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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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月火城被破,族人死的死,遁地的遁地,世上只余他一个人,那时他不过五百来岁。五百岁,对于寿元可达十万的盘古种来说,大约就是人间孩童刚满月的光景。那时的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火焚烧四野,看着天兵踏破高高的城墙,族人的鲜血染红日夜流淌的沧泉。还有他的母亲,拼死护卫自己的孩子,但她不善战。金甲神的兵刃刺穿她的腹部,那刀尖上铸有倒钩,刀刃拔出来时,带出了她的肠子。彼时他太小,尖叫着捧住那截肠子,试图塞回母亲肚子里,但他做不到。母亲满脸的泪水,抬起手想抚摸他的脸,还未触到就软软垂落下去。

  一个孩子,经历过生死,最后被送到玉清宫时,几乎已经不会说话了。玉清天尊看着他,沉沉叹息。也因为师尊那时隐退大罗天,不再过问天界事物,白帝才勉为其难答应留他一条小命。

  但这样活着,比死更痛苦。他失去母亲后,父亲也被迫坠身化崖。肉身变作石头,几乎是不可逆的,但他知道父亲元神不灭,多少还有一点安慰。

  恐惧、孤独、无依无靠,即便师尊收留了他,他也是师兄弟里的异类。这种煎熬的日子持续了万年,终于他练就金刚心,可以对外界的一切伤害刀枪不入。可这刀枪不入,不包括再次接受丧父的打击。如果说第一次的化崖还保有尊严,第二次被自己的祭司吞吃入腹,则是奇耻大辱。他无法想象父亲临死前经历了什么,大约做梦都没想到,那个辅佐他,唤醒他的人,最后会这样毁灭他。

  事情的细节经过他都听说了,他知道混沌珠的存在。但就算玄师性情变异魔性暴涨,都是因为那颗截珠的缘故,她吃了主上的事实没有改变。既然错已铸成,就必须拿命来偿还。

  过去万年,他接受的是积极向上的熏陶,玉清天尊是个好老师,他尽量为他灌输正直的思想。大罗天的岁月无忧无怖,让他产生了自己能够处变不惊的错觉。然而噩耗再次袭来,他终于还是反出了师门。正道的力量对他来说不够阴毒,也不够强大,所以他吸收了魔神邪屠的尸魂,只有这样,才能与吞吃了混沌珠的玄师一较高下。

  但是很意外,她竟然被白帝收妖的法器困住了神力,天帝这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这样也好,简单的杀戮可以玩出花样来,她不是天帝最爱的女人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种游戏一定很有趣。

  被钉在墙上的人痛苦至极,触手穿透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她咬紧牙关一声未吭。那些小肉脸儿有各自的意愿,口中针管如蛇信,嘶嘶对她喷射着毒气。她倒也不是全无招架之力,鹦鹉链容许的范围内,她还可以动用灵力。但实在有限得很,勉强击退了触手的进攻,对漫地游走的尸毒却束手无策。

  一丛丛黑色的暗影在洞底和岩壁上快速穿梭,白焰不急不慢引了一堆火。火光照得洞内透亮,他要她看清自己经受的每一份痛苦是从何而来,作为一个狩猎者,品尝不到猎物垂死的恐惧,便算不得成功。

  黑影太多了,像纣王的虿盆。她的身体浮空,虽然不着地,但那些聪明的尸毒懂得怎么招呼她。贴地的全都直立起来,摇摇曳曳,像准备作战的毒蛇。

  她向下看了眼,含血的唇角勾出一抹笑,“你不是玉清天尊的得意门生么,竟然会和魔神邪屠搅合在一起。”

  白焰闲适地整了整袖口黑褖,“麒麟族与神族是死敌,天帝还不是照样成了大祭司的入幕之宾。天下没有永远的仇人,只有利益相左时的对立,一旦统一了目标,照样可以精诚合作。”

  魔神邪屠和魔尊罗睺,同是通天教主分裂而成,从源头上来说,也算同门。当年罗睺被白帝斩杀,邪屠则被玉清天尊打散了元神,只余三魂中的尸魂尚且完整。玉清天尊怕这一魂将来作恶,便收进了大罗天音波洞内。白焰在玉清门下万年,对于大罗天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

