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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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仔细控制住自己的眼神,过去给布夫人作揖,“姐姐来了?”

布夫人唔了声,声音里有戒备,“巧得很,暖儿说要来瞧外祖母,恰好你也回来了。”她有点僵涩的转过身,对布暖道,“这是小舅舅,来见礼罢!”

她没敢抬眼,形容里有少女风韵的窘态。怯怯的捋裙欠身纳了个福,“暖儿给舅舅请安。”

再听见她叫舅舅,他说不出的五味杂陈,恨不得把她搂进怀里。但不行,目下条件不允许,他只有强作从容,谨慎的点点头,“你才大安,仔细些身子。这样大的风出来做什么?”说着去接她手里的篮子,语气动作熟极而流,连自己都要佩服自己的镇定。

布夫人有点意外,他无波无澜的表现出乎她的预料。她原还作好了应对的准备,谁知竟是多虑。她不解的看他,他一双眼睛是安静的。目光如流淌的水,划过布暖的脸,没有一点留恋和不舍。无需她多言,那么想来老夫人已经同他说起过了。看他凉薄的眉眼,大概早已经想通了。这段腥风血雨的日子过去了,他打算做回原来的沈容与。

布暖却对他很好奇,悄悄挨到母亲身边道,“这舅舅我好像见过。”

布夫人心头狠狠一抽,又不敢表露出来,轻描淡写着,“你记性好,五岁的时候舅舅来东都看过你,到现在还没忘记。”

她霎了霎眼,“他到底是容冶舅舅还是容与舅舅?看着像个文官嘛!”

那么这算好事还是坏事呢?布夫人有点吃不准,说有印象,却连他行几都记不起来。到底孽缘也是缘,曾经那么爱过,伤口好了,伤疤还在。她叹了口气,“这是小舅舅,大舅舅要下个月才回来。”

容与听了回头一笑,“大舅舅在冀州,上次我过去,还叫我带话问你的好。”

他笑起来有种澹泊宁静的味道,分明这样美好,她却有些无措。她不知道自己过去的一年时间丢失了些什么,横竖能回忆起来的岁月里没有太多和男人打交道的经验。因此只要他看她一眼,她就觉得忐忑。当然更多是对长者的敬畏,小辈对长辈保持惕惕然总归是没错的。

她羞涩的红了脸,“谢谢大舅舅记挂,回头我写封信给舅舅和舅母请安去。”

他嗯了声,“要送信便交给我,我派中军,比外头官衙的信使还快些。”

她越加局促了,往她母亲身后缩了缩,“谢谢小舅舅。”

完全回到了刚来长安时的状态,他也不免挫败。一切从头开始,不知道要耗上多久。她还是怕他的,以前在沈府她只能依赖他。如今她在父母手底下,有擎天的保护伞,哪里还会需要倚靠他呢!不在一个屋檐下,要见面很难。他姐姐和姐夫对他又有戒备,他没法子接近她,胜算便大打折扣。想必蓝笙那头也不甘示弱,如此看来大家机会均等,全看各人手段。

思量着,已然进了渥丹园。蔺夫人在人际交往上很站得住脚,他们才进院门她就迎了出来。见他们走在一起也不见怪,笑道,“今儿咱们家齐全,甥舅两个遇上了!”又招招手,“暖儿来,我们正叫人穿珠花。上年你舅舅得的湖州孝敬里有一盒上等珍珠,放在库里久了,险些都忘了。昨儿你知闲姨姨着人打扫时翻出来的,正好你们俩一人做一朵。”

布暖过去请了安,脸上红扑扑的,笑靥浅生,“先紧着姨姨,我对首饰淡得很,要不要都无所谓。”

