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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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城的目光从意外逐渐变为惊恐,他咬着牙奋力反抗:“少苍,原来一切都在你算计之中……”

  然而天帝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抬指一挥,命人将他押走了。

  惩办一个居心叵测的叛臣很容易,但剩下的事就有些难解决了。那厢旁观半天回不过神的长情呆呆望着他,“云月,你怎么……”

  他立时换了一张脸,依旧是渊潭里那个纯质的少年,迎上去,哀声道:“长情,你如何不告而别呢,叫我好找。”

  长情不解地打量他,“你究竟是谁?云月怎么变成天帝了?”

  他笑得无害,随她的话左右观望,“哪里来的天帝?这里没有天帝。”

  长情的脑子转不过弯来了,“你不就是天帝么?刚才伏城明明这么称呼你的……”

  他温言说不,语调里尽是诱哄的味道,“你被他骗了,你看到的都是幻像,是他变幻出来蒙骗你的。”复扶住她的肩,轻声道,“天界正四处缉拿你,你在外行走太危险了,还是随我回去吧。”

  可是长情却站着不肯挪步,“不对呀,和九黎的大战是真的,我到现在胳膊还疼着呢。”她凝眸上下打量他,“天帝的真身是条鱼?我以为怎么也得是条龙啊……”

  他依旧心平气和地否认,“我不是天帝,你弄错了。随我回去吧,在渊底过与世无争的日子,不好么?若你想回龙首原,我也可以为你疏通,让你继续当你的龙源上神。”

  长情犹豫了下,晕沉沉地琢磨,当真如此倒也可行,但思来想去,又觉得说不通的地方太多了,“你把伏城抓到哪里去了?”她盲然挪动了几步,忽然又顿下来,“不对!你不是被龙神画地为牢困在渊底了么……”

  结果没待她说完,他广袖一拂,她便软软瘫倒下来。

  蒙混不过去了,只好将她弄晕。小心翼翼揽进怀里,这时候的大神才是老实的。细看看她,满面尘灰,经过先前一役,打得头发都散了。外面的世界真的那么有趣么?风餐露宿的流浪,还听信谗言跟着陌生人跑到北海瀛洲来,不知应当说她胆大还是傻。

  眉梢溅上了血迹。他卷起袖子替她擦拭,污血凝固,反复几次才擦干净。叹了口气,女人的心真是捉摸不定,自己对她那么好,她不屑一顾,一路上竟和一条蛇暧昧不明……

  罢了,这是最后一次让她离开他身边,此事一过,后面的事便再也不与她相干了。

  “君上,还是把上神交给臣吧。”引商上前,死死盯着他袖褖的那抹血迹道。换作平时,玷污了天帝玉体是了不得的大事,他也捏着心,唯恐天君下一刻便要震怒。

  结果上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是啊,内定的天后人选,如何轮得到他来抱,自然是天君亲力亲为了。引商讪讪摸了摸鼻子,“臣这就安排下去,迎上神入碧瑶宫。”

  云月却说不必,“照旧回渊底,瀛洲之行不许宣扬出去,将伏城关押进阴墟,任何人不得泄露他的去向。”

  引商道是,君上办事自有其道理,但他依旧不解,“事已至此,何不借此机会向上神表明身份?”然后就可以离开那个潮湿的渊潭,回香软干净的天庭去了。

  然而君上并不应他,他只是垂眼看怀里的人,喃喃道:“不能让她记得这两天的经历,人记住的越多,烦恼便越多。天界自是要回的,但不是现在。”说罢望向天顶,云层混乱,天屏也逐渐出现了倾斜的迹象,他微皱了皱眉,“传令星宿部稳住天枢,着护法四帅赶赴昆仑,守住麒麟崖。若守不住……就上等持天,求助贞煌大帝去吧。”

  引商怔怔的,“那君上呢?”

