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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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的天色愈发黯淡了,云翳压得很低,几乎压到人眉尖上。风里隐约传来璜玦相击的琳琅声响,伏城站起身,穿过风雪,看见长街尽头有人缓步而来。紫气伴随流光回转,那人锦衣华服,总是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他暗暗松了口气,该来的终于来了。

第76章

  时候到了,城中每一处的灯都亮起来,照出乱雪和狂风的走势。

  月火城上有天然的结界,天帝的圆光映照,反射出一层淡蓝色的膜,这浮城仿佛一个中空的琉璃球,所有人都成了球里的玩偶。

  近了,天帝一步步走来,肆虐的风雪逐渐消散,厚重的云层也被涤荡。空中出现一个巨大的,血色的月亮,突兀地高悬着,没有星辰相伴。

  天帝的喜怒和天道相通,那么现在的天象,代表了他怎样的心情呢?

  白焰负着手走出来,抬眼看了看天顶,露出一个轻蔑的笑。这位有定力、精算计的天帝陛下,总算尝到剜心之痛了吧!天象就像卦象,掷出来便一目了然。他心情颇佳时朗日晴空,略感郁闷便乌云万里。眼下的血月,可是代表了天帝内心的扭曲,或者说已近走火入魔?七天的五内俱焚,日子很难熬吧?如今见到那个念念不忘的人了,感觉如何?

  他饶有兴致地观望,看见天帝走到玄师面前。他想象过这位至高无上的首神面对变故,会表现出何等的惊慌和悲痛,他期待从他脸上发现哪怕一点点无措的表情,谁知连半丝都没有。他只是看着她,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谁也不知道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着怎样汹涌的巨浪。他仔细盯着这张脸,目光几乎凿穿那层坚硬的皮甲,直达灵魂。他彷徨,不知这躯壳内是否还住着他的长情。整整七天,他发了疯一样没日没夜地寻找,最后她终于现身了,居然变成了这个模样。

  他想哭,但不能,他是天帝,是天道,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威,他不能在宵小面前流眼泪。可谁能体会他现在的绝望?他的心支离破碎,只有靠握紧双手,靠指甲狠狠抵压掌心的痛,才能忍住哭的欲望。

  黄粱一梦后,他的整个世界被颠覆,所有不如意集中起来,他熬过了她的嗜血嗜杀,六亲不认,本以为那已经是极致,没想到更大更毁灭性的打击还在前方等着他。

  心上伤口血肉模糊,有人致力于撕开它。四不相笑得很含蓄,“天帝陛下,玄师你应当是认识的,不需要我再介绍了吧?”

  天帝调转视线看向他,没有必要和他多费唇舌,只是启了启唇道:“今日你必须死。”

  天帝话音才落,无云的天空绽开赤红的闪电,那闪电编织成网状,奔涌着遍布穹窿。雷电一向是问心有愧者最害怕的天谴,加之这种异象万年难得一见,天地之中不管人也好,神兽妖魅也好,自然不免惶惶。

  白焰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也就是那一瞬,天帝的钧天剑出鞘,庞大的神力凝集于剑首,破空向他袭来。他不由冷笑,天帝陛下不会以为他操控玄师,仅仅是为了有趣吧!

  不需要他自己动手,自有对付天帝最奏效的武器。他屈指横在唇前,吹出抑扬顿挫的音潮,在天帝佩剑携带万钧雷霆杀到前,一道人影飞速闪过来,挡在了他面前。

  长情忽然出现,天帝虽有准备,也还是措手不及。翻腕勾挑,剑锋中途指向天际,四不相侥幸逃过了一劫,接下来便成了他和长情的战斗。

  没有思想的人,战也必定是死战。她不用兵器,自己的身体就是最好的武器。一掌劈来,他下意识收剑,以掌接她攻势。阴冷强大的内力还是其次,她的周身硬得像铁,若是钧天劈下去,恐怕能溅出火星子来。

  天帝内心惊动,近身肉搏时相距不过两三尺。借着错身而过的当口,他低呼了声长情,“是我,你的灵识可还在?看看我!”