知闲从堂间里出来,对布夫人肃了肃,叫了声姐姐。布夫人嗳的应了,每次见她总是难免内疚。她如今的身份很尴尬,容与死都不肯娶她,惊蛰前一天和叶家退了婚。然而她实在是爱容与的,高陵来人接她,她没有跟着回去。可是在沈家也没了少夫人的地位,只陪着蔺氏念佛,料理料理家里的琐碎事体,弄得像个女管家一样。眼下这样固然是她自己选的,布夫人还是觉得颇惭愧。不过时候长了也生出点无趣来,明知大家难堪偏要戳在眼睛里,硌应众人不说,还白白耽误了自己的青春年华,也不晓得是什么用意。

布暖不明就里亲亲热热上前屈膝请安,有容与在,知闲当然是谦和的。她搀了布暖的手肘道,“成色还没分呢,你进去挑挑,看是喜欢白的还是金色的。”

一行人进了门,布夫人和蔺氏及容与坐下来说下月寿诞的事,布暖便随知闲进了隔壁的耳房里。

第三章 前欢杳杳

布暖对那一堆珍珠没什么兴趣,却喜欢看匠人给珍珠打孔。细细的一根精钢钻,要穿透一颗硕大的珍珠。歪着脖子咬着牙,小心翼翼的研磨推进,看上去花了大力气。

她摘了头上帷帽,婢女送茶点来也不吃,只顾探身琢磨。看那匠人两腿夹着竹篾做成的夹子,两手忙着拉动转轴上的皮绳,还要抽空给转出的孔里浇水,便在边上问,“做什么要灌水?”

那匠人抬头道,“回娘子的话,珍珠硬,里头又涩,不拿水润养着容易崩碎。”

她哦了声,原想提议帮帮忙打个下手的,知闲来拖她挑花色,只好作罢了。

首饰的款式实在繁多,挑了一会儿眼也花了。看看这个好,那个也好,左右拿不了主意。最后听知闲的,一人穿了个步摇,只样式不同。知闲喜欢多宝,另配了翡翠玛瑙上去。她是无关紧要的,随意点了个朝阳丹凤。高昂的凤首上顶个米珠,不甚华贵,但美得甚孤傲。

一时选罢了,两个人说说笑笑坐下来吃煎茶。知闲的胭脂盒里装着几片腌渍玫瑰,是上年拿蜜调理出来的。她爱吃甜食,随身带着做消遣。递过来请她尝尝,她捻了一片含着,甜得了不得。花长在那里闻着香,吃到嘴里又是另一番滋味。她碍于情面不好吐,心想分明风雅的一桩事,自己怎么就品不出妙处来?这花可怜,遇着她这等木讷的人,没等咂出它的与众不同,就牛嚼几口草草吞了下去。

知闲见她吃得这样快显得很惊异,复又递过来道,“还要么?”

她连连摆手,“不要了,姨姨自己留着吃吧!给我也是糟蹋好东西。”

知闲笑了笑,慢慢收回手。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忖着看上去真像失忆了,只不知道忘了的究竟有多少。趁着这会儿她母亲不在,两个丫头又不知道详情,便试探着问道,“那臂钏怎么不见你戴了?”

她抬起头来,神情迷茫,“什么臂钏?我素来不戴臂钏的。”

知闲捋起袖子,“我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给你,还记得么?”

她是丰腴的美人,雪白的酥臂套上金镶玉的跳脱,箍得那皮肉藕节子似的。布暖搁下茶盅看,心里对她一双玉臂艳羡不已。赞叹一番才摇头道,“我没瞧过首饰盒,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又笑道,“我母亲说我越发瘦了,我打量戴了也不及你好看。姨姨这胳膊。养得真美!”

她嘴甜会说话,府里人人都知道。到底是女人,被夸上两句受用得不成。转念又伤感起来,再美也不中用。容与心里没有她,也许现在仍旧爱着布暖。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都已经退婚了,她还要死皮赖脸的留在将军府。别人背后不知怎么个鄙夷唾弃法,但她就是撂不开,仿佛再坚持片刻他就能回心转意。

现在好了,布暖把前头的事都忘了。以容与谨慎的脾气,绝不会再去撩拨的。那么她是否还有一线生机?她看了她一眼,有意长叹,“不得人心,就算美,也是空自美,有什么用!”