  自知不敌,当然要找帮手。他没有一统乾坤的野心,也没有想过打上凌霄殿自己做天帝,只要报了父仇,让族众不必再东躲西藏就够了。

  眼下玄师落进他手里了,解不开鹦鹉链,她连普通人都不如,要杀她易如反掌。但光杀她还不够,他要利用她引出天帝,看他们自相残杀,才能够告慰他死去的父亲。

  动了动手指,那些尸毒随他心意而动,终于扶摇直上,攀住了她的脚踝。冰凉的触感蜿蜒着游进裙底,就算再怎么挣扎也无法摆脱。

  白焰笑着问她怕不怕,“刚开始也许不太适应,慢慢习惯了就好了。”

  那些潜伏于阴暗处的剧毒,从她每一个毛孔里渗入,沿奇经八脉走向,扩散到肢体末梢。冷而痛,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白焰,你究竟打算将本座如何?”

  白焰说得事不关己,“玄师有没有听过一种咒术,叫行尸咒?中了咒术的人身硬如铁,刀枪不入,一生只听一人号令。我一向对邪术感兴趣,碍于在玉清门下,没有机会尝试。现在既然脱离了师门,玄师又是现成的材料,就打算借玄师一用,来试试这种咒术的威力。”

  她听后勃然大怒,叫嚣着,眼中血潮澎湃。他置若罔闻,慢腾腾道:“玄师不必忧心,这种毒一日炼不成,七天之内你还是有思想有知觉的。至于七日之后,反正你连自己都忘了,我想怎么摆布这具身体,也和你不相干了。”

  现实总是很残忍,认命了就好。白焰坐在火堆旁,看着她经受这种比酷刑更深重百倍的痛苦,心里升起一种既痛快又辛酸的感觉。

  那时月火城还是安全温暖的家,城里富饶繁荣,长街这头的神殿里每隔两个时辰便传出奉神的钟声,长街那头的学堂里,是孩子乱哄哄的笑闹。老师管不住了,挥着小竹枝气急败坏,“去去,把你爹娘叫来”。轮到他时照样毫不容情,“哪怕你将来当了城主,也还是我的学生!”

  他灰头土脸,想起父亲那张脸就很害怕。不过他懂得变通,跑到神殿,把另一个人叫来了。

  老师眨巴着眼,暴跳如雷,“白焰,你是不是当我傻?让你叫爹娘,你把玄师大人叫来干什么?”

  他厚着脸皮讪笑,“老师,您就把她当做是我干妈。”

  玄师很配合,还是笑眯眯的。他那时也略懂了点人事,听说他爹曾经喜欢过她。后来他问她,“如果您嫁给了我爹,现在应该是我亲妈吧?”

  她瞥了他一眼,“别胡说,本座最多当你干妈,当不了你亲妈。”

  命运真会开玩笑,她非但不喜欢他爹,最后还把他给吃了。但那时的岁月,真是静好得如同一幅画。好的东西难留,没过多久三族爆发大战,他在惶惶不安中度过了十个年头。战况越来越激烈,仰头看天,天都是红的。所有人都做好了玉碎瓦全的准备,他以为最后攻城的会是龙族,没想到竟是那些金光闪闪的上神。

  他缓缓叹了口气,离乱的年月已经不忍再忆,阴差阳错到了今日,谁也无法回到过去。曾经敬爱的人成了杀父仇人,可能是最悲伤的笑话。

  她痛苦的呜咽,淹没在山洞外肆虐的风声里。他捡起一截枯枝拨了拨,火苗随着挑动霍地升高。心被撕扯得久了,渐渐凝固起来,凝固成一个冷硬的核,他垂着眼道:“你现在一定盼着天帝来救你吧?可惜这里不在三界内,就算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找不到你。”

  尸毒穿透身体的痛,让她没有力气再抬起头来。冷汗爬满她的脸,在方寸之间汇聚成一线,咄地一声滴下来。除了自身的变化,她听不见别的,周围死一般寂静,唯有自己的呼吸声,被扩张得无穷大。

  真疼,她想。这种疼,远远是困龙索和禁身咒无法相比的。在郁萧殿的时候她还有苦可诉,哀哀央求,那个人会来抱一抱她,说些安慰的话。现在没有了,才知道落魄的时候有人心疼你,原来不是多糟糕的事。

  不知他处理完政务赶到化生池,发现她不见了,会是怎样的反应。说不定骂她白眼狼,恨不得从来不认识她。天地良心,这回可不是她自己逃跑的,是被人掳走的,他还不算笨,应该不会想不到吧!