  没有用,这一声呼没能唤醒她,反而激发她的怒火。她甩动长臂向他攻来,关节僵硬,行动之间咯吱作响,仿佛下一刻便会折断。他怎么能够认真和她对战?他想放下兵戈,想去抱她,可她浑身长刺,不由他亲近。

  他看着那双内容空洞的眼睛,心如刀绞。自他入白帝门下至今,一直心无挂碍,全部精力都扑在了大道乾坤上。他没有私人的感情,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另一个人会让他痛不欲生。遇上了,无路可退,她渐渐变成他的执念。她吞噬混沌珠,他把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只为保全她。他以为太清天尊的道场至少是安全的,可他忘了那个可以自由来去的四不相。一切错的根源都在他,如果当初没有设计让她取得混沌珠、如果没有让她和始麒麟自相残杀、如果没有束缚她的神力、如果没有送她去化生池……太多的追悔莫及,都晚了。他无法想象她受了多少苦,好端端的人,几日便被糟践成了这样!

  血月愈发红得骇然,月轮的边缘流淌出血丝一样的光,把半边天幕都染红了。

  入魔后的长情攻击力惊人,但即便再疯狂,她也有所保留,至少还知道疼。现在中了尸毒的却不一样,她的攻击是同归于尽式的,她再也认不出他了,不论爱与恨,全都淹没在了四不相忽高忽低的哨声里。

  白焰依旧在笑,这次天帝是孤身前来,因为他知道玄师成了行尸,三途六道再也容不下她,惊动的人越多,被剿杀的可能越大。他奢望能掩人耳目,不让天界其他人参与,他还在想着生擒她,再带回去想办法救治她——天帝陛下有时候简直天真得可爱。大事极力化小,可问题也随即显现,那就是孤军奋战,无人可施以援手。一个玄师已经让他分身乏术,他就是再恨他,也抽不出手来对付他。

  只是这份得意并未维持到最后,眼梢一道黑影箭矢般疾射过来,他抬手一晃,袖剑早已在手。

  当地一声,两剑相击,迸发出嚓嚓的火花,他乜着眼冷笑,“玄枵?你对大祭司真是情深意重,忘了当初是谁救下丧家之犬般的你。”

  伏城寒声道:“我入城以来一直对城主忠心耿耿,现在城主死了,我的恩也报完了,今日起我为自己而活。”

  好个为自己而活,分明是打算效法玄师。爱情这东西也着实可怕,它可以让人忘了责任道义,眼界小得只能装下一人。白焰不懂这些,也没有兴趣去探究,既然有人送上门来,那他就笑纳了。吸收了邪屠的尸魂之后,一直没找到机会练手,如今这条螣蛇愿意舍命相陪,恰好正中他下怀。

  血丝飘拂的夜,有一股玄异的味道。朔风伴着剑气横扫,每一次的兵刃相交,都会激发出一串森冷的浮光。巨大的神力碰撞,像炼铁捶落的碎屑,毫无准头地坠落到地面,旁观者们都无所适从,眼下的境况太混乱了,莫说高手对决他们帮不上忙,就是有心插手,也不知道应当帮哪一边。

  司中和少主打得不可开交,玄师大人被少主练成了行尸,连人都不认得了。而天帝是万年前屠城的人,但在麒皇死后又容他们重回故土……所以究竟哪方算正,哪方算邪,实在是分辨不清了。众人畏缩着,闪身避让,唯恐一不小心被击中,后果不堪设想。

  忽然有人惊叫起来:“快看!”

  半空分散的血丝首尾相连,像水中浣纱,一头连上天帝指尖,另一头目标明确直取玄师。漫天的千头万绪,转眼间捆缚住她,天帝不能对她动武,目前只有这种办法能够制止她。

  本以为会奏效,她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缠绕,至少行动是受限制了。天帝刚想松口气,没想到她开始声嘶力竭地咆哮,数不清的尸虫铺天盖地向他飞射,她猛然发力,将那些血线全都崩断了。

  真正的杀人武器!白焰和伏城拼杀过后,错身的瞬间见一切尽如人意,心里大大畅快起来。

  天帝不忍伤她,最终被她所伤,刀刃般的利爪从他肩头纵贯下去,血很快染红了银袍。行尸嗜血,闻见血腥会变得愈发癫狂,天帝能够一把天火焚毁尸虫,却没有办法将她一并解决。她越战越勇,绽开的皮肉间有黑色的幼虫抖落,随着一声怪叫,十指如钩再次劈向他。他只能倒退,如果不计后果,问题要简单得多,可现在怎么办?他几乎绝望,无边的挫败感笼罩住他,这次就算自己死,也不能再杀她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神力狂卷而至,将她击退。气急败坏的炎帝冲他怒吼:“你想折在这里吗?为什么不还手!”

