试图挣出来,但一切都是白费。她听见他咻咻的鼻息,还有恼怒的呵斥,“你疯了么?知不知道这条道上一年要死多少人?我敢保证,你走出去一百步,连根头发都不会剩下。”

她反抗了太久,几乎要虚脱,“我是疯了,疯得连伦常都不顾了!”她瘫软下来,月光照着那张褪了色的脸,有种奇异的美。她仰着头看他,眼泪从眼角滚滚滴下去,她沙哑的说,“舅舅,我真是不该!我错了,我不该爱你……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

他听她说完,突然觉得头皮被狠狠揪了一把,松了口气,像解脱,又重新投入下一轮的战斗中去。

爱么?早就爱,一直都爱,只是不敢承认。他多想告诉她自己也爱她,他的心燃烧起来,两个人都迷乱了。他们抱在一起,耳鬓厮磨,脸颊贴着脸颊。然后不知怎么,坠进昏沉沉的世界里,只感觉到对方的嘴唇。甜蜜的,令人无限眷恋的嘴唇。

灵魂从那扇小小的窗口被吸附出来,天塌下来也不管了。冷的、烫的、辛酸的、欢喜的……很多种味道混合成独特的感受,沉沦下去,一直沉沦下去。他捧住她潮湿苍白的脸,用舌尖描绘她的唇,“暖……”

她的手臂攀住他的颈子,虫鸣声和风声都远去了。在朦朦一片蓝色的微光下,她恍惚看见舅舅闭着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飞扬的眉梢。

他吻了她!她发出一声低吟,唇与舌的较量,追逐和征服。仿佛被迫分开了千年,这刻重得团聚,

他有些鲁莽,又欲罢不能。他从没有吻过谁,担心会伤着她,稍稍退却,她又贴上来,含糊的喃喃着,“容与,我爱你……”

他血脉喷张,手像生了根,抚摩她的脸颊和脖子,嘴唇一刻都未离开她的。如果是梦,也希望永远不要醒。多少个日思夜想,才走到今天这步。后面要怎么样,完全没有能力去思考。他全身心的投入进去,才知道和自己深爱的人有这样亲密的举动,是这世上最美好的的一件事。

两个人都气息不稳,小心翼翼的分开,又像磁铁彼此吸引、像两仪,合拢起来才是完整的圆。心都在颤抖,他一再的吻她,要把长久以来所有的思念和不安都发泄出来。她在他怀里化成了一滩水,汹涌的把他淹没。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让一切停下来?发了狠的研磨,牙齿擦伤了她的唇,如同得到了玩具的孩子,不停的发现、尝试。他知道自己有更深的欲望,这点令他恐惧,不得不从这温柔无边的海里醒转过来。

他叹息,和她额头抵着额头,再次深深的拥抱,把她压进自己怀里来。也许已经够资格下地狱了,怎么会发生,他记不起来,但的确是发生了。他低头看她,她的嘴唇红得悍然,是他的杰作!

他有点欣赏,又有点狭隘的满足。她倚在他怀里,无比雅驯的样子。伸出五指和他交握,垂着眼睛低声说,“我很高兴……”

他拢了拢手指,自然也是高兴的。只是冷静下来又发现不好收场,彼此相爱,却不能像普通恋人一样走下去。以后的他和她,还有知闲,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怎么处理才好?

她抬头看他,红着脸,有些扭捏,“舅舅,你也是爱暖儿的,对么?”

他哑然,这世上或许没有一个人能比他更爱她,可是如何说出口呢?他不怕承认,承认了就该有担当。相爱后能够结成连理才算圆满,只能给她爱情,不能给她婚姻,这样的做法无耻之尤,会耽误她一生。

他顿了好久,她眼里是祈盼的光芒,在暗黑的夜里熠熠生辉。他开始陷入两难,试着同她说,“暖儿,咱们这样是不对的……我是你舅舅,爱或不爱,都不重要。”

“对你或者不重要,但对我很重要。”她以一种肯定的口吻说,然后为了加重语气,又重复一遍,“对我很重要!”她抓紧他明光甲内臂赤红的绸料,“我不要这样下去,每天都在揣测,比死还难受。没完没了的试探,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他拧起眉,老大的不快,“那么你和贺兰又是怎么回事?”