  虽然一心想杀他,可是落难的时候也异想天开,希望他能来救她。皮下涌动着尸毒,她艰难地张开眼,看见一簇簇凸起,往来如走珠。皮肤和肌肉被分离,疼得撕心。身上衣裳湿了一遍又一遍,这种痛苦不可消退,只能适应。

  白焰欣赏着她的惨况,似乎很高兴,“玄师,你想解开鹦鹉链么?”

  她低垂着头,没有应他。

  “鹦鹉链是白帝的法器,当初我师尊和他是同门,我知道解开锁扣的法门。”他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仔细打量这张脸,“再等等,等你彻底听话,我就替你解开它。”

  她看他的目光满含轻蔑,“小崽子,算计得真好!你不就是想要本座的命么,拿去就是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白焰说不,“命我要,人我也要。还有别再叫我小崽子了,你元神重生也不过万年,论肉身的年纪,你还不及我。”说罢狠狠一推,曾经那么强大的玄师,如今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那无力地一偏头,简直让人心生怜惜。

  “据说你和天帝已经论及婚嫁了?”他冷嘲道,“良禽择木而栖,亡命天涯怎及贵为天后。天帝得知你被我拿住了,应该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你吧?”

  她哼笑了声,“你想多了,女人在男人眼里,不过是闲来消遣的东西。如果你母亲还活着,你可以去问一问她,本座说的是不是实话。”

  白焰前一刻还挂着的笑,霎时冻结成冰。他听得出她话里的讥讽,他怒不可遏,因为她说中了事实。当初麒皇和麟后恩爱和睦曾经传为美谈,可是谁也不知道,他母亲常对着窗外浩淼云海垂泪。婚姻不过是形式,缺乏爱情的婚姻是可悲的,他父亲并不爱他母亲。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一个人的感情总要有所寄托,不爱妻子,必定是爱玄师,这个认知即便过去了一万年,也依旧根深蒂固。

  他恨,恨这种胜利者的姿态,于是调动邪力猛地向她推进。乌浓的长发狂舞起来,她倒吸口气,瞠大了眼睛。尸毒遍走筋络,毒气滋养透体而过的触手,小肉脸上的五官更加分明了。

  白焰手里握着一把柳叶式的匕首,轻声问她:“你想不想看看体内奔走的是什么东西?”

  薄刃抵在她手背鼓起的包上,刀尖挑破那层皮肉,她吃力地转过视线看,看见破损的口子里探出黑色的触角,但那东西怕光,吱地一声缩回去,快速逃窜向了别处。

  “不知天帝看见现在的你,会作何感想。”他遗憾地说,“反正我觉得恶心,美丽的皮囊变成了虫窟,除非天帝有独特的喜好,否则一定受不了你。”见她不语,他歪着脑袋又道,“没关系,他若不爱你了,正好杀了他。以后跟着我,念在相识一场,只要你听话,不会短你一口吃的。”

  她微微颤了颤,大概想骂他,无奈已经没有力气了。

  白焰的双眼在火光下绽放奇异的光彩,要是有一面镜子,也许自己都会感到害怕。

  但这些早已不在考虑范围内,他开始潜心改造他的傀儡,当尸毒控制她的大脑,她的脸上显现出空洞的神情。有时却又亢奋,狞笑着,笑得人毛骨悚然。

  每一天都有巨大的改变,从心理到身理。她体内的尸虫越来越多,指甲脱落,指节变得奇长,像某种怪鸟的爪。头发遮盖住了脸,他为她捋了一下,收回手时见指缝里青丝缠绕……他笑起来,看来改造得非常成功。