  因为他根本无法反击,他怕长情会死。他现在畏首畏尾,所以四不相有恃无恐,知道他不可能对玄师下重手。

  炎帝恨铁不成钢,他从来不知道少苍竟然有这么软弱的一面。以前的他铁石心肠,就算再有渊源的人,说惩处就惩处。如今呢?像个女人,婆婆妈妈,连自己都快无法保全了。

  如果爱情会摧毁他,那么这段爱情就是冤孽,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下不了手,炎帝很愿意代劳。神力凝在掌心,向玄师斜劈过去,但他显然低估了她的手段。体内的混沌珠与尸毒合并,创造出新的恶业,她稳稳接住了他的攻势,顺势一推反攻过去。炎帝吃了一惊,却来不及化解,生生受了她一掌。

  气血逆行,喉中迸发出血的味道,他转头看了天帝一眼,“胸口碎大石,差不多就是这样。”

  天帝没空理他的俏皮话,他担心的是事情会越闹越大。果然,四御来了,天外天归隐的诸神也来了,他们在等一个结果,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插手。

  伏城心知不好,四不相叛出师门,至多是个死。长情呢?她受尸毒控制,体内又有混沌珠,如果不杀,将来谁也控制不了她。

  白焰对自己的将来其实没有抱太大希望,如果想偷安,他就不会上紫华宫劫走玄师。这些年他经受了太多,父亲的死给了他最后一击,他不是个极端的人,但现实逼得他剑走偏锋。他只向天帝和玄师索命,他们两人中哪怕只有一个毁灭,他也是赚的。

  螣蛇纠缠不休,实在让他不胜其烦。他屈起五指,手握黑云,一把向他推了过去。邪屠的尸魂威力不小,但螣蛇也是上古神兽,他避开了那一击,纵身而起,化出了原形。

  巨大的蛇身,足够将月火城绕上两圈。他竖起身子吐信,翅膀扑簌簌扇动,带起一片飞沙走石。那厢长情的处境很微妙,天帝不能动手,炎帝又不敌她,但中天有观战的诸天帝君们。那些观战的人是悬在头顶的利刃,就算几人联手未必能镇得住她,但山外有山,万一贞煌大帝亲临,那情况就不妙了。

  伏城口吐烈焰,向四不相喷射过去,他仅是凭空一划,便划出一道鸿沟阻断了烈火。玄师和天帝的战斗依旧胶着,他没有兴致再蹉跎下去了,取出四相琴猛地拨响了琴弦。

  这琴的威力,并不逊于轩辕琴。兵器是不分善恶的,重要的还是使用的人。四弦齐动,威力无匹,脚下的大地震颤起来,远山远水也在魔音中变得模糊。嗡地一声,结界破了个口子,月火城倾斜了,摇摇欲坠。坠落就坠落吧,管他呢。

  伏城想去阻止,可惜无法靠近。音波铸成透明的气墙,一浪赶赴着一浪,重锤一样击中他。肉身被撕扯,魂魄被扭曲,他重重摔在地上,无法直起身来。

  四不相已经疯了,他在地动山摇里放声大笑。可惜这笑未能持续太久,一片杂乱的弦断之声后,四相琴在他胸前粉碎。天帝耳中渗血,却依旧结了虚空印,兜头将他罩在其下。

  炎帝和玄师对战,是真的打不过她。这么非人的战斗力,就算天界战神,也没几个是她的敌手。她攻势如虹,并未因四不相的落败而减弱。天帝忙他那头的,顾不上这里,炎帝没计奈何,心想撑一撑吧……诶,撑不住了……