她听了好奇,“姨姨怎么了?”言罢见她直直看着正厅里,便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实在是一张过于完美的侧脸,眉眼低垂,乌发如墨。即便是在倾听,也有种耐人寻味的情致。她好像明白了,原来知闲喜欢小舅舅么!她笑嘻嘻的说,“你和舅舅是表兄妹,成亲也是顺理成章的呀!”

知闲怨怼的扫她一眼,如今来说这话,当初若不是她把她拉下马,自己怎么能沦落到这地步!但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至少先让布暖知道她的心思,再叫她促成。容与见一切无望了,自然也就撒手了。

她打定了主意,垂首道,“我可不敢有这念头,你舅舅眼界高,我攀不起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倘或你替我说话,我料着还有些胜算。”

布暖大感意外,“我?我和舅舅不熟,怎么好贸贸然说这个?别回头叫他训斥我,我着实不敢。”

知闲算肯定下来布暖已经把容与忘得一干二净了,她长长吁了口气,“不要你立时就说去,你有意无意提提你和蓝笙的婚事。外甥女都要嫁了,他是做舅舅的,好意思在你之后么!”

“可是……”她呐呐,“我和蓝笙没有谈婚论嫁,在舅舅跟前怎么好混说呢!”

“什么?”知闲不由提高了嗓子,猛地意识到了,忙把声调降下来,趋前身子道,“你母亲没有同你说过你的婚事么?上年过了大礼,只等着拜堂入洞房了,怎么没有谈婚论嫁?你不知道蓝笙为你披肝沥胆么?你们这样,怎么和蓝家交代?他蓝家是皇亲国戚,等闲得罪不起,否则你父亲仕途是要受阻的。”

布暖怔忡着,母亲没有同她说过这些,想是不愿意给她施加压力。原来真的和蓝将军到了那程度,看来得好好计较了。总不能为了自己使性子,白白带累了父亲的前程。再想想那蓝笙,言行得体,举止有度。就算和小舅舅摆在一处比,也未见得差多少。知闲言之凿凿说他待她好,也许是确有其事的。这样看来是个问题,她一点都想不起来发生过些什么了,对蓝笙的认知半点也无。倘或再不接触,就此嫁给他,岂不弄出又一桩盲婚来!

她点了点头,“姨姨说得有理,我回去问清了母亲再做定夺。”她又往外面看看,“你要是喜欢他就和他说呀,他也不像是不近情理的嚜。不过总像有心事,不怎么见他笑的……”话音才落,他突然转过脸来,一双洞明的眼。眼里有理智,也有冷漠。横扫过来的时候把她吓得一噤,她才发现她对他的评价好像有谬误——真的是个近情理的人么?大约是极聪明的,能看透最细致的痛苦,也能读懂最浅显的快乐。这样的人难免让人惧怕,一点不经意的小动作似乎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她想替知闲说话大概是不能够了,她没有这个胆量!

她侧过身,分明避开他的目光。他的心攸乎往下坠,坐在这里有多难熬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渴望接近她,即使什么都不说,就近看着她也能寥解相思苦。无奈四处都是提防他的人,从老夫人到贴身的仆婢,哪个不是瞪大了眼珠子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稍有疏忽,可能明天她就会彻彻底底消失,叫他这辈子都打探不到。所以他必须慎之又慎,才不至于戳痛她母亲的神经,促使她带着布暖仓惶出逃。

他收回视线长出口气,没关系,外埠的公务办完了,接下来仍旧驻守长安,他有大把的时间在这件事上花功夫。他一向懂得隐忍,也计划着把手上的大权一点点转移。差不多再有半年就够了,到时候带她走,到关外去,到他为她建造的王国里去。

老夫人和他姐姐谈论的话题他插不上话,也不感兴趣。见她们嘴上得了空闲,便道,“我才刚看见后厨往无荒亭备宴,今儿在那里吃席?”