  七天已过,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候了。他念咒解开鹦鹉链,哗啦一声,金玉做成的链条很快自行收拢,收成手掌大小的一面璧。他将这神器收进袖底,拍了拍她的肩,扬声道:“功德圆满了,玄师,我们回家吧。”

第75章

  所谓的家,自然是那个阔别已久的月火城。白焰的记忆还停留在城破那日,最后的印象也是冲天火光和凄厉的惨叫。

  近乡情怯,确实有一些,走到从极之渊前,他脚下踟蹰着不敢上前。转头看玄师,“你说月火城现在是什么样子?连城主都死了,剩下的族人恐怕成了一盘散沙吧。”

  玄师不回答他,青灰的脸,苍白的瞳仁,皮肤硬化仿佛干涸的大地……以前那个风姿绰约的玄师已经不见了,剩下的是一具面目全非的躯壳。如果让天帝看见,他心爱的女人被作践成这样,不知会作何感想。

  光是揣测便让人高兴,白焰微微一笑,“既然回来了,重新整顿一番就是了。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不回去怎么让天帝找到我们呢……”

  他负着手,脚踏清风飘向从极之渊另一头的浮城。他炼化的行尸虽然表皮很硬,但动作敏捷,她向上一跃,带着势不可挡的劲头,甚至快他一步踏上月火城的土地。轰然一声落下,踏起满地浮尘,动作太大惊动了长街尽头的人。一名弟子呆呆看向这里,白焰以为他会迎上来,结果恰恰相反。他倒退两步,发足狂奔开去,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他不由摇头,麒麟族积弱至此,外人入城不上前询问来历,居然撒腿就跑,无畏和果勇去了哪里?万年前可不是这样的。

  还是因为群龙无首啊,孤鹜山玄师吞吃始麒麟后,被天帝绑上了三十六天,麒麟族的支柱和信仰一日之间全数崩塌,所有人都成了被抛弃的孩子。

  白焰一步步走在长街上,刚下过雪,身后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还未抵达主殿,便见神殿方向有人匆匆前来,他驻足观望,黑衣黑袍,面容清冷,他认出来了,那是玄师座下十二星次之一。

  “玄枵司中。”他眉目平和望向他,“一别经年,没想到你还在这里。”

  他却没有理睬他,眦目欲裂地盯着他身旁的人。也许说人,已经不贴切了。这哪里还算得上是人,分明是个行尸走肉般的怪物。

  伏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茫然向前走了两步,身子在衣袍下抖成了风中枯叶。不敢相认,可是不由他不认。这七日天界翻遍了四海八荒,天帝亲临数次下界寻找她,一直没有她的下落。他当时心头惶然,既庆幸她逃脱,又怕她出什么意外。结果坏的预感总是会应验,她再次出现,竟然变成了眼前这副样子。

  “座上……”伏城的嗓音扭曲,瞿然问,“你怎么了?”

  白焰轻描淡写接口:“没什么,变成了行尸而已。相较祭司,现在的麒麟族更需要一件战无不胜的武器。”

  伏城红着两眼望向他,“你是四不相?”

  白焰有些不悦,“本座是四不相,但司中别忘了尊卑,应当称本座主上。”

  可惜等来的并不是他的臣服,而是拔剑相向。他咆哮着:“你为什么要把她弄成这样!”

  白焰轻蹙了下眉,“为什么?因为她弑主,人人得而诛之。玄枵司中效忠的究竟是谁?是麒皇,还是这个叛徒?”

  伏城完全乱了心神,白焰心高气傲容不下冒犯他的人,掌心结起五雷,与他的长剑对峙。看来是该趁此机会立立威了,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跳出来抱住了伏城,回头对他笑得谄媚,“少主,您回来了?我是实沈司中公羽,您还记得我吗?”