  中天终于有人出手,一阵厉芒刺眼,凭空出现的神剑从一到十,从百到千,转眼形成剑阵,矛头直指玄师。中了尸毒虽然表皮硬化,但终究没有变成真正的石头,剑雨横扫时,她挡得住十把百把,挡不住成千上万。剑锋划伤她,她浑然不觉得痛,但行动分明迟缓。

  更多的神加入进来,恍如万年之前城破时的情景重现。螣蛇的巨尾轰然拍打地面,阻断了众神的逼近,趁着尘土弥漫隔断视线,卷起她,从浮城上跳了下去。

  天外天隐退的帝君们是经历过大战的,他们知道放虎归山的危害。但再想追究,天帝横亘在他们面前,张开两臂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要抓她,从本君的尸首上踩过去吧。”

第77章

  世上的事很奇怪,分明那么忌惮的情敌,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最可以信任的人。

  长情中了尸毒,成了三途六道的公敌,无论落进谁的手里,都只有死路一条。若说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是真正为她着想的,大约就数那条螣蛇了。把长情暂时交给伏城,是目前唯一的选择。在他阻拦各路金仙上神的紧要关头,在她丧失思考能力的当口,伏城懂得带她趋吉避凶,会保护好她,至少能让他放心。

  上古便存在的几位神祗,是白帝时期地位颇高的帝君,他和麒麟玄师的纠葛不是没有传到天外天,其中的因果循环,隐退的众帝比四御看得清楚。上天入地,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一切缘起都是有前因的。众帝对他的私情一直持不过问、不参与的态度,因为他们觉得他能处理好。可现在形势变得过分复杂,谁都可以当天后,唯独那个入了魔道,满身毒虫的行尸不可以。

  贞煌大帝还是出面了,他掖着手说:“碧云天闹得乌烟瘴气,太清天尊上我那儿都哭了,说人是在三十二天丢的,有负天帝陛下的嘱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本君看着甚是可怜。原本天君的事,本君不该过问,但如今无法收场了,天君是万物主宰,四海八荒都仰望的人,切不可做令人寒心的事。”

  天帝那张苍白的脸上,并没有显露半丝愧疚之意,嘴上却应是,“本君失德,愧对师尊和大帝。但本君尊天意,历情劫,本君没有做错。”

  贞煌大帝嗯了声,剑眉高挑,小胡子也跟着挑起来,“天君,这种话就别说了,毕竟大家都没瞎。你历情劫,搞得天道震荡,本君没有冤枉你吧!本来你大婚册立天后,我等只要讨杯喜酒喝就行了,谁也没想趟这趟浑水。但你的天后人选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如何让人视而不见?”

  当局者迷,这才是大帝最想说的。天帝沉默良久,在众人以为他无言以对时,忽然道:“本君在位万年,自问从未行差踏错……”

  此话一出,顿时吓得人头皮发麻。这样的开场白,预示着接下去将会延伸出无数负气的言论。高阶的帝君们面面相觑,低阶的眼观鼻,鼻观心,连喘气都带着小心。

  天帝也不负众望,长情下落不明,没有心情长篇大论,简明扼要点了题:“本君什么都不求,一万年夙兴夜寐的操劳,换取一个喜欢的女人,这都不行么?”

  话说得十分直接,众人一想,这个要求确实也不算过分。但再一琢磨,好像又有不妥,他的身份不同寻常,天帝心里只有儿女私情,可不是一桩好事。大家看向贞煌大帝,希望创世真宰说句话,大帝被顶在了杠头上,不得不表明一下态度,“麒麟祭司恐怕不是良配,还望天君三思。”

  大帝的话也只能点到即止,看看他这一身血流的,怎么好意思苛责他。再说这位天帝不是新上任,人家在位一万多年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做不得,用不着任何人来教导。大帝呢,开天辟地是他,接下来就当了甩手掌柜,还指望少苍继续替他扛下去。当然他的是非观还健在,行尸不能当天后,但这话他说了能算吗?