  他笑了笑,“自然是留在渊底,和龙源上神花前月下。”

第17章

  这个安排堪称完美,执政谈情两不误。有困难找贞煌大帝,谁让他护犊气跑了天帝。若大帝出山平定了此次变故,天帝回来舒舒服服坐享其成;若大帝犯懒不愿插手,那么就需向天帝服软,自此再不能干预三十六天的天务了。

  引商对君上的决定很是服气,简直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拱手领命,正欲去承办,走了几步重又折返回来,“那螣蛇是庚辰摄提,若是一去不归,恐怕会惹龙神起疑。”

  仿佛任何棘手的难题,到了天帝陛下面前都不值一提,他冷冷看了他一眼,“麒麟族觉醒在所难免,这些年庚辰虽俯首帖耳,但他终究是龙族的人。当年阪泉之战,他何以无法再回天庭,当真只是因为法力消耗过大么?”余下的话他不再说了,即便半吞半含,也足够大禁品咂。

  为什么,自然是上界忌惮庚辰出身,说得难听些,也有鸟尽弓藏的意思。龙汉初劫后,那些上古的族群基本已分崩离析,隐匿于天地之间,但只要时机成熟,他们依旧会如九黎一样,重新凝聚,伺机作乱。混沌巨兽,一直是上界的心腹大患,必要除之而后快。现在九黎蠢动,四相琴临世,只要布排得当,便可借力打力,永除后患。

  引商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君上放心,臣即刻传话炎帝,请他追究庚辰约束不力之罪,届时将庚辰打入弥林,龙族便不战自败了。”

  可是天帝缓缓摇头,“庚辰曾在阪泉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本君并不愿意见他就此没落。但他是祖龙之后,又不得不防……还是命他戴罪立功吧,先镇压九黎叛乱。若麒麟族与凤族再起,命他率龙族平定就是了。”

  轻飘飘的几句话,却听得引商胸中擂鼓。如今天庭统领三途六道,龙族是唯一幸存且强大的部族。一旦战事重启,只要庚辰领命,便是以一敌三的困局。就算最后能险胜,龙族只怕也几近凋零了,届时一个光杆的元帅,除了治水别无它用。所以说天威难测,天帝如海般深沉的城府,早已不是任何人能参透的了。

  天帝要平定乾坤,而云月此时想保全的,只有长情而已。一个拨动了四相琴的人,还想毫发无损继续逍遥,只有活在他的庇佑之下。

  其中太多的隐情,他已经不想去计较。伏城为什么会引诱她去北海瀛洲,又为什么能让她在适当的时候祭出那把琴,都不是没有道理的。如今该发生的,都在他预料之中如期发生了,接下来的事不必她插手,她只要留在他身边,陪他走过漫长的一生就好。

  带她回渊底,照着天庭的碧瑶宫,变幻出了云桥尽头的水府。碧瑶宫是历代天后的居所,为免她到时难以适应,还是让她先熟悉起来的好。

  抱她入内,把她安置在玉床上,他像得了个新玩具似的,不厌其烦地替她整理长发,掖实被角。然后偎在她枕边,看着她的脸,他连唇边的笑纹都是甜的。见她一绺刘海摆放得不美,他又伸出手指轻轻替她勾开,指尖触到她的脸颊,心里便隐约颤动一下。

  天帝没有真情么?也许以前确实没有,但在遇见她之后便有了。她于他有恩是真的,他这人很执着,既然发愿红尘中辗转三世,那便要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世的因缘际会都是天定,连他自己都操控不了。最初的阶段他毫无意识,所以才会误闯雷泽,随雨水落到人间。他还记得当时很害怕,就是普通的鱼上岸后的惊恐,以为自己要死了。可那日恰好是上元,一个迷糊的神半夜出来散步,淋了一通雨后,在路边的小水洼里捡到了他。

  当时她很惊讶,拎起他的尾鳍晃了晃,“蚊子投水能化小鱼,小鱼不独鱼籽生……原来是真的!那你该是多大的蚊子,才能长出那么粗的腰身来啊?”

  潆鱼的幼鱼确实不怎么好看,色彩没有成年后绚丽,肚子也比成年后大。被倒吊起来的他虽奄奄一息,但还能听得见她的话,就是那缠绵浓丽的语调,让他在弥留之际都不忘狠狠吸起肚子。

  她发现他的反应,惊讶地大笑,“你居然听得懂人话!看在你死了都要美的份上,我就不拿你炖汤了,找个地方把你放了吧。”

  于是他躺在她掌心,那手掌是温暖的,虽有些灼人,但让他感到安心。

  她跑得很快,三步两步便到了西北的渊潭,说这是最近的水源了,好像不懂怜惜弱小生命,两手往上一抛,“下去。”

  啪地一声,他五体投地拍打在水面,肚子辣辣生疼。还没等他重新浮上来,她拍拍屁股走了,越走身形越大,走到龙首原就地一趟,和绵延的宫殿合二为一了。

  后来他日日眺望那个方向,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为什么人间会设立这样的神位。看守龙脉就看守龙脉,变成大房子的意义又何在。直到某一天,他的神识忽然归位,他才懂得她原本只是一缕精魄,需要一个满含王气的载体来滋养她,才能让她逐渐形成人形。而那缕精魄,是始麒麟天同陨落前拼尽全力送出去的最后希望,是麒麟族祭司死前的残念。