“那里凉快。”老夫人笑道,“才建成的,叫它今天沾点人气。”

那无荒亭在醉襟湖南畔,是专为下月寿宴修缮的,与其说是亭,倒不如说是厅。实在很大,足抵得上会客的正堂。不过四面缺了砖墙,帘栊上挂着纱幕。有风吹过的时候轻飘飘舞动,到了夜里,和露台上临水倒映的灯笼相映成趣,颇有些世外仙境的意味。

说了会子话,再看看日头也近晌午,一行人起身往新亭子里去。布夫人万分小心,几乎牵着布暖形影不离。布暖起先还算顺从,后来闹起了脾气,嘟囔着,“在外祖母府里没有外人,母亲这样不累得慌么!我自己走走怕丢了不成?我又不是孩子!”

布夫人闻言只得作罢,自己想想的确做得过了点。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虽说六郎在侧是个大隐患,但对自己的兄弟也不好像防贼一样的防着。老夫人眼睛雪亮,到天到地护着自己的儿子。都已经放下的事一直揪着,心上总归不受用。

布暖的手从她母亲掌中挣脱出来,自己慢慢坠后了些。趁着没人注意,裙角一转便绕到竹林那边去了。

自己闲庭信步还是很舒坦的,四月的风里夹带着花香迎面扑来,她并不计较什么喘症不喘症。横竖到了外面,且走个痛快再说。使劲的吸上两口,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妥。她自己的身子,自己还是很有把握的。但母亲偏说她病得厉害,常叫卧床歇着。她在那丝棉褥子里躺久了,几乎忘了路该怎么走,活脱脱成了一只软脚蟹。

现在这样再好也没有了,她步子轻快,小花履的鞋底落在青石板上,发出脆生生的踩踏声。顺着路一直向前走,两块石板交接的地方隐隐长出细嫩的青草,远远看上去如同铺了一层薄薄的绒毛。

石板路的那头有座流丽的绣楼,高高的台基,舒展的平台……她顿住脚抬头望,认真辨了辨门楣上的匾额。烟波楼……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并且一路走来像是循着某种遗留下来的轨迹,她记得她曾经来过这里。可惜不论怎样冥思苦想,依旧隔着迷雾看不透。

上了台阶,眼前豁然开朗。再眺望出去,不远处的湖面上建着湖心亭,还有遗世独立的三两间水榭。她感慨起来,将军府真叫人咋舌。这样多的玄妙心思,处处奢华处处景。舅舅年纪轻轻就创下如此大的家业,该是怎样了不起的人物啊!

“怎么到这里来了?”身后一个声音说,“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她微讶,回头看,他脸上有馨馨的笑意,是舅舅。才换了具服,穿上了紫色大科绫罗,腰上配着玉带蹀躞。离她倒不远,两三丈的距离。负手立着,和刚才的沉默隐忍不同,这趟显出凛冽不容小觑的威仪。

第四章 和风轻暖

她绞着手指说,”舅舅这是要出去么?“

她就在眼前,他看着她,胸口隐隐作痛。不敢再靠近,害怕自己失控,只有远远站着。她现在像个懵懂的,不解世事的孩子,他的任何一点过激的行为都会吓着她。他须得十二万分的小心,一言一行要表现得无懈可击。因为他有野心,他要她重新爱上他。

他点了点头,”过会子有高句丽使节朝见,我衙门里要负责皇城警跸。你在这里做什么?亭子里设了宴,你不去用饭?”

她吃吃艾艾道,“我信步走到这里来的,正打算回去呢!”

也许她还有些残存的记忆吧,这也是好事。其实他很性急,多少个日夜里魂牵梦萦的人就在这里,但却不能碰、不能抱,连目光都不能在她脸上停留太久。这究竟是怎样残酷的一种折磨!若她这时能想起来一些有多好,至少少费些周折,让他可以立刻毫无保留。他有好多话要同她说,但是她在面前,这么近又这么远!