  天帝抬手捂了捂伤口,虽然疼得钻心,却不忙治愈,仿佛越痛,越能让他清醒。他望向浮城下方的化麟池,池水浩淼,通向从极之渊,长情去了哪里他不知道,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打发了这群好事的神众,立刻去找她。

  调转过视线来,他望向贞煌大帝,“帝君,别人不知情之艰难,帝君应当深谙。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是种什么样的煎熬。”

  贞煌大帝认同地点头,点了一半发现不大对劲,被他绕进去了。天帝老谋深算,他这是旁敲侧击,提醒身为创世真宰的他其实也不干净。不同派系不能通婚,他和佛母感孕那套用了好几次,现在干脆都同居了,哪来的脸跑到他面前指手画脚。

  “这个……”大帝伸出一指挠了挠头皮,“本君没什么可说的了,天君执掌天地万年,孰轻孰重自有分寸。本君只有一个要求,他日无论谁登上天后之位,只要她身心纯粹,不是异类,出自哪族本君一概不问。天界万年前便已经统御乾坤,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谁拿出身说事,就说明此人有分裂九州之嫌。”

  真宰撂下了话,众神觉得这次的乱子,在大方向上差不多算完了。其实大帝也是没办法,佛母出自隔壁派系,儿媳妇的祖宗钓过镇山的神龟,谁还没有点难言之隐呢。天帝是个聪明人,好钢用在刀刃上,他只需盯紧贞煌大帝一人就够了。现在大帝发了话,玄师在身份上几乎没有阻碍,最大的问题是大帝口中的“身心纯粹”。吞了截珠,又中了尸毒,这样坏到根上的情况,就算是天帝陛下,恐怕也很难拯救她。

  化麟池下,有个不小的岩洞,这是当初十二星次聚在一起凫水时发现的。岩洞九曲十八弯,伏城曾玩笑式的现出真身度量,那回旋的走势险些让他拗断腰。多年之后故地重游,他还清楚记得每一个弯道的位置,因此可以无惊无险找到高出水面的陆地。

  精疲力尽,等不及搬到能够安身的地方,探出水面便跌倒在河滩上。身上每一处都在疼。伤口太多,连接起来,无法准确指出哪个地方最疼。淡水于他来说也像卤水,只要还在呼吸,便一刻不停地,有千万把凿子凿穿你的身体。

  自身难保,但还惦记被他抢出来的人。扭过头看,她直挺挺躺在那里,薄裳覆盖胸口,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有任何起伏。他闭上了眼,眼梢一片烧灼,人是带出来了,可真的还能称之为人吗?他和天帝,在性格方面其实有些许相同点,认准了一件事、一个人,哪怕只剩微渺的希望,也舍不得放弃。他像抢到了宝贝,庆幸自己没有失手,即便她现在不认得他了,即便她只是一具躯壳,只要在身边,就觉得安心。

  努力调息,他必须尽快回复体力。但和白焰的对战中被尸魂所伤,后来又有四相琴……他知道自己这回可能不太好了,只是现在还不能倒下,在死之前,至少为她做点什么。

  勉强撑起身来,他爬过去抱住她。她张着空洞的眼,没有了白焰的操控,彻底变成一具尸体。他想在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她也一定在挣扎,试图从四面高墙的密室里逃出来。只是苦于找不到门,她的面目有多麻木,内心便有多煎熬。

  抚了抚那张脸,青灰的面皮冷而硬,奇怪他一点不觉得可怕,反而因能与她这样亲近而由衷高兴。只有当她从神坛上下来,他才敢鼓足勇气碰触她,一万年了,始终保持卑微的姿态,因为无量量劫前的玄师给过他太多震撼,第一次踏进大玄师殿时,他只是个不起眼的卒子……

  麒皇对他有救命之恩,玄师对他则是知遇之恩,两分恩情都值得他拿命报答,当然私心来讲,他更侧重于后者。他轻轻摩挲她的手,那一小片皮肤任他怎么揉搓,依旧冷硬。他低下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喃喃取笑自己,“如果座上神识尚在,属下怎么敢……”

  被他吻过的额头上,很快有尸虫佯佯而过。他看着那片凸起,伸手去摁,尸虫发足狂奔,消失在她领下。他不由绝望,太多了,皮下的脂肪被那些虫子吞噬,她会日渐干涸,最后变成一具干尸。他怎么忍心看着她被摧毁,不能啊,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救她的。