  这世上的事,有时真是说不清楚,他登上天帝宝座后,唯一的执念就是荡平混沌时期留下的隐患。结果天命和他开了个玩笑,安排她救了他,也不知是他的劫数,还是麒麟族原不该灭亡。

  天道无常,天数也总在变幻,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局。无论如何,他贵为天帝,保全一个女人还是有把握的。

  他的指尖在她眉梢流连,“长情别怕,本君会保护你的。”但当务之急是取出驻电,那琴留在她身上,终究不是好事。

  驻电又名四相琴,是始麒麟嫡子四不相入玉清天尊门下前,以身上五彩鬃毛铸成的。龙汉初劫时天地混战,这琴便下落不明了,没想到竟被螣蛇收藏至今。琴声哀婉,如幼子涕泣,化作断崖的始麒麟应声而醒已成定局,这琴再存在便是祸端,绝不能留。

  站起身,将手悬在她上方,他的神力可以洞悉微毫,可是奇怪,却感应不到琴的存在。

  难道是离得太远了?掌心再往下沉了沉,依然如故。

  世上能让天帝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不多,这个倒算一桩。他一向有不服输的精神,心里疑惑,手便不自觉又压下半分来。还在思忖究竟是什么缘故,不经意向上一瞥,惊见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瞠着两眼,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他吓了一跳,动作就此定格。忽然意识到双掌距离她胸口不过两三寸,又是一轮更大的惊吓,慌忙缩回手,怔怔倒退了好几步。

  长情撑身坐起来,奇异地问:“云月,你在干嘛?我胸口有东西么?”

  “不、不……”他满脸绯红,说话都结巴了。

  “没有么?”长情扯开领口向内看了眼,确实什么都没有,愈发感到古怪了。

  好在他自控力极强,经过了最初的慌乱,很快镇定下来,“你先前做恶梦了,闭着眼睛大喊大叫。我本想叫醒你,没想到你自己先醒了。”

  长情听了恍然大悟,坐起来敲了敲脑袋,“我睡了很久吧,脑子晕乎乎的……”

  云月道是,“确实睡得略久,想必是这两天太辛劳了吧。不过起得急了也会头晕,或者再躺会儿,我在这里陪着你。”

  长情呆坐着,拧眉想了半晌,“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自然不能让她想起不对之处来,笑道:“你说要另找个屋子住,我替你安排了这里。可是换了环境,又觉得不适了?若是不喜欢,仍旧住我的大殿吧……”又怕她误会,忙补充了一句,“你睡床,我睡席垫。”

  长情彷徨,摸着后脑勺嘀咕:“我……好像把什么要紧的事给忘了。”

  究竟是什么,想不起来,试图从云月那里受点启发,便转过头盯着他看。他掖袖而立,温润清瘦,人如天上月。即便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站着,也像最负盛名的匠人在敦煌画壁上描绘的惊世之作。

  人是真的好看,这间屋子的陈设也清贵华丽,可说不清为什么,总有虚浮之感。说不上来哪里出了问题,仿佛记忆被裁掉了一部分,前后拼接不上了。

  云月见她苦恼,提着袍裾上前来安慰她,“你忘了自己的老毛病么,你我的相识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久睡便会产生错乱,不必着急,过一会儿应当会好的。”

  想想也是,她哦了声,“没被雷劈着就好,我还担心是不是被劈晕了,才觉得处处都不对劲。”

  他依旧温和地微笑,“我说过,只要不出渊海,你就是安全的。”

  可是外面的天翻地覆还是吓不退她蠢蠢欲动的腿,她偏过身子,越过他肩头看窗外,“已经不打雷了吧?我悄悄上去看一眼吧!”

  云月摇头,“我得引商奏报,说无支祁的旧部闯入生州了,外面已经乱作了一团。你现在出去,无异于送死,天界诸神都在等着缉拿你,要把你绑到天帝面前问罪。届时送上斩仙台,雷劈三千,火烧一万,以你的修为,能受得了几下?”

  长情觉得舌头都麻了,“雷劈三千,火烧一万?这也太残忍了吧!反正我的祸闯得越来越大,已经没有办法补救了吧?”

  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如今恐怕只有天帝能救你。”

  “可那个老头子不是正想拉我出来祭天吗!”