她搓着步子低着头,打算从他身旁走过。他不知怎么的,突然伸手掣她,喉头艰难的吞咽。他说,“暖……”

低低的一声唤,像从世界另一边传来的。她心头猛一颤,怔在那里不知所措。她有个不为人知的小字叫如濡,父亲母亲却都管她叫布暖或是暖儿。所以不管是如濡和布暖,横竖没有人像他这样称呼过她。那个单音节从他口中出来,包含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惆怅和困顿。俨然阔别多年的情人,发自内心的悲苦的哀鸣。

风吹过的时候颊上生凉,拿手抹了抹,才发现居然已经泪流满面。她愕然退后一步,盯着手指上的泪珠喃喃,“这是怎么回事?”说着又红了脸,仓促藏到身后擦在裙上,讪笑道,“舅舅有事么?”

他哽得说不出来,她的回忆虽丢了,但是爱他早成了本能是不是?他才觉安慰,略平了心思方道,“我记得你会唱变文?”

她嗯了声,扭捏道,“从前唱着玩的,唱得也不好。舅舅是怎么知道的?”

他轻轻扬起唇角,“我知道你的很多事,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得多。”话锋一转又道,“外祖母下月寿诞,咱们合演一出戏好不好?”

“唱变文么?”她的眼睛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仰着脸问,“唱什么?《麻姑献寿》么?还是《满堂彩》?”

他安和的笑,“我不会唱变文,咱们排一出皮影吧!”

她有些犹疑,“我不会捣鼓那些纸片,又是腿又是胳膊的,长出四只手来也不够使。万一演砸了,叫舅舅跟着我一道丢份子。”她很不好意思,实在是和他合作不是她能设想的。他是人上人,给母亲尽孝也要尽善尽美。挑了她这么个上不了台盘的搭档,少不得多走许多弯路。

他却很是笃定的样子,“我教你,很容易学。”

他听似温和的话也给她无形的压力,她想起知闲先头吐的苦水,脱口道,“舅舅何不同姨姨演?我脑子笨,给你们打下手吧!”

他倏地板起了脸,她倒大度起来,学会把他往外推了。他蹙眉瞥她一眼,“不要和知闲走得太近,人心隔肚皮知道么?这世上除了最亲近的人,谁也不能轻易相信。”

布暖见他语气不佳,知道自己闯了祸,只是惘惘的,“知闲姨姨不是亲戚吗……”

他耐着性子解释,“外祖母不是你亲祖母,知闲是外祖母的娘家外甥女,所以你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你记住,只有我……”他琢磨了下,这话暂时不好这样说,便换个方式道,“比如我,我是你舅舅,我们才是一家人,可记住了?”

她忙点头,也看出来舅舅对知闲没有半点意思。她在心里叹息,果然造化弄人啊!你爱的人不爱你,真是人生一大憾事!她又惦记起了他说的皮影,以前常在鱼油布前看别人演。闺阁无趣,这会儿有机会尝试,她也乐意学一学。

“那咱们演什么?”她笑道,“舅舅会演什么?将军不是单会打仗么,还懂得演皮影?”调子里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微侧着脸,一芒一芒的阳光落在卷翘的睫毛上,愈发显出个璀璨美丽的剪影。

他抬了抬头,傲然气派的姿态,顺带露出个无双的下颌和好看的脖颈。眼睛微微眯着,目光拉得很远很远,“就演《昭君出塞》,你扮昭君,我扮单于……你别不信,我从前在幽州营里跟人学过,还会打单皮鼓。”又调过视线望着她,“我得了空到载止找你去,只是怕你母亲要多心。到底男女有别,就算是甥舅也不好走得太近。”

她想都没想便道,“那我来将军府找你,或是寻了借口往北衙衙门去。”说完了自己暗吐舌头,这回主意拿得大了,母亲那里不知能不能告出假来呢!答应得太快,回头办不到可怎么办?