  吃力地把她运到河床上游,他坐下粗喘了两口气。尸虫喜欢新鲜的血肉,相对于这副被蛀空的身体,他绝对具有更大的吸引力。

  摸摸她的脉搏,确定她还活着,活着神魂便不散,他知道以前的长情一定还在。伸手从河床上摸起一块石头,回头再看她一眼,虽然她现在不美了,但在他心里,她还是那个风华绝代的大祭司。

  下定了决心,便不再迟疑。抬手一削,石头削出了锋利的棱角,抵在手臂上,用力刻下一排字。最后的笔画完成,冷汗冲刷了血液,字体清晰,要辨认应该不难。接下去就是等,等伤口凝结。他瘫倒下来,绵长的呼吸声那么清晰,简直像打雷。结识她一万多年,从来没有机会和她并排躺在一起,没想到行至末路,居然能让他一尝所愿。

  他无声地笑起来,往事一幕幕从眼前划过,最后都消散了。时候差不多了,拉过她的手,用力划开一道口子,山洞里光线很暗,那些尸虫从切口爬出来,若无其事地溜达一圈,又从容返回了。

  她真的已经被榨干了,他割开自己的手腕,伤口和她的紧贴在一起。心里还在惙怙,应该有用吧,他在凶犁之丘时隐约听过这个方法,但从未有人试过。万一没有用……和她一起做行尸,也好有个伴。

  本该倾泻而出的血,竟连一滴都没有流下来,他在仔细品咂,不知尸虫入侵是什么滋味。

  猛然一震,仿佛被重拳击中,紧接着浩大的,皮肉塞进磨盘研磨的痛苦席卷过来,痛不可当,但又让高悬的心放了下来。他知道有用,那就好。忙调动元神退守识海,不用坚持太久,坚持到送她回月火城就可以了。

  尸毒和成型的尸虫不一样,尸毒有缓慢形成的过程,那个过程会一点点消磨人的意志,直至丧失思维,受施毒人摆布。尸虫呢,来势汹汹,痛苦更甚,但有一点好,短时间内无法完全攻占识海。也就是说他至少有两个时辰,来完成脑子里构建好的规划。

  痛,痛得撕心裂肺。他蜷曲、颤抖、无处可逃,但伸出的手没有想过缩回,只要把她身体里的尸虫都吸引过来,她就有救了。

  仰天躺在那里,痛久了恍恍惚惚,他看着森黑的洞顶,相信以天帝的能力,能够让她重生。至于重生后的她,就不必再记得他了。就当从来没有这个人,这次大劫过后,好好过上平静的日子吧。

  暗河流淌,缓慢推动水波,轻轻拍打在河岸上。洞里本没有阳光渗透,但那些凝结了亿万年的结晶会产生光,投射在水面,粼粼的,像月夜下横跨城池的沧泉。

  洞里安静下来,没有一点声响。间或蹦过一只石蛙,噗通一声跳进水里,激起一片涟漪……

  很久之后,有个身影支撑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僵直地拽过地上的人,僵直地扛上肩头,然后僵直地,沿着来路重新返回。

  人的执念,有时候强大到无法理解,也许他的脑子里什么都不存在了,唯有这个念头支撑着,像在空白的纸上画了一道直线,他只知照着这个路径,一步步走下去。

  先前的大战已经落下帷幕,空气里有战后的荒寒。几个天兵执着剑戟在郊野上巡视,如今的月火城内外都需要戍守,玄师下落不明,被四相琴震毁的城池也需要修缮。天帝陛下调拨了神霄天府的人,一部分负责找人,一部分负责重建。

  天寒地动,虽然神人不怕冷,但朔风吹过,还是寒浸浸的。

  两个神兵站在半塌的城门前,压着腰刀眺望远方。这里不像天庭,没有那么严格的规矩,待往来的人走开了,还可以闲聊两句。

  “大帝的话,听说了吧?”神兵甲满含希望地问。

  另一个一头雾水,“什么话?”

  “就是不管出自哪族,一概不论的话。”这条政命是利国利民的仁政,盼了那么多年,终于盼到了。他们和上神上仙们不一样,天兵选择的范围相对偏小,没有姿色的看不上,有姿色的又不愿委身当差的,“我想了半天,如果真能照着大帝的话实行,咱们以后可以多关注一下妖,反正一视同仁,四海一家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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