她噎了一下,悻悻道,“我们串通起来演了一场戏,你还耿耿于怀么?他有意中人,我早同你说过的。”

容与还是不信,“这样的浪荡子会有意中人?是谁?”

布暖忖了忖,别人面前需要隐瞒,舅舅这里就不必了吧!她迟疑道,“我说出来,你不能告诉别人。”

他挑起眉看着她,她吐出三个字来,“太子弘。”

第100章 惊起

他吃惊不小,“太子弘?”

她点点头,“是啊,所以贺兰很可怜。”

他不像布暖那样思想单纯,在他看来这是件危险透顶的事。危险的人物,危险的关系,简直是在玩火自焚!

他松开她站起来,暮色笼罩四野,盖住了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树。一堆篝火渐渐暗下去,在这荒郊野外的夜,分外的凄清孤寂。

他说,“他们的事你不要参与,也不要过问。贺兰也算聪明人,聪明人办这样的糊涂事……”

他顿住了,自己倒先检讨起自己来。扶了扶额,才发现早就没了质疑别人的立场。眼下一副尴尬境地,拿什么来批判贺兰?他的爱是爱,别人的爱就不是么?他向来看不起贺兰,可到临了,居然无奈地和他沦为同类。

她忽闪着大眼睛,“舅舅的意思是?”

他刚想回答,不远处的草丛里唧地一声惊起两只山鹧鸪,他一手按在剑鞘上,冷声道,“谁在哪儿?”

没有人回答,只有呼啸的风声。布暖心里毛毛的,背上都起了栗。瞠大了眼睛往那一片幽暗的树影下看,风吹得茅草唰唰的响,一波波像拍打的浪。并没见到有人的踪迹,她拉了拉他的虎头腰封,“舅舅,没人。”

容与十几年行军打仗,早练就了听声辩位的本事。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蒙混的人,大概还没有生出来。他把她往身后捋了捋,冲那片草丛厉声道,“自己出来,否则本将就不客气了!”

她以为他有些草木皆兵,谁知茅草颤动得更为厉害了,笔直的树后闪出一个移动的人影。走到月下来,发灰的缺胯袍,耷拉着的软脚襆头,怀里抱着几根干柴,是赶车卒子里的一个。

容与乜了一眼,“在那儿多久了?都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了?”

布暖方觉得后怕,若是刚才的事被人窥破了,宣扬出去会掀起怎样的风波啊!她怔怔看着那卒子,他扔下柴禾以头杵地,颤声道,“上将军饶命,小的才循原来的路返回,刚到那里便叫上将军发现了,并没有多久啊!”

“是么?”他眯起眼,示意他看自己带回来的东西,“你压根就没走远吧!风陵渡就这几根柴,说给你听,你信么?好奇心太强了可不好,会害死人的。如今你不该看的看了,不该听的也听了,那么,可以上路了。”

那卒子大惊,“上将军息怒,小的生了十个胆子也不敢。小的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求上将军高抬贵手,饶小的一命。”

布暖看那人惧怕成那样,额头在黄土地上磕出个坑来,倒想替他求个情。女人家总归心善,料着吓唬他一下他便不会声张出去了。再说舅舅也不至于当真要杀人灭口吧!

容与哼了哼,“这么说来你是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听见了。”他瞥了布暖一眼,这傻丫头脸上有怜悯之色,到底是女人,女人哪里想得那么长远!他说,“你是门下省的人?是鲍侍中派来的?原是为了窥伺贺兰监史和冬司簿,不想本将中途赶来了,然后叫你得着了更有价值的消息。不单是我和冬司簿,还有贺兰和太子,是不是?”

那卒子抖得筛糠似的,“上将军这话,小的不明白。”

“不明白不要紧。”他和煦笑了笑,“暖儿,你们出京带手札了么?去车里瞧瞧还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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