  被他这么一打岔,蓄势待发的□□只得暂时收起来,白焰点了点头,“本座记得你。”

  当初的十二星次,是城中最活跃的一帮勇士。白焰小时候很羡慕他们,曾经缠着玄师给他一个封号,他想成为第十三名司中。玄师对小孩子很有耐心,她赠了他一柄短刀,一面大玄师殿专有的图腾腰牌,如果没有后来的城毁人亡,这个愿望应该是可以实现的。

  得了玄师的默许,他俨然以神殿弟子自居,出入玄师殿比他父亲的主殿都多。来往频繁,和每位司中都打过交道,十二星次是办实事的人,对待孩子不像玄师那么有耐心,只有公羽比较活泼,能和他玩到一块儿去。既然公羽出面劝阻,他也不能不念旧情,勉强赏玄枵一个活命的机会。

  公羽看了眼僵立的玄师,神情说不出的哀伤。这神魔巫妖混乱的年代,一个人最后会变成什么样,真说不准。麒皇命玄师去找混沌珠他知道,后来入了魔的玄师吞噬了麒皇,他也知道,虽然罪无可恕,但情有可原,这一切并非是她真正的意愿。现在四不相回来了,他来报父仇,找所有人晦气,首当其冲便是玄师。好好的美人,成了这样,别说伏城,就是他,也觉得难以接受。

  可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公羽分得清轻重,只是死死抱住激愤的伏城,笑着对白焰道:“少主息怒,玄枵在神殿多年,乍然见玄师大人炼成了行尸,有些控制不住情绪。让属下带他回去,给他点时间平息平息就会好的。属下已吩咐人重新归置主殿,少主可先入殿歇息,待入夜时族人齐聚,便举办少主的继位大典吧。”说罢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哀声道,“城主罹难之后,族人都惶惶不可终日。现在好了,少主归位,大家就有了主心骨,以后一切行动听少主号令,也不至于像万年之前那样,落个四散飘零的下场。”

  白焰亦是怅惘,点了点头,带着玄师往主殿去了。

  伏城因被公羽强行阻拦,几近崩溃。待他们走远了,公羽的钳制才稍稍放松,他一把推开他,厉声斥责:“你还是人吗,眼睁睁看着座上变成这个样子,还能同他谈笑风生!”

  公羽说能怎么办,“麒皇死在玄师口下,你是亲眼所见。我只问你一句,你觉得自己能不能战胜丧失了本我的玄师?你和四不相拼命,最后不是你死,就是玄师被彻底毁灭,这两个结果,你选哪一个?”他抓住他的肩,用力摇撼了两下,“你给我冷静下来,事态已经变得那么糟糕了,你再发疯,麒麟族就真的没有希望了!我以前蛰伏在地底,常会怀念月火城的日子,我做梦都想回来。可如今你看,麒皇死了,玄师被控制了,少主也入了魔道,我们这个族群气数已尽。早知如此,还不如万年前就终结,也免得历史重演。”

  伏城失魂落魄站着,喃喃说:“是我的错,要不是我执意找到玄师,唤醒麒皇,就不会发生现在的一切。如果没有我,她应该在龙首原继续当她的上神,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公羽知道他自责,他对玄师的感情虽然从未挑明,但却是任何人不能相比的。无论哪个男人,看见心爱的女人被毁,都会像他这样失控吧。尤其伏城这种内敛的性格,一旦爆发起来,便是你死我活的极致。作为伙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他做出过激的事,眼下形势让人看不清,要是踏错一步,不知又会演绎出怎样惊人的变故来。

  他抓住伏城,小声说:“到了做绝断的时候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是想助四不相带领麒麟族和天界作对,还是想保持现状,周全玄师大人?”

  伏城连呼吸都带着颤抖,他迟迟打量公羽,“你又是怎么想的?我并非出自麒麟族,你却是土生土长的麒麟,应当比我更在乎你的族人。”