  云月目瞪口呆,“老头子?”

  长情鼓起腮帮子,怨怼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很崇拜天帝,但我就是要这么说。天帝打算杀鸡儆猴,我就是那只鸡。既然早晚都得死,在我临死前骂他两句,让我死得其所一点,不可以吗?”

  云月的眉毛都耷拉下来了,苦笑道:“好,那你骂吧,可要我帮你一起?天帝这个糟老头、老糊涂……”

  他大概不会骂人,这样纯良精致的少年,恶言恶语从他口中说出来,反倒成了对他的侮辱。

  长情不由泄气,“其实天帝也很无辜,人家是首神,维持天道平衡是他的责任。”

  他暗暗松了口气,复低头看她,“今晚拈花湾中有海市,我领你过去逛逛如何?”

  长情兴致低迷,连连摇头,“不去、不去。一个通缉犯到处跑,太不给雷神面子了。”

  云月作势想了想,“当真不去么?那这样吧,以后你就要常住渊海了,为免别人说闲话,咱们对外办个婚礼吧,即日起就筹备,可好?”

  这淫鱼,想方设法骗她成亲!长情跳下床,到妆台前找根发簪把头发绾了起来,回身笑问:“海市在哪里举办啊?还等什么?这就出发吧!”

第18章

  挪挪地方,一起走一走,多些相处的时间增进感情,这些都是好的。

  长情本来心情欠佳,但去往海市的路上,渐渐有了笑脸。海市么,水族的集市,当然也不在渊潭,而是距离渊潭甚远的娑婆海。一个陆地上的神,又从来不愿意走动,所以她连娑婆海都没有听说过。

  “我只知道娑婆世界,娑婆海又是什么?”

  云月穿柳色的禅衣,一抹翠色在银白的月光下,像草底朦胧的晨雾。他脸上始终是温暖洁净的神情,遇人先笑,仿佛他的生活里从来没有烦恼。

  “万物生灵归附娑婆世界,河流百川汇入娑婆海,人神于娑婆世界的理解,便是水族对娑婆海的认识。譬如云浮大陆和中土都属于生州,我们身处的渊海和长安八水也只是娑婆海中微小的一滴水。”他一递一声缓缓道,见她满脸迷茫,不由一笑,“我说得太复杂了么?简而言之,娑婆海是水族心里的长安城,海市便是长安城中的东西市。海市很少有,一年不过两次,这次正巧碰上了,就带你过去看看,也好了解我生活的世界。你以前可逛过市集?”

  长情摇头,“我虽没逛过,但睁开眼就能看到。每日晨钟一响坊门大开,那些红眉毛绿眼睛的胡商就赶着驼队涌进城里。人太多了,乌泱泱全是脑袋,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觉得稀奇,“我听闻女孩子都喜欢逛市集,没想到你却不爱?市集之妙在于游走其中,你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就如囫囵吞枣,品不出里头的奥妙来。”

  长情没有顿悟,但别出了一点苗头,“你这么懂得女孩子的喜好,想必陪凌波仙来过吧?”一面说一面左顾右盼,“你说今天我们能不能遇见她?”

  云月没想到她会拐出十万八千里去,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她了。他开始疑心,她是否在意凌波仙的存在,否则怎么会在这时想到她?

  心潮翻涌,滚滚如岩浆,他低头道:“海市大得很,她就算来了也未必能遇上。”

  长情很遗憾的样子,“要是能遇上就好了。”

  “要遇见她做什么?”他觑着她的表情,试图发现一点醋意的蛛丝马迹,“若被她看见你我在一起,岂不更伤她的心?”

  可长情的脑子不知究竟是什么做的,她的回答简直让人措手不及,“我在你那里避难,确实会让她误解,所以为了表明我的清白,我打算搬到她的水府去。”

  云月惶然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她嘻嘻笑着,自觉这个主意独到又奇巧,“人与人的误解就是从距离开始的,只要让我和她相处上一两日,她自然明白我的为人,也会对你回心转意的。”

  又开始了么?又要积极撮合他和凌波仙了?遇上这样不开窍的女人,有时心累到想呕血。

  云月的双手在袖笼中握了又握,脸上却努力维持着笑,“可是你忘了,她在意的是我的心意,而非你的态度。所以你不必作无用功,既然她打定了主意放弃这门亲事,一切到此为止刚好。再说你如今是戴罪之身,搬到她的水府去,恐怕更让人误解你是有意坑害她。”

  长情怔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的处境,顿时无力到走不动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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