他露出满意的笑,“那就说定了,别叫家里人知道,不用来沈府,也不必去北衙。我在丰邑坊置了个宅子,你过西市往前就能瞧见。”他在她专注的目光下突感心虚,确实是蓄谋已久,这院子就是为了接近她临时添的。不管在将军府还是北衙,或者外头酒楼的包间,总归处处是人,处处受限制。索性辟出个别院,没有看门的也没有打扫庭院的,像小户人家似的干净利落。

她看着兴致勃勃的样子,年轻孩子总是极具冒险精神。况且觉得是和舅舅在一起,排戏学说辞的,就算被母亲知道了也没什么。因颔首道,“就按舅舅的意思办,什么时候开始?”

他能说现在马上么?正经的,他是一刻也等不及。打量谁喜欢这种熬人的过程?他恨不得这会子就拉住她的手告诉她,咱们曾是那样相爱的一对!以往他太过矜持,蹉跎了岁月,对她造成伤害。如今他要从头再来一遍,把遗憾的、错过的,重新填上去,缝补起来。

“明天就开始好么?”他蜷起手指挡住口咳嗽了声,“背着你母亲,别告诉其他人。明日巳正我派人到光明街口等你,悄悄的来,当成是咱们的秘密。”

她挑起眉毛探究的审视他,然后抿着唇了然一笑。心道这舅舅全然不像面上看上去那么难以接近,有了阅历的人还能兼具一颗童心,出乎她的预料。

容与回头望望,他和布暖先后离了众人,时间一长要惹她们生疑,便道,“我上衙门了,你往无荒亭去吧!都等你开席呢,逗留久了怕她们找你。”语毕深深望上一眼,这才转身走向平台另一头的回廊,顺着降势进了花园,消失在一片紫薇林后。

鬓角的穗子簌簌打在颊上,她朝他里去的方向茫然望着,有些怅然若失。她总觉得这个舅舅不仅是五岁时接触过的,越走得近越感到熟捻。一种强烈的发掘的欲望萦绕她,她似乎应该更了解他。不管怎么样,有个出类拔萃的娘家亲戚总是值得骄傲的。

她这头胡思乱想着,后面布夫人真的匆匆寻来了。作势在她手臂上拍了一下,“你这丫头!一个人傻愣愣站在这里干什么?越大越不懂规矩了,那边眼看着要开席,还叫长辈们等你不成?”

她咧着嘴揉了揉胳膊,靦脸道,“那我像小时候似的,不上桌吃饭。您给我拨点饭菜,打发我旁边小凳子上去。我又不要吃什么,不过应个景儿。”

布夫人拉着她走,一面道,“多大的人了,还打算坐在桌底下吃饭?这儿擎等着嫁人,好意思说这话的,不怕惹笑话!”见她嘟嘟囔囔也不理会,状似无意的叮嘱,“我有话交代你,姑娘家要知道避嫌。不论亲疏,和男人不好多接触。外头不知根底的是这样,就算自家兄弟叔伯也是这样。你好名好姓的千金小姐,名气败坏不得,记住了么?”

她诺诺应了,腹诽着这话说了多少回,耳朵里茧子都要听出来了。

等一脚迈进无荒亭,老夫人正坐在亭柱旁的矮榻上吃茶。见了她道,“自己园子里逛去了?别心急,等吃了饭叫你姨姨带你各处看看。你一个人走,挑不到好看的地方。”顿了顿又问,“你舅舅衙门里去了,才刚和你辞行了吗?”

这问题一出立刻引起所有人的警觉,亭里五六双眼睛霎时齐齐盯着她。她被她们看的发毛,偷觑母亲,她的脸上不是颜色,很不耐烦的样子。布暖自己思量着,听舅舅口气不大愿意让她们知道行踪,便顺口应道,“没有,我在烟波楼前看见他过去的。他只说让我到亭子里来,脚下没停就走了。外祖母怎么问起这个?是舅舅找过我,有话要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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