  公羽拱着眉,长出了一口气,“你说得对,你我不太一样。自从麒皇死后,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到底应当对抗到底,还是审时度势,退而求其次。你也看见了,上次孤鹜山一战,天帝是孤身前来,但中天埋伏了无数天兵天将。如果他想灭了麒麟族,那天就能行事,怎么会让你带领族人回到月火城来。这段时间大家如坐针毡,担心天界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但我渐渐看清一个真相,那就是有玄师在,天帝不会对本族赶尽杀绝,他想要的只是麒皇的命。我们当下属的,原本该为主上报仇,但敌人太强大,报仇已经成了空谈。若以大局考虑,维持现状不失为上佳的选择,我甚至希望玄师能吐出混沌珠,当上天后,这样便能保我麒麟族万世无忧。”他笑了笑,笑容里满含苦涩,“你一定唾弃我胸无大志,没错,我确实没什么大志向。麒皇活着,我效忠麒皇;麒皇死了,现实无法扭转,我要考虑的是族人的安危。只要天界容我们一席之地,我们就归附天界,无量量劫那时,不是所有族人的愿望吗?”

  伏城不语,公羽平时吵吵闹闹,但时刻保持清醒。他并不愚忠,他心里揣着族人的未来。麒麟五行属土,但沉入大地绝对是走投无路下的选择。谁不喜欢鲜艳的花草,明媚的阳光?地底下终年与黑暗相伴——只有死人才入土为安。

  他仰起头向上望了眼,“四不相的行踪暴露了,天帝那头应当察觉了吧。”

  和公羽交换一下眼色,彼此都觉得有点讽刺。问题太棘手,他们已经无法解决,于是盼着老对头来善后,说出来简直没脸。

  公羽拍了拍他的肩,“不要紧,我是正宗的麒麟,我比你更丢人。”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伏城冷静下来,思忖后道:“我刚才确实冒进了,就算和白焰拼命,也救不了座上。”

  公羽嗯了声,转头眺望主殿方向。云层厚重,没有太阳,他却觉得眼酸。玄师被糟蹋成了这样,这回恐怕天帝亲自出马,也很难让她恢复如初了。

  那个变异的怪物,看过了一遍,让人不忍再看第二眼。可伏城还是去了,那时公羽带领众给四不相接风,玄师就站在殿外的露台上,雪落了满头,像座冷硬的雕像。

  他走到她面前,那张脸依稀还能看出一点往日的影子,但她的眼睛是直的,没有瞳仁,也没有思想。

  “座上……”他试着碰了碰她的手,这一碰,心也随即沉到谷底。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她的皮肉僵硬,石头一样,以前的美好温软都不复存在了。表皮石化,掩盖了皮下的暗涌,有一瞬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只见一片阴影划过,仿佛水面折射的波光。再定睛细看,脖颈处也有异样,他才知道白焰往她身体里注入了尸虫,那些虫子猖獗,现在的长情,已经彻底变成四不相的傀儡了。

  他泣不成声,“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他带走你,却没有保护好你。都是我的错,我以为你跟着他,比和我在一起好,看来是我错了。”

  面对他的泪眼,她毫无反应。青灰的脸上表情麻木,定定直视远方,没有白焰的命令,她连找个地方避雪都不会。

  伏城解下斗篷替她披上,颓然在她身旁坐下。心里有些话,苦于找不到机会对她说,一直憋到今天。在她清醒时没有这个勇气,现在各自都静下心来,可惜她听不见了。

  缓缓呼出一口气,眼前白雾交织,他在庞大的迷雾里自言自语:“其实我早就喜欢你了,可你是祭司,我不敢亵渎你。后来你重生,我想你也有点喜欢我,那么多次的明示暗示……是我太蠢了,总是无法从上司和下属的框子里跳出来。生命再漫长,经得起几个一万年的消耗……等我鼓足勇气向你坦诚时,你已经不再是你了。”

  月火城很高,越高的地方风势越大。他转过头看她,她不动也不眨眼,他苦笑连连,“我好像从来没有抓住过机会,本来形势对我有利,却一次次因我的怯懦浪费了良机。这点我确实比不上天帝,至少他懂得锲而不舍。可我呢,我纠结于悬殊的地位,我打心底里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说完这些,反倒越发失落,他终究只敢在她听不见的时候诉衷肠,有什么用?其实他根本不是在向她示爱,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

  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不知把尸虫转移到他身上,能不能换回原来的长情?

  主殿里传出新城主的笑声,白焰并不惧怕给族人带来灾难,甚至有意张扬,就是为了把天帝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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